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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春满无弹窗 第二七零章 明月天一方

    入夜后,秦楼安用过晚膳,独自趴在窗台上。

    窗扉半开,带着凉意的夜风吹来,徐徐缓缓,裹挟着一缕清雅梅香,不觉寒,只觉心旷神怡。

    是她的错觉吗?

    现在已经像是寒意阑珊的料峭初春,似乎过不了多久,又见一年草长莺飞。

    抬头仰望是满天星斗,交织成一条银河,弯出一轮圆月。府目而视是半庭桂花,花叶落尽只剩下萧瘦的枝,影子映在银月如霜的地面上斑驳错落,却是一番别致的清孤绝美。

    秦楼安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慵慵懒懒的倚靠在半侧窗上,仰着脸面去看那轮照澈亘古的明月。

    望君如见月,见月望君思。

    不知不觉中脑海就浮现出那抹白衣胜雪的清绝身影,这个时辰他小憩醒了吗,会不会也在想她?

    短短几日里,她像做了一场梦,一梦浮生,浮生若梦。这场梦里她死去,又活过来,在生死方寸间,她渐渐看清心里菩提树下的白衣少年。

    这场梦绮丽,缱绻,又不真实,像镜中的花,水中的月。至今,她仍感觉像是身处大梦之中。

    她与月玦突然间变得很是亲近,可她却未觉得有半点突兀,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她与他好像是溯源于同一泉眼的两条清溪,各自流经自己的山涧,淌过自己的幽谷,曾交错,曾平驱,最后水到渠成的汇集,同去同归。

    秦楼安抬头望着明月,柔和的月华描绘着她的眉眼,勾勒着她面庞绝美的轮廓,这一刻,月亮似乎也在看着她。

    想起她曾经对他的警惕,对他的忌讳,甚至对他的狠心舍弃,她真的很难相信,她将一个本是敌人的人,当作朋友,甚至不止于朋友。

    可不止于朋友,又能是什么关系呢?

    一抹黑云如烟如纱遮了半壁银月,也同样半遮了秦楼安清亮的眼眸。

    她和他之间的亲昵举动,早已逃脱了朋友的界线,她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对她别样的情愫,也清楚她也将他摆在了心头最易悸动的地方。

    可他们之间却又如隔着一层纱,如庭中空蒙的月色一样,飘渺如雾,轻薄朦胧,却又真真实实的存在着,隔绝着,让心里的喜欢,说不出口。

    这层纱并不是她不想揭穿,而是她不敢揭穿。

    她现在对他捧出的并不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蒙着尘,带着隐瞒。

    比如,她在瞒着他察查他的师弟。

    如果谢荀与谢容当真是谢白鹤的后裔,若他们安分守己便也作罢,可若有他念,她要如何对谢荀对谢容,又要如何面对月玦?

    换过来想,他又当如何选择?

    现在若揭穿了这层轻纱,只怕到时最坏的情况发生后会愈加难以收场,他也是心有不敢的吧。

    可谁又甘心就这样潦草着彼此挂牵,只能于不见光的地方隐忍的喜欢?

    忽然间,黑云又散去,明月霁出,化作一轮皎洁的白玉盘,将秦楼安失落眸中的星光再次点亮。

    她仰面浅浅笑了笑,缓缓举起双手捧起一掬月光,似要揽月入怀,“愿,守得云开。”

    在她看不见的圆月形拱门里,有一人负手玉立,一袭白衣在月色与拱门阴影交织处微微曳动,清澈眼眸将她此刻的笑靥刻进脊髓,镌入灵魂。

    “愿,终见月明。”

    直到月上中天,眼皮愈来愈重,秦楼安才依依不舍得关上窗走进屋里。粉黛已经被安置到自己的房里了,她脱了沾有月色的外衣,钻进已被暖炉烘得通热的被窝里,满足的阖了眼,安稳得睡去。

    又静默看着已掩阖的窗良久,月玦踏着一地银霜回了流光院。伯玉已经在偏房中睡去,正房中未点灯,却并不觉得昏暗。

    月华如水透过窗上的明纸倾泻进来,映在房中久待的人身上,冰凉的甲胄泛着点点雪亮的光泽。

    月玦怔了怔,轻声将门关上。楚广平去了西南,杨昭回了凉城,现在他也要离开洛城,重新奔赴杀机四伏的战场,是来辞行的吗?

    他走进些才看清,小几上摆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皆已褪去了壳,完完整整的果仁在碟中堆成小丘,果壳则在小几边角处堆成两个小丘。

    竟然,还带来了酒?

    “则亏,可饮一杯否?”

    素日冰冷的声音变得如陈年酿酒,醇厚温敦,伴着一声清冽的斟酒声,倾倒而出。

    月玦拂衣坐了对面,小几靠窗,月光澄明,也无需点灯。看着对面的人将酒杯递到他桌前,酒香清淡却雅致,混有一味淡淡的竹香气,不是烈酒,是故酒。十多年前吧,他们除夕曾偷喝过的酒。

    “却之不恭,当饮。”

    二人各执一杯,轻碰,同饮,恰如当时年少,只识风流,暂忘仇愁。

    流光院中,二人邀月成三推杯换盏,凤栖院里,一人对烛安睡一宵好眠。

    翌日秦楼安睡到自然醒,除了因为昨晚睡得十分安稳,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粉黛绿绾都不在她身边,自然也就无人催她起身。

    自行洗漱穿戴好后,秦楼安出了房,果然如她想的般,已经日上三竿。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醒的还晚。

    虽然一夜安眠,然刚起身脑中还残留着些许睡意,她知道月玦有清晨烹茶的习惯,现在去虽然有些晚,但讨得半盏残茶润润喉醒醒脑便足矣。

    可谁承想,她到流光院时,院中一片寂静,唯有几只不知躲藏在何处的鸟雀偶尔啼鸣,也不见半个人影,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他这两日甚是疲累,多睡一会亦无妨,如此他醒来之时,她也能同他一起烹茶小饮。

    秦楼安未曾离去,将仅小于她凤栖院的流光院环顾打量。院中凿有一弧清池,这弧清池并未如同寻常池塘一般生养荷花,而是养着一片芦苇。

    夏日之时,苇絮如棉如雪,吸引无数萤火虫在芦丛中翻飞起舞,远远看去,如雪中流光浮动,棉里星光闪烁,流光院因此得名。

    只可惜现在池中清水干涸,芦苇枯败,并无什么看头。

    眼瞅着太阳高高升起,房中却依旧听不到半丝声响,连伯玉都看不见人影,秦楼安开始不安。

    盯着禁闭的房门看了片刻,秦楼安最终决定过去叫门。可接连敲了几下,始终不见有人开门,她一时不顾其他,猛得将门推开。

    有一股稀薄的酒气转瞬即逝,秦楼安顿时愈加不安,酒虽然寻常可见,可却与月玦完全不沾边。

    看到小几上的酒杯与所剩无几的瓜子花生时,秦楼安眉头紧皱稍作停留,未几直奔床榻,一把掀了床幔后,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床上的人睡的十分安稳,只是在她掀开床幔的刹那间,她同样闻到了一丝酒气,显然他今日起得如此晚,是因为喝了酒。

    秦楼安将床幔绾起来,坐在床边,看着他如云的墨发半散在枕上,双颊上有两抹淡淡的红晕,喘息声比起往常显得浓重深厚。

    昨晚他是和谁在一起喝的酒,她不用深想便能猜到,至于为何喝酒,她却一时难以猜测。毕竟她也没想到,司马赋及这次会走的如此急切。

    不过现在让她最好奇的是,月玦以前所说酒后乱性之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楼安一直坐在床边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一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真是的,不会喝酒为何还要喝?还要半夜偷偷摸摸喝?

    这司马赋及也真是,怎么能做出如此像谢容才能做出的事呢?

    差不多到午膳时分,花影悄然而至,带来了雪衣传来的消息。

    一想到是谢家的事,她心里陡然紧张起来,又甚是期待得想知道真相。将床幔重新放下后,秦楼安示意花影回凤栖院说话。

    看着花影递给她的小册子,她迟迟未翻开。

    如果现在的谢家当真是谢白鹤的后人

    她要怎么做?

    谢容救了当众辱骂他们秦氏一族的小喻子,雪衣布庄一事中谢荀也甚是奇怪。若他们真的是,说他们无半点忤逆谋反之意,谁也不信。

    手中花纹精致甚是轻薄的册子如烫手的山芋,让人忍不住想扔掉。迟疑再三,秦楼安最终还是决定打开一看,真相到底如何,她想她迟早会知道。

    “雪衣莫不是在耍我?”

    刚打开的册子啪得一声阖上,又啪得一声拍在桌上,纵是一向冷静淡定的花影也吓了一跳。雪衣办事向来得力,这次怎会惹得公主生气?

    已愤然站起来的秦楼安瞥了眼桌子上的册子,那里面只有四个大字查无头绪。

    不对,秦楼安突然怔住,思绪却千回百转绕了千匝。盯着那册子看了片刻后,她重新拿起。

    “查无头绪,查无头绪”

    秦楼安反复品琢着这四个字。

    虽然说她是紫菱宫的宫主没错,可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洛城中当她的公主,宫中绝大部分事务都是雪衣在负责,他不仅衷心,更是能力非凡。

    要他所查的事或人,几乎没有查不到的,就算有那么几个凤毛麟角,可他给她的回信中也是肯定的查无此人,查无此事,或者是直接说查不到。

    从来没有像这次,查无头绪。

    这既不是一个肯定的回答,也不是一个否定的结果。也就是说,目前雪衣既不能确定谢家是谢白鹤的后人,还是并不是谢白鹤的后人。

    可这就是一个问题了。

    按照现在的说法,如今的谢家是从扬州迁来洛城的巨商大贾,万贯家产定也不是仅仅谢荀一代人可以积累下来的,或许是在扬州,也或许是其他地方,在他们背后,必定有世代从商的家族支撑。

    既是有家族,怎会没有族谱?

    虽然商贾之家的地位普遍不如士族,甚至不如农耕之人,可谢荀谢容所在谢家并非一般商贵,又怎会不撰族谱、不排辈分、不论嫡庶?

    而一旦谢家有族谱,就算谢家再有钱,族谱无论什么原因保存的再隐秘,雪衣也一定能查到。

    可现在他并不是没有查到,而是查无头绪。

    这说明他并非什么都查不到,而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只不过这些蛛丝马迹如同一团乱麻,他理不清楚,没有头绪。而且是完全没有头绪,不然他又怎会就此放弃继续察查,将这如同玩笑一样的四字传给她。

    这个查无头绪的结果,虽然并不能说明谢荀谢容是谢白鹤的后人,但却不得不让她重新审视现在的谢家。

    能让她紫菱宫都查无头绪的,又怎会是普通商贵之家?

    而且她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的最坏结果,就是谢荀与谢容就是谢白鹤的后人。

    这次雪衣之所以查无头绪,也是他们故意将所有能查到真相的线索全部斩断。

    秦楼安放下册子,缓缓坐下来,她想起昨天他们送谢荀出府后,她问月玦以前可否认识谢荀,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至于他们二人以前是不是认识,月玦没说。

    只不过说起谢荀是个怎样的人时,他却将雪子耽一同扯进来比照一番,而比照的结果,至今想来她还是不解月玦之意。

    他说,如果将谢荀与雪子耽皆比作河流湖潭,那么雪子耽就是浪卷千堆雪,直拍百丈岸,看上去气势骇人凶险万分,然却清澈见底,可知深浅。

    而谢荀却不同,他是幽静到近乎如死水的潭,看上去平静无波无涟漪,其实水中却青荇丛生水草丰茂,不知底细的深不可测中,暗藏着诡波谲浪。

    月玦这番对比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她曾经忌讳他时,也将他看做是不可估测的河流,不过现在看来,他这条河不需要她摸索着石头战战兢兢得过,他自己便驾桂棹、掌兰桨,击空明而溯流光,载她赏明月兮,于天一方。

    秦楼安忍不住笑靥生花,然只片刻,她又将思绪拉回他做的这个比照上。

    至于雪子耽,她现在不想多想,毕竟是她的师兄,也算如月玦所说,清澈见底,知根知底。

    而谢荀,月玦评价他时并未说他品行如何,也并未说他才能如何,只道他不知底细,深不可测。

    这听上去不是褒扬,也不是贬损,更像是提醒她,也提醒他自己,要当心谢荀暗藏的诡波谲浪。

    如果月玦的用意当真如此,那谢荀所暗藏的诡波谲浪,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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