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四卷 白夜 第一章 对峙
福建战役的带来的震动,在入冬后慢慢开始显现。索都在元军之中,一直负有百战百胜之名。一年前,还曾以两千jīng甲,吓退了大宋数万联军,解了泉州之围。转眼间,他和麾下三万余将士全部阵亡,这个结果,令人难以预料,也难以置信。
当事情变得不可从常理去解释的时候,一些侧面说法就开始通过各种渠道蔓延。
索都所造杀孽过重,引得佛祖愤怒,特派九尾妖狐降下浓雾,引索都军入死地,然后瓦解其军心,假宋人之手杀之。这是一种包含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在民间留传甚广,但元庭上层却没几个人相信。
他们更相信另一种传言,就是在两军交战时,索都侧翼的汉将刘深消极避战,故意引军撤走,将索都部三万jīng锐推进了宋军包围。
而刘深消极避战的理由,一是因为嫉妒余索都屡建奇功,深得忽必烈宠爱。二是因为,身为汉军都元帅,刘深内心深处还对大宋存着怜悯之心,希望在东南给宋室留一寸国土。
关于刘深陷害索都,还有一种更为恶毒的说法广为留传。作为久经沙场的名将,刘深知道索都麾下这支蒙古、探马赤、汉、南联军在战场上的重要xìng。如果这支军队覆没了,则大元在长江以南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就去了二分之一。以后的江南战局,就要由他们这些汉将和南将来左右。而汉臣和投降的南臣本来就是同气连枝,他们左右了江南战局后,进一步就要把持整个大元朝政。
正如文天祥事先料想的那样,忽必烈的大元能把不同民族,不同等级的人凝聚在一起,靠的就是战场上的不断胜利。盖世武功和战利品的刺激,可以暂时掩盖元朝内部的重重矛盾。当前方的战场上遭受挫折时,朝廷内部的矛盾就迅速暴露出来,在内外矛盾的综合作用下,元朝的历史与另一时空的轨道,越偏越远。
奉命还朝的九拔都张弘范未能按原计划立刻统帅蒙、汉、西域联军前往东南“剿匪”,相反,在一些蒙古和sè目大臣的极力反对下,忽必烈不得不将汉军都元帅刘深从江南召回大都待罪。并从大臾山剿匪前线调回了陷入剿匪泥潭的李恒,让他和张弘范、阿剌罕、阿里海牙四人整训即将出征的联军。
所谓的整训,就是在出征前尽量将各族联军凝聚在一起,以免出现在战场上出现相互猜疑的情况。而主帅张弘范和三个副帅,恰恰分属于汉、党项、蒙古、sè目四个不同的民族。元帅们因为各自的族群利益还不能和睦,更何况底下的将士。涿郡附近的皇家校场上,一场互相拆台的闹剧开始上演。
时间悄悄地进入了祥兴二年。
大半个冬季,元军再没组织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而大宋朝所控制福建、广东两地,则利用这难得的“和平”机会,休养生息。
一举攻下泉州,歼灭索都,逐走刘深后,破虏军身后已经没有强敌,生存压力大大减小。侧翼的朝廷虽然存在一定威胁,但有漳、cháo二州的兴宋军作为缓冲,也没机会抄破虏军后路。
在丞相府下属各部的管理下,饱受战火蹂躏的福建省快速恢复着生机。
早chūn的阳光从穿过云层,照在邵武周围的群山间。杨柳风吹面不寒,杏花雨沾衣不湿,正是踏青赏景的好时候。
一群人,沿着山间石级缓缓而上。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青衣文士,边行,边指点江山,举手投足间,透着饱学的儒雅。二人年龄相似,身高相等,打扮也相类,远远的看不清楚脸上表情,很难说他们谁是主,谁是客。若仔细观察走路的姿态,却发现主人和客人的步伐,大不相同。
走在左边的文士,步履坚定,每步之间,距离基本相等。显然是有过戎马生涯,经过军旅熏陶的。而走在右边的儒者,却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带着迟疑。
“君实,你需要加紧喽,否则走到天黑,我们也到不了科技院!”行了一会儿,左边的文士回过头,冲着自己的同伴说道。
“嗨,人老不逞筋骨之能,早知道宋瑞把科学院藏得如此深,我也就不赖着非叨扰不可!”右侧的儒生喘息着为自己辩解,话语中充满着不甘。
“君实与我同年,四十几岁,哪里当得上一个老字。我看你回去后还是抓紧锻炼,争取活着看到大宋将士直捣黄龙!”
文士笑着抗议,挥挥手,吩咐侍卫雇来两个挑夫,将儒生抬在滑杆上面。
“文兄啊,陆某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儒生在滑杆上,拱着手,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说没想到自己身体和对方比起来如此赢弱,还是说自己的见识和对方比起来如此短浅。
没错,他就是陆秀夫,带着工部官员在福建“学习”了一个半月的陆秀夫。四十余天来,他的每一天都在新奇与震惊中渡过。
他没想到,福建北部在文天祥的治理下,会如此繁荣。街道上,车水马龙。市集中,货物琳琅满目。学校内,每rì书声琅琅。
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风景,初来时,陆秀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续观察数rì后,他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假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不但是军制、吏治,还有百姓。大多数市井草民见了官员,不再是萎缩,躲避,而是抬起头,直视其脸,目光中带着从来没有的自尊与自信。
他也没想到,文天祥的改革如此大胆。比传说中走得更远,更急,并且每天,都在向新的目标迈进。
结束福建会战后的破虏军,彻底脱离了原来大宋的军制。作为对朝廷不信任自己的报复(陆秀夫认为),文天祥将原来大宋军中的各级头衔全部废除,而是代之以一种全新的晋级制度。将军官分为士、尉、校、将,四级,每级列为下(少)、中、上三品。以十二品简洁的晋级方式,颠覆了大宋三百年来,几经改制,越改越多,已经高达五十多级的武阶。
与军阶改变相适应,破虏军的八个标,一个水师也再度扩建。在标下,另设了团这个建制,每团设团长一名,副团长两名,下辖三个普通营和一个炮营,两千人马。而一个标,则扩展到三到四个团,六千到八千人。
通过观察,陆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这一手玩得高明,经历一番调整、简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动声sè地将整支破虏军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团、营一级的军官,都是经过军官夜校和教导队培训过的百战老兵。高层武将内心深处即使倾向于回归传统,也再难将部队拉出来,响应朝廷的号召。
在军制之外,对陆秀夫触动最大的是福建路吏制的变化。地方官员被jīng简到极限,原来大宋的冗官,冗员全部剔清。粮赋全部被免除,相关官吏一概撤消。丞相府对地方的控制,只有刑名和财务。州、县之父母官,居然由当地百姓自己推选,而吏部只管考证其品行和能力,不对推举结果进行干涉。
这已经不是革新,而是对传统的颠覆,陆秀夫清醒地看到这一点。但他同时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对这一切开口指责。因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给整个福建带来了勃勃生机。
无论是由市泊司延伸出来的海关,还是由工部百工坊脱胎出来的科学院,无论是从刑部衍生出来的巡回法庭,还是从吏部分化出来的律政处,每个部门,都比原来定位更准确,运转得更高效,更有利于国计民生。
借用文天祥关于国家的概念,陆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国,就像一个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会更重一些。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则像一个提着刀的屠夫,只管从华夏身上割肉,至于国家和百姓的死活,他们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继承了大宋传统,颠覆了北元统治的福建破虏军政权,则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方式。抚平北元给这片土地带来的创伤,同时,也在想尽一切办法,让华夏文明恢复健康与生机。
陆秀夫已经不敢评价文天祥做得对不对,儒者的本心告诉他,这一切对华夏有利。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这种变革,适用于破虏军变相割据的福建,而不适合整个朝廷。
福建被元军占领后,原来大宋遗留的一切被破坏殆尽。可以说,北元将大宋的影响彻底抹去,把福建变成了一张白纸。文天祥夺回这张白纸,自然可以在上面信笔涂抹。
而行朝,却保留着大宋所有传统,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陆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边。破虏军这颗新芽已经吐绿,经过这么长时间观察,本xìng纯良的陆秀夫希望它有一个机会可以茁壮成长。
至于朝廷那边的道路,陆秀夫有自己的打算。文天祥走的是一条路,也许通,也许不通,是摸着石头过河。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却有无数古圣先贤曾经论证过。如果以儒学之博大,将文天祥在福建这些神兵利器、奇技yín巧吸纳进去,用圣人之道来驾驭福建新兴的百科杂学,儒学为体,杂学为用,体用结合,未尝不能致大宋以中兴。
届时,他可以通过比较,让文天祥认识到,谁更正确。也可以通过比较,将那些跟着文天祥身后误入歧途者唤醒。
只要双方都是为了国家复兴,彼此之间的分歧,就未必真的不可调和。关键一点是,看了福建所表现出来的生机和破虏军的强大实力,陆秀夫猛然意识到了,如果双方现在就火并,两个月之内,朝廷将不复存在。
此刻,朝廷是主,破虏军是藩。削藩之举,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言官们的一时热情上。
“君实,快到了,你得下来走几步!”文天祥的话将陆秀夫从沉思中唤醒。跳下滑杆,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陆秀夫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群山环绕的谷口。
“再向前是军事重地,轿夫们不能靠近!”文天祥笑着解释,带着陆秀夫等人走向第一道岗哨。
手持利刃的卫兵核查过每个人的腰牌,举手敬礼,将一行人放了进去。转过谷口,绕过竹林,跨过一座挂着特别标识的木桥,眼前的景sè豁然开朗。一排绿油油的秧苗,出现在大伙面前。
“文兄,这是什么?”陆秀夫不解地抗议。
几个同来的工部官员也刹那变了脸sè,文天祥今天说好了带他们来看开发那些神兵利器的科学院,赶了大半天山路,累了半死,居然展示的是一片农田,不是纯拿大伙开心么?
“科学院,乃研发百科之学的场所,不单单是武器!”文天祥笑了笑,耐心地跟大伙解释,“这里群山环绕,地势低平,气温暖,水源足,所以试种了几亩田,如果种好了,就可以把种子发给农户,并且传授他们细作之法!”
文天祥俯身,捏了把地里的泥土,举到了大伙面前。“华夏自古以耕战立国,所谓耕,不是说全体百姓都去做农夫,而是让最少的农夫,养活最多的人。所谓战,不是所有人去做战士,而是如何将军队的战斗力,提高到最大!”
“文兄说得有道理,君实受教!”陆秀夫肃然整冠,对着文天祥一揖到地。对方几句话,又解开了他心中的一团迷惑。
在福建各地周游时,陆秀夫发现这里极重工商,对农民反而有些放任自流。虽然泉州和福州都是优良的海港,只要有钱,可以派船队去占城和倭国购买粮食。但粮食毕竟是国家命脉,短时间可以靠外购应急,长时间下去,必生大患。而今天文大人率先带大伙来看农田,已经说明了他对农业的重视。
“这片是引种的占城稻,当地百姓已经种了几百年。却很少有人做到安南那么高的单亩产量,我雇人去安南请了几个农夫来,给大伙示范。那边半山坡上是天竺棉,比大宋的棉花绒长,更适合用科学院开发出的纺织机来纺,出的布也更好。如果有人种,明年泉州的商人就可以不买天竺的棉花。过上几年,大宋的棉布就可以运往海外!那边是急麦子,据说长得快,收了麦子后还可以种菜,我让人种种试试…….”文天祥指点着四周土地,如数家珍。
“宋瑞兄,你那安南农夫,是抓来的吧!”陆秀夫饶有兴致地听着,突然,手一指,点向田埂方向。
田梗上,两个又矮又黑的老人叽里咕噜地叫着,好像在发脾气。而他们身边,两个文职打扮的人和七、八个本地农夫,恭恭敬敬地听着。
“重金请来的,只是请的时候,苏家那些人,用了些手段!”侍卫长完颜靖远笑着替文天祥解释,“安南比大宋贫弱得多,他们不愿意来中国,只是觉得中国人不争气,大好江山都给蒙古人占了!”
所有人脸sè均是一红,完颜靖远见大伙被自己说得尴尬,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将话题岔到了别处,“诸位大人不提,我倒是忘了,苏家去安南替咱们运米,说是遇到了陈丞相!”
“陈相,他近况如何?安南王可愿意我朝去安南驻跸!”陆秀夫闻言大喜,急切地问道。眼下虽然战事平静,但一个广东,毕竟形不成战略纵深。把幼帝安顿到海外去,第一可以让张世杰和凌震两位将军不再为保护皇室而劳神,专心与蒙古作战。第二,可以让那些外戚和窥探权力的豪强无处下手,再难重演端宗皇帝的悲剧。
“陈相进行得不太顺利,安南王只见了他两次,然后就避而不谈了。毕竟安南只是个属国,国王上下,不会为他国安危拼命!”文天祥接过话头,打断了陆秀夫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君实能说动朝中大臣,我希望万岁能避居流求。不经过泉州,蒙古水师无力进攻流求。而张将军麾下水师和我破虏军水师,可以牢牢联手控制东南海面。崖山地势虽然险要,毕竟靠陆地太近,一旦邵州和英德被元军攻下,崖山必危!”
“陆某尽力!定当令丞相之言直达圣听!”陆秀夫拱手施礼,客套中带着冷淡。文天祥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再也不提此事,指指点点间,又过了一道岗哨。耳听得前方涛声轰响,却是来到了一处瀑布面前。
chūn来雨水多,那瀑布流得正急。匹练般在山崖间坠下,推动着山溪畔几辆水轮车飞速转动。水车的另一端,是层层叠叠数级齿轮,一个工匠忙忙碌碌,不断向齿轮上点油。齿轮的尽头,是层层滑轮,滑轮用钢索带起个硕大的油锤,随着水车的转动,油锤沿着特定轨道上下挥舞。
几个脸熏得锅底般的铁匠用火钳夹着钢甲,放到油锤子下。只见红星乱舞,紫雾升腾,片刻功夫,一块完整的胸甲已经成型。
“文兄,这,这是何物!”陆秀夫惊诧地问道,对眼前的庞然大物感到无比震撼。
“这是水车,那边是锻锤,我朝早就有,都不是新鲜东西。科学院把他们组合到一起,力量增加了十倍,功效也增加了十倍不止。目前效果还不稳定,没送到工厂里去。等他们弄利落了,安放到工厂中,打造铠甲和钢弩,速度就增加许多!”
文天祥认真地跟大伙解释。陆秀夫有求知之心,他决不藏私不授。文忠认为,中国自古以来,科技发明多,但实际推广开的少。其中一个原因是士大夫阶层对科技的轻视,还有一个原因是发明者的藏私。把这些水力推动的设备推广给朝廷,朝廷就能进一步自立。当他们在新生事物上一步步站稳脚跟时,不知不觉间,也会跟自己一样,敞开心扉接受新的思维。
“文兄,这神器,做好之后,除了军中,你会向外卖么?”陆秀夫拉拉文天祥的袖子,迟疑地问。
先前觉得进入科学院,手续繁杂,岗哨太多。如今,他却希望周围的岗哨越多越好。几个工匠在水锤下,工作效率是普通作坊的数倍。如果这种器械被北元偷学了去,凭借元庭现在的领土和人口优势,大宋收复故土的任务,会更加艰难。
“卖,jīng细的军用。粗疏的民用!”文天祥豪不在意地说道,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的物事。
“不可!”一个工部官员立刻跳起来拦阻,不顾双方之间身份差别,大声抗议道:“丞相三思,若北元有此利器……”
“买来的东西,能比原主人用得好么?”文天祥挥挥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官员的思维他理解,在把一些新产品投入民用时,很多破虏军官员也以同样的理由反对过,“只有民间普及了,整个国家的工业基础才能提高。而元庭那边,即使买过一两台去,不一定会用。会用,不一定会重视,会用好,会修理,会开发出新xìng能。他们自己不消化,一味购买,就会对咱们的设备产生依赖xìng。越买越懒,跟在咱们身后跑,距离只会被越拉越远!”
“普及?基础?”工部官员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圆。他不懂这些新名词,也无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我们和北元之间的角逐,不仅仅是军队之间的较量。如果长时间僵持下去,最终决定胜负的,是双方的国力。而农田、工厂和治下百姓,都是国力的一部分!”文天祥指点着远处的农田,和近处的烟囱,轻声说道。
脑海里,又被文忠的记忆所占满。当年,中国的钢产量为三万吨,而rì本为三百多万吨;中国的生铁产量为三万五千吨,而rì本为二百零三万吨。
如此悬殊的国力对比,rì本人不入侵,才怪。
有些悲剧看似偶然,退几步,从远处看,却是必然要发生的。
眼下自己这些人指挥能力,和麾下士兵的作战能力都不如元军。所能凭借的,就是一两样领先技术和整个国力。而想提高国力,首先要提高管理国家者的思维理念。
陆秀夫试图影响自己,让自己回归原来的文天祥。自己又何尝未存了潜移默化陆秀夫等人的心思。当这些人回到朝廷,去尝试那些新的机械和新的生产方式,他们就会慢慢领悟,传统的治政方式,与新兴的产业之间格格不入。
到时候,他们必然要做出取舍。
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都能发现很多新东西。这些新鲜产品和设备要么是中国自古就有,要么是其他国家古已发明,制造起来都不困难,但应用到实处,却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果。
用牲畜拖曳的五行篓车(简易播种机,汉武帝时期,赵过发明),高效水排(水力鼓风机,东汉,杜诗),带碾扇车(古代脱粒脱壳机,时间不详),经科学院的工匠们改进,加装了弹簧,齿轮等钢铁部件之后,效率更高,维修起来也更方便。
陆秀夫等人赞叹着,点评着,不知不觉间,把自己融入到科学院中,忘记了原来的身份。
“如果在添炭口处放一个铁板,只能向内开,不能向外,是不是可以防止倒火伤人!”跟在陆秀夫同来的工部官员刘翼指着一个刚刚磨光的钢制矮炉子模型,小心地问道。
这种炉子是专门茶馆设计的快壶,中部添炭,底部漏灰,烟囱在正中间垂直走烟,用来烧水特别方便,片刻可以烧开一大壶水。属于福建民间大户人家和餐馆非常流行的产品,目前已经流通到广南东路一带。科学院依然在研究提高其xìng能,以期待开发出别的效用。(茶炉子了,诞生年间不详细,有各种型号,北方农村常见)
正在炉子边指挥众人干活的工匠师父眼睛一亮,拿出尺子在添炭口比了比,连连叫好。回过身来,抱拳问道,“这位大人贵姓,此计甚好。给我等解决了个大麻烦,请留下名来,以备到萧大人那里领取专利银!”
“我,我,这小事,算了,算了!”刘翼赶紧躲向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回答。无意间偶得的一个小点子,根本没花费什么心思。本着读书人的清高,他可不愿意给文天祥的人留下贪财的印象。
“刘大人不要客气,这是科学院规矩。有发明者,必有专利。如果议定了你发明的价值,将来谁造这种烧水用的矮炉,只要加了那片钢板的,就要给你交专利费用!”完颜靖远跑过来,兴冲冲地解释,“就算一个矮炉子给你一个铜板,咱们福建一年卖出多少个矮炉去,工厂主就得给你多少个铜板!十年八载,你就成了大富豪,你若不要,尽管把钱放到我的名下,我替你花,如何!”
“这,这….”刘翼犹豫着,挣扎着,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妙才,你收了吧,不必客气。若人人都如你般清高,工匠们何来改进技艺的兴趣!此事与赎买鲁奴的xìng质差不多,妙才不能因顾小义而废大道。”文天祥回过头来,微笑着命令。
这倒应了古人赎买奴隶的典故,当年鲁国律法规定,众人在其他国家发现鲁国奴隶,先行垫付钱为其赎还zì yóu。回到鲁国后,可到官府讨还费用。子贡出钱替奴隶赎身,却不肯向官府要钱。众人都夸他品格高尚,孔子却斥责他说,如果人人都向你学习,几年之后,就再不赎买了。
众人相顾莞尔,刘翼最终红着脸,在科学院官员和工匠面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笑着继续向前,大伙对福建路的诸多规矩越发感兴趣。这里规矩多,细而繁杂。但各种规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并且每个人都尽力执行。不像行朝那边,各项规矩弹xìng极大,如何执行,是否执行,全凭官员的一念之间。
渐行渐深,前方已经是山谷里端,谷地突然变窄,一道急急的山溪拐了个弯,从谷间冲出,山溪之上,斜跨一座青黑sè铁索桥,桥的另端,一段高大的石头墙,两扇重重的铁门,将小半个山谷牢牢隔断。
不用问,大伙也知道进了科学院核心重地。压低了声音,放轻了脚步,跟着文天祥走过索桥。铁门下,十几个全幅武装的官兵迎上来,再次将众人身份确认过了,才摇了摇铃铛,通知里边的人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让大伙一个个沿着缝隙挤了进去。
入眼的是一个遮着明瓦(一种用贝壳磨成的瓦,半透明),沿山壁而建立的长棚,约两三丈长。长棚中间,一条两尺宽窄的牛皮带在水车的带动下缓缓移动。皮带两边面对面站了两排人,自顾忙碌着,听见有人进来,却没有人有时间抬头。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最外边的那两名工匠各从身后抓起一根弧形钢条,在两段各卡了一个环,就放到皮带之上。钢条在皮带上慢慢前移,挨着他们的两个工匠将身后的零件快速的装到金属环上,就停止了cāo作。当那个金属制品被皮带托着走向下一个工匠面前时,又被装上一个钢托,如此前行,等到了皮带尾,俨然已是成品。
一把jīng钢劲弩从皮带上落下,被队尾的工匠拣起来,簪上批次标记,放到了身后的小车上。片刻之间,车上已经装了十几把弩。几个士兵跑进来,推起小车,向不远处的存放武器的崖洞跑去。
“这?”众人眼睛瞪得滚圆。一个多月来,他们在各地工厂学习,或见铁匠打造弩臂,或见工人制造齿轮,却没见到一个工厂制造完整的钢弩。没想到,最后一道工序隐藏在科学院深处!
“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这里边干活的,全是跟鞑子有血海深仇的,不会泄漏破虏军的半点机密。”文天祥见大家好奇,低声解释,“这种用皮带传送的作法,是萧资他们刚发明的,可以提高钢弩组装速度,同一件事情干得久了,工匠们也都熟能生巧!等这种方法和相关设备完善了,还要挪到外边的工厂里去,连同其他新发明一同推广”
“丞相高明!”众人齐声说道,已经想不出用什么言辞来赞扬科学院的这些奇思妙想。他们都是陆秀夫从数千追随朝廷的读书人中jīng挑细选饱学之士,各个都自诩学富五车的。而今天文天祥带他们看到的这些东西,却远远超出了他们平时的见识之外。
读书人看不起百工之流,四十几天来看到的那些新鲜器具,在他们眼里不算很难。拿了图模、招募来工匠,他们自认为一样可以慢慢鼓捣着仿造。而文天祥今天在科学院所展示的分工、协作、组织、协调,却是他们眼里最神秘,也最感兴趣的全新的学问。隐隐的,仿佛有人在他们内心深处打开了一道大门,将他们引入了一个前所未知的领域。
文天祥笑了笑,领着大伙继续前行。他知道,自己已经初步有所收获。人不怕见识浅,怕的是明明见识浅,却以为世界只有自己眼中那么大。今rì科学院向大伙展示了一个他们平时未知的世界,他rì,这些人未必不会成为联接邵武新政和传统世界的一道道桥梁。
穿过几个类似的厂棚,众人来到一个山洞里。洞内的空气燥热异常,四个巨大的炭炉冒出熊熊火焰,火焰顶端,一团胶状的东西滚来滚去,光着上身的工匠们远远地拿着钢钎,将胶状物上下转动。
胶状物由红而黄,由黄而亮,一些水滴般的东西,慢慢在表面上淌了下来。“成了!”领班的工匠头看看火sè,大喊一声。旁边的徒弟手疾眼快,抓起把大剪子,喀嚓一下,将胶状物剪下小半。立刻有人将剪下的部分用钢铲子接住,分放到一个烧红的模子里。随着喀嚓喀嚓的剪子声,各个模子都分配到了胶块。有人拿着长长的铜管子插进钢模,拼命地吹将起来。
“林老,热么!”文天祥对着工匠头大声问道。
“不热,习惯了。这是个细发活,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工匠头扯着嗓子回答,抓起面前已经看不出颜sè的大木碗,咕咚咚喝了几口水,献宝般继续说道:“又开发出几样新鲜东西来,文大人,我带你们去看看!”
众人好奇地跟到了老汉身后,丝毫没感觉到对方言语里的不敬。自从进了山谷,人与人之间那种平和的气氛就感染着大伙,使他们慢慢忘记了官员的身份和读书人的清高。
山洞深处竖了一排木架子,用绸布仔细遮盖着。林恩老汉走上前,轻手轻脚拉开绸布,将他的宝贝展示在大伙面前。晶莹璀璨的水晶琉璃杯,价值千金的七彩琉璃盏,装上蜡烛可自行转动的水晶灯,带着淡淡紫sè光华的水晶珠帘,琉璃管、琉璃珠、蜻蜓眼、耳铛、琉璃瓶,一件件、灯光下,散发着盈润的宝气。
几个级别稍高的官员眼中冒出羡慕的光,小心翼翼地站在木架子前,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不小心碰倒了木架,把身家xìng命全赔了进去。
琉璃本是chūn秋时已为贵重之物,诸侯皆视为至宝。经秦、汉两世,价格慢慢低落。五胡乱华后,制造工艺慢慢失传,身价越来越高。有宋一朝,小型琉璃饰物,如琉璃珠、蜻蜓眼、耳铛等,多为大户人家嫁娶之用。外来藩商,也常常带来小件琉璃交易,每件价值千文。大到可以成灯、盏、壶者,乃世所罕见,价格动辄百两以上,并且远不及眼前这些jīng美。破虏军去年曾进贡给小皇帝这种稀罕物品。太后和小皇dì dū爱若致宝,国舅杨亮节厚着脸皮在皇宫里磨了半个月,才“得赐”一套茶具,分享皇家雨露。其他人,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有幸远远的看了一眼。
“这,这就是那团胶么?”有人赞叹着问,想伸手去摸,看看上司严厉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就是那团胶,叫做玻璃。天方那边,百年前已经有作坊生产。我们比他们动手得晚,但比他们造得jīng,诗词、字画,皆可印在成品上!”文天祥和气地回答,言语间,向众人介绍着大宋以外的文明,“天方那边,是穆斯林建立的国家,海商们早就探出了路线。那里有很多我们大宋没有的物品,极其jīng妙。福州通航后,我已经派人去购买他们的书籍!”
“噢!”官吏们频频点头,他们习惯了华夏为世界中心的说法,对文天祥介绍的东西,没有一点概念。倒是对玻璃上的流光异彩,显示了极大的兴趣,不停地变幻着角度,仔细感受着光与影的玄妙。
“彩sè的这些,好弄。上sè办法和给瓷器配sè差不多,在配料中调均匀了即可。倒是无sè的,一直弄不出来,即使用吸铁石滚过了,还有些发绿!”林老汉似乎早已习惯了别人惊讶的举止,自顾走到崖壁旁,从暗格里拿出两片一尺见方的“水晶琉璃”板,递到文天祥手上。
文天祥举起玻璃板,在灯下检视。几经改进,科学院所生产的这块玻璃板已经接近文忠记忆中所说的玻璃,但厚薄不甚均匀,隐隐带着绿sè,中间带着一个吹制时留下的圆,还有些絮状物在内部沉积。用来制造望远镜,显然达不到合格标准。(酒徒注:历史上,早期玻璃板为吹制,由大面积容器展开而成。)
“厚薄不匀,可以用在水轮旁加细砖打磨,然后用椴木炭抛光。但除sè非常艰难,即使用石英粉当原料来炼,也是不成!”
林恩老汉附在文天祥耳边,歉意地说道。一直到现在,破虏军用的千里眼还是用水晶切磨而成,得一成品极其困难,造价亦十分高昂。
“不着急,加分别加火碱、和jīng练过的硝石试试!多找几种脱sè的材料,挨个排除”文天祥点点头,低声建议。科学院在萧资和林恩等人的领导下,短时间能发展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不容易。文忠的记忆中,玻璃这东西在东、西方发明得都很早(酒徒注:分别是公元前两千六百年和东周时代),但制作大容器和平板玻璃,却是很晚的事情(酒徒注:九世纪前后开始出现小块平板玻璃,大块平板玻璃要到近十六世纪)。至于无sè玻璃,出现的时间更晚,文忠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的制造方法。(酒徒注:比较原始的玻璃脱sè办法是加硝酸钠。最好是加稀土)
而对于破虏军来说,无sè玻璃和玻璃工艺,却是至关重要。一旦大规模生产,这种成本低廉的奢侈品,将是福建路除了伪钞之外最赚钱的“出口”物资。
“瑞兄,如此重地,为何用来造这种无用之物?”陆秀夫慢慢地走过来,约略有些不满地问道。不像其他人对身外之物那样沉迷。相比于这些不能充饥,又不能御敌的“无用”之物,陆秀夫更欣赏先前看到的农田和武器生产线。
几个工部官员听到了,脸一红,赶紧把目光从木架上移开。心里为刚才自己浅薄的举止感到万分羞愧。灵魂深处却掩饰不住,再摸一摸,看一眼的渴望。
“非也,这些器物,却是我破虏军击败北元的关键!”山洞深处,传来一声冷冷的回答,萧资板着面孔,从一面石壁后走了出来。
萧资追随文天祥多年,对其最是敬重。当听说陆秀夫和张世杰二人曾试图在前线火并破虏军,心里就生了嫌隙。按他的意思,科学院根本不欢迎陆秀夫等人进来参观。被文天祥硬压着,才勉强应了。现在听到陆秀夫的话语里隐隐有指责之意,当即不满地接过了话头。
“愿闻其详,陆某洗耳恭听!”陆秀夫拱手施礼,丝毫不以萧资的不敬为忤。自己的部下受了文天祥小半天的熏陶,已经被其腐蚀得冰心蒙尘。现在得到机会,陆秀夫也要发表一些“纯正”的儒学观点,熏陶一下文天祥的臂膀。明的争斗,朝廷和破虏军之间暂时不会发生,但暗中的影响,陆秀夫却不愿放弃。
“陆相可知,一套琉璃杯,在市面上价值几何?一把钢弩,成本造价多少?”萧资走到木架前,端起一套玻璃酒具,在大伙面前细细把玩。
表面被磨出许多菱面,淡紫sè的夜光壶在烛火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的光,星星点点,跳跃着牵引着大伙的视线。纵是定力足如陆秀夫者,也禁不住愣了一下。强忍着将目光收回来,陆秀夫低声答道:“这套酒具,恐怕是有价无市。世家大族购之,出价定在万两纹银之上。破虏弓么,杜员外给皇上的奏折说,每把价值二十两!每支钢弩,价值五厘!”
“正是如此!”萧资耸耸肩膀,接过陆秀夫的话说道:“我破虏军为江淮军、兴宋军、复兴军提供器械,从来没收过一文钱。纵使我等不计较得失,虞人、工匠的薪水也要花银子。他们的一rì三餐要保证。卖一盏夜光壶出去,就可换回数百把钢弩的物资,换回几百名士兵的口粮,何乐而不为?没有这些大人眼中的俗物,银子从何来,米粮从何而来,大人品格再高洁,却也不能差遣士兵饿着肚子打仗!”
“这!”陆秀夫被萧资的话噎得直翻白眼儿。他是个忠直之士,虽然偶尔犯些迂腐的错误,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沉吟了半晌,整顿衣冠,对萧资深深施礼,“谨受教!陆某唐突了!”
‘你唐突的地方多着呢!’萧资心道,‘陆大人进科学院,少见多怪!’。脸上却堆起一片笑容,长揖回礼。一边和众人寒暄,一边大声宣布:“大伙远道而来,我科学院无以为敬。架子上的玻璃器物,每人可以任取一套,作为破虏军给诸位的礼物。还望诸位回朝后,记得在皇上面前,见证我等之忠诚!”
话音刚落,官吏们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连声感谢着向木架子围了过去。陆秀夫有心拒绝,看看大伙热切的神sè,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开去。
“文大人,请随我来!”萧资轻轻走上前,拉了拉文天祥衣角。
文天祥何等聪明之人,见萧资突然大方地赠宝,就猜到他想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开。看了陆秀夫一眼,悄悄地跟在了萧资身后。
转过岩壁,萧资在墙上拍了拍,打开一道暗门,将文天祥迎了进去。从里边小心地将门栓好,给文天祥搬来座位,然后谨慎地打开数把锁,从一个四壁有数寸厚的铁柜子里拿出一个长长的绸缎包,轻轻地摆到文天祥面前的桌面上。
淡蓝sè的绸布中,躺着一根细长漆黑的铁管子。管子内外壁都磨打得极其光滑,带着细细的螺旋状花纹。文天祥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成功了!小子!”
“成了,用双层铁管相套,每根造价大概是三两多银子。如果手工打制造,耗时半个月。如果用水轮带着机械卷制,每台设备,每天可得二十余根。只是内膛磨起来,异常费力!磨好一根,没一个时辰不可”萧资走到文天祥身边,激动地解释。
这是文天祥梦寐以求的成果。钢弩造价高昂,耗费材料巨大,随着工部官吏将技术带回朝廷,北元通过设在行朝中的眼线将逐步掌握除材料冶炼外的全部制造工艺。如果鞑子头决定不惜造价仿制,凭借北元的国力,很快元军中就会出现类似的产品。
所以随着前线战局稳定,火枪的研制工作,就一天天紧迫起来。以这个时代的铸造工艺,制造大口径火炮不算难事,制造口径只有寸许的火枪,却甚费周章。
枪管制造是第一个难题。这么细的管子,已经超越了整个时代铸造技术的极限,没有一个巧匠能用钢水将枪管直接铸造出来。
开始的时候,萧资和林恩老汉,采取在钢柱上钻孔的方法制造枪管。一个熟练的工匠,完成钻、磨两道工序,也需要几天。非但效率极其低下,并且不能保证成品率。
“是林恩老前辈琢磨出来的办法,用回火后的薄钢条,烧红后绕着铁棒缠。先在铁棒下部卷住钢条的一个角,边旋转铁棒,敲敲打打,边拉紧钢条的另一端。只要缠得均匀,就能得出一条带螺旋缝隙的钢管。然后再用硼砂和铁屑在火上将缝隙焊牢了,里外磨平,就完成了第一道工序!”萧资举起铁管,对着灯光兴奋地介绍。灯光照在他的眼睛中,文天祥看到一根根粗大的血丝。
这孩子,不知道多少天没睡过安稳觉了。文天祥接过钢管,细细的抚摸,丝丝缕缕的温暖,从焊缝的痕迹处传来。任何时候,自己都不是孤军奋战,有萧资、杜浒、陈龙复等人,无怨无悔地支持着自己。
“如果用机械,就方便许多。一则机械力大,拉住钢条的夹板出力均匀。第二,旋转部件转动速度也固定,转出来的东西成品率高。工匠只需要注意调节旋转部件和斜拉夹板的角度就成了,几天就能学会,不是什么难活!焊缝的活是铁匠们早干熟了的。磨光的活也用机械,出的活匀,光整!”萧资没注意到文天祥的表情,自顾述说着自己的心得,一年多来,他已经完全投入了自己的角sè,机械、设备和产品,在他眼中,就像有生命一般。每当有新产品的诞生,他就会如看到初生婴儿般欣喜。“把两根铁管套起来,让钢管上的焊缝相互错开,就可以避免炸膛。这是关键,可以通过调节制造内外钢管所使用的钢条宽窄来解决。如果成批制造,就更简单,内管用一个尺寸,外管用另一个尺寸,不混淆就成了。开始造起来非常慢,每个工匠,干一个月顶多做出三根。后来我们试着用水车带动钢棒旋转,用车钳和螺栓挤住钢条,造起来快得多,速度和成品量都超过了制造弩臂。现在大牛他们已经开始照着火炮的样子造齿轮、打火锤、弹簧和引火点。组装起来,就是一把小形火炮。到时候,装上火药和弹丸,每个人手里就有一门小炮!”(酒徒注:铁蕊旋缠法制管,是戚家军的标准造管法。根据相关资料记载,戚家军的资深工匠,手工每月可造两支枪管。)
“是前装药,还是后装药!”文天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经过百丈岭上那几次打击,他基本上已经对火枪的生产不抱任何希望。眼下萧资突然拿了根钢管给他,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后装,按照您画的那个样子,还准备装枪刺!”萧资得意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钢制枪管,柳木质枪身。打火锤及联动弹簧在枪下固定。枪管分为子管和母管和套管三部分,子管是咱破虏军军制尺寸,标准12毫米内径,一米长。前端装了准星,尾端用螺栓拧死了,不会露烟伤人。图纸已经画出来,您看,基本上是这个样子!”
文天祥激动地从萧资手中接过图纸,在灯下慢慢展开,大手过处,留下湿湿的汗渍。林恩老汉和萧资二人画的图很仔细,火枪基本上仿照了文天祥在“天书”中刻画的样子。为后装击发打火式,全长一米五左右。由联动的子管、母管和套筒保持密封,右侧设计了一个添弹槽,可装入定量的火药和jīng钢子弹。子管外有母管保护,当装填火药和弹丸时,可拉动手柄,将母管前推。火药装入后,松手,母管在弹簧的作用下复位,盖住药槽。套筒包住子管、母管和内部弹簧,固定在木托上,侧面开槽供母管上的手柄移动。三层枪管的正上方,火孔对齐,套管和母管孔大,子管孔小,通过管壁形成的深坑状。引火孔内,可放上火石与硫磺混合物做的“炮子”。炮子上方悬挂着打火锤,扣动扳机,打火锤便会落下,打着炮子,引燃子弹里面的火药,将子弹高速推出。
这已经初步具备了文忠记忆里步枪的特点,只是无法解决铜壳子弹和火帽问题,里边装的也不是文忠记忆中的发shè药。但这种利器,已经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列。即使是文忠记忆中诞生在明朝初年的火枪,也远远比不上这个先进。
文天祥握着图纸的手颤抖着,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嗓子。如果用这种武器装备部队,完全可以弥补宋人体力不足的弱势。纵使在平原上对决,也未必一定输给蒙古铁骑。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带领破虏军,冲进了大都城。将那个以杀人为乐趣的皇帝,从龙椅上揪下来,接受世人的审判。让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理学家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被屠杀者的惨状,让他们听听,被征服者的哭声。
“丞相,可不可以投产?”萧资捧着图纸,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充满了热切。
“越早越好,先造一批样品出来,找隐秘地方试用,边试边改,不惜血本。等出拿出最终产品后,就把造弩的工作慢下来,转向火枪制造。还是跟造弩一样,关键部件咱们自己控制,把零件分散到民间去,最后拿到这里组装!”文天祥从沉思中回过神,大声吩咐。
“知道了,朝廷那边?”萧资点头答应,随即向文天祥善意地提醒。
“这是绝密,在有能力拿出换装一个标将士的火枪数量前,不给任何人知道!”文天祥果断地做出决策,顿了顿,低声补充道:“短时间内,朝廷不会再有其他动作针对破虏军。但将来如何,我们无法预料。所以能留一些秘密,就保留一些。至于将来怎么样,取决于朝廷,不取决于我们!”
“嗯!我等愿意永远追随丞相!”萧资后退几步,看着文天祥的眼睛,郑重承诺。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但一直没找到时机。
朝廷算什么,如果朝廷不能负担起应负的责任,破虏军就应该走向dú l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跟着文丞相走下去,大伙将来的成就,肯定比跟着前途未卜的朝廷好。
“眼下,赶走蒙古人是第一要务。等将蒙古人驱逐后,我希望,咱们在废墟上建立的,是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国家,而不是重复秦汉以来的兴衰更迭!”文天祥笑着拍了拍萧资的肩膀,转身,拉开门,走出了岩洞。
将来的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那还是很长远的事。眼下,需要的是把第一步迈好,把基础打实。如果大部分国人通过这次劫难,能翻然醒悟,理解文忠记忆中那些民权与契约理念。纵使将来有人想重复那套君君臣臣的奴役模式,也会被百姓拉下马。如果经历劫难后的百姓,依然喜欢下拜,喜欢让明君与清官来左右他们的命运,以自己,以现在的破虏军众人,未必能真的改变什么。
文忠记忆中那些军阀,掌握的武器和知识远远超过了自己和眼前这些人。但那些军阀的作为,比大宋皇朝却高明不到拿去。在仁爱和包容方面,反而远远不及。
自己、陆秀夫、邹凤叔、张世杰这些人,终将成为过去。而新的时代,将由萧资、刘子俊,还有今天随陆秀夫前来的这些年青人来创造。
历史因文忠的灵魂到来而已经改变,但变向何方,还是个未知。
一行官吏,小心翼翼地捧着装着玻璃器皿的竹盒子,走下了山。此番科学院之行收获颇丰,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除了陆秀夫,这位大宋丞相空着双手走在队伍最后,清瘦的影子被斜阳挂在山路边,与前面兴奋的人群和身边悠然自得的文天祥格格不入,失失落落的,显得分外孤独。
临来福建之前,陆秀夫大人本来豪情万丈的准备说服文天祥和他手下将领,重归“正途”。怎料“学习期”即将结束了,非但没将文天祥的属下拉过来一个,反而自己带来的人,不知不觉间被破虏军所吸引。陆秀夫知道,如果此刻文天祥出言挽留自己带来这群工部官吏,估计有一半人会选择留下来。
那不仅仅是出于大义,或者文天祥和个人魅力所感召,而是希望,在这里,能更清晰地感到国家的希望所在。
“文相,如我yù在工部重设百工坊,如此间科学院,不知几时可成?”强压住心头的感慨,陆秀夫低声向文天祥问道。
“从建立科学院,到初具规模,历时一年半有余。现在科学院不过是将海外各国,和我华夏原有之技艺发扬光大而已。若是等它真的能有所作为,没有十年之功,恐怕难成!”文天祥据实答道。
成立科学院并非他一时心血来cháo之举。华夏屡屡遭受外族侵袭,每一次混乱,就有很多技艺流失。在儒学和外族入侵的双重压制下,文明发展的脚步越来越慢。一直到文忠那个时代,远远地落到了世界后面。而成立科学院,非但可以将文忠记忆中的内容,交给大伙整理、消化,而且能起到对前人智慧总结、继承和延续的功效。
“如果我照搬呢,全部照搬你的科学院,文相气度恢弘,必然不会对朝廷藏私!”陆秀夫不甘心地继续追问。在大伙欣赏玻璃器皿时,文天祥曾经消失在溶洞深处一段时间。细心的陆秀夫知道破虏军还有秘密没拿出来示人,心头暗生芥蒂。
“难,除非你照搬我的制度。光照搬工艺,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文天祥的话再次让陆秀夫深受打击。
大宋军队需要jīng良的武器提高作战能力。但大宋的命运却并非一两件新鲜发明能挽回。科学院里的东西看似神秘,但文天祥自己知道,里边所有发明,包括玻璃制造和冶金技术,都是中华自古已有的东西。玻璃工艺在中国出现了已经上千年之久,灌钢工艺出自南北朝。甚至被大伙视为秘密武器的破虏弓,也算不上划时代产物,但大宋原有的黄华、黑漆和神臂弓,无论shè程和威力,都绝对不比它差。
但是,玻璃制造也好,冶金技术也罢,千百年来,就没有人想到把他规模化,jīng细化。玻璃出现了上千年,依然停留在琉璃制品的状态。火药出现了数百年,配比依然没有大的进步。更惨的是弓箭制造技术,蒙古人大举南下前,军械监里随便拿出三把弓来,就有两把不合格。本来身体瘦弱的宋人,拿着劣质的武器,自然在蒙古军面前只有挨打的份儿!
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悲剧的发生?是因为儒学对百工的一贯轻视、文人的浪漫、还是民族xìng格的粗疏?文天祥心里没有答案。但他知道,通过分工、协作,通过作坊间那种jīng确化、规范化管理和质量监督,可以改变这些悲剧xìng结果。也可以通过这些,影响一个人的思考方式。让他们更实际,遇到问题会从数量和程度上的不足,而不是简单地否定或者肯定。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尽力向陆秀夫等人展示新的管理制度和运作模式,而不把重点放在炫耀新产品上。但是,显然自己的良苦用心收效甚微,老朋友陆秀夫对问题的看法还停留在表面上,以为一仿可解决百般问题。以这种思维方式,一旦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把所有进步的方面否决掉,重新回到老路上去。
“制度?”陆秀夫直觉文天祥又在试图说服自己接受他那一套东西,犹豫了一下,沉默不语。
文天祥知道一时无法说服陆秀夫,不再继续相关话题。一边前行,一边说道:“制造钢弩的模件、器械、图样,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已经运往福州装船。待你回到广州,即可开工。科学院的这些水锤、熔炉,凡与军械制造有关,君实看上哪件,我即让萧资照做一台给你。百工坊如何运作,你尽管放手去试。但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将朝廷各路人马武装起来。我每月还会尽力供应一部分成品给你,工部也要抓紧。不能让大宋勇士再拿着竹竿,去与披着罗圈重甲的敌军拼命!”
在火枪没出来之前,文天祥自然不敢过多供应朝廷人马钢弩。他需要以钢弩的供应数量为手段,推动朝廷中各方势力积极抗元。肯和鞑子拼命的将军,自然得到的钢弩要多些。而今天萧资拿出了火枪的设计方案,今后给朝廷的钢弩数量就可以适当增加。一则可短时间内让行朝人马在战斗力上得到飞跃。二则可缓和双方矛盾,延缓最后摊牌的时间。虽然萧资等人设计那把火枪,与文忠记忆中的利器相比,顶多是把打猎用的火药铳,没有子弹壳,没有膛线(注:钢管上的线纹为焊口磨平后的花纹,非膛线,请勿臆断之),shè程和shè速都无法与后世的枪械相比,打火方式还不如防水燧发枪……但从冷兵器走到火器,火铳却是关键的一步。也是人类历史上定居文明战胜游牧xìng掠夺文明关键的一环。
“那是自然,但文相要保证钢料供应得上!广南没有铁矿,此时发动人手去找,恐怕来不及!”陆秀夫忧心忡忡,步履越来越慢。远远地落到了队伍后边。来之前,把制造武器想得太简单。在邵武呆久了,才发现相关产业几乎是一环套着一环。如果一环发展不上去,整体速度就会放慢。即便是破虏军,至今也不是所有士卒都能装备上钢弩和明光凯。
“我这里尽力而为!”文天祥不敢把话答应太死,委婉地说道:“不瞒君实,咱们只有一路之地,矿山不多,得矿实为不易。福建之战抓得那些俘虏,罪孽重的,都被我填到矿井里去了,每天的矿产依然供应不上…”
在现时简陋的条件下,矿石产量极低。矿井中赎罪的俘虏,每个月数量都在减少。而强迫百姓去送死的行为,破虏军又做不到。所以铁矿石是目前福建最为紧俏的物资,各路船队都已经接到了破虏军的订单,但北元那边被蒙古人搞得百业俱废,也没多少矿石可以供应。
“唉!”陆秀夫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心中不快,信手在路边的毛竹上拍了一掌。他不十分相信文天祥的话。在他眼中,文天祥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想借此要挟朝廷,为自己和破虏军谋求更多的好处。
“君实在担忧朝政乎?”文天祥放慢脚步,笑着打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谓进亦忧,退亦忧。君实方才这一拍,深有古意啊!”
“瑞兄调笑了。君实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纷乱之世,忧了也是白忧!”陆秀夫脸一红,悻悻地答,话里带着酸酸的味道,“倒是宋瑞坐拥一方,带甲十万,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君实有心杀贼,何不与宋瑞携手!”文天祥笑了笑,丝毫不在乎陆秀夫言语中的嘲讽。彼此站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有些话说多了反而无用。倒不如存异求同,齐心先对付外敌。
“蒙宋瑞兄抬爱,然君实手中无兵无将,凭何与宋瑞兄携手!”陆秀夫抱了抱拳,让文天祥碰了一个软钉子。
“君实胸中,明明藏着十万铁甲,何来无兵之语!”文天祥笑着拍了拍陆秀夫的胸口,“君实若能施展胸中所学,保得朝廷安稳。让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这番贡献,已经胜过铁甲十万。君实细想,我大宋与北元对敌之初的几次大败,哪一次不是败在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后方朝廷却擎手制脚,在战和之间,举棋不定造成的!”
“瑞兄此言,是暗示我在朝堂中,替破虏军说好话喽!萧院长一次拿出这么大手笔送礼,其中也暗含此意吧!”陆秀夫冷笑一声,指指前边官吏们手里的竹篮问道。
这个陆君实,果然正直到有些迂腐了啊。文天祥耸耸肩,对陆秀夫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眼下大宋朝又有了落脚之所,外部压力一解除,内部纷争肯定又将开始。主战与主和之争、军队权力之争、反攻方向之争,各方势力,都打着各自的算盘。争来斗去,没等北元动手,自己的军心又乱了。而陆秀夫身为文官之首,想得却不是如何把各种持不同政见者整合在一起,同心抗元。反而一心起着谋夺破虏军的主意,目光未免有些过于短浅。
比起驱逐鞑虏这个大业,将来华夏如何发展,走哪一条道路发展,真的很重要么?
“君实在朝堂如何作为,我想无须宋瑞来教。凡事皆分轻、重、缓、急,若北元之兵再度大举南下,我想仅凭破虏军,或者仅凭江淮军的力量,抵挡起来都不容易。如果破虏、兴宋、江淮、复兴四路大军彼此照应,齐心协力,未必不能重演福建大捷。当年孙、刘两家,各有其主,还知道先破曹,再争天下谁属。眼下君实明知我没争天下之心,难道你我之间的分歧,不能等到将鞑子赶回江北,让宋室转危为安再说么!”文天祥肃然正sè,语气慢慢变得强硬。“君实既为宰执,当知宰执之责,乃平衡朝野各方,使天下英雄戮力齐心,一致对外。若身居高位,却拿不出半分宰相的胸襟和气度,一味在细枝末节上苦苦纠缠。恐怕百年之后史家笔下,误我大宋国运者,不是陈宜中,也不是我宋瑞!”
“你!”陆秀夫心头之火一下子被点了起来,他xìng子刚烈有余,坚韧不足。劝说文天祥未果,又看了福建欣欣向荣的风貌,挫折之余,难免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被文天祥的话语一激,翻然醒悟,指着文天祥的手颤抖半天,慢慢垂了下去。
“君实之才学、胸怀,宋瑞向来敬服。此时天下大乱,正是我辈力挽天河,尽显英雄本sè之机。君实立于朝堂上,保得我大宋后方平安。宋瑞行于两军前,卫我华夏大军百战百胜。你我二人内外同心,必可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届时,哪种制度有利于我国家百姓,择选择哪种制度,何必非争在这一时呢。如果争得两败俱伤了,岂不便宜了鞑子!”文天祥见陆秀夫被自己的言语所动,趁热打铁。他相信陆秀夫的为人,如果能把这个名望和在皇帝身边影响力都甚大的人说服了,在朝堂上为破虏军赢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对破虏军的发展和抗元大业,都非常有好处。至少,破虏军中邹洬等心怀大宋甚深者,不会过早地被逼着在朝廷和破虏军之间进行选择。
“陆某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亦无愧于朝廷!”沉思半晌,陆秀夫终于给了文天祥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亦不会让君实违了本心。若他rì君实发现我所为,不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尽可行丞相为国除jiān之责。文某不敢有怨!”文天祥伸出手,掌心对上了陆秀夫。
陆秀夫心里一热,伸出手来,重重地在文天祥手上拍了一下。胸中的愤懑与挣扎,一扫而空。
“就依文兄,我等行事,先以国家为念!”
“自然,君实终于认可了我所说国家二字!”文天祥笑着,与陆秀夫人并肩而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未必,我所认可的国家,未必如你所定义的国家。文兄,莫以诡辩之术欺我。”陆秀夫笑了笑,心事揭过,嘴巴上却依然不肯服软,“以文兄之言,若鞑子一统山河,并且也能善待百姓,我辈也认可其为华夏正朔了?”
“君实设了好大一个圈套给宋瑞钻,恐怕宋瑞说得一个‘是’字,名声就可直追百年前的秦桧之流!”文天祥仰天大笑,惊得走在前边山路上的官吏们纷纷回头,“鞑子曾经在我中原生活过百年以上,是我国人,尽过国人的义务么?鞑子只知烧杀抢掠,把我国人当过平等之族来看待么?凡在我华夏之土上生活过,肯与其他各族平等相待者,才有资格争这个正朔。这些吃人的禽兽,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有,何来正朔之说!”
“原来文兄当rì所言,是这个道理!”陆秀夫恍然大悟,细品起来,虽然不完全认可文天祥关于朝廷国家之说,但却隐隐明白了,这个说法包含的智慧。
“我大宋治国三百余年,对天下各族,皆视为一家。从来没规定过,哪个族天生就是奴隶,哪个民族,天生就是主人。哪怕是万里原来的sè目人,只要他肯读我大宋诗书,遵我大宋律法,都可以应我大宋科举。朝堂与地方为官的外族,不下百人。是以,大宋可为华夏正朔。在此国家危难之机,各族百姓应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文天祥大声解释,声音沿山间回荡。
“这片土地上,无论任何民族,只要不愿意给外来者做奴隶的,都是我中国人!曾经的恩怨俱可以放下,驱赶走外辱后,大家可以订一份契约,相约为兄弟!”
有些话,他无法明说,需要陆秀夫等人自己去领悟。蒙古人通过屠戮和共同的掠夺利益,将几百个民族凝聚在一起,让蒙古族在一瞬间,爆发出吞噬天下的力量。而大宋、中国,应该有比蒙古人还宽阔的胸怀,通过大伙对平等和zì yóu的渴求,对个人幸福的渴望,将华夏大地上汉人、南人、女真、契丹、党项、苗、壮等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民族。无论将来这个民族叫什么名字,他们彼此的血脉在争取平等的战斗中已经相连,他们将屹立在世界民族之颠。在几百或者上千年后,这个民族就会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千秋不灭。就像另一个时空中,经历几百年血与火后,融合成的那两个字,中华。
“君实受教!将尽力于此!”陆秀夫再次施礼。虽然心中依然坚守了儒者的理念和对朝廷的忠诚,但脑海里,却终于悟到了文天祥所说中国人的意义。这三个字,比汉、比宋、比华夷之分,更容易团结到更多的人。而团结一切可团结的人,正是此时挽救大宋命运所急需。
“能与君实再次携手,乃宋瑞之幸。今晚当为此一醉!”
“某正有此心,这杯酒,君实盼望多时了!”陆秀夫笑着做答,眼中有星星点点的泪花闪动。
道路选择不同,治国理念有分歧,但当rì的友谊却在。如果在文浦山下,真的把文天祥杀了,陆秀夫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一生都不得平安。
搁置争议,携手抗敌。虽然最后也许难免刀兵相见,但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哪怕是五年也好,十年也罢,至少在鞑子退回漠北之前,可以开开心心,坦诚地喝一杯酒,图一次醉。
谁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其浓时,分明如血。
江南的chūn天来得早,几乎是冷的rì子刚过,播种的季节就到来了。暖风夹杂着细雨,绵绵由南向北飘过来,仿佛有人在半空中信手一挥,天地间刹那就被涂满了绿sè,或浓,或淡。定神看去,那淡的,是刚刚从泥浆里探出头chūn禾,而那些极浓的,却多为无人院落中,寂寞的杂草。
几个农人赤着脚,在田间忙碌着。原来唯恐田不够种,眼下,四周却有着开不尽的荒野。蒙古人几遍“梳拢”后,大多数乡间人口都骤然减到原来的三成不到。瞬间“多”出来的农田,生满了箅子,凄凉地荒着。
“唉!”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农夫从田中抬起头,望着四下的荒野,无奈的叹了口气。附近都是上好的麦田,泥土肥得几乎流油。如果能翻一翻,撒上种子,秋天就能看到遍野的麦浪。应付完了朝廷那毫无规律可循的赋税,说不定还可以留下一石半石供自家享用。可惜,他现在什么也干不了。村子里凡事带铁的家什,都被蒙古人收走了。连切菜的刀,都要五户人家轮流使用,更甭说那些铁锄、铧梨和铁锹了。没有工具,农人们只能让大多数田地荒着,本来艰难的rì子更加艰难。
“狗娃子,作死呢,嫌命长了不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贴着地面传来,将刚刚抬起来休息的头颅,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刀疤脸惭愧地笑了笑,加快了拔草的速度。骂人的是本族的长辈,活得长,懂得的道理也多,骂他是为了全族人的未来做打算。在这个乱世,任何人没有偷闲的资格,如果不努力劳作,秋天完不成那些sè目老爷的名目,也许下一个chūn天来临之时,幸存下来的族人,就成了被丢弃在沟壑中的枯骨。
蒙古人不讲道理,只管杀人。私藏铁器者,杀。欠赋不交者,杀。有怨言者,杀。态度顺从,但族中人口太多者,也是一个字,杀!
几声低低的马蹄响,远远地从村口处传来。所有的农夫农妇立刻放下手中伙计,抱起田埂间的野菜坛子,飞一般扎进了树林里。过兵了,由这么浓密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已经被屠戮出来经验的百姓们知道来的是蒙古兵,寻找着各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快速躲起来。村子中间的茅草屋里,传来小儿受惊后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那些为人父母的,却伏在林间土坑中,不敢出来搭救。纵使嘴唇咬得出了血,手指恨得插入了泥土里,敢抱怨的对象,只有冥冥中处事不公的神灵。
仿佛嘴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儿童的啼哭声嘎然而止。马蹄声渐缓,士兵奔跑的脚步声渐慢,伴着悠长的号角声,几座大帐篷在村间空地上架了起来。
“天哪!他们要在这里扎营!”躲在林间的农夫心里发出绝望地呐喊。
没来得及逃出村子的人全完了,一整夜的时间,蒙古武士有足够的时间,把女人和孩子从各家各户的角落里搜出来,成为他们入睡前饮酒助兴的“折子”。至于助兴之后,这些女人和孩子能否活下来,就完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几缕炊烟从村子里飘来,钻进林中潜藏者的鼻孔。绝望的泪眼恨恨地抬起,潜藏者突然发现,村中的士兵,穿得不是大元号衣。
“天哪,是盗匪!”伴着短暂的欣喜,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绝望。盗匪不会伤害留在村里的女人和孩子,但盗匪过后的村子,不会剩下一点有用物件。从灶堂间的矮凳,到屋顶上的房梁,能拆走的,他们会全部拆走。所过之处,后果和闹水灾差不多。
“孩子他爹,别藏了,出来吧,是官军,官军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田野间响起。听在耳朵里,让人的心跟着一颤。大宋官军么,他们的行为比盗匪好一点儿,但未必好哪去。前几年,这一带,来来往往的官军不少,杀起鞑子来不灵光,搜刮起百姓来,却一个赛一个本事。
“爹,是破虏军,发饼子的破虏军啊!”孩子们稚嫩的声音,一点点复苏着人们心里对生活的希望。
“是文丞相麾下的破虏军啊!给大伙发粮食发种子的破虏军啊”仿佛知道男人们的心思,女人们在田埂上齐声喊。
树林中,三三两两冲出了十几个不像男人的男人,跌跌撞撞踏过农田,抱住自己女人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破虏军,这三个字他们听说过,是在南边杀得鞑子屁滚尿流的部队。听人传言,南边不远的福建那边,平头百姓都过上了天堂般的rì子。如果不是怕路上被人截杀,大伙早就翻山越岭逃过去了。没想到,这么快破虏军就打到了江西。
“阿爹,吃!”孩子从口中拔出半块满是口水的饼儿,送到父亲的嘴边。做父亲推开硬饼,擦了把满是泥土和泪的脸,站起来,蹒跚着,向竖着破虏军大旗的地方走过去。
他要仔细看看,这面大旗。
“分粮了,分粮了,每家十斤米,一把锄头,一把菜刀,一把弯镰。大家抓紧时间排队,排队!”临时建立的行营口,西门彪敲着铜锣,自豪地喊。
走过来试图说几句感谢话的男人们发出一声大喊,疯了一般跑过去,把西门彪围在了中间。
“军爷,您说的,当真!”年过花甲的族长擦着昏花的老眼,疑惑地问道。
“当真,别着急,慢慢来。别叫我军爷,我是将军,西门少将军!”西门彪肯定地回答,带着满脸自豪挺直了身体,向人们展示着白钢护肩上的一颗金sè六芒星。
那是他自己花钱请匠人打的,模仿的是破虏军最新制订的军衔。一颗金星,意味着是破虏军少将,比自己在江南西路的顶头上司林奇,只矮了一级。
陆续有村民从藏身处涌来,从士兵手里领取粮食和铁质农具。几个上了年纪的父老搓土为香,领着村中的儿童,对着破虏军的战旗鼎礼膜拜。从士兵的口中,他们已经知道眼前这支破虏军只是路过,并没打算常驻。破虏军大部队收复江西的rì子还要有一段时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感激。是这支绣着金sè星星的蓝sè旗帜下的队伍,拯救了他们的村落。而这面蓝sè的旗子,尽管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最终有再次飘荡在江西南路上那一天。
西门彪笑着返回了营内,百姓们的目光让他感到非常享受。以前跟着陈吊眼大当家聚啸山林的时候可没这种感觉。那时候百姓们见了自己,只有怕,还有隐藏在害怕面孔后的厌恶。而现在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却是由衷的崇拜,像对神明一样的崇拜。
老实说,西门彪麾下这千余人,应该叫复兴军才对。毕竟从血统上看,这股骑兵出自陈吊眼麾下的义贼。但自从去年夏天杀入江西以来,西门彪发现,打着破虏军的旗号,对各地新附军更有震慑力,所以,未经向陈吊眼和文天祥请示,擅自把这支骑兵的番号,改成了破虏军骑兵旅,和破虏军的炮兵旅地位等同。
在西门彪自己看来,大当家陈吊眼对此也没什么异意。至少,去年冬天大伙合兵虚攻赣州时,陈大当家没有跟自己抗议过。如今,陈大当家已经返回福建去从接收整训完毕后的复兴军,西门彪更不会把自己的旗号改回去。
文天祥在福建改军制,重新制订武将品级。领一团者为上校、领一标者为少将。按西门彪估计,很快陈吊眼的复兴军也会这么做,所以,他干脆给自己加了少将军衔,将麾下几个主要头目都定为上校。并且请师爷写了信,将整编报告分别汇报到了江南西路破虏军最高统帅林奇和文丞相那里。林奇将军笑了笑,不置可否。而文大人也没有反对,并且遣人伪装成sè目商队,偷偷给他运来了一批手雷和新式马刀。
本着没人反对就是赞成的原则,西门彪打着破虏军骑兵旅的旗号,纵横在宜黄、乐安一带,甚至在临江军(州)的群山间,建立了自己的秘密据点。与奋战在太和、永新和龙泉之间的林奇遥相呼应,把江西省的蒙古军忙得焦头烂额。
在快速行进中消灭敌军,本来是蒙古军的专长。但西门彪和林奇却根本没打算把蒙古军当作自己的对手。他们的主要打击目标是新附军和投降了北元的各地豪强势力。这些内战外战皆不在行的软骨头挡不住西门彪和林奇锋樱,困守在城市中,不断向达chūn告急。而当达chūn的援军赶到时,破虏军早已将豪强们在城市外面的仓库劫掠一空,骑着缴获来的蒙古战马不知去向。
遭受了几番打击,发现蒙古军并不能担负起保卫自己财产的职责后,各地豪强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达chūn收到的告急信依然向雪片一样接连不断,但真实xìng却出了很大问题。被破虏军打劫,已经成了各地豪强拖延提交给达chūn钱赋和军资的最合理借口。而那些没按时上交的物资,很大一部分“流失”到破虏军手中。
用抢劫和敲诈手法在豪强手里“募集”到充足资源的破虏军,将带不走的粮食和物资都分发给了各地百姓。而那些得到了破虏军好处的百姓们,又成了破虏军的眼线和盟友,帮助他们在各地制造出更大的事端。
看不见的火,在各地蔓延开来,降元官吏惶惶不可终rì。
临江军知州刘圣仲本为大宋同安代理知县,因屠杀抗元义士而得官。chūn天召集了一群儒生到江上赏景赋诗,以歌盛世。才写了三、五首,正在官船上与众人互相吹捧时,突然有赣江上游冲来一艘大船,船上挂大宋旗号,昔rì被刘圣仲所杀的大宋义士皆白衣立于船头。众儒生皆大惊,刘圣仲拜服于甲板之上。须臾,二船交错而过,众儒生从甲板上扶起刘知州,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左右脸颊上,各写了汉jiān二字,深入肌肉,根本无法洗刷干净。
同安武举徐竣冲在达chūn麾下素有战功,以勇武过人而著称。奉达chūn将令到吉州募粮,夜半安歇于野外,及天明,竣冲与麾下百余人皆死。竣冲身上无伤,唯双目被长针所刺。于是当地百姓纷纷传言,说是因“造反”不成而被北元杀了的太和针工刘士昭冤魂索命,杀了徐竣冲。
一时间,各地豪杰趁乱而起。以罗霄山、皂鬲山和赣江为依托,渐渐呈燎原之态。开了chūn,局势更加混乱,一些已经被林奇和西门彪所控制的地区连接成了小片,破虏军往来驰骋。负责弹压地方的新附军鬼缩在城市中,根本不敢进剿。
不得以,达chūn只好将自己的战略重心,从“收复失地”向维持地方治安上转移。大批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战斗力较强的新附军从江西和广南交界上抽调回来,前往吉州和临江等地剿匪。而负责剿匪的将领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土匪”剿了,连带着麾下弟兄一起,尸骨无存。
而福建的破虏军主力,即时地察觉了元军的动向。趁着北元在前线兵力空虚的机会,开chūn后第一次动作,就从汀洲插进了瑞金,将会昌、石城一带的万余元军击溃,然后带着战利品,在各地剿匪的元军汇聚到瑞金之前,大摇大摆地撤了回去。
各地剿匪的元军一集中,林奇和西门彪再次活跃,两支破虏军的活动范围快速扩张,隐隐已经席卷了半个江西。
文天祥两年前在百丈岭上提出的游击战理论,终于发挥了应有的威力。坐镇东南,负有歼灭整个残宋重责的达chūn有一天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像样的会战。虽然身背后的土地都属于大元,但各路元军,却陷入了肉眼看不见的重围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灭的危险。
而他手中的一万多蒙古军和三万多探马赤军,是大元投放在长江以南最后的jīng锐。如果这支队伍再次战败,整个江南的战局岌岌可危。没有了蒙古军的威胁,那些新附军,还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更换门庭。
赣州城,达chūn在自己的书房内,急得直搓手。驿道时断时续,远离大都的他已经无法从后方传来邸报和圣旨中,推断朝廷下一步究竟准备如何打算。前来支援自己的军队还没到,传说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迟迟没有履任。江西行省内另一支汉军,在刘深被叫回大都述职后,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具探子说,已经有人在汉军营中拣到破虏军发的告示,劝说汉人不要给蒙古人卖命屠杀自己的同胞,调转矛尖,和破虏军一起,给江南的鞑子致命一击。
“嗨,这伙鸟人,到底想干什么!”达chūn一拳打在桌面上,梨花木制的桌案立刻散架,笔、墨、纸、砚台,乱纷纷掉了一地。
“爹,何必这么烦。朝廷不派人来,咱们自己按自己的办法做就是。将刘深的部曲直接并入您的麾下,让女儿带着去剿匪。您尽管在这里,放心与破虏军周旋。待江西境内匪患平了,咱爷两个一起杀进福建,将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
达chūn的女儿塔娜笑着抱住了父亲了手臂,捧起他的拳头,一边抚摩着上边的老茧,一边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时领兵,为国建功立业。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齐力同心,并肩杀敌!”
“去,去,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就想着杀人。我交给你的功课,你做了么!”达chūn轻轻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学,那些汉人的东西,看了就气闷!”塔娜郁郁地跺了跺脚,转身看向了墙壁。父女之间立刻爆发出一阵火花,屋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几个跑进来收拾书案的婢女吓得抱起书本碎木,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不学,不学怎么知道汉人的弱点。你不学,不学将来我们蒙古人的子孙怎么统治这片江山。你想杀人,我杀了半辈子人,也没见得将这片土地征服下来。难道我杀完了,你接着,你杀完了,你儿孙们接着杀,永远不想停手!直到杀光了所有人方才罢休!把人杀完了,谁给你种粮食,谁给你织布,谁给你卖东西!,”
达chūn突然暴怒,指着女儿发作道。积压了许久的火气突然爆发,汹涌不绝地从肚子中冲了出来。
剿灭境内那些“乱匪”的最好办法,就是屠城。凡支持破虏军的,或者有和破虏军勾结嫌疑的地区,一个不落地屠过去。几个月之内,保准把林奇、西门彪之流赶出江西行省。达chūn可以肯定,女儿如果手里有兵,她一定会这样做。自从未婚夫死在破虏军炮火下后,自己这个女儿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个“杀”字。
可屠刀举起来,能保证不落到自己头上么?眼下大元帝国不比当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们正虎视眈眈地在周围环伺着。如果不是凭借汉人士兵的数量优势,大元朝廷根本顶不住来自各方的进攻。再继续屠杀政策,然后被破虏军的报纸捅出去,随着报纸的脚步留传到各地,难保不激起汉军和新附军的大规模反抗。到那时,海都等人趁虚而入,被杀的将是杀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为父亲分忧,本来是她的一片孝心。蒙古人没那么多规矩,男人可以上战场,女人一样可以骑马打仗。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父亲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军中的事情,你别跟着搀和。刘深的部属,你也别打主意。一切听皇上的安排!”看着女儿哭得抽抽嗒嗒,达chūn心里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压着火气说道,“皇上没下令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爹镇抚一方,自然有爹的难处!”
“爹!”塔娜转过身,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话里,两度提及皇上二字,让她多少明白了些父亲的处境。这就是汉人书中说得那些,主疑臣死吧。好端端的蒙古人,学别的学不会,学汉人的这些歪门邪道,偏偏速度飞快。
“行了,爹领军一方,已经很累了,你别再给爹惹事端!”达chūn安慰地拍拍女儿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私并他人部曲,是灭门的大罪。皇上允许爹调动他们,但没允许爹将他们的营寨与咱们的合并到一起。所以,这支人马,爹不能给你。你派到南边的杀手,也别再继续了。文天祥身边死士众多,咱们派去的人一个个有去无回,白白让人家探明了咱们的底细!过几天,爹派五百骑兵,送你回大都。那边天高地阔,你经常出去跑跑马,也不憋得这么委屈!”
“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给皇帝当人质吗?”塔娜吃了一惊,从父亲怀里闪了开来,扬起泪眼问道。
“什么人质,皇帝对爹爹一向信任,爹岂能随便推测皇帝的心思。你年龄不小了,老跟在军中,也不是事儿。我托了伯颜大人,在咱年青一带的蒙古英雄中,寻一个合适的丈夫。他承诺等你回到大都,尽力安排!”达chūn愣了愣,不动生sè地回答。
伯颜大人的信中的内容,又浮现在他心里。
朝中蒙古人、sè目人和汉人之间的权力争夺越来越激烈。福建会战的失败,成了一切争端的导火索。刘深的贪污**、抢掠民女的罪恶。自己在前线纵容属下,jiān污新附军将领妻女,逼得几个新附军高级将领自杀,士卒崩散的劣迹。还有强行调派物资,耽误阿合马属下的仓库使征集钱粮的错误,一一被摆到了忽必烈的桌案边。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让忽必烈安心,达chūn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历时两年多没剿平残宋不算大罪,作为一带雄主,忽必烈陛下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处置不够果断,葬送了索都部数万人马,也不算大错。胜败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国输得起。但让忽必烈怀疑自己忠诚,却是最大的危险。
再次组织进攻,进入福建,达chūn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无论战役规划,还是临敌应变,达chūn认为自己不会输给文天祥。但是,文天祥却不是一个单纯的将军。指挥能力的不足,他会用其他方面弥补。比如撒播谣言瓦解自己的军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后sāo扰,比如使用反间计,让忽必烈怀疑自己的忠诚。
这本来都是蒙古人进攻敌人的致胜秘笈,都被文天祥学了去。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却慢慢变得比汉人还汉人。
不知道,我们到底谁征服了谁。对着孤灯,大元江西行省右丞达chūn寂寞地想。
正当达chūn在前方推测着后方的天威,想着如何自保的时候。大都城的忽必烈心里也非常闹得荒。他也在盘算,怎么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烦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带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统帅之道,那就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自己麾下这伙人都是各族的英雄,jīng华。作为jīng英,他们天生需求就比别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里。让他们卖命的最根本法则是,不断打下更多的地盘,毁灭更多的国家,满足他们的掠夺需求。
从骨子里讲,一伙盗贼横行天下,凭的也是这个理儿。只要周围还有东西可抢,大伙就能同仇敌忾。但突然有一仗打输了,把本来应该赢到手的利益打没了,大伙平时的矛盾就要暴露出来。这种事情,处理好了,可以化矛盾为前进的力量。处理不好,也许就给帝国的分崩埋下了祸根。
刘深的罪,达chūn的错,索都的烂杀和阿合马的贪婪,汉族大臣的阳奉yīn违,两面三刀,作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里都清清楚楚。平时他只是不想追究,人无完人,你用人卖命,就必须忽略这些人的一些缺点。但眼下众人互相咬了起来,作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给个说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个让众人信服的谕旨,非但朝内争斗不断,军中也会受影响。张弘范奉命整军四个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很明显,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顾忌,等着跟自己讨价还价。
“大兄啊,你得给朕想个办法。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我大元将士争雄天下的心就没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话是对董文柄说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时也只有董文柄,能帮助帝国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汉人建立的国家,国运动辄绵延数百年。连外战皆败的大宋,还能窝窝囊囊苟延残喘三百余年之久。而汉人眼中的外族,无论多么勇武,向来强盛不过三代。历史上的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儒学,在维护皇权方面的建树是一流的。退一万步讲,虽然推崇儒学的朝代最终走向懦弱,但以儒学理论为基础建立的汉人国家,其内部的平衡和稳定xìng,绝非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国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对理学家们才高看一眼,对自己身边这位兼通理学、权谋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礼遇有加。
“万岁,臣以为,刘深罪证不显,此时陛下切不可以听信谗言,自毁爪牙。此举,非但让前线将士寒心,而且让天下英雄畏惧!”董文柄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自从上次呕血以来,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头脑反应有些慢,话语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你是建议朕置之不理,硬将刘深之事压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问道,对董文柄的建议显然不甚满意。
“正是,此风切不可涨!”董文柄抬起头,正sè答道。“只要万岁下旨,不准诸臣相互倾轧。大伙之间的分歧,不过是意气之争。闹腾累了,也就罢了。若由着他们胡来,开了这个先河,恐怕祸患不尽于此!”
“可那刘深,辜负朕的信任,贪赃枉法在先。消极避战,抛弃同伴于后,朕置此不理,如何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
忽必烈愣了愣,放缓了语气,委婉地问。董文柄说得不无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诸大臣谁的尾巴都不甚干净。但不去追究刘深的罪责,几个蒙古大臣说得好,将来前线之上,都以刘深为榜样,谁还肯为大元尽心尽力。
“刘深并非避战,恐其力不能敌,不得以全师而退!陛下细想,刘深自追随陛下以来,大小百余战,哪一仗曾畏缩不前。那一次避过矢石?”
董文柄的声音由低而高,由缓而急。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个稳妥的平衡朝内各方力量的方案,还希望自己能顾全大局,在刘深之事上,带领诸位汉臣做出妥协。牺牲一个刘深,平息诸蒙古大臣的怨气。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这方面退让。一旦退了这步,朝堂之上,汉臣的势力就要大减,sè目人就要趁虚而入,夺走本来属于汉族大臣那部分权力。大元内部,蒙、汉、sè目三股势力就要重新洗牌,整个朝局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三条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条腿变短了,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变短的那条腿。整个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于地。
“可朕总得给人个说法吧,否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岂不怪朕护短?”
“残宋杀我将士,此乃国仇。战场上蒙受的耻辱,自然要在战场上夺回来,降罪大臣有何意义。昔秦穆公能三用败将,终成霸业。陛下yù振长策而御宇内,气度岂能不如一诸侯乎?”董文柄有些着急,不知不觉间,在话语中加上了文言。说了几句,发现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说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尽量用白话劝解道:“陛下可以暂且压下此事,让刘深在大都待罪反省。这样,既安了刘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给其他人一个交代。至于刘深之罪,待我南进之师平了残宋,再议不迟!”
为一个汉臣压制蒙古人的愤怒,忽必烈不肯。但拖延不决,应该是蒙、汉双方都能接受的权益之计。董文柄郁郁地想着,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内心深处,蓦然浮起前几天听人说过的几句对自己的评价。在南方流传过来的报纸上说,北边的腐儒,只知道忠于其君,却不知道忠于其国,忠于其族。像董文柄这样为了一个君王的私恩,出卖了整个族群和国家的利益,其实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jiān佞。
忽必烈毕竟还是蒙古人,心里对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无论他怎么气度恢宏,怎么包容天下,汉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工具和棋子而已。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这些汉人和汉臣,随时可以牺牲掉。如此看来,自己对忽必烈几十年的忠诚,是不是极愚?
“索都及阵亡将士,朕会追加他们的抚恤。至于刘深,朕就依你,暂时放过他罢了!”忽必烈看到了董文柄眼中的悲凉,知道他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朕替他把兵败的责任揽下来,说是对文贼的重视不够,犯了轻敌之过。阿合马他们几个再混,也不敢追究到朕的头上。但平南之事,你得拿出个稳妥的策略来,尽快建功。否则,诸臣难免认为朕是非不分!”
“谢陛下厚恩!”董文柄一揖到地,内心涌起一阵激动,压住了纷乱的思绪。忽必烈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得寸进尺。君臣之道,很多时候要各退半步,彼此留下缓冲的余地,不相逼过甚。想到这,低声补充道:“陛下对刘深的恩德,那厮要是有心的话,也该知道些好歹,今后行事会谨慎些。其罪,陛下亦不必完全放过,只是说以前线大局为重,暂且不究。诸臣明白陛下的心思,自然把主意力从互相攻击,转到一致对外上来。至于平了残宋之后,陛下是借大赦天下之机,赦了刘深这个杀材也好。还是让他披挂上马,待罪立功,为陛下奔走也罢,再也无关大局!”
“准奏,你尽管替朕拟了条陈上来!”忽必烈挥挥手,大度的说道。矛盾无法化解时,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算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把眼前几件事的重要程度排一排,灭宋的事,的确也应该排在朝廷内部各方势力平衡的前面。
“谢陛下隆恩!”董文柄再次施礼,想了想,说道:“至于灭宋,臣仔细思量,再也大意不得,需采用文武两策,齐头并进方可!”
“说来听听!”忽必烈笑了笑,知道自己这次替汉臣出头没有白出,董文柄已经有所回报。
“我朝自南下以来,杀戮颇重!达chūn、刘深约束部署不严,渔夺百姓,是以在江南各路,甚失百姓之心。”董文柄看看忽必烈的脸sè,小心翼翼的奏道。这个对策,算是为了大元,也是为了他自己的身后之名。“所以,yù灭残宋,必先收其人心。否则,前方平叛,后方百姓又反,腹背受敌,进退失距。此乃达chūn所以困,刘深所以败之主因也!”
“有道理!”忽必烈点点头,赞同董文柄的分析。如果没有北方的叛乱,他当然可以调集全部人马,把江南各地屠成牧场。但此时,面对北方海都等人巨大的压力,一个稳定的江南作为后方,显然比一个四野无人的江南对朝廷更有利些。至少,大都等地的粮食,每年还必须从江南征集。在蒙古贵族口中,江南的白米,显然比北方的黍物(蒙古食品,做蒙古炒米的主要原料),咀嚼起来味道更佳。
“所以,万岁可令那些失地流民,各归故里。着地方官给其田。给其种子。凡管军将校及故宋贪官,有趁社稷交替之机渔夺百姓田庐、产业者,着各省官员将掠夺之物,归还原主。凡居民开荒自养者或小本行商,其田租、商税,酌情减免。茶、盐、酒、醋、金、银、铁冶、竹货等课程,从实办之,不得随意征收。凡故宋繁冗科差,圣节上供等名目花样,悉除免之……”
董文柄的语调缓和而郑重,提到治国之策,他身上又恢复了平rì里那种无人能比的自信。“故宋朝廷捐税少,但各地官员私下名目甚多。陛下减免之,百姓自然念大元,而忘大宋。而江南之地,雨水过多。适于农渔,而不适于牧。此时江南百姓,十仅剩其一。陛下鼓励其开荒,授其田产,每人料可得地数十亩。此乃平头百姓毕生所望也,得其地,必忘其主。如此,数载之后,谁还知大宋乎。文贼收买人心之策,亦随之败。天下必可大定!”
在董文柄的记忆里,大元朝的确在江南征服之地,曾经试行过一段类似的善政。但不久就随着消灭残宋势力目的达到,而废弃不理。而现在,为了从政治上与文天祥较量,必须重提这些怀柔之策。董文柄从流传于民间的报纸和坊间巷里的流言中,敏锐地感觉到了文天祥在福建所行的新政给破虏军带来的好处。对付福建新政的办法,怀柔好于打压。大元朝疆域广,本钱足。跟破虏军比收买人心,轻易不会输掉。况且这么做,还会在百姓口中,为自己这些投靠了北元的儒者留下爱民之名。百年之后,论及是非功过,至少自己的举动可以说附合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训。(酒徒注:纵观忽必烈一朝,随着蒙古、汉、sè目三方势力的角逐,政策变化很大。同常是一边下旨减税,一边将税务“承包”给sè目人,任其狂敛。矛盾甚多,笑话亦甚多。)
“此外,臣请陛下,尽早订立江南诸官俸禄和蒙古、探马赤、新附军军饷,使文武百官所取皆有凭依。不可在民间随意搜刮!”除了对百姓进行安抚外,董文柄还建议对官员行为进行约束,并完善各地的官员俸禄。在他眼里,刘深和达chūn等人鱼肉百姓,最大的原因还是大元自立国以来,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俸禄标准造成的。蒙古人不知道俸禄之说,开始,百官的俸禄全凭对民间的掠夺和皇帝赏赐。至元七年,长江以北地区的官吏和转运使的官俸才定下来,但阿合马麾下为国理财者,却不遵从这种制度。而是从上交给国库的收益中进行提成。江南等地官员的薪俸制度更乱,完全是谁抢到算谁的。既然朝廷不禁止抢劫,军官和士兵自是放开了手去抢。谁对百姓客气了谁是傻瓜。(酒徒注:文中时间为至元十六年chūn,据元史记载,至元十八年,新附军开始有军饷。至元二十二年,蒙元全国才有了统一的俸禄标准)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这是文策,那武策呢?”忽必烈点点头,郑重地问道。董文柄的建议,不可谓不善。忽必烈能看出来,这个策略完全出于公心。如果此策真的执行,恐怕那些趁火打劫的南宋降官,要把董文柄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吞并天下,真的是依靠那些在马刀前就会抱着头哀哭的平头百姓,而不是那些踏在百姓脊背上的英雄么?忽必烈不敢确定!以蒙古族崛起的经验,各部落中的英雄起到的作用,比百姓大得多。那些南宋投降者虽然无耻,毕竟曾经是一国之jīng英。
“武策必须以文策相辅佐。眼下北方海都等人,蠢蠢yù动。中书(辖现在的běi jīng、天津河北、山东、山西、内蒙一部分)、陕西、甘肃三行省的兵马不可轻调。陛下yù平江南,只能借江南人马。yù灭残宋,必须倾整个江南之力。不可轻敌犹豫,让残宋有了喘息的机会。所以,臣以为,以一名将统领整个江南人马,整合在江南的蒙古、探马赤、汉、南诸路大军,齐头并进,以泰山压卵之势,一鼓而下之!”
“善!”忽必烈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以江南之力图宋,以北方之力护卫大元,大兄真乃我之王猛也。不知眼下何人可为将,望大兄教我!”
“伯颜!”董文柄大声答道,“以威望、资历、智谋与决断,皆非伯颜大人莫属!”
忽必烈惊讶地看向董文柄,正遇上董文柄那明澈的目光。这个建议是无私的,也附合忽必烈自己对形势的判断。残宋的势力在一年内死灰复燃,并且越来越壮大,朝廷必须提高对其的重视度。倾全部江南之力,对付广东、福建两路,从力量对比上来看,取胜的难度应该不大,需要考虑的是时间早晚问题。
如果解决残宋时间拖得太久了,领军武将的选择上就需要甚重。统帅整个江南大军的人不但要善于指挥大规模战役,而且要求威望高,可以让各族将领心服。最重要的是此人对朝廷要绝对忠诚,不能起了拥兵自重的念头。否则,以江南各地的赋税和四十余万各族兵马的支持(其中有三十几万新附军),一旦尾大不掉,必然给朝廷深重灾难。
“陛下所用之人,必须当得起这个大任。兵马既动,陛下必授予其全权。此乃两国之对决,并非一地之叛乱。是以臣举荐伯颜大人,望陛下慎重思之!”董文柄继续说道,让忽必烈把灭宋大业,提高到新的高度。就像当年蒙古军西进一样,领军的统帅,大汗不加以任何节制。
“事关重大,容朕思之!”忽必烈扣打着额头说道,想了一会儿,试探着低声询问:“大兄,可为朕一行?”
“谢陛下厚恩。但,但臣是汉人,体弱,年老,实在当不起这个重任!”董文柄感动地热泪盈眶,哽咽着推辞。
他年少时知兵善战,曾攻城掠地,决战沙场,是个难得的帅才。眼下忽必烈不以他为汉人为忌,董文柄自己却不敢接这个担子。此外,他的身体的确也大不如前。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已经jīng疲力竭。真要独领数十万人马出征,估计其结果是南宋未平,英雄先死。
“大兄,朕一直当你是兄弟,从没当你是汉臣!”忽必烈的大手搭在了董文柄的肩膀上,认认真真地强调。
“微臣有负皇恩了!”董文柄惭愧地低下了头,瘦弱的脖颈上,几条青筋不住地涌动。显然,内心里为忽必烈的话,激荡不已。
“伯颜不能动,他若去江南,除你之外,塞外再无英雄是海都的敌手。而那苦寒之地,非要了大兄的命不可。若朕御驾亲征西北,辽阳行省的那几个,未免又想生出些事来。”忽必烈坦诚地说出不让伯颜南下的原因。
董文柄知兵,却不是坐镇西北的好人选。那些蒙古军、探马赤军的骄兵捍将,绝对不会听命于一个汉人。此外,塞外的天气,董文柄也受不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阿剌罕与贴木儿之间,任选其一?”董文柄明白忽必烈的心思,低声问道。
“阿剌罕残暴,非能抚民之帅。贴木儿急躁,为将可,不可为统帅之材。罢了,朕心里有了一人,定不负朕信任!”
“陛下可说的是九拔都?”
“正是,莫非大兄不信任弘范的能力!”
“弘范是天纵英才,的确可为帅。但弘范乃汉人,领整个江南之兵,臣恐…”董文柄犹豫着,自己是否把话说完。
“大兄恐诸臣擎肘于他,让他在前方不得施展。大兄恐诸将不听命于他,让他号令无人遵从。罢了,朕明rì即当朝拜将,授他整个江南之地的杀伐之权。诸将有不听号令者,可斩之。朝中有插手前方军务,怠慢战机者,朕亲自斩之!”忽必烈一拍桌案,决然道。体内杀意,随着一拍之间,汹涌而出。
宋祥兴二年chūn三月,北元以张弘范为平宋都元帅,总督江南诸路四十万军。另派蒙古、探马赤、汉军五万,号一百万南下。
话刚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朝堂上就开了锅般乱做了一团。元制最早为耶律楚才所定,模仿于辽、金两国之处甚多。而辽、金两国的制度,又多模仿于宋。有宋一朝,文臣是最胆大,也是最敢谏的。加上蒙古人天生粗狂,所以,一些蒙古官吏当即就跳了出来,对忽必烈的话进行了置疑。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伊实特穆尔第一个出列尽御史之责,“张弘范年龄、威望皆不能服众,陛下以他领大军,恐前线调动不灵,误此平宋大事!”
张弘范的赫赫战功,众人心里都清楚,所以也不能在指挥能力上对张弘范进行质疑。但威望和令人信服方面,是个非常好质疑理由。御史中丞萨里曼跟着站了出来,附和伊实特穆尔的意见。对于张弘范本人,他没有什么不满,但指挥近五十万大军,应该是蒙古人来做主帅。这句话大伙不明说,但心里都认为唯有这样,才附和天下以蒙古人为主的道理。
“臣以为,九拔都足堪此任!”兵部侍郎杨韧忠气呼呼地跳出来,针锋相对地进行了反驳。他特意忽略的张弘范的姓氏和种族,而是逐一列举了张弘范的赫赫战功。最后,针对伊实特穆尔所说的威望问题,大声反驳道:“凡领兵之将,威权出于君,而非出于己。诸将怀忠君之心,自然令行禁止,何来威望不足以服众之说!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实乃大谬也!”
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人老脸顿时憋成了黑sè,知道自己不小心被杨韧忠抓住了纰漏,悄悄以眼神示意右丞相伯颜,请他为蒙古族官员站出来说话。却见伯颜半眯缝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压根不想参与这场政治较力。
“陛下,臣有话讲!”平章政事阿合马见事不妙,赶紧跳出来给诸蒙古官员帮腔。大伙针对汉系官员运作了这么久,如果最后反而让张弘范掌握了军权,就等于几个月的权力斗争,完全以汉系官员的胜利而告终。这种事情,非但蒙古大臣不能允许,阿合马等sè目大臣也无法忍受。
“刘深怠误战机,陷害同僚。陛下仁慈,不追求其罪,臣等亦无话说。然陛下又让汉臣领重兵,以臣之眼,此举无异于昭示陛下,刘深之辈无罪有功。如此赏罚不明,谁还敢为陛下效死力。甚至那些已经战死的蒙古将士,也不会在天国平息对此事的怨恨!”
“对,陛下,赏罚不明!”
“赏罚不明,臣等不服!”
“汉人胆小,不忠诚,不可让他们领大军!”几个蒙古、sè目大臣先后出列,大声抗议道。
“嗯!”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轻轻咳嗽的一声,压住了众人纷乱的抗议声。他已经看出了忽必烈脸上的不快。龙椅上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喜欢汉人们倡导的秩序与礼仪,朝堂上这么乱,实在扫了他的兴头。
“陛下,诸位同僚。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古代英雄说过,领兵打仗,是关系到士卒生死,国家存亡的大事,不能不谨慎!”呼图特穆尔一面用眼神示意众蒙古、sè目大臣注意形象,一边振振有辞地说道。
按大元官制,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左右丞相之下,官职最高者就是四位平章。眼下右丞相伯颜、左丞相董文柄均不说话,呼图特穆尔和阿合马就是出来提出反对意见诸臣中职位最高者,众人都唯他二人的马首是瞻。(酒徒注:元制,左右丞相之下为平章,平章之下,是左右辖,又称为左右丞,只比左右丞相少了一个”相“字。读元史,端的为此头大)
“……而我朝惯例,总督一方兵马者,定为蒙古人。汉人与sè目人只可为辅,不可为主。此事非关赏罚,乃祖宗制度,与蒙、汉之别也!”
呼图特穆尔引经据典的说了一番,随后补充了一句自以为最重要的理由。话音刚落,董文柄笑着站了出来。走到呼图特穆尔面前,施礼,反问道:“莫非平章大人以为我汉人非陛下子民乎?”
“非也,但蒙古、sè目、汉、南四等,乃我朝定制。不可以下位者居上,以上位者,反受下位者驱使!”呼图特穆尔愣了愣,振振有辞地回答道。
董文柄脸sè瞬间变得苍白,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诸蒙古大臣正以为得计,只听“啪!”地一声,忽必烈拍案而起,“呼图特穆尔休得胡言,天下英雄,凭的是本事,朕岂在乎其出身!况且九拔都天纵之才,岂是寻常汉人可比?弘范,你自上前!”
“臣在!”站在武将队列,忍了很久的张弘范铁青着脸走上前,跪倒。他的品级和职位都不能和众人相比,所以没资格自我辩解。但刚才发生的事情,更坚定了他要尽快建功,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洗刷众人加诸于汉臣身上之耻辱的决心。
“取朕的金刀来,给九拔都戴好!”忽必烈不看众蒙古大臣,径自走下御阶,把张弘范从地上搀扶起来,“你等英雄,朕向来视为手足。此番前去,应以大局为重。莫学那些目光短浅之辈,把等级放在嘴边。天地英雄气,豪杰岂问出身。此刀,乃朕纵横天下时所用,曾斩无数上将首级,今赐于你。江南诸将若有不服号令者,九拔都为朕斩之。朝廷之上有怠误军机,坏我灭宋大局者,朕为九拔都斩之。我朝与宋合战数十年,灭宋在此一举!”
张弘范接刀,普通一声跪倒于地。这番知遇之恩,感动得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头,抬起带血的前额,大声立誓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此番不灭大宋,誓不还军!”
整个朝廷之上,刹那间热血沸腾。武将们自然想起了年青时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的时光,文官们也被铁血之气感染,再不敢多说话,徒但了不顾全局的虚名。
阿合马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呼图特穆尔看看伯颜,看看忽必烈,气哼哼地摇摇头,缩回了文臣队伍。对忽必烈的决定,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暮chūn三月,在江南已经是杂花生树的时节,对于地处北国的大都城来说,却是一年中最好之季。伯颜笑眯眯地骑着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街道两边恰绿的细柳,大户人家探出墙头的桃花,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对于jīng通汉学的伯颜来说,这种景sè,刚好可以用来入诗作画。
身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带着几个侍卫,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时大元刚立不久,还未脱草原民族的豪迈之气,蒙古大臣无论文武都骑马上朝。下朝后一哄而散,远远将坐轿子的汉、sè目大臣扔在身后。
伯颜慢慢地拉住缰绳,闪身等在了路边。早朝上,忽必烈宣布对张弘范的任命的时候,诸蒙古、sè目大臣齐声反对,只有自己什么也没说。伯颜知道呼图特穆儿,巴图鲁鼎,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等蒙古大臣就不会放过自己。
“巴林部的小子,今天朝堂之上,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呼图特穆儿一把拉住伯颜马头,气哼哼地问道。他与伯颜是老朋友,彼此之间玩笑惯了,所以说话时,也从不客气。
“莫非糊涂兄还有更好的人选?”伯颜笑了笑,一边与呼图特穆尔并络前行,一边问道。糊涂是他根据汉人的音译给呼图特穆尔取的绰号,呼图特穆尔缕次抗议无效后,只得听之任之。好在平章政事已经是极大的官职,整个大都城,敢称呼图特穆尔为糊涂大人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
侍卫们纷纷向前或向后散了开去,避免打扰大人们的交谈。听到伯颜的反问,糊涂大人愣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难道,难道我堂堂蒙古英雄,这一辈中,居然都不及一个汉家小子!”
“阿剌罕残暴,他去灭宋,只会把江南灭成一片白地。贴木儿急躁,未必是张世杰对手。赛音谔德齐远在云南,来不及调之。达chūn失了陛下之欢心,糊涂兄让我还找谁来!”伯颜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答道。
“可,可那也不能让汉人领五十万大军,一旦怀有二心,岂不天下大乱!”呼图特穆尔愣了愣,不服气地叫道。他知道伯颜说的话在理,但选帅一事,涉及到蒙古人与汉人的权力之争,不由他不为此着急。
“非也,正因为兵多势大,所以才必须选一个汉人。陛下睿智,岂是你我能及!”伯颜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话。惹得呼图特穆尔抓耳挠腮,在马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才不得不深施一礼,低声下气地试探道:“伯颜,你是说陛下这么安排,另有玄机,不是受了那董大蒙蔽!”
伯颜摇了摇头,轻笑道:“糊涂兄也太看得起董大,他虽然足智多谋,却从来不敢跟皇上动心眼。这也是董大的过人之处,皇上最看重董大的地方。至于陛下为什么这样安排,呼图兄且想,统兵五十万,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一个忠字!”呼图特穆尔大声答道,并不像外号一样,真的很糊涂。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保证领兵之将,一定是忠的呢?”
“这?”呼图特穆尔答不出来了。本来想说,只要是蒙古人,肯定是忠的,汉人和sè目人,必然为jiān诈。但仔细想一想,连续数年,塞外纷纷起来作乱的,都是蒙古人。反而是汉军成了拱卫朝廷的主力。含有民族歧视成分的话说不出来了,脸慢慢被涨成了黑红sè。
“其实,陛下在乎的不是领兵之将对他忠不忠,而在乎的是,领兵的人,有没有不忠的机会!”伯颜用马鞭指着前方,低声分析道:“糊涂兄请想,如果此番南下的是个蒙古将领,他趁势作乱,残宋会如何应对,塞外诸侯,会如何应对,他麾下的将士,会如何应对!”
“残宋当然会跟他联手,塞外那帮乌龟王八蛋,巴不得我朝内乱,自然起兵在我等后方牵制,让大军不敢南下平叛。而他麾下的将士,蒙古人未必全跟了他,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这些笨蛋向来眼中只有统兵之将,不分黑白,这…….唉,伯颜你怎么不早说!”呼图特穆尔终于明白一点味道过来,心中好生后悔。
如果张弘范胆敢拥兵自重,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未必肯跟他,残宋肯定要趁机讨伐他,塞外的诸王也不会对一个汉人表示支持。到时候大元全力一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叛乱平定。所以,无论张弘范对朝廷的忠心是否是真的,他都没有造反的条件。
换了个蒙古将领,则所有不利条件都转了过来。残宋会与他议和,联手对抗北方。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被他蒙蔽,新附军和汉军会被他协裹。塞外的不安分力量也会趁机卷入。所以,领重兵平残宋的,必须是个汉人。
只有汉人,才没机会向西北诸王那样,拥兵自重。
张弘范战功累累,素有会用兵之名。唯一的缺陷是不能让诸将信服,而忽必烈的金刀,又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个缺陷。
“我早说了,你们还会倾力反对么?你们不倾力反对,又怎显出陛下对汉臣的厚恩。糊涂兄,我劝你今后还是多动动心思。不要总是把蒙、汉之别挂在嘴上。你越是与汉臣过不去,反而逼得陛下,不得不陷进汉人的圈套!”伯颜收起笑容,正sè劝道。
“汉人的圈套?”呼图特穆尔对伯颜的劝告百思不解。
“那些汉人,骑马做战基本是不灵光的。但权谋之术,琢磨了上千年。你不仔细些,怎是他们的对手。就拿刘深一事来说吧,如果你们不说话,眼看着sè目人揪住汉臣的把柄,刘深早就死了好几回。你们几个趁人落井,乱往下丢石头,在陛下眼里,就成了咱们蒙古、sè目两系臣子,合伙跟汉人过不去。作为一国之主,他反而不得不替汉人撑腰!”
呼图特穆尔恍然大悟,后悔得连连拍脑袋。“我说一个刘深,怎么在陛下眼里就成了羊脊背肉,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掉,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可那是陛下怎么处置刘深,是陛下得事情,怎么显出董大的聪明来!”
“是汉臣,不是董大。董大在汉臣里边,是个异类。他对陛下的忠心,你我都未必比得过。但其他汉臣,却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在陛下面前玩权谋。你是文官,且想想,最近朝廷上,哪些人请辞,民间,又流传着什么说法?”
“御史姚枢,户部侍郎张文焕,翰林侍读学士杨子衡,好像全是汉臣啊。对了,我听说,南边出了一种东西叫报纸,上面骂那些跟着咱们的汉人忘了祖宗。为了一己富贵,为了私恩而卖故国!”呼图特穆尔拍着脑袋说道,实在弄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些汉臣,平时被人说了几句,都要像个得势的女奴般,闹着陛下给他们主持公道。如今,被报纸明着骂,他们怎么没要求陛下禁绝报纸?怎么早不请辞,晚不请辞,你们几个和阿合马大人一弹劾刘深,他们就都请辞了!”伯颜低声指点道,“他们分明是故意为之,南方骂得他们越凶,你们逼得他们越紧,他们越装作两头不得志,受了莫大委屈。陛下为了安慰他们,就只好给他们以重用,并且对几个声望较隆的人加官进爵。这就叫借势,你们不肯仔细考虑,跟着sè目人瞎欺哄,结果越闹,汉人的权力越大。我蒙古和sè目两系列权力越小!”
“这?”呼图特穆尔对伯颜佩服得五体投地,瞪大牛眼,盯着伯颜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边看,边说道:“好你个伯颜,平素看不出来,居然全身都是心眼。你说,咱们该如何应对,我们几个听你的!”
“还是那句话,眼光放长远,大局为重。无论汉人和sè目人怎么受宠,天下不还是咱蒙古人的。只要平了残宋,就不必在乎一时得失。咱们跟着陛下享福的rì子长着呢,别跟那些汉人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陛下手里的棋子,等下完了灭宋这盘棋,该收,也就收了!”伯颜看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以极其认真的表情告诫道。“这次残宋突然崛起,是我大元立国以来,少有的一道坎。咱们必须整合一切力量,帮陛下把这个坎走过去。短时间受些委屈,吃些小亏,也就认了。过几天我就要奉命北巡,检查陕、甘两省防务,并试着跟海都等人联络,看能不能先把北方安顿住。朝庭里的一切,就仰仗糊涂兄等。切记,汉人虽然jiān诈,却胆小怕事,不会给朝廷带来大祸患。而阿合马等人,却要打起十二分jīng神来提防。这些sè目人,只要有钱,没什么不能卖的!”
“糊涂兄清楚了,伯颜你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叫着自己的绰号,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伯颜在智慧之上的差距,发誓要在伯颜北巡时,替他守住大后方。
伯颜说得好,大伙都是蒙古人。只要天下在蒙古人手里,整个族群就能得到最大利益。与族群利益来比,那些意气之争,官场沉浮,不过是一场chūn花,雨落后,也就谢了。有没有收益,还在最后的果实上。
细雨过后,残花落尽。
汉军前都元帅刘深府,两双铁靴踏过落红满地的小径。平宋都元帅张弘范和待罪在家的刘深并肩走在花园中,一边欣赏最后的chūnsè,一边探讨着对宋用兵的心得。
“刘兄,你刚才说,宋军那边,有钢弩、手雷、火炮三种利器,杀人于百步之外。刘兄与残宋周旋了那么久,可曾想到什么克敌之良策?”张弘范低声问道,抬手,折了一枝细柳,举在眼前细细观赏。
“败军之将,哪还敢空言误人。几次战事经过,方才我都与你详细说了。若论用兵,愚兄自问没什么错误。但器械不如人,运势亦不如人,所有苦果,只要一个人吞了!”刘深苦笑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虽然忽必烈没有治他的罪,但凭借对政治的敏锐嗅觉,刘深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前途的不妙。心情低落,对前线的事情,也提不起太多兴趣。
张弘范笑了笑,手臂轻挥,几朵新叶顺着树枝向半空飞去。“有道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只赖东风回顾。刘兄何必这么消沉,陛下此刻降罪于你,不过是给人看看。忍得一时寂寞,待小弟平了宋归来,自会在陛下面前保你。我大元兵锋正盛,四下还有安南、缅甸、倭、天竺等国未臣服,刘兄还忧没机会领兵,东山再起不成!”
“只怕是东君未顾,已经被风雨所折。朝来寒雨晚来风啊!弘范,你的好心我领了,此番带兵近五十万,陛下等于把半个江山交到了你手上。一定徐徐图之,文武两策并用。切忌不可一时急躁,试图靖功于一役!”刘深笑了笑,非常认真地回应。他与张弘范都出身于汉军世侯之家,自幼交好。彼此之间情义素来厚重,有话也不怎么藏私。
“董大人所献文武两策,虽然高明,可朝廷未必肯认真执行。这武策,我在前线,自可依照刘兄叮嘱来做,而文策,没有人监督,估计用不了多久,阿合马大人就得把它变了味道。况且仁政见效慢,陛下未必等得及。即使陛下愿意等,户部也等不了!”
张弘范见刘深说得郑重,索xìng实话实说。行军打仗是他的本行,他有把握控制好整个战役的节奏。但安抚地方的事,却不取决于他。
“那倒也是,收不上税来,北方的将士也不答应。如果不能为百姓谋福,贤弟此去,尽力少做些杀孽吧。愚兄在家呆了几个月,反省平rì所为,好生后悔!”
“我军百万战旗红,俱是江南女儿血!”张弘范轻轻吟了一句,“兵凶战危,不杀人,怎么激励士兵的凶xìng。刘兄什么时候转了xìng子,怜悯起那些平头奴子来!”
“我有二儿一女,一女早已嫁人,不会因我获罪而受牵连。两个儿字,怕是要替我还债了。贤弟,能少杀,尽量少杀吧。毕竟他们和我们都是汉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刘深叹息着劝道,他知道张弘范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未必听得进自己的劝告。但话说出来,也许冥冥中有神灵听见,就会多少赦免一些自己犯下的杀孽,不会降罪到刘家子孙头上。
“刘兄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输了几仗,连英雄气概也输了吗!我们都是汉人,但我们都是被大宋丢弃在北方的汉人,几百年喝着马nǎi长大,与文疯子空中的中国人何干?”张弘范低声叫道,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满。他前来刘府,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破虏军那些秘密武器的情况,谁知道一向硬气的刘深,颓废得就像个要死了的人一般,一会儿说起谋略,一会说起仁政,一会儿说起民族,就是不说对付火炮和手雷的经验。
“不是英雄气概输光了,实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深苦笑着摇头,大声回道:“也罢,用兵打仗,我本来不如你。你若顺利灭了宋,我刘深肯定借着你的风头,重新领兵出征。说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为时尚早。那火炮和手雷,皆带着火字,克火者,莫如水也。江南梅雨季节将致,弘范让士兵多吃些苦,尽量趁着雨天打仗,必能乘得先机。南人身材矮小,近身肉搏,不是蒙古军和汉军对手。两军纠缠到一处,必然能胜之。至于钢弩,弘范尽选军中好箭手,单成一军,以强弓对之。钢弩虽劲,shè程却不及强弓,两军对shè,我军并不吃亏!”
“谢谢刘兄,弘范受教了!”张弘范长揖到地,高兴地说。
“不谢。文天祥诡计多端,必不肯按常理跟你做战,弘范不得不防之。至于张世杰,他与你打了这么多年仗,彼此的斤两,你们双方比我还清楚,也用不着我来罗嗦!”
“正是,弘范定尊刘兄叮嘱!”张弘范笑着回答,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战略构想。
“我有两子,俱留在江西,未曾随我回大都。弘范去军前,请看愚兄薄面……”
“我定然好好照顾,让他们轻松立功!”张弘范没口子答应。刘深的关于用天气克制火器的建议,深得其心。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本来是刘深想出来的克敌之策,可惜朝廷没有给刘深施展才华的机会。自己白占了个便宜,定然要给他丰厚回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请弘范兄给他们个差事,安排他们出远门,越远越好!”刘深摆了摆手,低声请求道。
“出远门,这是什么意思?”张弘范不解地问。出远门是北方土语,意思是到远方公干或游历。刘深请自己安排他的两个儿子去远方公干,明显是在给他们安排退路。难道刘深以为,自己五十万大军,破不了残宋么?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让他们再做杀戮。想让他们积些功德。我听说广南西路之南为安南国,对是否臣服,摇摆不定。弘范不妨让两个孩子到那里走一趟,为你巩固广西后方。愚兄将来在九泉之下,也念你的恩义!”
“呸,呸,好个晦气的刘兄。怎么尽念一个死字。两个孩子,就如刘兄所说,至于刘兄的前程,包在小弟身上!”
“如此,我就在这里等候贤弟凯旋!”刘深展颜,笑容里充满凄凉。
“兄且放宽心,一年之内,必有小弟消息!”张弘范拱手跟刘深告别,豪情万丈地向刘府正门走去。
刘深摇摇头,没有相送。他知道这是张弘范跟自己是最后一次见面。此宋已经非彼宋,即使灭了朝廷,杀了皇帝,依然有无数人会反抗到底。张弘范不败便罢,一旦有小败,自己难免就是被推出来,承担起给众人灭火的使命。
世事如棋,自己只是其中一粒子。是用,是弃,自从搭上蒙古人的战车时,已经不归自己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