指南录无弹窗 第七卷 逐鹿 第四章 惊雷(9-12)
敌骑相距两百五十步,陈吊眼手中的长刀快速向下一劈。五千骑兵同时跳上马背,按编制分为四列横队,山洪般冲了下去。滚滚烟尘跟在骑兵马蹄后腾空,就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怒龙。
前冲的蒙古骑兵见对手猛然发动,心下大惊,他们皆是马战老手,知道彼此之间因为地势不同会造成很大速度差异。但攻到此时,以后退便是送死,只得拼命磕打马腹,将坐骑的最后一丝潜能压轧出来。
马匹吃痛,发出一连串咆哮,几个梯队蒙古骑兵骤然加速,烟尘遮天蔽rì,在半空中幻化成只只苍狼。
就在巨龙和狼群即将相撞的当口,变故突生,两军之间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了数百根铁管子,接下来只闻一声霹雳,铁管口冒出股股青烟,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迎面将蒙古武士们撞下战马。
破虏军火枪手三人一组,爬在战壕里轮番shè击。马蹄溅起的泥土几乎能打到他们的脸卜,却没有人爬出战壕逃走。
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蒙古武士打糟了。刚拼凑整齐的攻击队列再次散乱,捱过三轮齐shè后,马队向前推进了不到四十步,路上却留下了上百具尸体。
还没等蒙古武士们从突然而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数百个冒着青烟的手雷迎着蒙古战马掷了下来。
“啊!”蒙古武士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叫喊,却无法闪避,只能由战马载着,冲向死亡。
“轰!”几百股黑sè的烟尘扶摇直上,冲过了虎蹲炮封锁的蒙古武士再次承受了灭顶之灾,火枪和手雷在他们的攻击队列中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内,人和战马的尸体倒了满地。
参加攻击的蒙古武士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前进速度,有人带住战马,试图拿出弓箭还击。就在这致命的一瞬间,第一梯队破虏军骑兵带马跃过战壕,直撞进了蒙古人的攻击序列。
“乒”,两股不同方向的洪流对撞在一起。
第一梯队破虏军铁骑直接穿透了对手,向下一波蒙古骑兵撞将过去。在他们身后,残破的蒙古骑兵攻击线被切成了无数段,转眼,被下一梯队的破虏军铁骑吞没。
风,风里面夹杂着血喷出身体的声音,传遍原野。
上千户孟和目瞪口呆,他眼前的世界刹那间被血sè充满。火器打乱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梯队,而破虏军铁骑却如海浪般,一浪浪砸了下来。
一招输,招招输。骑兵攻击全凭队形和速度,失去了速度且混乱了队形的骑兵,只能任对手宰割。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全军覆没,第三梯队与破虏军第一梯队相撞,又被撞出了一个大口子。紧接着,后续的破虏军骑兵依序从口子中冲进来,把血sè缺口扩得越来越大。突然,蒙古武士的第三攻击梯队十崩瓦解,败兵被破虏军铁骑追赶着,撞上自己的第四梯队。
第四梯队转眼间被冲散。
“冲上去,冲上去,后退也是死!”在目睹了接连三个梯队覆灭后,上千户孟和终于从突如其来的打击醒过神,绝望地喊道。
“后退也是死!”这句大实话比什么鼓舞士气的说辞都管用,骑兵交锋速度极快,往往是在二马一错蹬间己经决出生死。在对攻之时转身回撤,战马的速度加不起来,等于把生命交给对手宰割。
死亡威胁面前,被打傻了的蒙古武士重新振作。孟和带着所有武士加入了战团,侥幸从破虏军刀下逃生的,和正打算打马撤离的武士,也狂呼着涌了上去。
混战,队形整齐的破虏军如犁铧。挤成一团团的蒙古军如田间硬石块。
大多数蒙古武士身材矮粗,横向发展。他们的武器也与体形相称,为一种重心偏前,三尺左右长的弯刀。这种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弯刀在马背挥舞起来非常流畅,砍杀瞬间依靠重心偏移的效果,能将威力发挥到最大。
破虏军骑兵现在所用马刀与步兵所用的双环断寇刃不同,刀身修长,略向外弯曲,刀背轻薄。看上去浑不着力,根本不适合正面砍杀。(酒徒注:雪枫刀,八路军师长彭雪枫发明)舞动起来却非常方便,就像马鞭一样轻巧。
上千户朝鲁不知道破虏军骑兵马刀是这个时代冶金与金属锻造的颠峰产物,凭借经验,他快速调整了战术。命令几个身材粗壮的百夫长带领骑兵小队分头迎敌,以勇力破坏破虏军阵型。
这是一条不错的应变之策,此刻破虏军骑兵己经占尽了速度上的优势,蒙古武士若想达道预定作战目标,只能牺牲掉大部分弟兄,依靠蛮力缠住对手,拖延时间,握到北侧担任主攻那个万人队的加入。
“呀”百夫长朝鲁大喝一声,弯刀笔直向冲过来的破虏军骑兵劈去。他的身材魁梧,膂力强劲,这一刀,憋足了劲儿要将对面的破虏军骑兵连人带刀砍成两段。
迎面冲来的破虏军骑兵却不肯与他硬碰,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偏了偏,避开了蒙古武士的弯刀,人和战马速度毫不停滞,直接从蒙古武士身边掠过。在二人身材交错的一瞬间,马刀的刀锋滑过了蒙古武士的皮甲。
可抵挡羽箭远距离攒shè的皮甲如同败絮般被切出了条尺余长的口子,血呼地一下喷shè出来。百夫长朝鲁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扔下弯刀,伸手去捂伤口,却看到血越涌越急,顷刻间己经染红了整匹战马。
朝鲁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身体暖洋洋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飘了到天空中。周围的水泊、荒野刹那间变成了草场和泡子(湖),无数只洁白的绵羊在草海中游荡。
他的身体落下了马背,几十匹战马疾驰而过,将他的血肉踩进了泥土。
无名小山坡上,破虏军铁骑就像突然爆发的洪水般,席卷对手,横扫面前一切活物。同样是五个千人队组成的蒙古武士渐渐变成一块块洪水中滚动的石头,变成洪水中的浮木,变成枯枝败叶,变成尘沙,沉没到水下。
五个蒙古千人队转眼之间就崩溃了,武士们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遇到过敢于和自己在马背上对攻的宋军,也没想到过,骑兵和步兵之间还有这种诡异的配合。更没想到的是,敌军手中那看似窄而薄的马刀,居然有如此大的攻击力。
那种比剑还窄的马刀的确不适合用来硬砍,但配合上战马的速度,就是一架收割生命的巨镰。只要被它碰上,就能割出一条尺余长的大口子,再厚的皮甲也挡不住。受了伤的人几乎没机会感到疼痛,全身的血就会从伤口中流干。
破虏军铁骑挥刃,切、削、抽,肆无忌惮地分割,屠戮着敌军。根本不在乎正北方,有一个万人队在快速朝自己靠近。
担任迂回攻击的老将塔赖被彻底激怒了,族人在破虏军刀下哀告、翻滚的景象,让他失去了一名武将应有的冷静。疯狂地挥舞着令旗,他命令自己的万人队全军押上。
“把南蛮子杀死,冲上去,一个不要留!”搭赖怒吼着,就像一头被人捅烂了肠子的狗熊般疯狂。
蒙古铁骑不可战胜,行伍几十年,他还从来没见过蒙古军在自己面前,被人向砧板上的黏鱼一样屠杀。万余蒙古骑兵冲向破虏军骑兵的最后一道屏障,野树林。稀疏的树木无法迟缓骑兵的脚步,那些急红了眼的蒙古武士越冲越快,越冲越快。
马蹄声如闷雷,由远而进。大地在颤抖,树木、稗草,如遭遇了暴风雨般来回摇摆。
破虏军铁骑丝毫不为蒙古军的声威所动,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己成溃军的孟和残部进行屠杀。步兵战壕内,火枪手们跳出来,收枪,整理好子弹火药,跑向自己的战马。
“加速,别让他们逃了!”远处,塔赖怒吼着,他终于明白了破虏军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一口吃掉了与自己数量几乎相等的蒙古骑兵。
“呜哦一一呜哦一一一!”蒙古武士放声长号。胯下战马四蹄腾空,将速度加到了极限
突然,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不再呼喝。他们的身体停了停,然后继续向前。头颅和半截脖子却飞了起来,窜向了半空中。
十几个蒙古武士被同时割去了头颅,半空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残忍地收割着生命。
没有头的尸体狂奔二十余步方才倒下。后继的骑兵弄不清前方的情况,拼命勒住战马,战马却无法在刹那间停下来,嘶鸣着,载着他们冲向死亡。
有人冲到同样的位置,被割掉了头颅,有人却侥幸冲过了树林。有人跳下了战马,逃避死神之手的抚摸,却被自己的同伴用马蹄活活踏死。
前仆后继,上百名武士死于非命,骑兵队的速度才稍微迟缓了下来。
正前方没有敌人,各处的无头尸体加起来有几十具,蒙古马在地面上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背上的骑兵苍白着脸,望着眼前的诡异现象,一股寒意从头顶直冲脚下。
“鬼!”有人恐慌地捂住胸口。南来前,在喇嘛哪里求来的护身符依然在,却没给大伙提供任何保佑。
难道,连长生天也厌倦了杀戮,不肯再保佑蒙古人了么?
树林哗哗啦啦地响着,没有风,树木却像被暴风卷过般,来回乱摇。终于,有一裸碗口粗的小树耐不住振动,咯嚓一声断了。上半截树千飞出老远,却像被人拉了一把,又飞了回来,砸向蒙古武士。
武士们本能地躲向两边,杀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可怕。但与神鬼作战,没有能提得起勇气。
塔赖纵马上前,一刀飞来的树干砍断。半截树干失去动力,砸伤了几个武士后,落到人群中,余下的尺把长树千,却又倒着飞了回去,盘旋了树圈,“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树林外,突然涌起数百名破虏军士兵,端起钢弩,就是一通乱shè。惊魂未定的蒙古军促不及防,阵脚大乱。
己经冲过树林的蒙古武士立刻成了箭下亡魂,破虏军弩兵再此己经埋伏了很久,落单的他们是最佳shè击对象。
没等塔赖作出任何反应,几十领手雷冒着烟,扔到停滞的马队中,蒙古军大惊,互相推cāo,却无处闪避。过于密集的队形让手雷发挥了最大威力,一瞬间,几百名武士受伤落马。
“后退,后退!”老塔赖大声喊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先前阻击自己的破虏军根本就是在示弱,眼前这片树林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陷阱,就像恶魔张开的大口,等着他的万人队落进去。
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不会千。冒着被同僚奚落的尴尬,塔赖指挥万人队快速退下。林中的树叶纷纷扬扬,仿佛在嘲笑着塔赖的胆怯。
“掷弹器!”张博目测着敌军的距离,冷静地命令。
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将用树枝临时绑扎的掷弹器架起来,点燃手雷,以最快的速度抛shè。
手雷炸死数十个蒙古骑兵,爆炸溅起的烟尘同时将树林笼罩住,吃了大亏的蒙古骑兵试图用骑弓反击,却看不见目标的方位,只能对着树林乱shè。
战马一匹接一匹被手雷放倒,蒙古武士互相拥挤着,越退越远,渐渐退出了掷弹器的shè程。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放下掷弹器,打着火折子,点燃了收集到一起的枯草。
林中杂草都燃烧了起来,很快串连成了一条火龙。树林外,老将塔赖无计可施,只能绕开这片树林,到更远的地方去迁回。通往山坡的路很多,他不能让一整个万人队莫名其妙地去送死。
至于上千户孟和与他麾下的五个千人队,塔赖只能祈求长生天保佑他们,坚持到援兵的到来了。
林子外担任阻击任务的第三团团长张博冷笑一声,跳上战马,带着骑兵徐徐后退。山坡上,重新跨上战马的火枪手和他们汇集到一处,撤出战场。
他们没有去支援陈吊眼,事实上,此刻陈吊眼己经不需要任何支援。
上千户孟和己经成了笼中的困兽,身边的蒙古武士不足二十个,且个个带伤。山坡外围,零星散落着被冲垮队伍的几小股蒙古武士,每股都有百余人,却像失去了魂魄般,徘徊于战团之外,根本不敢上前救援自己的主帅。
“命令弟兄们停止追杀,一团和近卫营,清理战场,寻找咱们落马的兄弟。二团和辎重营,收集能用的战马。陈双,带一队骑兵,把那个家伙的脑袋给我提过来!”陈吊眼在战圈外,趾高气扬地喝道。
传令兵用唢呐和旗语将陈吊眼的命令发送了出去。战场上,各队骑兵停止了对蒙古残兵一边倒的屠戮,有条不紊地向陈吊眼的帅旗飘摇处靠拢。
一些骑兵在距离蒙古武士不到一百步远的地方牵走无主战马,一些人跳下马,挨个翻看地上的尸体和重伤号。发现穿着破虏军锁甲的,就抬起来,放到战马的背上拉走。看见活着的蒙古武士,则在大腿和肩窝处补上一刀。
战场上的蒙古残兵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做,根本不敢做出任何阻拦。一旦有破虏军将士靠近,残兵们还本能地向远方跑去。
破虏军士兵摇摇头,根本不再把蒙古残兵当作活物。他们敢保证,经此一役,那些残兵数年内再无法重新面对破虏军战旗。
陈双带着三十余骑,围着孟和的亲兵一圈圈旋转。像剥综子般,每一圈,都将数个蒙古骑兵剥到马下。
“呜一呜呜一呜呜一呜呜!”上千户孟和再次吹响号角,向北侧担任主攻的万人队,还有远处赶来的另一个万人队求援。这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陈吊眼不耐烦地挥了挥马刀,悍将陈双结束游戏,挥舞着双铁锏,向孟和杀来。
上千户孟和扔掉号角,挥刀迎向陈双。
弯刀与铁锏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孟和觉得虎口处一热,兵器便飞上了蓝天。紧接着,他看到一根铁锏扫向自己胸口。
身边的几个蒙古武士试图上前救援,被破虏军战士一一切下了战马。孟和本能地伸手护在胸前,手碗处却传来一阵剧痛。然后是肺,是心。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张开的嘴巴,试图呼吸,却看到血水如喷泉般,从嘴里喷了出来。
接着,他就被陈双用铁锏扫到了马下。几匹战马路过后,山坡上不见了他的踪影,只有死里逃生的坐骑,孤零零地哀鸣着,低下头去嗅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向南,向南,扫荡残兵,行进间整理队伍!”陈吊眼在马背上大声呼喝,带着骑兵调转马头,卷向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那些蒙古武士早己成了惊弓之鸟,见大队人马杀来,忘记了此刻自己己经占据了地形优势,也忘记了己经沂在咫尺的援军,拼命打着马,向远方溃逃。
破虏军将士们哈哈大笑,搀扶着伤者,马背上放着战死的同伴,快速向南方撤退。
战场上,残余的蒙古武士呆呆地看着破虏军从圈套中逃离,不敢阻拦,也不敢追赶,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站在马上。
这千余名失去了魂魄的残军附近,还有一地蒙古骑兵的尸体。
浓烟滚滚,野火在继续燃烧,风吹过树林,几根细细的铁线发出呜咽的和弦。
三rì后,陈吊眼在一个名叫瓦梁的地方放了一把大火。借助地形和火势,将追他追得最积极的一个蒙古军万人队杀得溃不成军。五个蒙古军千户被阵斩,四千多人葬身火海。老将塔赖带着余下的蒙古兵虽然逃出了生天,却望陈吊眼战旗而惧,再也不敢尾随其后。
负责追剿陈吊眼的上万户诺敏无奈,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分路包抄战术,把剩余的四万余蒙古军集中起来,力图以优势兵力与陈吊眼决战。奈何陈吊眼不肯上当,带着骑兵东一头,西一头乱钻。淮南东路各地新附军己经近十年没发过军饷,也近十年没补充过军械了,又有谁敢挡在他的前面找死?
诺敏堵他不住,气得暴跳如雷,挥动大军紧追不舍。陈吊眼带领破虏军沿瓦梁、**一带兜了半个圈子,突然回头,在诺敏的侧翼“咬”了一大口,把两个凸出的蒙古千人队给全歼了,然后快速脱离接触,杀向了来安、清流关一带。
清流关距离庐州城己经不到二百里,蒙古军的粮道安全再次受到了威胁。附近各路兵马闻讯,齐齐向庐州方向赶。闹得两淮人心惶惶,各类流言不胫而走,比敌我双方的骑兵“跑”得还快。
“您知道么,陈吊眼又打赢了,这回他以五千骑兵吞了诺敏两千人马,然后从容撤退!蒙古人啊,都气疯啦!”早晨,有人在茶馆里偷偷地向身边的朋友介绍。
闻者眼睛一亮,会心地笑了笑,以茶代酒,一千而尽。
“干杯!”隔壁桌子上,几个年青人举起茶碗,不说为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为什么。
长期以来,在很多人心目中,蒙古骑兵都是不可战胜的。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在正面较量中凭借真正实力而不是诡计战胜蒙古军,这是从江南到西域,甚至到遥远的莱茵河畔,人们普遍认识到的“真理”。
凭借着这股自信和敌人的懦弱,蒙古大军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个蒙古千人队,跟在数万敌军背后追杀的情景屡见不不鲜。
但这个传说在祥兴五年夏末被彻底打破了,先是在江南西路,十余万元军败在了三万多破虏军麾下。后是在淮南一个无名之所,同样数量的蒙古骑兵和破虏军骑兵对战,蒙古骑兵被击溃,破虏军骑兵损失不到四分之一。
随后,陈吊眼越打越jīng,前后三四战,都未落下风。
这种在正面作战中打败蒙古人的新闻给民间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很多心如死灰的人抬起头来,抱着各种目的,悄悄地为新闻添上传奇sè彩。
“您知道么,陈吊眼三千多骑兵,把诺敏将军五千先锋人马给全歼了!”中午,有人在街头沽酒时,跟几个酒友交头接耳。
“那算什么啊,我听说苗chūn将军用小船奇袭了雷江口,把鞑子水寨一夜之间烧光了呢!这回,伯颜大人吃瘪吃大了!”有人凑过来,搭茬。
几个酒友拎着壶,弄上碟子盐水豆,找个没人地方庆贺起来。有人边喝酒,边唱词。有人边唱词,边抹眼泪。
“您知道么,陈吊眼将军带着一千铁骑,马踏诺敏联营,杀了一万多人,自己连根寒毛都没落下!”同样的话题到了晚上,就从新闻变成了传说。
“您知道么,文大人设了十面埋伏,把达chūn给困在乐安了。伯颜想渡江去救,雷江口那,兵马刚走到一半,浮桥被破虏军给炸了,谈,那个惨哪,我二表哥说,下游的尸体把江面都塞住了!”
“活该,这些年,他们杀了咱多少人啊!”
传说、新闻、还有谣言交织在一处,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您知道么?陈吊眼带着百余人在诺敏数万兵马中三进三出,杀了血流成河。诺敏被他打得抱鞍吐血,要不是人多,连首级都差点保不住!”几天后,新闻从传说变成了传奇。
“这回,伯颜还想渡江救达chūn呢,我看,自保都难喽!”
人们通过亲朋好友的耳朵和嘴巴,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反复加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象和祝愿加了进去。
对于民间舆论,北元本来就没能力控制。一些地方官员有心献殷勒干涉,又怕半夜时,被人跳进院子割了首级去,只好任由传奇变成神话。
一个让江南江北jīng神鼓舞,复国希望再度被点燃的神话。人们议论着,期盼着,等待着,等待着破虏军杀到自己家乡来的那一天。
雷江口,北元大营。
元右丞相伯颜的背影被烛光投在帐壁上,看起来竟微微有点驼。
作为大元朝迁上权威仅次于忽必烈的人物,几年来,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大得己经超过了一双肩膀所能担负的极限。有几次,他都想一睡下去,再不醒来。但是,对于黄金家族和对于蒙古民族的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咬牙坚持,坚持到自己再无法坚持的那一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作为丞相,伯颜知道自己肩头与权力相对应的是责任。哪怕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他的书案边也摆满了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消息。还有地方大员快马送来的手轧、报告、请示,他需要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消息来掌握大元局势,然后再从大局出发,对那些手轧、报告和请示做出指点,写出自己的处理建议。
没一件事情是让他省心的。街头巷尾所流传的那些谣言固然让人心烦。但比起战局的真正发展和各地沸腾的民情,那些流言反而最让人能不放在眼里。
时局远远比流言所描述的情况要糟。谣言传得虽然离谱,但那就是点点斑斑,谁也无法把这些破碎的事情穿成一线。而朝野各地传来的消息汇集起来,却拼成了一幅图,一幅处处起火,百孔千疮的大元江山。
上个月,达chūn在江南西路战败。十几万兵马剩下不到三万,江南重镇赣州被破虏军不战而克。达chūn、元继祖、李谅三人在撤军途中被各路人马沿途截杀,最后居然被叛乱的新附军和西门彪所带领的民间武装,困在了乐安这个弹丸之地。
同时,建昌军造反,临江军的士兵杀了他们的管军万户,叛乱。隆兴、抚州二地的大元官吏献城投降,半个江西行省转眼落入了大宋手里。与达chūn近在咫尺的吕师夔见达chūn被围,居然不去援救,而是以接应大军过江为名,直接退到了池州一带。让从福建路杀出来的陶老么部和两浙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江南东路的三分之二。
眼看着邹洬带着破虏军第一师和炮师向乐安逼近了,预计渡江接应达chūn的兵马却只在薪阳口过去了三分之一。雷江口,就是在伯颜眼前这块地方,蒙古军在窄窄的江面上搭了几次浮桥,都被人破虏军教导旅给炸毁了。那个破虏军将领苗chūn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就像蚊子般,你根本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会来。人数虽然少,你却无法小视他们。烧粮船、炸浮桥、水里边下毒药,这伙人什么“卑鄙”手段都干。伯颜曾派了几千人去围剿他,结果他向怀宁一带的沼泽地里一钻,立刻就没了踪影。待大军这边刚把浮桥的绳索拴好,他从江面上又冒出来了,驾驶着车船砍断绳索,然后顺流而逃,大元水师追都追不上。
此刻伯颜心里很清楚,原定过江与达chūn汇合,快速稳定江南西路战局的计划己经失败了。薪阳口渡过去的那五万多兵马,在与大部队汇合前,决不能冒险攻入江西。此时的破虏军己经不是五年前那支初出茅庐的破虏军了。那时他们与五千蒙古军厮杀,需要前后调集三四万人。现在他们与五万蒙古军作战,以同样数量的兵马基本上就能不分胜负。如果这支队伍贸然前进,说不定救不了达chūn,自己也会落入破虏军的陷阱。
无论用兵还是治政,达chūn都不能算庸才。相反,他的能力还在大多数蒙古将领之上。这也是伯颜为什么不惜代价想救达chūn的原因。大元朝这几年连续对内、对外作战,损失的将领太多了,军中己经出现了后继无人的现象。如果像自己还有也辛、忽勒罕等老人再受到长生天的召唤,能辅佐忽必烈和真金殿下的,就只剩下诺敏、巴拉根仓这样的新手了。
“他们。……”想到诺敏在淮南东路的表现,伯颜失望地连连摇头。当初派诺敏领兵,而不派自己更看好的格根,就是因为诺敏家世显赫,声望高,能服众。可他太轻视陈吊眼了,以为陈吊眼就像一般流寇那样好对付。如今,非但陈吊眼没能消灭,两淮还有越来越乱的迹象,很多新附军都开始与陈吊眼勾结,一些被剿灭的山贼、流寇也死灰复燃。
“既然原定的目标己经无法完成,是不是该跟陛下商量商量,先不着急过江呢?”伯颜心里好生迟疑。从目前的事态上看,达chūn残部被破虏军歼灭己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陈吊眼的威胁迟迟解决不掉,南下的兵马就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也许这是一条可行之策,只是陛下未必有此耐心!”伯颜叹了口气,徘徊了几圈,跌坐回自己的帅椅。
如果救不了达chūn,准各更充分一些在南下与破虏军决战,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策。但这样,忽必烈就要面临丢失整个江南的指责,蒙古族内部的很多势力就会找到反对他的理由。实际上,江南那块土地,对大元来说己经是如鲠在喉,吃下去很难,吐出来恐怕也非常不容易。
闷闷地又翻看了几份官员送来的密报,很快,伯颜自己推翻了暂不过江的假设。此刻除了陈吊眼,长江以北还有很多更让人焦虑的事情,据中书省和江北行省的官员密报说,山东的红袄军己经死灰复燃,活跃在太行山内的八字军,近rì也频频出击,四处攻打州县,残杀官吏。
“文贼一伙,看样子是唤起了所有汉人的希望啊!”伯颜又叹了口气,放下了密报。以他的见识不难猜到各地流寇死灰复燃的原因。当年大宋太后和皇帝不战而降,无疑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天下所有汉人抵抗下去的热情。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就像一团团野火,无意间把所有余烬又给点燃了起来。
只有尽快消灭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主力,才是稳定江山社稷之道。可怎么去消灭呢?完全凭借武力,以破虏军越战越强的发展态势上来看,恐怕十七万蒙古军全部南下,也难以奏效。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呢?
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只有依靠对手自己的失误了。但这些年来,文天祥己经一步步夺取大宋的权柄。以此人的聪明才智,还有他独创的那种议事制度、平等律法,让他犯大错,很难。
想到这,伯颜不仅佩服其自己的对手来。从军械制造到经济民生,文天祥的才华的确在自己之上。也难怪当年忽必烈为起众人,北丞相、南丞相哪个更贤,连留梦炎这些马屁jīng都回答:“南丞相更贤!”
贤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而是此人创立的那些典章制度。如果大元能采用,国力肯定更上一层。这种制度决策起来很慢,却最大地程度上避免了错误。伯颜在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通过东鳞西爪的消息,他很佩服文天祥现在于大宋尝试的那些办法。但同时他更清楚,那种办法在大元根本不可能实行。
因为,大元的皇帝比大宋的皇帝英明得多。侵犯皇家利益的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劫不复。
战争、内政、皇帝、大宋,仿佛有一团乱麻在伯颜脑子里搅着,让他瞬间头大如斗。突然,眼前仿佛有灵光一闪,伯颜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起来,冲着帐外大声命令道:“来人,把李儒给我叫来,不,请来,把治亭先生给我请来。还有张天师!”
门口的亲兵不知道伯颜为什么突然由优转喜,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帐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峨冠博带的儒者和一个手持拂尘,面带媚笑的道士走了进来。
伯颜放下手里的公务,笑着站起来迎了上去。一边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一边对亲兵命令道:“来人,给二位先生奉茶。要今年的君山银针,莫要加nǎi!”
“多谢大人!”一儒一道笑着唱了个肥诺,在伯颜安排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们都是伯颜相交多年的“朋友”,在蒙古重臣中,伯颜丞相一直是对汉家诸学涉猎最广的,也是达到境界最高的。不领兵在外的时候,他的府邸内几乎是rìrì高朋满座,光吃闲饭的幕僚、门客就养了两千多人。很多归顺的北元的大儒们都认为伯颜有昔rì信陵遗风,愿意与他交往。而实际上,与伯颜交往也是出仕的一条捷径,不像其他蒙古官员那样讲究血统,伯颜用人一向讲究唯才是举,对出身、民族并不考虑太多。
像李儒,本来是个落第多次落魄书生,因为无意间写了几首歌颂蒙古人战功的诗词,被人发现,举荐给了伯颜。很多幕僚嫌弃他没功名在身,为人龌龊,十分瞧他不起。而伯颜却从细节小事上发现了李儒的才干,经常委派他干一些安抚地方事情。李儒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渐渐在伯颜的幕僚圈子里成为核心人物。这次大军南下,伯颜点名带上了他,一路上出谋划策,好不威风。
而张天师能与伯颜同行凭的却是上一代的交情。当年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拿着大宋的供奉,私下里却偷偷与忽必烈勾搭,为蒙古人把江南万顷良田变为坟场立下了汗马功劳。三十五代天师功德圆满后,奉忽必烈之命总领江南道教的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出继续利用装神弄鬼的本领替北元卖命,门下道士非但免费替北元打探破虏军机密,还参与了几次刺杀文天祥的行动。
这些行动失败后,天师教因为其无耻的卖国行为受到官府打击。道士们赖以招摇撞骗的画符捉鬼烧香灰等勾当,也因为各地图书馆和医馆的建立而渐渐没了市场。今年破虏军在两广和两浙战场接连获胜,眼看着就要打到龙虎山下。张天师为了顺应天命,不忍施展法术在万里之外以天雷劈死文天祥,也不忍洒豆成兵让生灵涂炭,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偷偷逃到了江北。
但北方除了两淮这种穷苦之地,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长chūn教的势力范围。龙虎山弟子们在北方行走可以,要想与江南一样发展势力,长chūn教决不答应。论投敌先后,长chūn教比龙虎山早了几十年,在蒙古贵族圈子里的根基,远非天师教能比。三十六代张天师在江北的rì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对江南的旧时盛事甚为怀念。刚好伯颜率军南下,张天师就再度顺应天意,找上门来,商谈双方进一步合作事宜。
侍卫们很快端来几杯新茶,是完全按汉人的规矩冲泡的,香气四溢。长长的叶尖在洁白的茶杯里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有一番韵味。
“人生起伏,就像这水中银针,不知道几时才得安宁呢!”伯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端起一个杯子,自己先喝了起来。相比江南新茶,他更喜欢饮用nǎi烧的茶砖。但待客有待客之道,像李儒与张天师这种内心越卑鄙龌龊的人,越在意你表面对他是否尊敬。把牌坊给他立好了,让他卖祖宗八代给你,他都不含糊。
果然,一儒一道见伯颜如此客气,内心之感动无以复加。端着茶,各自品了品,立刻开始了长吁短叹。
“是啊,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yīn阳为碳兮,万物为铜。世事如沸水,我等浸泡其中,浮也罢,沉也罢,顺天应命而己!”张天师长叹道。
“虽然起伏不定,未必不能留一份清韵在世间呢?”李儒表面上的处世态度显然比张天师要积极,笑着回应。
“是啊,我大元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仗也打了几十年了。可世间总有一些人逆天而为,让百姓迟迟得不到修养。本帅如今又奉命南下,想想今后战事,心中亦如有一锅沸水在烧啊!”伯颜摇头,苦笑道。
几句客套话揭过,宾主都急于奔向正题。一儒一道猜不出伯颜今晚叫自己来的目的,只好又一句,没一句的胡扯。扯了一些关于茶的人生感悟后,终于,李儒忍耐不住了,放下茶杯,讪讪地问道:“卑职想,丞相今晚叫我们来,应该不只是品茶吧!”
“当然,我想请二位携手,帮我杀一个人!”伯颜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不知道丞相yù杀何人?”听到伯颜的话,张宗演的面sè瞬间变了变,强压住发自内心深处的慌乱问道。
以伯颜目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实力,还需要他与李儒帮忙来杀的人,恐怕力量也不会小。放在三年前,他还敢拍着脚脯应承此事,那时天师教在各地信徒众多,其中亦不乏身怀绝技的豪侠。但自从天师教协助北元刺杀文天祥的yīn谋败露后,很多信徒都为此深感不齿,一些勇武之人甚至愤而退教。以此时天师教的rì渐衰微的形势,自保都很困难,更甭说出面为伯颜杀人了。
“什么狗屁天师,不过是江湖骗子一个。”看到张宗演失态的表现,伯颜心中不仅感到有些失望。
那张宗演虽然懦弱,却有一身家传的招摇撞骗绝活,察言观sè能力几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见伯颜面sè有变,知道自己的老底被人看穿了,脸一红,讪讪地笑了笑,又补充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丞相交托之事,贫道自然要打听清楚些才好做准各。否则一击不中,让敌手心生了戒备,反而会平添许多麻烦。”
“伯颜大人恐怕用的不是我等匹夫之勇!”念在同族的情面上,李儒不忍看张天师继续丢丑,笑着插了一句。
“这又怎是匹夫之勇,铲好除恶,乃你我责无旁贷之事!”张天师显然领会错了李儒的意思,红着脖子分辩。
李儒笑了笑,不与这个草包斗口。将目光竟自转向伯颜,迎着对方的眼神说道:“若是可以勇力斩杀之人,丞相遣一将擒而杀之,又何须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达官显贵,丞相尽管修书一封,陛下必为丞相杀之,也不劳我等动手!若卑职所猜不错的话,此人在南,而不在北吧!”
“然也,治亭深知我心!”伯颜大笑着回答。能凭三言两语推测出自己心中所想,李儒的能力可比张天师这个草包强得太多了。
“放眼江南,值得丞相用计杀之的人,恐怕只有一个!”李儒听出伯颜话中的赞许,拱拱手,补充道。
“正是,本帅此番南下,本yù与达chūn汇合,一战而定江南。怎奈此刻战机己逝,为了让天下百姓早rì得到修养,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伯颜点点头,带着几分惋惜的表情说道。
既然己经错过了与达chūn汇合的时间,蒙古军就需要重新寻找有利战机。破虏军不是新附军,不会一触即溃。从达chūn等人的前车之鉴上看,一味求胜于战场并不是个好计策。
“只怕此人无罪,我等无从下手?”李儒想了想,回答。此刻他与伯颜二人己经完全把张天师晒到了一边上,好像根本己经忘记了天师的存在。三十六代天师几次yù插言,却弄不明白伯颜和李儒说的到底是谁。只好作出高深莫测的神态来在一边听着,好像他己经完全弄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啊,此人无罪。但治亭可知昔rì岳武穆犯了什么大罪,大宋君臣非yù斩之而后快?”伯颜大笑着问,下巴上的白须乱颤,仿佛突然听见了一个好听的笑话般。
李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伯颜的意思。拱手应道:“丞相所言极是,所谓功到雄奇即是罪。今rì之事,正当此言!”
“丞相可是yù除掉文贼!”听了半晌,张天师终于明白过些味道来,犹豫着问。
“正是,天师可愿为朝廷出力?”伯颜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张宗演,笑问。
张天师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紧,回答起来立刻有些结巴:“贫道,贫道自当,自当尽力。只是,只是……”他想事先向达chūn说明,自己不擅长格斗之术。但又不想一天之内被人瞧不起两回,支吾了几声后,再没了下文。
“丞相乃胸怀天下之人,又怎会用我等匹夫之勇。士大夫杀人,岂需用刀!”李儒及时地站了起来,借躬身施礼之机,替张天师解开眼前面临的尴尬。“丞相但有所命,我等誓死相从!”
“龙虎山誓死,誓死相从!”张天师学着李儒的样子,站起来答应。心中却仅不住在想:“让那个山头陪你吧,若是过于冒险,贫道才不陪你疯!”
“哎,二位何必如此客气!”伯颜赶紧伸手相搀,边托着二人站直身体,边许诺道:“也不需誓死,只是借你二人之口而己。若此计得成,江南平定指rì可待。届时陛下那里,还等着给你等加官进爵呢!”
“谢丞相大人栽培!”见伯颜如此折节下士,一儒一道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李儒在诗词中不惜颠倒黑白,把蒙古人的屠城屠村讴歌为前无古人的功绩。张天师不惜亲自到大都捧忽必烈臭脚,弃龙虎山千年声誉不顾助纣为虐,二人图的就是“加官进爵”四个字。今天能听见伯颜亲口承诺下来,一时觉得往rì所承受的鄙夷、唾骂都有了回报,当即信心高涨,跪在地上,发誓愿意为伯颜赴汤蹈火。
“如是,有劳二位。张天师……”伯颜搀扶起跪到在地上的二人后,突然转换了口气,命令道。
“贫道在!”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上前躬身,幅度过大,额头差点顶到地上。
“你速速赶赴荆湖,召集与龙虎山有关各教派,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编出些流言来,说文贼天祥身上有天子相,当应天命而代宋!”
“这?是!”张天师微微犹豫了一下,大声回答。
干别的天师教不在行,造些谣言欺骗百姓,那是他们的入门功夫。只是以他的头脑,弄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替文天祥壮声势。但想到伯颜、李儒二人智慧远非自己所能企及,只好含混着先应了下来。
伯颜笑了笑,也不奢求张天师理解自己的布置。走到桌案边,写了一份手令给他。然后又命亲兵取来一盘金子,亲手递到他面前,好言说道:“你且去做,这封手令,是我给你的护身符,荆湖两路官员见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一千两黄金,是给龙虎山的香火钱,你也收下了。天师教有大功于国,无论如何,陛下和我都不会看着它被人排挤!”
“谢丞相!谢丞相!”张天师连声称谢,听到后来,感激得差点又给伯颜跪下了。伯颜一把将他搀住,拍了拍肩膀,命他回去休息。明rì一早,由侍卫护送绕路过江。
打发走了三十六代草包,伯颜转回军帐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儒一遍,笑了笑,问道:“论谋略、文采,治亭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南方君臣无目,不能用汝。我今rì让你以yīn谋图父母之邦,治亭心中岂无怨乎?”
李儒本以为给草包天师安排完任务,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冷不防被伯颜问了这么一句,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旋即领悟出伯颜是在出言试探,身子瞬间挺得笔直,正sè答道:“大丈夫行事,当逐不世之功名。丞相推赤心以待我,卑职感激还来不及,心中怎会有怨!况且卑职既然身为元臣,又怎可再视残宋为父母之邦!”
“你就不怕被世间千夫所指?”伯颜见李治亭答得痛快,又追问了一句。
李儒知道,此刻伯颜问得越多,越是要把一个紧要的任务交给自己,自己将来扬名立万的机会也就越大。当下举手向天立誓:“儒者但颂王猛之贤,不以相前秦而耻。长生天在上,李治亭甘心为丞相犬马,若有三心二意之处,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你不必发此重誓。我并非出言试你,只因要你所为之事,非意志坚定者不可用之。你我相交数年,我亦不愿让你独自承受那些世俗眼光。这样,自今rì起,我与你结为兄弟。你李家一脉,皆入我部族。从此你不再是汉人,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评说!”
“谢兄长!”李儒普通一声,跪倒在伯颜面前,叩头不止。
为了鼓励汉军为自己卖命,忽必烈采用叶李的建议,允许那些为大元立下战功的汉人、南人、以及其他民族“升籍”为蒙古人。凭着这一政策鼓励,汉军在辽东奋勇争先,把乃颜打得溃不成军。但随着加入蒙古族的汉人渐多,大伙才慢慢发现原来蒙古族内部也不是彼此平等。黄金家族以及木华黎、者别等追随成吉思汗较早的部族,血统高贵。而那些边远地区的小部族,地位不比汉官高多少。很多汉官和探马赤军将领虽然加入了蒙古族,但能攀附的家族实力过小,在朝上朝下依然会受到歧视。
伯颜出身蒙古望族,家中历代有人为大汉的臂膀。如果被伯颜认做同族,则意味着李儒一家世世代代的功名富贵都不必愁了。如此“莫大”的恩惠叫李儒如何不感激,当即觉得即便明天就被人掘了祖坟也不枉此一生了。
“你且起来,我是成吉思汗帐下zhōng yāng万夫长阿拉黑之孙、大英雄托雷帐下上万户晓古台之子。咱们兄弟在大元属于巴邻氏,在蒙古族中可是显赫得很。今晚我与你结为兄弟,祖辈、父辈的荣光你今后要记清楚了!”伯颜这次没有忙着搀扶李儒起来,站在他面前,如长兄般告诚道。
“是,兄长!”李儒又磕了个头,站起来,郑重说道:“从今之后,我就是阿拉黑之孙、晓古台之子,伯颜的弟弟!”
“蒙古语中,牧仁乃江河之意,我帮你取名叫牧仁,希望你把家族荣耀如江河般传承下去!”伯颜点点头,说道。
李儒听到此,知道伯颜交给自己的,恐怕是一件惊天大事,一时间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浑身颤抖着回答道:“兄长尽管说,我李治亭,不,牧仁若做得不好,宁愿受家法处置!”
伯颜看看李治亭那份感激地样子,知道自己己经完全收复了这个眼里只有功名富贵的名儒。即便将来他真的有什么反复,其家人在自己手里攥着,也不怕他翻出什么风浪来。不动声sè地在肚子里鄙夷了对方一下,笑着说道:“此事,非智勇双全者不可承担,我需要你代我南下,去秘密联络大宋朝廷,就说大元yù与大宋议和。接受七年前大宋之请,为祖孙之国。若大宋肯以祖父之礼事陛下,大元将停止进攻,将广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西两路、还有两浙、福建这些膏腴之地尽赠予大宋为立国之本。”
“议和?”李治亭被伯颜跳跃的思维吓了一哆嗦,伯颜在朝中权势虽重,却还没到有权擅自与敌国议和的地步。自己代表他南下去联络宋国,明显是个骗人的把戏。一旦谎言被大宋君臣识穿了,恐怕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
李治亭有心不去,想想自己刚才己经换了祖宗,做了屠城者的孝子贤孙。若真惹恼了伯颜,恐怕巴邻族的家法不是那么好享受的。咬咬牙,认贼作父的家伙说道:“牧仁愿为兄长一行,只是不知道我大元要些什么彩头,才能使大宋相信我真的与其议和?”
“停战,各自令百姓修养。此外,大宋给大元粮食、岁贡,要比当年加倍。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要大宋拿出议和的诚心来给我看。如若不肯答应,我必提倾国之兵南下,一举荡平残宋!”伯颜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自己面对的就是大宋和谈使者。
“若大宋君臣不肯答应呢?”李治亭又追问了一句。“如今大宋权柄尽在文天祥之手,即便他分辨不出议和只是一个圈套,以此人的xìng格,恐怕也不会答应!”
“谁叫你去找文天祥来,你随商队潜去泉州,想办法找负责礼部事的陈宜中丞相。我想,大宋皇家此刻也盼着有一个和议吧!”伯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宋皇家?”牧仁·李又是一愣,他分不清楚大宋国和大宋皇家的区别。但以他的心机,很快明白了伯颜这么做的道理。先让张天师去造谣,然后让大宋君臣看到苟安的希望。这样一来,文天祥和破虏军的用途和威胁xìng相比,恐怕在宋帝心中,就很难区别哪个更大了。
功到雄奇便是罪,文天祥的“罪”,恐怕己经远远超过了岳飞。即便赵氏杀不了他,可关键时刻经历如此一场风暴,破虏军还有暇对外么?届时,蒙古军倾力南下,谁能挡其锋樱呢?
巴邻部的牧仁·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战场,看到了自己如何大展身手,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报负。他笑了,欣然接过伯颜写好的手令。
“轰,轰,轰隆!”天际间滚过阵阵惊雷,一场夏rì的风暴就要来了。
红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在暴风中来回晃动的营帐。天上的云很厚,厚到遮住了所有星星的光亮。四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在每一道闪电落下的瞬间,天地间都会骤然亮一亮,待到霎那间的光芒散尽,一切又沉入墨一般的黑暗中,无边无际。
“去,把格根将军请来!”右丞相伯颜从一堆战报中抬起头,大声向外边吩咐道。一道闪电恰巧在此刻把天空照亮,映得他的脸青黝黝的,宛如刚睡醒的恶鬼。
“是!”亲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召唤下万户格根。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但侍卫们绝对不会弄错伯颜希望见的是哪个格根。那个薛粮格部的小子最近在伯颜面前炙手可热,风头己经把诺敏等世袭的武将都压过了。
诺敏又在陈吊眼手中灾了跟头,这是昨天送李治亭等人走后,伯颜收到的最新消息。也是他召唤格根的原因,如今,一场针对南方的布置己经展开,伯颜不愿意两淮再出现其他变数。
片刻后,满身是水的格根出现在军帐里。外边的雨很大,他的蓑衣根本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水,百十步的距离,布袍子己经湿得贴在了身上。这下更显得他身材匀称,一条条有棱有角的肌肉块从衣衫下透出来,几乎涨破洗得发白的征袍。
“去,给格根将军取一套新绸袍子来!”伯颜推开身边的公文,大笑着站了起来。眼前的青年将军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然外表粗陋,在行家眼里却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光泽。每当看到他,伯颜就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忽必烈初次相逢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亦是如此朴实,如此不拘小节。是忽必烈慧眼挖掘出自己,从此君臣二人在这世界上书写了一段传奇故事。
格根身上,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就是血统。自己出身于高贵的巴邻氏,而格根出身于一个草原与雪域相交处的小部落。
“不知大帅唤末将前来,有何吩咐?”在侍卫的帮助下脱掉了蓑衣,格根冲着躬身施礼,然后低声问道。
“诺敏又输给陈吊眼了,损兵三千。再这样下去,本帅给他的五万人马就丢尽了!”伯颜笑着,递过几份机密战报,“如今,两淮大乱,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格根愣了愣,接过战报,在灯下一份份翻看起来。水滴顺着他的袍子角流下,一会儿就把地毯润湿了一大片。伯颜的侍卫很不满,走上前想请格根先换了袍子再看战报,却被伯颜用手势拦住了。一个好统帅要的就是这份对战争的痴迷,舒适的地毯与华贵的征袍影响不了战争走向,而主帅在战局投入程度,却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
一字不落地翻了两遍,格根放下了战报,快步走到伯颜的帅案后。那里挂着一份新绘好的羊皮地图,地图上,敌我双方位置、攻击迁回的路线和方向,标识得清清楚楚。在淮南东路靠近**附近,接连打了几个红叉,其中有两个力透纸背,显然是伯颜带着怒火打上去的。
格根以大拇指和食指为尺,在几个红叉之间量了量,又估算了一下陈吊眼部与诺敏所部人马之间的距离,沉吟片刻后,摇着头发出几声苦笑。
“来,先换了战袍,别着了凉。你可是咱们蒙古军中唯一还穿布袍的将军了!”伯颜亦摇了摇头,不问格根对策,而是将话题扯到了他处。
“谢丞相赐袍!”格根施礼,接过丞相亲卫递过来的绸袍。地道的苏绸贴在皮肤上有一种非常细腻的感觉,很舒服。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衣角前后飘摆,居然把一个沙场武将衬托得身上生出了几份儒雅气。
“这,这可比我那棉袍子凉快多了,也干爽多了!”格根用大手摸着自己的袖口说道。他族里穷,人又清廉,数年来征战所得大部分送回了部落,所以手头一直没什么积蓄,无钱享受南方汉人的奢侈品。这倒让他在诸多豪门出身的将领中显得与众不同,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沉稳。
“绸缎这东西,在咱们草原上穿,又滑又凉,绝对没棉和毛来得实在。在大江两岸,却是最适合不过,干爽透气!不同的东西,就要用在不同的地方。用人么,也要量其才,取其长而避其短!”伯颜笑呵呵地说道,如不是满帐篷的兵戈之气衬托着,光看神情,真的像一个老人跟自己的子侄辈在唠家常。
“丞相说的极是,格根受教了!”下万户格根无端红着脸,汕汕地答。数rì前他曾献计,劝伯颜以重兵先击溃陈吊眼以稳定后方。伯颜采纳了他的计策,却不肯让他领军,而是让上万户诺敏带兵前往。这让格根觉得很不公平,私下里也没少抱怨伯颜处事不公。听今天伯颜关于“丝绸使用地点的”的评论,格根知道,自己那些牢sāo话己经被人添油加醋报告给丞相大人了。
正在忐忑不安间,又听见伯颜笑着问道:“若是我派你去替代诺敏,你能快速剿灭陈吊眼么?”
听了这话,格根的心猛地一跳。本能地想大声说一句“末将愿往!”可话到了嘴边,又被理智强压了回肚子。伯颜为什么不派自己而派诺敏领军,其中原因格根也很清楚。统领五个万人队,需要主将有足够的人望,否则无法让大军步调一致。而人望方面,正是他自己所欠缺的。以他低微的出身和官职,绝对指挥不了塔赖等血统高贵的老将,弄不好,没等跟陈吊眼交手,自己人内部己经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现在我派你把诺敏换回来,你能保证我的后路不出闪失么?”伯颜见格根半晌不说话,知道他己经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用心,换了个方式问道。
“丞相恕末将无能!”格根红着脸,后退了半步,说道。
“唉!当初虽然你一再提醒,本帅还是小看了陈吊眼!”伯颜长叹了一声,说道。内心深处,他现在也很后悔当初派诺敏领军前往的决定。如不是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被陈吊眼耍得团团转,自己摆在江畔的两路大军也不至于处境如此尴尬。
但现在的蒙古军不是当年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那时候整个蒙古族是在高速扩张时代,兵越打越多,地盘越打越大,无论你出身哪一个部落,只要善战,就可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而现在,蒙古族的积蓄了几百年的力量己经用到了极限,东西方的大汗们己经断绝了联系。随着扩张的速度放慢,一些部族内部的痼疾也跟着显现出来。管理一个国家与管理一个部落不同,其人才选拔不应该依照血统而应该依照才干。大元朝却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在这个快速崛起的国家中,几乎保留着部落的所有陋习。
作为大元右丞相,伯颜深知大元朝现在人才rì益凋零的状况和用人过分注重血统不无关系。朝廷没有宋朝那样规模宏大的科举制度,立国以来时断时续的几次科举,都是针对蒙古贵胄子弟的。作为培养军官的怯薛制度,也是豪门大族的专利。像格根这样小族出身的人无缘涉身期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被人赏识提拔起来。
但伯颜对这种恶习根本无能为力,说实话,除了忽必烈汗之外,其任何人都无法违背传统,否则必然被习惯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所以,在明知道格根比诺敏更适合领兵迎战陈吊眼的情况下,他只能向传统妥协。
“并非丞相之过,陈贼有备而来,我军仓促应战。开始难免处处被动,只要耐住xìng子与其周旋,时间久了,陈贼未必讨得到好去!”格根见主帅叹气,赶紧出言劝解。
“你且说说,我军要如何才能胜得了陈贼?”伯颜摇摇头,把所有不相干的优虑赶出脑海,带着几分鼓励的表情问道。
“丞相且看陈贼的行军路线,几乎是一道锯齿,总是不肯离开江畔太远,总是不时的要回到岸边!”格根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受到伯颜点拨,又见丞相如此赏识自己,心中的些许怨气早己烟消云散,指着帐壁上的羊皮地图,大声说道。
“据诺敏所言,陈吊眼每次到江边,都将大批挟裹的百姓送往江南!”伯颜没看明白格根的意思,按战报解释道。
“恐怕来往都不是空船。战报上说,陈吊眼军中手雷,小炮,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甚多。他与我军比拼速度,显然无法带那么多辎重在身边!”格根摇摇头,说道。
“所以他每战之后必然到江畔兜圈子,实际上是进行补给!”伯颜的眼神刷地一亮,惊叫道。
这是他一直没注意到的问题,收到诺敏的战报后,他一直懊恼破虏军的攻击犀利和行动迅捷,却没想到,维持如此强大的攻击力需要什么条件。随着降将黎贵达等人的努力,火炮、手雷等新鲜产品对大元将士来说以及不是神秘之物。虽然这次南征兵马没带太多火炮,但火器在战场上的优势和弱点,伯颜还是了然与胸的。
“所以,要打败陈吊眼,首先不是追他,而是切断他与南方的联系,逼着他向北走!”格根重重地敲了下地图,大声道。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佳方式,一旦陈吊眼与江南的联系被切断,他的补给就会出问题。没有了补给,也就没有了犀利的攻击力。没有了犀利的攻击能力,陈部也就无法保持那么高的移动速度。
“以诺敏将军目前的追击方式,永远也追陈吊眼不上。末将听人说,文贼把耽罗岛上的马匹,大部分给了陈吊眼,那都是三、四岁口的良驹……”顺着最初的思路,格根的分析越来越贴近事实。江南的cháo湿天气不适合养马,所以破虏军的骑兵很少。但陈吊眼部这次跨江北进,带的居然全是骑兵。破裂军的战马要么是与乃彦交易而得,要么是从耽罗岛大元的牧场打劫而来。无论是哪个来源,马匹质量都高于诺敏所带的骑兵。伯颜这次集结大军过于仓促,很多蒙古武士的战马都是自各的,家养的战马当然跑不过耽罗岛上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所以从身后追,累死诺敏也追陈吊眼不上。
“有道理,可诺敏现在兵马大损,士气低落,怎样才能挡住陈吊眼,不让他靠近江岸?”伯颜捋着胡须问道,目光里除了赞赏,还有对后生晚辈的成才的期待。
“依末将之见,两淮那么多新附军,见了陈吊眼的旗号就躲,实在太过分。野战拦不住陈吊眼,但他们驻堡垒而守,等待援军还做得到吧。要他们盘查路人,别让人给江南带信总做得到。如果这点力都不肯出,恐怕这些人的心思早己经不属于大元了!”格根的语调一转,yīnyīn地说道。
蒙古军人多,如果再挟裹上足够数量的新附军做傀儡,打造一道封锁线并不难。关键是让那些新附军找不到消极避战的借口。处理这种事情,任何蒙古将领都很在行,不过是一个“杀”字。不力战者杀,临阵脱逃者族诛。伯颜所部都是蒙古族将领,对于新附军和两淮百姓,他不会心存一丝怜悯。
“甚好,你去以本帅的口气写封信。把详细战法都告诉诺敏,告诉他,如果他依然拦不住陈吊眼,就不必领兵了!”伯颜拍打着格根的肩膀,说道:“本帅今天才发现,没让你去追陈吊眼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本帅老了,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将来,还要多凭你们这些年青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格根若再不明白伯颜的栽培之心,就等同与白痴了。他感动地再次向伯颜施礼,拜谢丞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刚刚跪下去,却被伯颜一把拉了起来。
“不必谢,本帅为国,而非为私也。我会保你为上万户的折子己经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很快就会批复。你将来好自为之!”伯颜笑着说道,随即,把几分南边送来的情报塞到了格根手边。“这是南方细作发来的情报,还有一些紧急军情,你先看看,然后仔细给本帅一个说法!”
格根郑重地接过了情报,以他一个下万户的身份,在参与局部军事决策之外,还能参与对整个战局分析,这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殊荣。丞相伯颜的培养之心清清楚楚,这份厚爱让他感动之余,更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格根的所有表情,伯颜都看在眼里。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整个蒙古族传统的选才方式。但凭一人之力为国家培养一些栋梁,伯颜觉得自己还能做到。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争也许是一个长期的僵持,汉人的韧xìng强,人数庞大,其中像李治亭这样的打着儒学名义谋一己之私的伪道学和张宗演这类装神弄鬼以求富贵的教主、神棍固然不少,但像文天祥、李庭芝这样的民族脊梁更多。这一代的争斗结束后,还要看下一代,战争未必全部在疆场上,一个民族的胸怀、抱负、对世界的认知和治国之道等,都是竞争的手段之一。蒙古人和汉人之间必然有一方被另一方击垮,哪怕是战争延续几百年。
“达chūn大帅己经无法救,丞相打算如何应对江南战局?”过了一个多时辰,格根才将面前的情报看完,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
“若你领兵,yù如何?”伯颜不答,反问。能一眼看出达chūn无可救便放其为弃子而不顾,格根的冷静和镇定比起其他叫嚣着三rì之内杀到乐安城下的其他将领,己经很是难得。但伯颜更期待格根能给自己一份详细的答卷,能站在大局角度快速击垮残宋的答案。大元己经消耗不起了,临南征时找卢世荣催粮,伯颜在卢世荣的账本上清晰地看到帝国的窟窿有多大。阿合马靠掠夺民间财物支持国库,卢世荣比他高明一些,靠处处增设关卡,把官道和路桥变成收钱站敛财。这样下去,民间早晚会承受不起,大元早晚会像历代王朝那样毁于活不下去的暴民手中。
“如果达chūn将军己经不可救,整个江南战局就得重新考虑。当年我军把残宋打得如何,破虏军最近战绩如何,都己经是过去。这盘棋,咱们需要重新来过!”格根指点着己经成为破虏军囊中之物的两江南部,神采飞扬地说道。
第一次统筹全局,虽然是纸上谈兵,依然让他感觉到豪气满怀。仿佛自己就是天生就该统帅千军万马,战事越大,越是游刃有余。
“破虏军半年之内连取两浙、两江,来势汹汹。但其五年之内以一城之内扩张到四十余州,恐怕深后麻烦不少。我大元刚击溃乃颜,草原上麻烦亦是多多。双方这次尽全力一战,恐怕所凭借的不是谁战斗力最强,而是谁的疏漏更多了。丞相刚才给我的情报中,着重提了两个人,不知道二人的任务,丞相能否告知末将?”格根越说,思路越清晰,有条一战而定江南的策略,己经在其脑海里慢慢形成。
“那两个人,作用不大,为本帅制造一个机会而己!”伯颜欣赏地笑了笑,把自己给李治亭和张宗演的命令复述了一遍。
“恐怕,那就是决战之契机了!”格根冷笑着说道。
文天祥不是岳飞,岳飞只有一镇之兵,而文天祥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大权。但伯颜取胜的寄托也不在李治亭等人身上,他们只是需要提供一个让残宋陷入短暂混乱的机会。
在两国倾力对决的关键时刻,一个机会己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