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无弹窗 第四十一章 芋魁豆饭
“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后汉书韦彪传孝里位于长安城西北，是靠近城墙的一处闾里。平民闾里，闾墙低矮，最是嘈杂喧闹，里内民宅拥挤，一间挨着一间，原可供车马行使的干道也被路旁的民居侵占成一条两人并行的道。
日上三竿，此时正是黎庶用早中饭的时辰。几缕灰白的炊烟从院落里袅袅升起，到处都是鸡叫狗吠的声音、农人背着农具在回来的路上结伴笑的声音、以及妇人在门口叉腰叫骂顽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只有到这个时候，原冷清的孝里才会到处充斥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老人负手站在门边，身上穿着的长衫虽然简陋，但与四周穿着粗麻短褐的平民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似得站在自家屋门口，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一副众生百态。
“栾君，别在那里看了，快过来用膳。”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食案在廊下招呼道，她身材又高又瘦，穿着破旧衣裳，神情带着几分不耐。
“喔、喔！”老人短促的应了两声，眼睛仍盯着从对面的大院子里传来的欢笑声，那个大院里住了好几家人，每每吃饭时都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各家的菜。男人们会高声谈论着哪家市肆的酒醇、等忙完秋收后再约着去喝一碗女人们则讨论着谁家女儿即将出阁，新妇该置办什么妆箧。
普通百姓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有那些杂七杂的礼仪约束，有些家里桌案不够的，几个人挤在一桌共食都是常事。其间种种被主流士人视为黎庶无礼的行为，在栾姓老人的眼中是那么的可爱，他仍站在原地，直到妻子催促了几遍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两句诗：“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栾规慢吞吞的走到堂上，原编织美的蔺席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几个较大的漏洞被人缝上了一块麻布，显得丑陋不堪，而栾规也不介意，缓缓坐了下去。
桌案上摆着孤零零几个陶盘陶碗，盛放着菜葅、盐菜、还有一碗脱粟饭。
菜葅就是后世的腌菜、而盐菜则是盐渍后的蔬菜，脱粟指的是仅脱谷皮的糙米。菜葅粟饭，偶尔添个酱汤豆羹，这就是汉代寻常百姓家的主食。
栾规没急着动箸，先是看了看自己的那一碗粟饭，里头还夹杂着豆类。如此简陋的饭食，他却高兴的点头道：“善、善！夫子陈蔡之厄，豆饭菜羹，不足以接馁，老夫今也算是与夫子吃同样的西了。”
坐在对面的妻子有些无语，只是丈夫没有动箸，她这个做妻子的也不能动，故而抬声道：“可以动箸了吧？”
“好、好。”栾规着拿起了箸，刚一下箸，却看到坐在对面的妻子案上只有两碗蔬菜，没有饭。他不禁问道：“家里没有粟麦了么？”
“我前日就过家里的粟麦要没了，可你何时将此事放在心上？”妻子冷声道。
栾规欲言又止：“那”
“各家的都借过了，现在秋收还没完，谁家也挤不出余粮来接济咱们。”妻子将一块盐渍的萝卜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嚼着：“栾君你是当家人，你得想个法子才是，不然等冬天到了，一没冬衣二没柴炭，咱俩可怎么熬？”
栾规没有急着应答，反而是皱着眉头，有些嫌弃的看着妻子嚼盐渍萝卜：“你吃西的时候能不发出声音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妻子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厉声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比六百石的博士么！现在谁还每个月给你发五十斛米、三千多钱？整日里光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个什么用！”
栾规倒吸了一口气，怒视妻子，却被气势汹汹的妻子给怒瞪了回去。两人对视片刻，最终到底是妻子略胜数筹，栾规别开目光，口中低声着：“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你还乐？”妻子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接着长叹道：“别人受穷，是因为他们没机会攀上权贵之家，你呢？你是有也不要！天子的表兄弟啊，多了不起的人物，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咱家过上好日子，你不认就不认。还特意躲着他们，从宣平里搬到孝里来住，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栾规沉默了好一阵，才道：“李优是我乡党，曾与我同师受业。”
他与李儒都是左冯翊郃阳人，曾为郃阳令曹一并荐举入朝，累迁博士。李儒善于钻营，很快就得到了董的赏识，参与了毒杀少帝等一系列事情，栾规不齿于此，与李儒分道扬镳。后来朝廷西迁，妻子在雒阳经营的家宅田地一夜之间都没了，到长安之后靠着往日亲友接济，也还算过得去。
直到后来皇帝的舅父王斌到长安以后，要给王端两兄弟找个老师，由于当时董擅权，许多人不敢与王斌搭上关系，王斌寻来寻去，最后寻到了栾规。
有了王氏的照拂，栾规便在宣平里住下，直到后来接连出了董身死、李儒谋刺皇帝被诛杀、外戚王氏开始门第显赫等事后，栾规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也是不想让外人觉得他是攀附权势的人，故而搬离了宣平里。
“那又如何？”妻子反驳道：“毒死皇帝、谋害天子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做，还怕什么牵连？再了，有王家兄弟在，谁还敢把你请到廷尉狱去？你就是迂！”
“好好好。”栾规被她的没法，一边拿起自己的碗，将粟饭赶了一半到妻子的碗里，一边好言相劝：“先用饭吧，家里粟麦柴炭的事，我来想办法。”
妻子半是生气半是受用的看着栾规，如若不是栾规待她尚还不错、如果不是栾规背后还有一条显赫发达的希望，她又哪里会继续待在这里？她没好气的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六岁大的孩子都要下地捡麦，谁家会把孩子交到你这里读诗？”
“那我上山捡柴，拿到孝里市去卖。”栾规想了个法子，也为此想到了一个好先例：“当年孝武皇帝时的朱买臣，四十多岁的没有产业，也是上山砍柴为生。”
“栾君你还是歇歇吧。”妻子打量了栾规体弱的身板，道：“这时候山上狼多，可别让狼把你捡了去。”
栾规有些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妻子就等他这句话，她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接口道：“我当然是有法子了。”
“先好，我不会找他们的。”栾规瞅见对的神色，立即把话死。
妻子不免啧了一声，转而道：“我不是这个，我想的是，你不是把那些书上的西都记住了么？既然都记住了，又何必还留着”
完，她拿眼瞥了瞥墙角堆放着的几个装书的书箧。
“不行！”栾规立时变了脸：“你拿我这条命，也绝不能卖书！”
“栾博你这迂脑子！”妻子气骂道：“守着这些书有什么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准信，要么就去找王家那两个公子，要么我明天就给你把书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