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三卷 薄暮 第四章 合围
“口令!”“啊――!”询问口令的士兵惨叫着倒下。
静夜中,突然响起了细细的风声。数以千计的羽箭从云中扑下,shè进宋军的连营。鹿砦、木墙、营帐、瞬间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雕翎。几点火星缩入箭杆,暗了暗,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整个连营刹那间成为一片火海。
一排又一排的羽箭带着风声落下,扫荡着营内的一切活物。嘈嘈切切的弓弦声过后,紧接着,数百个身披重甲,手持巨斧与狼牙棒的探马赤军扑过来,镶嵌了铁皮的战靴踏过竹钉,绕过陷阱,直奔山脚下营墙。
营墙后除了伤者的呻吟,临终者的呐喊,再不闻半点生息。仿佛所有大宋官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懵。眼见着,偷袭着的铁靴就要踏营而入。营墙后空地上,突然竖起千余面巨盾,巨盾后,弓箭手松开因长时间着力,已经发白的手指。
“呜!”鸣镝的炸响声短而急促,千点寒星,直shè向前。借着山势冲锋的元军的速度明显停滞了一下,成队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庄稼一样交替着倒地,一点点红sè的血花在人群中绽放,前冲的队伍中间瞬间出现了一个淌着血的缺口。
沉闷的号角声从山头吹起,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人发出一声呐喊,不退反进,恶狼一样号叫着,没命地冲向营墙。
营墙后,镇殿将军苏刘义一挥手,又是上千支羽箭齐shè,号叫着前冲的重甲武士又被放翻近半,残余的寥寥几个,带着满身的雕翎,依旧向前。
战斗在子夜开始,一波又一波身披铁重甲的元军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不顾生死地冲破夜幕,如同海边的波涛一样,迅速吞没前浪,高高地拍向沙滩。
弓箭手回敬以羽箭,人浪翻卷着破碎,血如雾一样在空中飘散。
第二波铁甲军倒下,第三波踏着第二波的尸体上,呐喊着从夜幕中冲出来,黑暗处,只听见靴子踏地的啪啪声,大地在颤动,不知有多少士兵,呐喊着冲向死亡。
大宋士兵机械地弯弓,放箭,放箭,弯弓。看着眼前的蒙古兵跃起,倒下,倒下,跃起。
山坡上,蒙古弓箭手拉动弯弓,进行压制shè击。羽箭借着山势,遮天盖地。大宋士兵手中的短弓shè程不如敌军,地势亦在敌军之下。弓箭手的队伍很快被蒙古人的羽箭打出缺口。后营中,立刻有人冲上来,跪在先行者的遗体旁,从血泊中捡起短弓,拾起羽箭,快速发shè出去。
漫天的羽箭在空中往来,营前的一棵大树在羽箭的交替打击下迅速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干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白sè、黑sè、灰sè的雕翎。
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挡在山路口的木制寨墙成为一条死亡分隔线,寨墙两侧,短短半刻钟,上千条生命走向终结。
终于,有铁甲军靠近了寨墙边。几个浑身是血的铁甲武士挥动着巨斧头,狠狠地向木墙砸下,木墙晃了晃,出现了一道缺口。得了势的蒙古武士欢呼着,一拥而入。
苏刘义的脸抽搐了一下,命令亲兵举起了一个红sè的灯笼。巨盾后,百十个赤着上身,头缠红布,手持长刀的壮汉冲了出来,堵向了缺口。
天空中,鸣镝往来呼啸。木墙缺口处,却再没有双方的羽箭飘落。长刀和巨斧遭遇到一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令人心颤的金属入肉声交替着响起,不断有带着铁甲的残肢体飞出,血与肉在半空中,画出凄厉的图画。
死亡就在眼前,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双方士兵却没有人后退。攻的一方不敢停手,因为他们已经被困了三天。如果今晚再打不出缺口突围,明天山上就要断水,三万大军,就要被人困死在这不名之地。
防守的一方亦不敢留情,因为他们知道,山上困住的是索都。近十万宋军,在看着他们的表现。江南各地十几个城市被屠百姓,几百万条冤魂在半空中,盯着他们是否尽力。
冲上来的北元铁甲军被大宋敢死队逼出了寨墙。木墙的缺口被竹竿与木板添补,没等敢死队员和辎重兵们转过身,山上的羽箭封锁了这个角落。
一个手持长刀的壮汉,顷刻间身上中了十余箭,挣扎着,扑在了营墙上。热血,顺着青白sè的竹竿留下,染得木墙一片赤红。长刀,却高高的竖起,成为元军下一次冲锋的阻碍。
箭雨过后,更多的北元铁甲从黑暗处杀了过来,攻势如涨cháo之水,无穷无尽。营墙上出现了更多的缺口,新附军、蒙古军、探马赤军、身穿不同颜sè铠甲的士兵,蜂拥而入。眼看着,羽箭互shè演变成了近身肉搏。
苏刘义拔出身边的长枪,自己冲了上去。枪缨舞处,当者披靡。百余名江淮劲卒紧随其身后,手中长枪交替出击,组成一个滚动的枪阵。不断有北元士兵被枪尖戳翻,暗红sè的枪缨很快被血湿成络,敌人却越杀越多,缺口争夺战,慢慢演变成了群殴,混战。
“此非刘义之罪!”苏刘义心中哀叹着,疯虎一样在敌群中往来冲杀。
敌军突然之间全部压到了他防守的位置。攻击方的士兵,数量是守军的三倍。而苏刘义的麾下以新兵居多,久经战阵的,只有区区五百江淮劲卒。
无论身高、膂力还是杀人经验,以职业农夫为主体的宋军皆不是以职业强盗为主体的元军对手。更何况强盗一方身披铁甲,手持利刃。而农夫这一方,兵器多为粗制烂造,临时拼凑而起。
北元杀入江南的几支真正的蒙古军,索都部号称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依附在索都本部人马身边的探马赤军和新附军,也都是百战老兵。
苏刘义面前的窟窿越来越大,寨墙上的缺口,已经连到了一起。越来越多的敌军从缺口处涌入,逼得苏刘义麾下的士卒节节后退。
一柱香不到的功夫,前垒和中垒已失,苏刘义带着剩余士卒死死守住后垒,最后一道防线岌岌可危。
就在此时,身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哨步兵,从身后的山路上快速冲上来,曲折蜿蜒的山路,在他们脚下,如履平地。
带队的将领一挥手,几十枚铁弹丸,长了眼睛一般,飞入了元军当中。
铁弹丸在铁甲军中轰然炸开,将周围的蒙古武士掀翻在地。爆炸声过后,是一排亮晶晶的钢弩,割麦子一样,将蜂拥而来蒙古武士,全部割倒。
一营破虏军,从斜侧慢慢的切过来。刀一般,逼得蒙古武士连连后退。
每前进一步,都伴着一排弩箭。人浪起伏,三排破虏军弩手交替前进。弩的shè速不快,但阵形和平rì的训练却让弩阵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弩阵后,一排简易的发shè架快速拼装成形。竹制的力臂猛然弹开,几十枚手雷流星一般划破夜幕。
弹丸交替着落下,黑sè的烟柱并排着涌起。每一道烟柱,都意味着毁灭与死亡。泥土长了翅膀,雾一样凝结在半空中,石头、碎木、杂草乱纷纷从天空落下,曾经活着的和已经死亡的,顷刻间融合为一体。
前冲的元军在窄窄的山路上被弹坑隔为两段。
弹坑后的士兵,瑟缩着,任军官如何催促也不肯再冲向前。一个月来,从遭遇“土匪”张元开始,他们已经吃足了手雷的苦头。死在钢刀和弓箭下,大伙还能剩下全尸体。死于手雷的爆炸中,通常是面目全非。这种面目,死后魂魄连祖宗都不认。
王老实带着一营破虏军,取代苏刘义麾下的弓箭手,成为了局部战场的主角。简易的竹子发shè架被士兵们喊着号子拉开,点燃的手雷从发shè架的一端,快速弹出,掠过两军纠缠之地,shè向北元士兵最密集处。
冲锋的人流被彻底隔断,与宋军战在一处的北元士兵突然失去了后援,阵脚大乱。得到强援的大宋士兵却jīng神振奋,齐声呐喊,争先恐后地冲上。
一个蒙古武士的罗圈甲上扎满了羽箭,倒地之前,挣扎着把弯刀砍入了面前宋兵的肩膀。
受伤的大宋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翻滚,突然,他捡起一支箭,从裆下,将箭刺入了附近一名元军的身体。
两个大宋士兵同时扑上来,卡住了一个铁甲军没有防护的脖子。被卡住的党项武士拼命挣扎,胳膊如重锤一样砸在宋兵的腰腹间。两个只穿了纸甲的宋兵被打得口吐鲜血,却丝毫不肯松手,最终,三个人同时倒在了烈火中。
在破虏军的协助下,元军的攻势被压制住,渐渐疲软,终于支撑不住,慢慢退了回去。战场慢慢回复了平静,残肢、硝烟、余火、热血,一切就像做了场恶梦。
镇殿将军苏刘义伸手,抹去了脸上的血汗。后退几步,一跤坐倒在上。
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伸过来,从地上将苏刘义拉起。金属护面拉下,王老实给了苏刘义一个宽厚的笑脸:“苏将军,您先忙着,我留一队手雷兵听你调用,奉丞相命,兄弟这个营专门堵窟窿。鞑子不会只从一个地儿突围,兄弟我先行告辞!”
说完,拉上面甲,带着麾下士卒,匆匆消失在夜sè中。
酒徒注:怎么投票的人越来越少捏?
“呸,什么东西,没品没级,也敢跟我家将军称兄道弟!”家将苏白望着王老实的背影唾了一口,悻悻地骂到。
苏刘义是张世杰麾下第一爱将,大宋广平侯,镇殿将军。而王老实只是一个破虏军营正,双方地位相去甚远。王老实习惯了破虏军中那套做法,仓猝之下,没给苏刘义行礼就走了,此举当然激起了苏部将士的不满。一些与苏刘义交好的将领立刻七嘴八舌地非议起来。
“是啊,不就仗着有几门炮么,什么了不起。咱们和鞑子拼命的时候……”
“改rì去文丞相那问问,是不是平素破虏军就这么教导的,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
“是啊,这尊卑长幼还要不要…!”
“嗯哼!”苏刘义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议论。他不希望两军之间,临阵时再起什么隔阂。
众将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扭过头,向王老实留下的掷弹手们望去。破虏军那一队掷弹兵静静地站着,对周边的议论充耳不闻。一个个如出鞘的钢刀般,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无怪乎文疯子一年来能席卷福建!”几个识货的将军转过身,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各自散去。身后不过三十余人,那份军容,那份杀气,居然将整个营地上千人都比了下去。
那是百战百胜雄师才有的威风,苏刘义站在大营中,看看立在自己身后的掷弹手,再看看自己麾下忙着打扫战场,修补鹿砦的士兵,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老实不顾身份,和自己称兄道弟。苏刘义不很在乎。他本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军中粗人多,唐突之处,本应在摇头之间悄然揭过。苏刘义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和几个同僚用怎样在话语中,挤兑无兵无将的文天祥和杜浒。甚至记得当初自己的神态和每一句话。
但王老实刚才于两军阵前使出来的战法,却让他内心无法平静。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打法,用手雷将对方的前军和后队硬生生切断,然后用钢弩进行扫荡。在局部,永远是以多打少,以强凌弱。
这绝对不是以前他非常瞧不起的那个只会说豪言壮语的文书呆能想到的主意。当年他之所以排挤文天祥,就是不希望这个不知兵的书呆胡乱指挥,把已经糟糕透顶的军务搞得更乱。
而今天,文天祥麾下一个小校身上表现出来能力,却一下子推翻了他以前对文天祥的所有判断。
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苏刘义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文天祥变了,已经不再是那个眼高手低的书生。他脚踏实地的做着每一件事,在兵法、谋略方面的造诣,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些统兵大将。加以时rì,此人不难一飞冲天。
“不知道自别后,文大人有什么奇遇!苏刘义轻叹一声,加入了修补营垒的工作。朝堂、军旅,身边不明白的事还很多,懵懵懂懂,他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手在推着自己前行,走向一个两边都看不到尽头的岔路口。
实际上,很少有人能看清楚大宋祥兴元年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变化,百丈岭上一只蝴蝶煽动了翅膀,掀起的飓风吹偏了整个历史。骤然加速的时代大cháo前,一切人都变得陌生,一切故事都变得离奇。
那个时代出现了太多不可司议的事,以至于后世很多军事家在研究到福建战役时,对着厚厚的一叠资料,往往会连连摇头。他们弄不明白,为什么福建战役会打出这样一个结果。甚至有人心中涌出“如果我是索都,会如何如何”的想法。
因为从战役谋划和临阵指挥的角度上来看,索都和文天祥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换句话说,在双方交战的刹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参谋们对于兵法的理解,还是刚刚窥得门径的学生。而索都的指挥能力和指挥经验,都远远超越了文天祥,甚至可以作为后者的老师。
从索都渡过九龙江后种种谨慎的举动上可以推断出,当文天祥率领大军兵困泉州的消息传来后,杀人王索都已经战报上的蛛丝马迹得知文天祥在泉州设了个口袋给他钻,谋划的是标准的围城打援。
这种手段是索都一生所经历的数百次战斗中玩腻了的把戏。当即索都就决定将计就计,一边以小股兵力与诱敌的张元部兴宋军周旋,作出忌惮对方火器,萎缩不前的假相。另一方面,派遣使者赶到刘深营中,密令刘深移师九龙江下游,在已经形成的突破地段渡江,与自己形成犄角之势。
两军之间距离不远,九龙江西岸又尽属大元。只要刘深听从了索都的命令,两支元军就可张开大口,趁着破虏军围攻泉州,无暇分身的时候,重创许夫人的兴宋军。一旦兴宋军被打残,索都、刘深和蒲家兄弟,就可以反包围住文天祥的破虏军,扭转整个福建局面。到时候,非但泉州之围可解,福州、剑蒲,都将暴露在元军的攻击下。
从当时几支人马的战斗力对比来看,索都的布置没有任何错误。遗憾的是,他忽略了自己的老对手张世杰的胆略,也高估了蒲家兄弟对左翼军的控制力。
当刘深的人马刚一过江,许夫人的兴宋军就从鼓鸣山中扑了出来。索都立刻调遣大军从侧面压了过去。三天之后,元军以死伤四千余人的代价打破了张元布置的阻击线,接着在长泰城重创悍将张万安率领的兴宋军二、三两标,震动福建。逼得文天祥不得不临时从围攻泉州的军队中抽调主力,为许夫人的兴宋军提供紧急支援。
眼看着泉州之围可不战而解的时候,棋盘上突然多出了一粒子。张世杰带着两万大军跳过cháo州,从海路偷袭了漳蒲。然后,大宋兵马源源不断地杀向了索都背后,克木绵庵,困漳州,将元军的补给线全部切断。
索都不得以,只好令汉军副元帅刘深分兵回救漳州,九龙江畔一场血战,刘深不敌张世杰和杜浒,被迫引军向上游突围,索都后路尽失。
屋漏偏逢连夜雨,左翼军在当地商人的收买下,突然兵变。蒲家兄弟被乱军所杀。腾出手来的破虏军立刻调头西进,三支大宋军队,团团将索都困在中间。无数在漳、泉一带观望的盗匪趁火打劫,组成义勇军前来助战。几番激战下来,索都的防线一再被攻破,不得不收缩到文蒲山一带。
随后,张世杰部渡过九龙江,与许夫人,文天祥一起,将三万元军困在文蒲山东南,一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半岛上。背对大海,粮尽援绝,索都数次组织夜间突围,都被联军死死顶了回去。
但从军事角度来分析,扭转了大宋危局的福建战役,破虏军胜得险之又险,十分中有七分为侥幸。但如果脱离军事角度,从福建战役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上来看,破虏军获胜,索都被困,又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一切还得从杨亮节离开福州时开始说起,比起前线战局的千变万化,一个多月来,大宋行朝上对文天祥态度的变化,毫不逊sè。
当国舅杨亮节出使福州回来后,大宋朝庭上立刻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一些言官和随朝世族纷纷上表,要求小皇帝下旨,声讨文天祥和破虏军。剥夺文天祥的一切官职和封爵,并号召天下忠义之士,讨伐此不道逆贼。
出人意料的是,以杨亮节为首的皇亲国戚势力突然调转方向,完全站到了破虏军这一边。先是引经据典,根据王安石改军制,张浚撤厢建军等种种本朝已经有过的先例,论证改变军制乃是丞相的份内职责。然后以破虏军只是将军队结构更加细化,兵制实际上与“将兵制”相差不大的事实,驳斥了言官们对文天祥擅改祖制的弹劾。最后,以诸多战例证明,当时整个朝堂漂流在海上,文天祥一军独秀,功在社稷。纵是有不当举措,也应该忽略不计。
正在辩论双方各抒己见,僵持不下的时候。破虏军进攻泉州,兴兵为宋室复仇的消息突然传来。朝廷上,对文天祥和破虏军的所有指责,一下子变成了站不住脚笑话。
毕竟大宋三百年,除了被冤杀的岳武穆,还没有一个“逆贼!”、“jiān佞!”,曾经试图为皇家复仇。
消息在民间不胫而走,军中低级军官,对破虏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朝庭上不发兵助战,反而拖破虏军后腿的行为,议论纷纷。
而坊间巷里的流言,更是对朝庭目前的举止充满鄙夷。一时间,外界非议之声四起,无论文天祥是否有造反的企图,在世人的议论中,都变成了朝庭步步紧逼,试图逼一个忠直之臣领兵造反的事实。
无形的压力面前,很多言官自动闭上了嘴巴。庭议上,向来不介入朝廷争端的禁军统领凌震,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根据实际战例,论证了文天祥改变军制的好处,及其对眼下抗元战争的现实意义。
凌震一系的介入,让几个坚持说文天祥大逆不道的官员和统军将领措手不及。顷刻间,朝中舆论调转方向,把一顶顶高帽子,戴到了文天祥和破虏军头上。
原来大逆不道的行为,都变成了当机立断。不报朝庭,擅自改变地方治政方式的罪名,也变成了事急从权。
很多不明就里的人目瞪口呆。只有张世杰、苏刘义等少数核心人物,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因为什么。
外戚集团的突然变卦不难理解,两大船的金银细软,还有大把的大元交钞,足以让他们将黑的说成白的。
但凌震的态度,却代表了杨太后、陆丞相和小皇帝的意见。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破虏军,拉回大宋这条船上来。
文天祥在福建的战绩和民间声望,让朝堂上的有识之士很快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把文天祥说成逆贼,未必能动摇得了他于天下豪杰心中的地位,也未必威胁得了破虏军的生存。但离开了破虏军的支持,朝庭却未必能生存得下去。
至于拒绝支付火炮和钢弩的错误,被自动忽略。在仔细考虑到民间舆论和文天祥可能进行的选择之后,张世杰做了一个冒险的决策,出兵配合破虏军,打通广州到到福州的通道。
为大宋皇室复仇,是每个大宋臣子的义务。拿下泉州的一方,在将来的争执中,就占据道义的制高点。
打通了福州到广州的通道,火炮和钢弩的秘密,破虏军就不能独享。同样是拱卫大宋皇室的勤王人马,克敌利器也应该见者有份。
抱着各种目的,一盘散沙般的各路勤王人马,再次站在了张世杰的令旗下。从泉州兵败后,就除了嫡系数千江淮劲卒之外再调不动一兵一将的张世杰立刻如鱼得水,迅速布置了绕过cháo州,直取漳浦的战略。
福建局势,一瞬间逆转。
“天亡我也!”杀人王索都在最后的rì子里对着苍茫的大海感叹道。
他不知道,亡他的不是天,而是人心,大宋百姓的复仇之心。是对刽子手的仇恨,让大宋行朝隔阂甚深的几方势力,出乎意料地团结了起来。而团结起来所爆发出的威力,照亮了整个迷茫时代。
“文丞相武不及张公世杰,谋不及陈公宜中。时敌我双方,智略超乎丞相之上者比比皆是。然丞相始终能因势力导,终cāo胜券。时也,运耶?盖其眼光独到,目光已超越历史尔!”史学家在五十余年后,如是记载。他认为,文天祥当时能使出引导舆论、贿赂双方官员、截杀信使制造消息不对称等诸多后世兵家口中的经典辅助手段,是因为,其高瞻远瞩,目光超越了历史,直达未来。
他的观点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那些参加过福建战役的老兵却不这么认为。
“文丞相没有超越历史,他恰恰融入了历史当中,知道那些挣扎于历史大cháo中的普通人,他们最需要什么,追求着什么!”
“因此,他和大伙一起创造了历史。”
蓝天白云之下,几面宋旗,在泉州城头慵懒地垂垂卷卷。
城门大开着,昔rì繁华的街道上却没有几个人走动。路面上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令人有些渗得难受。偶尔在巷子深处响起一声犬吠,附近街道大大小小各种犬类立刻cāo着不同地区的方言,“汪、汪、汪、汪”叫个热闹。寥寥的行人马上像暴风雨来临般,瞬间失去了踪影。沿街的窗子和门以最快的速度关闭,吡哩吧啦地,比军队的脚步还整齐。
过了好一会儿,犬吠声停了。空气中,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飘来。临街的窗子,又“悉悉嗦嗦”地开了一条小逢,一双双闪着不安的眼睛从缝隙后看出来,老鼠般四下扫视。试探几回,才哆哆嗦嗦将门窗打开。
街市又恢复正常,刚才消失了的人,又变戏法般凭空冒了出来。挑三拣四地搜罗着生活的必需品。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该死的狗!”坐在柜台后的掌柜的擦着脸上的油汗骂道。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失言提一个“死”字,连连向地上吐着吐沫,跺着脚,试图把这不吉利的字眼彻底抹掉。
买货的客人,怜悯地看看神经兮兮的掌柜,摇着头出门。
“死”其实并不可怕,就像蒲家兄弟,风光了大半辈子,虽然到头来稀里糊涂被属下砍了头邀功,几百万家资也被人送到了破虏军中当见面礼。但毕竟是个短痛,两眼一闭,家人朋友血流五步的惨状根本未曾看见。
可怕的是等死的心情。军爷们开关献城已经十几天了,如何处置泉州,文大人那里还没有个说法。对城市的围困虽然解了,但城外还有破虏军一个标人马虎视眈眈在那里看着。海港中,方家和破虏军水师,还牢牢地把守着出海口,不许船只进出。
最让人心里不安的事情还在后头,最近几天,接连有丞相手令传来,把左翼军水、陆将士,一拨拨叫到城外整训。偌大个泉州,只留了百十个差役,负责救火防贼。
“怕是要屠城吧,不知几时封刀!”有胆小者缩着脖子如是想。越是怕,还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听逃难的人说,蒙古人屠城的时候,通常可都是把有武器的人先骗出城外去。泉州人杀了大宋皇家三千余口,这血海深仇,又岂是蒲家老小的命可偿还得完的。
早知道这样,不如跟他们周旋到底。有人在绝望之余,后悔地想。如果不杀了蒲氏兄弟,说不定还能跟破虏军博上一博。但转念一想,连百战百胜的索都都让文丞相设计包了饺子,大伙跟在蒲家身后,顶多是个热闹,到头来还是难逃一劫。
也有豪不在意的,该吃喝吃喝,该逛街逛街。一边享乐,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说,文丞相是最公正的,对商人也最体贴。不信,有他治下的福州、邵武、宁德等地的例子为证。那里的不但税收低,而且只收一次税。凭借着大伙称为“税花”的完税凭证,货物可以畅通无阻地从东头走到西头。
可心宽者毕竟还是少数,并且多是纯正的汉族商旅,家业基本不在泉州的。大多数城内的居民们在几天内凄凄惶惶,有的人家甚至自己预备了毒药,就等屠城令一下,立刻阖家赴死。文丞相公正,这话不假。但公正的意思是双重的,对好人不枉,对做过恶的人却也不纵。当初杀尽赵姓归元的时候,虽然是蒲氏兄弟带的头,可大小世家宗族,有几个能保证自己手上没沾血?阖城商号,有几家能保证没趁火打劫,抢过那些被杀者钱物的?
抱着万分复杂的心情,人们期待着,观望着。企盼着什么事情快些发生,又唯恐发生些什么。
城门处,远远传来清晰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冲了进来。紧接着,三个身穿大宋袍服的官员,在士兵的护送下,乘马走进了城内。
“是兵,是,是,是……官!”终于有人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和队伍的规模,如蒙大赦般欢呼一声,将官员入城的消息传播开去。
古人云,民为羊,官为牧。牧人来了,羊群就避免了集体被宰杀的命运。至于会不会有一两个倒霉的肥羊被拖出去,蒸了下酒,那是后事,暂时管不得了。
顷刻间,新任太守大人的名讳、履历、嗜好,被好事者打听出来,以最快速度送到城中各大家族长者的书案旁。人心初定,大伙这才明白了,破虏军怪异的举止,似乎有不愿扰民之意。
“新任太守姓陈,祖籍居然就在咱们南安,是文天祥的同榜进士,放过一任知县,是个出了名的好官儿!”有人回忆着入城时,那张古朴清瘦的面孔说道。
旁边的人立刻补充出陈龙复不肯迎合朝中权贵搜刮民财愤而辞官的故事,仿佛他就是陈龙复的同僚,亲眼看了其作为一般。
“跟太守大人同时入城那个胖子,好像姓杜,是丞相府财务主管,领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官衔,现在改乘财税总长。好像出身商闾,家财被元军夺了,才投的破虏军!”有人也打听到了杜规的底细,献宝般汇报。
这个消息让聚在一处的商人们悬了好些天的心又安宁了几分。干一行,通一行的人情。杜大人既然做过行商,应该懂得商家的苦楚,不会因为出身问题看不起大伙,更不该让大伙过分为难。
“那个扳着脸,看上去很冷,很结实的大人,姓刘,名子俊。领的是参军衔儿,主管丞相府内政司,负责监督各级官员,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一年来,已经有好几个官吏不小心栽在他手中,给锁了去矿井里当苦力!”
刘子俊的名号一报出,把大伙刚刚放松的心又给扯到了嗓子眼。刘阎王的名号,可是远近皆知的。好端端的把他派来,不知丞相大人安的什么居心。
“唉!我听说,各地官员,都是当地各士绅们自己推选的。惟独泉州,丞相大人亲自派了官员来,并且都是他的嫡系!”有人叹息着摇头,心里涌起不祥的预兆。
有道是“官字两张口,长短说不清。”自古商人遇到官就没占过便宜,况且自己这些人理亏在先。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议论了一晚,串通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几个城中望族家长和商号会长穿上不知道何年何月捐来的大宋官衣,拿着名贴,来到了泉州府衙门。
此时也顾不上你信上帝他信真主,彼此之间教派不同,教义有差别了。齐心协力保住阖城产业,把损失降到最小为目标。陪上笑脸,塞足红包,肯请侧面门房向老爷们通传。
不多时,门子回来了。讪讪地把红包丢回了众人手上。
几个士绅登时心里敲起了小鼓,彼此以眼神互视,交流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七品官服,卷曲胡子的人站出来,用标准的官话问道:“这位爷台,难道太守大人今天没空么!”
“太守大人在大堂,让你们径自进去。文丞相令,收百姓红包者,每两杖十,苦役三个月!”门房悻悻地说道。看来是收红包的事情被新来的大人拆穿了,刚刚挨了训斥。
“不关爷台的事,是草民等无知,硬塞到爷台手里的,我自去分说,自去分说!”卷曲胡子赔着笑脸说道。心中对太守大人的好感立刻多了几分,一边向正门挪动脚步,一边观察起府衙的气象来。
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差役也是那些熟悉面孔。只是换了个主人,立刻换了幅风貌。正门口的当值的两个旗牌把以往那幅凶神恶煞的面孔收了,见了有人过来,居然主动打起了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利老爷,田老爷,你们几个有事么!”左首的班头拱着手,不习惯地问候道。
“这,这,是,是刚才从侧门通报了,太守大人让我们去正堂!烦,烦劳孙头儿再通报一声!”几个士绅更不习惯当差的跟他们先见礼,结结巴巴地回道。
虽然平素里,士绅们的地位远远高于官差,买来的官职位也高于这些旗牌,甚至能驱使官员和军人为他们奔走,但那都是暗中的行为。明面上,大家还照顾着官场的威仪。眼下全部礼仪调了个,尊卑乱了,众人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太守大人,参军大人,关税总长大人,都在里边。几位径直进去就是了!”姓孙的班头客气的说道。心里暗骂太守大人胡闹,威信威信,官府在百姓眼中的信誉,全在这隐含的威压里边。没了威压,那什么镇唬那些多事的百姓去。蒙古人只认钱,不认礼法,已经够乱了。换了破虏军,居然连钱也不认了,把衙门弄得跟集市般,百姓只要不携带武器,想进就进。
几位士绅愈发不习惯,看看两个旗牌熬得通红的眼睛,明白他们肯定也是昨晚才被迫接受的新规矩。拱了拱手,慢慢地向内走去。
衙门两侧虎视眈眈的差役全撤了,户、工、刑、刑四房和市泊司的大门敞开,已经有百姓来来往往。里边的从员都换了新面孔,远远看去,一个个笑眯眯的,说话也透着随和。几个外地来的海商刚刚从市泊司领了水引,兴高采烈地拿着正向外走。见了几位城中有名的大商号掌门,赶紧上前打招呼。
“尤老爷,麻老爷,您亲自来领水引?”一个常跑倭国的商人,笑着问道。
“我们想见见太守大人,问问朝庭有什么政令。”卷胡子尤老爷停住脚步,笑着还礼。趁人不注意,低声探询道:“郑大当家,怎么样,他们允许你出海了。交多少抽头!”
“嗨,我白担心了好几天。这抽例(关税比率)比原来还低,如果有地方完税的印花凭证,还可以酌情再减。就是细了些,不同的货抽的比例不同。我是向外贩铁器成品的,免税!”姓郑的商人高兴地说道,把手中一个布包样的东西,向大伙炫耀着晃了晃。“他们还给了我这面旗子,说是大宋朝国旗。出海时挂在船上,如果被谁刁难了,破虏军水师会为我撑腰!”
“有这等好事儿!”几个士绅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们都是一会之长,名下产业不少,海船业有十几条。平素给蒲家上着供,上交完给朝庭的抽例,还能剩下不少红利。如果宋朝的市泊司真的改了税收制度,像郑姓商户所说,他们每家的产业都要受到冲击,是福是祸,还要等到看到条列细则,才能算得清楚。
“当然了,听说福清那边的市泊司,早就有这规矩。文丞相啊,公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早献几天城好了!”几个路过的海商大声附和。
“嗤!”几个士绅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径自向前。他们的家业大,背景复杂,看的东西多,不会像小商家那么容易被眼前利益所诱惑。
水师给商队提供保护,好像是尤老爷故乡那边的规矩。尤老爷年青的时候听自己的父亲说过。不过,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好像在故乡很不受欢迎,财产不在官府保护范围之内,所以他们才不远万里在大宋落脚。
而不同货物,按不同比例抽税,好像是霍鲁穆斯那边的规定。大宋的市泊司也曾试行过,后来官员们嫌统计起来过于麻烦,才改成了无论任何货物,都按统一的比例抽税。
“尤,尤先生,看来,文丞相很了解海商的心思呢?”临进大堂,走在后排,白布包头的麻老爹,拉了拉尤老爷的衣角,低声说道。
看看静悄悄的大堂,和堂内埋头于桌案上审阅文件的三位大人,尤老爷心中也多了些忐忑,回过头,望着麻姓士绅的绿眼睛说道:“穆罕默德先生,您说,咱们这次来,机会合适么!”
几位穿着官服的商人相顾茫然,谁也不知道一步踏进去,等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许久,跟在后边的利老爷轻叹着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进吧”。
语罢,迈步,率先走进了大堂,白腻的后颈,被上午的阳光一晃,露出两排细细的金毛。
大堂内没有差役,三个新上任的老爷各自一桌一椅,自顾忙着。
尤老爹小心翼翼赔了个笑脸,试图上前先打个招呼,又怕打扰了大人们的公务。脚步几次移动过了大堂zhōng yāng,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按大宋惯例,老爷们处理民事,应该在二堂。处理刑狱、诉讼,才会在大堂端坐,并且敞开大门允许人围观,以示处理得公正廉明。如果是知交故友前来访问,自然要安排在偏厅落座奉茶。
尤老爷等人既不打官司,也不告状,与陈龙复等人亦无交情,想找句开场白也无从找起。一时间,干在了大堂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惶恐的时候,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两个挎着刀的兵士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趴在左首官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左首的官员“啪“地一拍桌案,大声骂道:“既然是大元的义兵百夫长,还罗嗦个什么,拖出去,直接砍头了事!”
“得令!”两个士兵躬身施礼,小跑着出了大堂。一会儿,外边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冤声。随着一通催命鼓响,喊冤声悄然平息。几个士兵将一个盖着白布的托盘呈了上来,边缘处,**地红了一大片。
众豪绅的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sè。
商人向来都喜欢弄件官衣抬高自己的身份。一来便于跟地方官员行贿受贿时讨价还价,二来官职对地痞流氓和税吏帮闲也有一定威慑力。所以在蒲家兄弟把泉州献给蒙古人后,城里的豪绅们大小都捐了蒙古人的官职。像尤、麻、利、田、赛这些家族产业比较大的,捐的身份何止是百夫长。尤老爷清楚地记得,破虏军未入城前,利老爷和田老爷的正式官衔都是大元千户,麻、塞两位老爷和自己更高,领的义军万户的虚职。
尤老爷低着头,只觉得一颗心普通普通,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凭借服sè和对大宋官制的了解,他约略能估计出面前几位大人的名字。坐在中间那个埋头公文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的应该是知府陈大人,右首笑眯眯jiān商模样的,就是户部员外郎,负责市泊司和大宋所有关税事务的杜规杜大人。而坐在左首那个几句话就要了一条人命的,非传说中的刘阎王莫属。
只恨自己这伙人鬼迷心窍,不肯好好在家里藏着,知道刘阎王的名号,还主动送到他面前来。这确确实实是自寻死路了,想到这,尤老爷一双膝盖再也硬不起来,普通一声,跪了下去。同来的豪绅见尤老爷突然下跪,不及思索,接二连三跟着跪了一地。
埋头于桌案的陈龙复偷偷笑了笑,慢吞吞地抬起头,故作惊诧地问道:“下跪都是何人啊,难道你们有冤情,需要本官为你们做主么?”
“不,不敢,草,草民,草民……”一向能说会道的尤老爷结结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片刻功夫,汗就淌了满脸,苏绸官衣**的贴到了后背上。倒是同来的利老爷胆子大,拦住尤老爷话头,用略有些生硬的官话说道:“我等是城中住商,代表阖城商号,专程前来拜会大人,听大人对我泉州商家有何教诲而来!”
“噢,几位父老倒也有心!”陈龙复将身前文卷向侧面推了推,淡淡地口吻,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嘉许。
“不,不敢,草民尽分内之责而已!”利老爷大声答应,趁机挺直了腰,把官服上的图案露了出来。
陈龙复又笑了笑,仿佛刚刚注意到众人今天的打扮,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客气,笑着打了个手势,说道:“原来大家都是功名在身的,本官疏忽,快快请起,来人,看座!”
侧堂内,闻声跑出了三十几个带着刀的武士,七手八脚抬来十几把椅子,放在了众乡绅的侧后。利老爷闻言yù起,耳畔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头,看到旁边的大食人赛义德不停地给大伙使颜sè,眼角抽了疯般向刘子俊座位方向乱挑。
头顶上犹如一盆冷水泼下,利老爷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心中暗骂堂上的陈龙复心肠毒辣,居然以笑脸杀人。刘阎王就在侧面盯着,如果自己这伙人承认了有大宋官职在身,少不得要给大家安上一个不为国尽力的罪名。
“大家都是大宋同僚,焉有给本官下跪之礼,来人,快把他们给我扶起来!”陈龙复面sè一沉,指着众人喝道。
“有!”武士们答应一声,快速走到众豪绅背后,伸手yù拉。吓得众人连声哀告,死也不肯从地上起来。
最胆大的利老爷的十分魂魄吓走了七分,一边叩头,一边慌不急待地解释到:“不,不敢。草,草民等的功名,都,都是捐来的。当,当不得真,无,无论是,大宋,还,还是北元!”
“诸位这就不对了吧。既然身上穿了大宋官服,就是大宋的官员,纵是不能为国效力,也没有转身再换一身大元官服的理由。大家都是商人,都知道诚信二字。当了大宋官员,就等于把这条命卖给了大宋。转眼再卖给大元一次,难道在这泉州城内,一份货,还可以同时卖给两家么?”杜规的声音不高,却句句都卡在理上。
众人红着脸转过头去,看到杜规肉乎乎的小眼睛,shè出刀一样的jīng光。想想几年来所作所为,无论从官方角度讲,还是从商家角度而言,的确都上不得台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支唔着,把目光全部寄托在带头的几位士绅脸上。
“这,这,这本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大人勿怪,勿怪!”想了半天,胡商赛义德终于想到了一个自以为合适的说辞,赔着笑脸哀告。
陈龙复笑了笑,沉吟着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没打算难为这些商人。跪在堂下豪绅中,sè目、穆斯林、法兰克,各族商人应有尽有,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家园被别人占了都不在乎,要求他们为大宋尽忠,那本来就是不切实际得妄想。但今天要不把这些人的气焰打下去,保不准将来他们在蒙古人的威逼利诱下,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他才放手,任刘子俊和杜规这两人施为。
“好个一时糊涂!”见杜规用话把大伙挤兑住了,刘子俊知道接下来该自己登场,冷哼一声,端起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诸位一时糊涂,就帮着蒲家兄弟杀了大宋皇室三千余口。不知道下次蒙古人再来,这一时糊涂,会不会成为诸位在蒙古人面前的借口呢。如果城外蒙古兵势力大了,诸位会不会再来个一时糊涂,要了我等xìng命,然后把藏在家中的北元官服穿起来,到新太守面前邀功呢!”
“我想,这也是难免的吧。做商人的,最怕昧良心。做过一次昧良心生意,下次肯定还会去做!”杜规的话,句句透着对众人不守信誉的嘲弄。
“大人,大人,草民们的确捐了官,就是为了行走方便,当不得真哪!”吓破了胆子的尤老爷大声喊道。心中最后一丝底气也被吓走,趴在地板上,头磕得咚咚直响。其他豪绅也气焰尽失,或者磕头如蒜,或者瘫倒在地上,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陈龙复叹了口气,慢慢从桌案后转了出来。扶起众人,一一把他们按到了椅子上。
凭心而论,当这个泉州太守,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既不能在文丞相面前出谋划策,感受那种运筹帷幄的味道,又占用了好多在报纸上对政敌口诛笔伐的时间。但禁不住文天祥“威逼利诱”,只好来做破虏军占领区第一个地方大员。但同时陈龙复心里也明白,经营好了泉州,破虏军就有了一个稳定的资金和物资来源,产品能尽快送出去,前线的将士们也能更快地武装起来。退一万步讲,即使与北元之间的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明朗,握住了泉州,也想到于握住了整个大宋的钱袋子,行朝那边,文丞相这一系的人说话的声音,也就可以更理直气壮一些。所以打、拉、威胁、安抚,种种手段,在上任之前,已经在他心中反复演练,终归只为了一个目的,把这个商港经营好,让前方的文丞相没有后顾之忧。
“大人,大人面前哪里有我等的座位!”几个商人惊魂初定,颤颤微微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地说道。
“但坐无妨,破虏军治下,已废除了跪拜之礼。若是中国人,除了天地祖宗,任何人无权受你跪拜!”陈龙复摆摆手,郑重地说道。“只是诸位这身大宋官服,还是不要穿了,刘大人身负监察百官之责,见不得有人穿着官服,却不肯为国尽忠的作为!”
“那是,那是!”众人慌不急待地答应着,陈龙复要求什么,他们就答应什么,说话已经不再经过脑子。
“至于诸位藏在家中的大元官服…….”
“脱,脱,回去我们就将它找出来,烧了,对烧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唯恐答得晚了,引起陈龙复的不快。
“唉,脱与不脱,还要看朝庭的意思!”,刘子俊盯着众人的脖颈,冷冷的说道。
“大人这话怎讲?”几个捐得职位较高的人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下来,硬着头皮问道。
“子俊,子矩,何苦为难他们,他们也是兵威面前,一时失足。”陈龙复回头,对着刘子俊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逼人太甚。
“陈大人,难道你忘了临来之前,朝庭上的争执!”刘子俊丝毫不给陈龙复面子,铲除内jiān,是他的职责,陈龙复纵是主官,也无权插手。
“莫非,莫非皇上,皇上不肯放过我们!”几个商人诚惶诚恐地问道。想想诛杀赵姓阖族哪个血夜,汗珠子一个个从额角向下掉。
事实在那明摆着,没有自己这些人支持,蒲寿庚没有胆子敢闭门不纳行朝入港,也没胆子敢将赵氏和支持行朝的人全部杀光。
“唉,尔等应知,文丞相宽宏大度,既然左翼军已经献出了泉州,蒲氏兄弟服诛,文丞相也不yù追究尔等帮凶杀戮赵氏皇族之罪。已经在朝庭上据理力争,把大伙保了下来。但诸位做了大元的官,从贼的证据,却在泉州官吏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陈龙复故意放慢了说话速度,眼神不住地漂向刘子俊。
“大人,我等可是捐的官,没实权的啊!”豪绅们急切地替自己辩解道,走到刘子俊面前,连连作揖,“大人,北元除了要我等交钱,可没给我等任何权柄。这从贼之举,也是无奈啊!”
“这么说来,是蒲氏兄弟逼着你们输绢买官的喽!”杜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上去宛如天籁。
豪绅们立刻找到了知心人,几个机灵的豪绅立刻冲过去,对着杜规不断地作揖,“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逼的。他蒲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是这样啊,不知道蒲家高价卖出的官员文凭,都是什么价码!”杜规笑得脸上的肥肉直抖,顺着众人的话头问道。
“不等,按品级。大概是义军百夫长值一千两,千户值一万两,万户十万两以上。蒲家兄弟说,泉州富庶,所以行情高。但我们都知道,福州王大人那边,价格比这低得多,还给返扣!”赛义德站出来,大声禀报道,竭尽所能地败坏着蒲家兄弟的名声。
“噢,既是这样,本官想让你们退货,你们可否愿意!”杜规笑着替大伙想了一个脱身的办法。
“愿意,愿意,一切听大人安排!”众人听说可以逃避朝堂追究,哪还管宋朝官员如何退得大元官职文凭,连声答道。
“只是这退官之法,和普通退货不一样。退货,要返还你们银钱,退官么?本官无法返回大家银两,却需要大家再把清单上的职位再买回去!”杜规笑得一身肥肉乱颤,从桌案上拿出一份官职名册来,捧到众人面前。
陈龙复摇摇头,背着手走开了。他知道这个一肚子jīng灵古怪的杜规,又想了什么坏点子。反正杜规正在进行的事情,和自己所想的并不冲突,所以他也不去干涉。
豪绅们翻开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清册,还有名字下那一笔笔功劳,惭愧地移开了目光。老实说,蒲家兄弟还算公道,大伙为北元做了哪些“贡献”,基本上都记录在案。白纸黑字,这让大伙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还是赛义德机灵,大手将名册一捂,涎着脸说道,“大人请给我等指条明路吧,我们听您的。如果能把名字从这清册上买回来,我等愿意倾尽所有!”
“倾尽所有,那亦不必!”杜规眯缝着小眼睛,计算着众人承受能力,“这样吧,你等当初花了多少钱买了大元官职,就再花多少钱,把官职文凭退掉。咱们按老帐,童叟无欺!交上一笔钱来,我就将这清册上的名字,抹去一个,如何?”
“这?”所有人愣在当场。几个买了“大元义军万户”官职的豪绅,面sè变得死灰,仿佛有人拿刀子割他们的肉一般,连嘴唇,都痛成了青黑sè。
“难道,这个价格不公道么!”杜规笑着问道。
刘子俊恰到好处的咳嗽的一声,抓起面前的火签,慢慢地把玩。
“公道,公道,小的马上命人回去取交钞,不,现银,足sè现银!”几个只买了百夫长官职的人,跳跃着答到。原来懊恼官职低微,现在庆幸自己官职足够小。
“你们呢,尤老爷,麻老爷,赛老爷!”杜规捧着清册,一一对号,仿佛早就认识几个老爷般。“你们家族中,买官的人不少啊,嘶,这样吧,我买一送一。千户以上的你们赎回去,每赎一个千户,我白退一个个你!”
“大,大人”尤老爷擦着头上的汗,躬身领命,“大人英明!”
“我这人经过商,知道大伙的苦处。如果元军有本事打回泉州,诸位尽管投降。领他们的官职,替他们做事。破虏军回来后,我再帮大伙办退职手续,童叟无欺。还是这个价,咱们一回生,而回熟!”杜规笑吟吟地合上清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座位前的书案上,泉州的产业、府库、市泊,无数帐目等着他清理。破虏军的军械、帐篷、铠甲,无数开支,等着他去平复。杜规知道,有了这笔钱,弩弓和火炮的装备速度就会加快一些,久经战乱的福建,也能尽快走向正轨。
至于身后看自己的那些带着仇恨和鄙夷的目光,杜规顾不得,也不在乎。
“诸位,本官这里,也有一些东西,想卖给你们。不知道大伙感不感兴趣”,见杜规把豪绅们敲诈得差不多了,陈龙复轻轻用手指扣扣桌案,笑着问道。
几个豪绅立刻软软地蹲在了地上。
杜规搜求的那一笔,已经让他们心痛yù死。陈龙复此时如果再拿出点把柄,巧设点眉目,今天不用走出这个大堂,已经有人要倾家荡产了。
“大人饶命,我等,我等实在已经拿不出钱来了啊!”赛义德爬到陈龙复脚边,抱着桌子腿哭道。千里迢迢来到大宋,就是听说这里战乱,蒙古人钱多人傻,可以让自己混水摸鱼。谁料到没等摸到鱼儿,先把老本赔进了一半。
“大人,我等的确没钱了。如果大人继续索求,草民宁愿被押赴法场!”尤老爷磕了几个头,梗着脖子说道。
杜规宰他,宰得虽然痛,但是在理。自己作为商人,做的那些事情,的确超出了商人的道德低限。所以,他忍了。但陈龙复在杜规将大伙宰了一刀后,还要再补一刀,让他惊恐之余,索xìng豁了出去,耍起来了无赖。
“是啊,是啊,我等实在没钱了,请府台大人垂怜啊!”一干豪绅带着哭腔回答道。本以为献了城可以逃脱罪责,谁料到献了城,还要倾家荡产。
“我卖给你们这些东西,不要现银。换俺们泉州的句话说,是想拉你们入个份子钱,一块儿做笔大买卖!大伙有兴趣尽管听我把话说完,没有兴趣么,本官决不强留!”陈龙复见大家的表现,知道自己的意思被误会了,笑了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他的目标更长远,杜规抢了先,同时也为他探明了各个商家的实力。这让他对心中的计划,更多了几分把握。
“如此,我,我等愿闻其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田老爷走上前,拱手说道。他是个布商,家里开着纺织作坊。为了采购新式机械去过邵武几趟,对破虏军的政策多少有些了解。文丞相一向重商,既然杜大人已经答应帮大伙脱罪,那此刻陈大人说的事情,应该不是再想搜刮大家。
况且陈龙复是南安人,泉州归属大宋以来,就是第一商港。港里人经两百多年熏陶,多少都有些商业敏感度。如果他说买卖有钱赚,凭借他一朝进士的头脑,和一地太守的官府背景,只要破虏军不被击败,这笔买卖肯定不会让大家亏本。
“蒲家名下,有一百二十余艘商用大海舶,还有半支大宋舰队。这些船,破虏军水师看不上眼,只征用了不到四十艘。剩下的百余艘,我想挑拣大的出来,作为股本,加入大伙的商号,一块儿跑水路。不知哪位商家能把这些船吃得下,或者,哪几位联手,可以把这些船吃进一部分。至于航海所得么,扣除税收,官府愿意根据投入比例占股!”
几句话,如霹雳般把大伙惊呆。如果说刚才大伙的心情如坠地狱的话,此时,众人的心情就仿佛飞到了云天之上。
泉州通商海外六十余国(地),素有“涨cháo声里十万商”的美誉。海洋贸易,最为赚钱。每年趁着季风从泉州出发,一路上将漆器、丝绸、刺绣、茶叶向流求(台湾)、麻逸(马尼拉)、渤泥兜售,然后带上各地特产,经麻古喇、小天竺各国(孟加拉湾)、锡兰,到大天竺的加祖拉特,买上胡椒、印度布(印度棉花比中国棉花绒长,所以布质软而优),紫檀、樟脑等、珍珠、金器(黄金艺术品),然后沿途兜售回来,一个来回,每船至少能赚万余两,若本钱足,机会好,赚上三、五万两也非难事。
蒲家之所以兴旺发达,完全是因为他们兄弟凭借贿赂当朝重臣,爬上主管泉州水师的高位。然后利用水师的船舶资源,大做买卖,中饱私囊。
但普通商户,纵是向尤老爷、田老爷这些绝顶豪门,也就是有十几艘船。一些小商人,甚至几人搭伴,租了人家的船跑买卖。放眼东南沿海,眼下能将生意做到蒲家这么大的,只有第一个去流求拓荒的苏家、和海盗方家。
所以众商经常扼腕,叹息大好商机从眼前飘过。如今陈大人说肯把蒲家舰队的大部分船舶分给众人,凭借众人的能力,和泉州的地理位置优势,几个来回,今天被杜规刮走的钱财,就可以赚回来。
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大人是说,官府只参股,不干涉我等如何经营!”
“嗯,只参股,你等自己经营,愿意跟谁做买卖做买卖,只要不卖违禁物品,不偷税,官府概不干涉,只管分红!”陈龙复点点头,轻捋着胡须答道。
“我,我等向北方贩货,也行?”尤老爷又来了jīng神,试探着问。
邵武的铁器、木器和一些新奇物品,在杭州、大都的新贵中非常受追捧。如果陈大人允许大伙跟北元做生意,纵使不跑外海,每年短途贩货,也能赚个盆满钵圆。
“也行,不但可以,官府还会定期向尔等采购北方粮食、矿石、马匹、牲畜,不问这些物资的来源!但如果让刘大人查出来,尔等有暗中勾结北方,替他们做探子的行为,哼,哼!”陈龙复的面sè由暖转冷,刹那间,浮上了一层寒霜。
“不敢,不敢。我们在商言商,在商言商!”尤老爷连连点头,计算着自家能拿出的股本,两眼渐渐开始放光。
“不知大人要占几成股本?”田老爷将身边的人向旁边推了推,双手已经撑到了陈龙复的桌案上。两旁的武士试图阻止,陈龙复轻轻摇了摇头,命令他们退了开去。
“按船折价,你们组成多大联号,能吃进我多少条船,就按船价算我几成股本!”陈龙复的回答简洁明了。
这是他早已计算好的答案。商人们重利,并且对官府出自本能地不信任,所以他们不会任由官府当大股东。双方合资,只要有可能,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拿出钱来,争取主导地位。
而利益的诱惑是无穷的,拿出的钱越多,商人们越想吃下更多的船只。沿海六十余国,船越多,能到达的地方越多,带的货物越全,利润也越大。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形成一条金银打造的锁链。
当官府和商人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后,就不愁他们不向破虏军效忠。
“我们几家,还有我们的几家亲戚,买,不,接受您十艘海舶入股。总股价,算这个数!”田老爷用肥肥的屁股将身后的人尽量顶远,不分尊卑地把手指伸进陈龙复袖子。
陈龙复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在一边拨打算盘的杜规。“具体买卖,跟他去谈,我不管细节!”
众人看看杜规,一哄而上。
“我要十七艘,两千料海船!”利老爷冲上去,排在众人前面大叫道。
“你,有那么多资金么?”杜规看着眼前这个sè目人的混血儿,不信任地问道。sè目人在北方仗着跟蒙古人关系好,商业信誉一向很差。想起一些往事,不由得杜规不做些提防。
“我以城外,三个田庄的地契做抵押!”利老爷被杜规看得心头火起,生气地叫道。
“我要二十艘,以水田,纺织作坊,酒楼,茶场做抵押!”又一个豪绅跑过来说道。一时间,人们算计着自己,亲族,好友,能拿出来的所有财富,拼命地向前涌。
“所有的船,我全要了,大家不要挤!”大堂内,猛然响起一声大喊。尤老爷气喘吁吁地说道,仿佛刚刚跑过几里路,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众人惊讶地回过头去,不敢置信地望着尤老爷挥动的双手。
“我,以家族信誉担保。我没有说谎。大家把船分了,实际上赚得更薄,货物也经常冲突,不如拿出钱来,做个大商号,百家联号。把这些船全部集中在一起,从天方,一直把声音做到倭国去。”尤老爷兴奋地说道,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商业帝国的诞生。“我们联营,带得货不会重复,多设几条航线。这样,我们就可能比以前的陈家、现在的蒲家、苏家做得更大,赚得更多!并且我们还可以租船帮别人带货,给水师钱,雇佣他们给咱们护航!”
这是在他故乡,一些商人常用的方式。但在这里,还属于新鲜事物。有人低头沉思其中利弊,也有人不屑地打击道:“谁信你,再说,一百多条大海舶,咱们的钱也凑不出那么多!”
“可,可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尤老爷跳起来,退下手中的戒指,“我们尤家,全部家产都可以押上去。你们谁相信我,相信我咱们就一起干!”
众人迷惑地看看发疯了尤老爷,盘算着各自的心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相信你!”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笑着走了进来。
“上帝,难道是狩猎女神!”利老爷悄悄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在泉州经营多年,东方女xìng他见得不少。但一个个都像拂风弱柳一般纤细,惟独眼前这个女子,身披了件大红披风,脚踏了包了铁头的双牛皮小靴。黑夹袄,金束冠,亮银sè的连环甲被身后阳光一映,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神摇的美。
“夫人,您怎么来了?”陈龙复从座位后站起来,快步迎了上去。
“兴宋军损失过重,奉丞相命撤下修整。我跟着到泉州来,处理一些陈、许两族的家事,顺便找杜侍郎,补充一批军用物资!”许夫人笑着与陈龙复见礼,从贴身女兵手里接过一份文书,放到了杜规面前。
众豪绅终于明白来的是谁,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
若问蒙古人治下,福建省的第一富豪是谁,自然非蒲氏兄弟莫属。但是在蒙古人没南下前,蒲家财富,却连兴化陈氏家族的一半都赶不上。
陈氏家族在康王南渡之前,已经通过引种占城稻,成为周围数一数二的富户。后来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凭借经营粮食与布匹,垄断了整个福建路畲族和汉人之间的生意。在蒙古人大举入闽前,陈家是福建第一望族,名下的土地、商铺遍及漳、泉二州。后来陈家又与许家联姻,那许家财势虽然不及陈家大,却也是数得着的富豪,名下作坊无数,专为往来客商提供丝绸、绣艺、木、漆等杂货。
蒙古人大举南下后,陈、许两家倾力抗元,在福建纷纷向元人献媚的豪门中,也是个异数。后大宋屡战屡败,陈、许两家的商铺、作坊和土地被北元官吏尽数没收入官,家道就此中落,才让蒲家迎头赶了上来。
但现在眼看着整个福建路被大宋光复,那些被北元巧取豪夺的土地,店铺,按文丞相令,又要发还给原来的主人。作为陈、许两家唯一在世的嫡系继承人,许夫人现在可以说是福建路最大的地主。如果许夫人肯将手中土地抛售,资助大伙买船,甭说是吃下陈龙复手中这些海舶,就是把那些用来运输物资和充当纵火船的乌延舟也加上,一样可以轻松拿下。
“军资已经在福州出港,明rì即可到达泉州!”杜规接过拿起许夫人放在桌面上的文书,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章,恭恭敬敬地交还到许夫人手里。对方曾在关键时刻救援过破虏军,所以丞相府众人对许夫人一直心存感激。
没等许夫人和杜规等人寒暄,尤老爷唯恐许夫人变卦,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夫人,夫人,您真的肯入股么!”。
“嗯,等下,你们立个章程,去管驿中找我的表弟陈硕,他会跟你们协商具体事宜!”许夫人笑了笑,给了尤老爷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带头提出联营的尤老爷,下巴都已经合拢不起。刚才大喊着没钱入股的,现在却急得连拍大腿,恨不得背后一闷棍将尤老爷打倒,自己冲上去代了他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大宋能占据福建几天,但许夫人肯将全部家财压在海运上。兴宋军自会拼了xìng命保护泉州安全。有了如此强大势力撑腰,非但不怕大宋官吏盘剥,就是北元再来,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更大。
“只是,夫人,您真的打算资助他们出海?”杜规有些不放心,低声追问了一句。
大堂中这些人yīn险势利,为保护自己的财产不择手段。如今破虏军势力大,可以逼得他们表面上曲意逢迎。一旦前方战事吃紧,少不得背后挨刀子。稍与他们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jīng神。许夫人军务繁忙,哪里有时间放在海运上,一旦商人们设套骗了,必然血本无归。自己看着她向刀山上走,不提醒一句,实在说不过去。
“不是资助他们,是给陈、许两家的老少孤寡,还有兴宋军中那些伤残者找条生路。陈、许两家已经没几个男丁。给我多少地,也没有人能种!”许夫人缓了缓神,低声回答,声音约略有一些黯然。“我已经让阿硕退出军中,专门来为大伙善后!”
陈、许两家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与北元浴血奋战三年多。无数男子战死沙场,如今,土地回来了,但家族中也没了足够劳力。
许夫人将土地卖掉,遣堂弟陈硕出军,除了想为那些孤儿寡妇找条生路外,也带着给陈家留一条血脉的意思。
众人一片默然。
商人喜欢炫耀,喜欢比较。因为显赫的身份和豪奢的生活,代表着他们背后所拥有的实力,可以让他们在合作者眼中,看起来更值得信赖。
信誉度,往往意味着你可以用较小的资金,撬动商业杠杆另一端更大的利润。所以,商人们纵使周转不灵,也要强撑起富豪的门面。
但今天,所有泉州城的富豪们,明白了信誉的真正含义。它不体现在醉生梦死的浮华中,而体现在你自己在关键时刻的选择上。体现在你为周围的人,为整个国家,曾经做过些什么!
“夫人,如果您有买卖,整个泉州城商号,都愿意与您合作!海外六十国商家,我想他们都会以与您合作为荣”尤老爷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许夫人躬身施礼。
他不再想去凭巧言和智慧去争联号决策者的位置,那个位置,应该由更有能力,更值得信赖的人来担当。眼前这个许夫人,无疑用自己的行为,征服了大家的心。
“如果仗打完了,我会考虑去外边的世界看看!”许夫人笑了笑,忧郁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渴望。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大海可以如西湖般平静,不知其上泛舟的,哪个是西施,那个是范蠡。
文天祥的心动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张俏脸而坚强的笑脸。
眼前的这幅字显然写砸了,本来想写jīng忠报国四个字,最后那个国字却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间有几笔斜挑了起来,恰似伊人含笑的双眉。
“奴家姓陈,小字碧娘!”当rì的英姿仿佛就在身侧,耳畔,若有余音绕梁。
文天祥苦笑着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笔。自从脑子里多了文忠的记忆以来,他自觉修身养xìng的功夫越来越差了。儒家讲求的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如今,自己居然在两军阵前,想起了别人的未亡人。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计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摇头苦笑间,帐外想起一阵细细的脚步。一个声音与侍卫们熟悉地打着招呼,径自闯了进来。目光向案上扫了扫,立刻抚掌称赞,“好字,好一句jīng忠报国,瑞兄莫非想继承武穆遗志,yù亲率大军,直捣黄龙么!”
来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笔直,身上的戎装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来,如藏着千秋正气般,让人心中凛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风范的,除了右丞相陆秀夫,还有那个。文天祥迅速从杂七杂八的思绪中回转心神,笑着与陆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志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实半分豪情来!”
“愿与宋瑞戮力,涤荡胡尘!”陆秀夫向帘外望了望,缓缓拱手,“当年你我初识,即有此语,不料今rì果然能并肩杀敌!得偿所愿,天不负我也!”
他与文天祥是同年进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无论学识、品行,皆不分上下。彼此因志趣相投,成为挚友。曾经在临安城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后来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北元,陆秀夫投笔从戎,成了大帅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间的联络这才少了。但年少时代豪情与友谊,却未曾因时光流逝而稍淡。
帘外又响起了震耳yù聋的爆炸,不远处,喊杀声想成一片。杀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挣扎,试图硬从联军结合处寻找到突破口。但大宋将士显然没给他可乘之机,同心协力,将元军又顶了回去。
连rì激战,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一些关键阵地,战斗不分昼夜,地面上,血已经渗下去了数寸厚。还不断有新鲜血液从人体中淌出来,继续沿褐sè的土地向下渗。
想到前线将士们的艰苦,二人一时无心再品字,竖起耳朵,听起了外边的厮杀声。正听得专注时候,大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参谋曾寰小跑着闯进,看见陆秀夫,愣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到了帐门口。
“宪章,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文天祥惊诧地问道。
“元,元军分多向突围!参谋部建议大人调泉州方向的几个标jīng锐快速向这里靠拢!”曾寰看了看陆秀夫,稳了稳心神,大声汇报道:“泉州那边飞鸽传书,说已经稳定局势,dú lì骑兵营已经开到南安,其余各标和方家水师随时可以包抄过来,参加战斗!”
文天祥和陆秀夫同时愣了一下,大帐内,突然多出几分杀气,烛影跳动,暗暗生寒。片刻过后,文天祥笑着说道:“杀一个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儿全部押上。倘若我军折损过大,再有元军到来,岂不是糟。这里有张将军的人马和咱们的三个标已经够了,给李将军和陈将军回信,告诉他先把左翼军安顿好,顺便帮助许夫人训练一下退下去修整的兴宋军。至于咱家和方家的水师么,让他们在港口外训练、修整,随时准备沿水路北上,给范文虎的老巢来一下,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是!”曾寰答应一声,扫了陆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文天祥目送他离开,转过身来,对着陆秀夫满脸歉意地说道:“君实,军情紧急,讲不得虚礼,刚才若曾将军有怠慢之处,君实切莫怪他!”
陆秀夫摆摆手,笑容略有些勉强:“无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办事干脆利落。只是惊诧文兄倾巢而来,邵武空虚,难免让鞑子生窥探之意!”
“那边自有凤叔带着陈吊眼的复兴军照料,邵武周围全是大山,达chūn一时攻不进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军初降,军心不稳,着实让人头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开大帐壁上的布帘,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无数灯笼火把在夜空中晃动,看样子,张世杰将军正在调动人马,随时准备向前方增援。
邹洬留在邵武,陈龙复经略泉州,与前线的破虏军恰好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彼此呼应,无论哪里遇到危机情况,其他两个角都可以快速作出反应。虽然破虏军的实力并不能做到三角平衡,内部配合也远远没达到默契,但在外人眼中,却已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无论做什么针对破虏军不利的举动,都要掂量一下如何善后事宜。
临阵指挥,随机应变,文天祥自问还有欠缺。但放眼全局,从大处着眼,以形势迫人,多了数百年记忆的他,此刻却不输于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围刹那间有些尴尬,有些话,不说自明。有些话,却不便明说。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开始沉默,夜风从帐外吹进来,竟微微有些透骨的凉。
“瑞兄,还记得咱们几个同年西子湖畔立誓,愿学岳元帅,jīng忠报国的情形么?”陪文天祥看了一会外边黑漆漆的天空,陆秀夫又把话题转移到文天祥书写的条幅上。实际上,天还是很热,纸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干了。文天祥的字圆润,虽没有岳武穆的字飘逸,但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记得,当年我等还夸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兴大宋,辅佐明主,兴师北伐,将鞑子赶回漠北,还我大宋旧rì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从远处收回,“可惜,当年知交故友,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降了大元。能携手同心为华夏尽力的,只剩下你我两个!”
“是啊,我记得文兄报国之心最热,当场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陆秀夫的话语中包含着无限感慨。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弹劾贾似道而被贬出京城和后来请命出使,他都在场。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滑过,让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今天面前的破虏军统帅,会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对大宋怀有异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经换了一个人。
“jīng忠报国,想想当年的事,恍然如梦!”文天祥苦笑着摇头,背对着陆秀夫说道:“当年,你我少不更事。如今生生死死走过,才知道武穆留下这四个字的真意!”
“此话怎讲?”陆秀夫脸上微微一变,低声问道。
“君实啊,为什么我大宋屡战屡败,国土越来越小,以至现在被逼入一隅呢?”文天祥没有回答陆秀夫的话,缓缓地反问。
这句话,正是陆秀夫今天来的目的,身子一直,陆秀夫大声说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进取,又不能同心为朝廷效力的缘故。朝纲不振于内,自然无力御寇于外!”
“喔!”文天祥对陆秀夫的话,不置可否。
“当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么!”陆秀夫大声回答,反应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自从曾寰闯进屋子后,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感让他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陆秀夫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完。
说完后,即便rì后成为仇敌,心中亦无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协力,此刻国运虽然衰微,依然有与北元一较短长之机!”陆秀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yù将文天祥从迷茫中唤醒,“江南各地,蒙古军不过三、五万,邵武一战,文兄已经毁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围,又可歼灭其十之二三。接连消耗下去,早晚可将蒙古军消灭干净。挫了鞑子锐气,那些投降了的新附军自然会另作主张。加以时rì,我大宋定可恢复旧rì河山!”
“君实说得好,但不知眼下,如何能让我大宋文武同心协力呢?君实大才,愿不吝教我!”文天祥拊掌赞叹,回过头来,看着陆秀夫的双眼问道。
目光与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陆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乱,避了一下,又迎着文天祥的目光说道:“自然要先倡导一个忠字。当今圣上年龄虽幼,却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你我皆世受皇恩,理应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能携手,将jiān佞之徒驱逐于朝堂之外,将二十余万官兵一统于忠义之士之手。辅佐圣上,内修仁德,外用霸道…….”
陆秀夫的目光渐渐热切,这是他多年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不遗余力,周旋于各方力量之间。现在,大宋各路人马终于迎来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现在就有一双强有力的手,将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处。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听着陆秀夫发自内心的倾诉。两年前,他也是这么想。但现在,敞开胸怀和穿透时空的双眼,让他放弃了这些虚无飘渺的狂热。
大宋立国三百余年,那些开国时就有的弊端,早已渗透到骨髓深处。亲贤臣,远jiān佞,这个每个儒者都会提的治国之策,但这六个字,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其中粗疏且不必说,单单在人才选拔上,贤臣和jiān佞就很难说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挂在最边上,写在字里行间。投降起来,却唯恐落于人后。有些人天天讲着礼仪道德,背地里干的事情,却连市井流氓也不如。另一个世界里的文忠曾经的认为,“那些微言大义,子曰诗云,不过教导人从小撒谎而已!”这句话虽然偏激,却说出了大宋儒学的几百年来在治国方面的无术与无奈。
“文兄,难道你认为我说错了么!”见文天祥半晌不吭气,陆秀夫停了下来,迟疑地问。
“君实所言没错,忠义二字,乃华夏传承之本。武穆手书,jīng忠报国四字,倡导的就是一个为国之忠。但以君实看来,chūn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还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还是jiān佞!”
文天祥又笑了笑,以问做答。
儒学倡导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对忠的定义极其含混。用传统理论来解释,此时保卫大宋的人,如陆秀夫、张世杰和自己,都是忠臣。而那些颠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贞之士。
唯一的差别,就是忠于的对象不同。
在文天祥这种理学大家眼中,这是何等的荒唐!
“伍子胥为报复仇,而灭自己故国,自然是个巨jiān!”陆秀夫回答得毫不犹豫,结论说了出来,忽然又觉得不妥,放低了声音补充道:“吴国以国士待之,他后来宁死不肯抗夫差之命,应该,应该也算是,也算是半个忠的!”
“那其余二位呢,以君实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着追问,仿佛已经看出了陆秀夫心中的犹豫。
“苻坚对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辅佐之扫平天下,死后还有遗策,不能不说其忠心耿耿。至于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称之,言听计从,荣宠更在王猛之上。他为元主出谋划策,竭尽全力,站在北元一方,当然也是个忠的!”陆秀夫的声音越来越低,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烦乱。
“若放在君实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笔下,是忠是jiān呢?君实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脸,恭恭敬敬向陆秀夫做了个揖,行求教之礼。
“这――?”陆秀夫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好。读书人口中,对王猛评价已有定论,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若以此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陆秀夫心中,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帮助鞑子,进攻华夏的家伙归到忠臣一类。
忠、jiān、善、恶,突然间,陆秀夫发现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维全部混乱,对人物和世界的认识全部颠倒。
夜空中传来悠长的号角,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大帐外,近卫营将士忙忙碌碌,跑去跑来。文天祥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期待着陆秀夫人能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
烛影跳动,画角声寒。
军帐中对峙的两个身影,在布壁上忽长忽短。
片刻钟,如百年般长,亦入白驹过隙般短。
陆秀夫犹豫着,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来。他想握住什么,掌心里却什么都握不住,指甲刺进肉里,拳眼处慢慢渗出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君实啊,你说,北元占了我大半江山,算得华夏正朔么?”文天祥见陆秀夫答不上来,善意地提醒。
“无知蛮夷,窃我权柄,怎能称得上华夏正朔!胡人自古无百年之运,一旦气数尽了,不过是又一个金与夏而已!”陆秀夫后退两步,随后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忠于我华夏正朔者,则为忠臣。否则,纵使才高八斗,名满天下,亦为大恶,大jiān!王猛助异族寇中原,是为逆也!董大辅蛮夷杀我百姓,更为大jiān大逆!”
“那,何谓华夏正朔呢。大宋是,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见陆秀夫已有所悟,紧紧地逼问。
“蛮夷之君,怎称正朔!”陆秀夫气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问道:“瑞兄,你问这话何意!”
“无他,依君实所言,蛮夷之君,则不为正朔。若北元换成了伪汉,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伪汉不算,那当时与太祖对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sè,问话声如棒喝当头。
他并不指望陆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观点,但他希望,以陆秀夫的学识的才智,能看到,读书人心中,除朝廷之外,还应该有国家二字。
传统儒学最大的缺陷,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国家概念。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国家,让儒家的很多说法自相矛盾,并且看起来可笑致极。
跳过传统儒学,站在国家的角度上看敌我双方的儒者,看双方的名士,忠、jiān、善、恶,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这一步,儒学才能突破极限而发展,才能回到数千年前,容纳百川的初始轨道上。
“这…,文兄,你这话何意!”陆秀夫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汗已经淌了满脸。
伪汉刘豫,虽然为中原政权,但属于女真人的儿王朝,自然不能称之正朔。与大宋对峙的南唐是否为正朔,从地域、血统上都难得出一个否字。如果从地域上说,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还偏安,当然更算不上。如果说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脉的延续,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却能追溯到唐主李渊那里。
“这即为我所悟得的jīng忠报国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国,并非朝庭,而是我堂堂华夏,我中国!”
“而朝庭,不过是国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权柄掌握者。所谓正朔,则是这个朝庭,有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xìng。如果判断他是否合理合法,则要看他怎样对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尽职尽责!”
“率兽食人,则为亡天下。无论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还是汉人,如果这个朝庭不肯保护百姓权益,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数百姓视为自己的奴隶,像强盗一般视百姓为打江山后应得的红利,它就不合法,也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xìng。哪怕它像现在的北元一样,占据了大半江山,亦是华夏外敌,辅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罢,都是汉jiān!我华夏百姓就有权利,把它推翻掉,赶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暂时管理一个国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
文天祥盯着陆秀夫,语句铿锵,掷地有声。文忠的记忆与他自己的领悟又混淆到一起,陈老夫子在报纸上的话,林语堂先生翻译的关于国家的定义,刹那间在他脑海中水rǔ交融。
“看一个人是忠是jiān,不能看其是否忠于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终于这个国家。内战中杀敌百万,算不得豪杰。而抵御外侮时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诡辩,为自己和破虏军得行为诡辩。在朝廷之上加一个国家,多少传统理念都要颠覆!’陆秀夫看着文天祥,一步步向后退去。这是他听到过最大逆不道的话。想反驳,偏偏找不到合适言辞,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对方根本没提过一字说要拥兵自重,说要取而代之。
“你,你这话,与蒲氏兄弟何异,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好半天,陆秀夫终于缓过一口气,大声问道。
“君实,难道你真的分辨不出,这话中,和叛国投敌者所说的那些理由之间的异同么?至于皇上,其身居何处,不在我,在你这个帝王之师,和皇上自己!”
陆秀夫脸sè瞬间雪白,手指曲伸,方yù再与文天祥辩论,忽听门外有人大声报告,“报,丞相,紧急军情!”
随即,几个身披破虏军制式重铠,腰挂双环柳叶刀,后背jīng钢连环弩的卫士走了进来,中间一个彪形大汉躬身施礼,举上一卷涂着红sè标签的文件。“广东、江西和浙东的元军都压向了福建,达chūn部的大队骑兵前rì已经与邹将军脱离,绕路赶了过来!”
“好个董董文柄,好个忽必烈,动作够果断!”文天祥笑着赞叹,接过文件,随口问了一句,“靖远,你们怎么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热天,难道不捂得慌么?”
“禀丞相,鞑子分散突围,我等怕有漏网之鱼,趁夜黑伤了丞相。所以今晚近卫营人人贯甲,誓死要保护丞相安全!”彪形大汉看了看陆秀夫,躬身施礼,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此刻陆秀夫再也顾不上与文天祥辩驳,走到书案前,借着灯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经过破虏军参谋部门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经一幅相对完整的福建南部敌我双方势力对比图。配着山川河流的地名,当前局势,一目了然。
索都被围困后,江西、福建、广东的元军都着了慌。在达chūn的严令下,逃出包围圈的刘深调头南下,试图从外线突破,将索都部接应出来。cháo州、梅州一带的残留元军则放弃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扑向漳州,试图采用压迫张世杰后路的办法,为索都解围困。远在汀洲一线的达chūn本部,也快速与邹洬脱离了接触,绕过破虏军层层仿佛的南剑州,沿莲城、吕溪一线,直奔九龙江而来。
而在东方,一直消极怠战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也突然来了jīng神,急攻寿宁,试图趁破虏军主力不再之机突入邵武军。
显然,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应急调度,背后有最高决策者的影子。否则,也不至于让各地将领如此心齐。眼下,破虏军、大宋张世杰部和兴宋军的三个标,大约十二万人马围住了索都部的三万元军。而外围战线,达chūn却带着蒙古、汉军、和新附军二十余万人马试图将几路宋军合围在内。
“文大人!”陆秀夫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文天祥,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才能说第一句。
“陆大人,此非你我争一时义气之机。我等必须召集众将,连夜组织突击,在达chūn的兵马到来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着地图上文浦山后的位置,郑重地建议。
“当如文大人所请,你我立刻去中军帐,与张大人一同擂鼓聚将!”陆秀夫点头答应,声音隐约有些发抖。
“陆大人先请,我随后就来!”文天祥卷起局势图,按在陆秀夫手里。
陆秀夫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久没说出来,收起局势图,快速走出帐门。
“君实!”背后,突然传来文天祥呼唤自己的字,陆秀夫愣了愣,收住脚步,艰难地回头。
“福州与广州海路已通,破虏军会尽力为认真抗元的大宋将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实愿意,此战结束后,带几个对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制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实面前藏私,届时将倾囊相授!”文天祥冲陆秀夫挥挥手,好像二人还是当年的进士般亲切,更好像挥手后即将远别。
“定当登门拜访!”陆秀夫施礼,带着随从,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曾寰与完颜靖远,从墨一样黑暗的角落里闪了出来。
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曾寰一边低声骂道:“好一个正直的陆夫子,若不是鞑子来袭,还不知道会作出什么!”
“换了我在他那个位置,也会这样做。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枢密副使,兼右丞相。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虏军,杀其帅,夺其兵,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杀晋鄙之举,千古以来,皆为人称道。谁人肯直言,为晋鄙呼一声冤枉!”文天祥望着沉沉黑夜感叹。
在曾寰乱七八糟说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将领和番号的刹那,他已经知道,陆秀夫今晚来的目的。
透过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调动的火把,绝对不是去接应前方将士。朝廷准备对破虏军下手了,陆大人前来,不过是念在当年情分上,给自己一个最后回头的机会。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为了华夏的未来,这条路再孤独,他也必须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与曾寰配合,假做破虏军在南安附近还有大批预备人马,并且暗中点出,陈龙复和邹凤叔已经在各地做好应急准备。一旦行朝对自己动手,必然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参谋发现他们异常调动,今晚丞相就是晋鄙第二。您的大帐已经被人围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马!”完颜靖远气的脸sè铁青,握在刀柄的手于灯光下,已经呈灰白sè。
“今晚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说了出去!”文天祥摇头轻叹,回转身,在帐篷中取出铁衣,套在了长衫之外。“带几个护卫陪我去中军,无论如果,不能放走索都这个杀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军……”完颜靖远的话带着犹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现在破虏军就和朝庭人马分开。“咱们的将士,都作为中坚,分在他们的各营中…”
“大敌当前,陆大人和张大人,并非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鼠辈!”文天祥笑着拍了拍完颜靖远的肩膀,示意他尽管放心,“况且,曾大人杜撰了几标jīng锐,就在南安,顷刻可致。水师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师向南向北,谁可预料!”
达chūn来的恰到好处。冒着被敌军前后夹击的威胁和破虏军翻脸,张世杰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必要。
从各自的立场上来说,张世杰和陆秀夫,做得并没有错,他们怀着绝对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只是,他们的正义,局限在他们的眼界之内。只有大宋,没有中国。
“卑职这就去安排!”完颜靖远答应了一声,望着地面,脚尖却没有挪动。
“靖远,难道你还担心我的安危么,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跟咱们过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颜靖远的异常,低声安慰。
“不是,我,我”完颜靖远犹豫着,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汇报。心中反复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郑重地说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当然是女真人,汉人中,难道有姓完颜的么,你入营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挥挥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虏军中,只要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的,我都欢迎。又何必计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颜靖远支吾着,一张古铜sè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几乎变成了赤金s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稳住心神,提高声音说道:“我,我刚才听丞相跟陆大夫说起中国,说起华夏正朔。靖远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国人?如果,如果大金不丧于蒙古,算不算华夏正朔?”
说罢,抬起眼睛看着文天祥,仿佛在对方嘴中,等待着一个生死判决。
他阖家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愤而投入破虏军中,杀敌报仇。但古怪的长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军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党项人,永远像无家可归的野狼一样孤独。
虽然文天祥对他们信任有加,虽然军中弟兄对他们情同手足,但那种无可归依的孤独感,依然时时刻刻笼罩着他的心,慢慢成结。不止一次,完颜靖远在心中问,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毕竟,自己怎么掩盖,也是汉人口中夷狄。
“当然算中国人,我不是说过么,这个国家,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汉人、苗人、契丹、党项都当兄弟,自然算得上华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终于明白了完颜靖远的意思,大笑着摇头,一瞬间,想起了文忠记忆中,那个把天下大多数人当奴隶,号称一个个皇dì dū英名神武,却让整个中华落于世界之后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却把其他各族当作打江山的红利,当作奴仆来欺凌。恐怕杀多少人,写多少本书来歌颂自己的圣明,最终还要像现在的蒙古人一样,被人赶出去!”
“靖远,你刚才听见我和陆大人说的话么?”文天祥笑着解开了完颜靖远,也解开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当政的资格,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对你女真人如此,对于我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索都提着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滩上,四野里传来的喊杀声,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已经战了一整夜,分散突围的数路部队,没一支传回来好消息,而宋军却一反常态,不再利用围困战术试图把元军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压缩,利用人数和阵型优势,挤压被困元军的生存空间。
能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元军将士奋力抵抗着,被压缩成团,然后再被手雷和火炮从中间炸散,如赶鸭子般,向沙滩赶去。
“援军马上就赶来了!否则,大宋将士不会改变战术”凭借多年的戎马生涯,索都得出了这个他期待以久的答案。但这个好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如果在他被围的头十天内的任何一天,达chūn能赶来救援。索都敢保证,这场战役将以蒙古人的胜利而终结。残宋将继续扮演开局完美,而中途溃败角sè,被大元将士追杀得溃不成军。而现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落入陷阱的第几天。他依稀记得,在被包围的前三天,将士们还能从树根下找到虫子解渴。第七天头上,还能喝马血,用在沙滩上蒸发海水润唇。第十天,已经有战死和重伤者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充做军粮。而现在,连重伤号都吃没了,所有人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红着眼睛,等着自己的同伴或敌手倒下,然后去吃其血肉。
唯一让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南人,没有人投降。事实上,他们自己也知道,对面的大宋将士不会接受他们投降。自从过江以来,屠戮的城市有十几个,死在这支军队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万。如此巨大的数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罪孽。
“老子够本儿!”索都将战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xìng盘腿坐了下来。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越来越近,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冲不出去了。索都的几个侍卫见到了主帅的模样,知道此夜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天。放下刀,相继坐了下来。
这个结局,有些令人难受,却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在被围困的第一天起,有人已经看到了末rì的来临。大元士兵弓马娴熟,擅长远程用弓箭压制,也擅长贴身肉搏斗。但一百步内到二十步这个战场上的关键距离,却在对方的控制范围内。想突围,必须和对手近距离作战,而破虏军手中的钢弩和手雷,刚好是近战的利器。
海面上吹来微微的风,夹杂着海水那特有的淡淡咸味。cháo水声如歌,慢而输缓,宛若远方牧羊姑娘轻吟的长调。如果在故乡,此时应是秋草连天的时候了吧,男人们要用最快速度,挑拣并宰杀老弱的牲畜。女人们要趁着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收集好夏天时晒干蘑菇、黄花、大黄饼子、红花骨朵……
白煮把肉,蘑菇汤,几个铜板一缸的烧酒。喝醉后,灌一碗nǎi茶,对了,还有爽口的大黄饼子,那种东部草原特有的用大黄的根熬制的零食,酸酸的,想起来就能让人流口水
可惜,吃惯了江南的美食,喝惯了刀头鲜血,再想起这些儿时的最爱来时,已经没有了吃的机会。
索都咽了唾液,霍地张开了双眼,提起了刀。
第一缕光,已经从海面上透了出来,半边海水被阳光染成了红sè,直接和被血润湿的沙滩连接在一起。天地间,一片血红。
红sè的天地zhōng yāng,大宋旗帜高高地飘扬。在战旗下,手持长枪的宋军,交替着冲杀前进,与残存的蒙古武士战在一处。不断有冒着烟的手雷从宋军队伍中飞出,就像长了眼睛般,落到元军密集处,骤然开花,腾起漫天红雾。
围着弹坑,jīng疲力竭的元军倒下去五六个,侥幸死里逃生的人却发一声喊,跳将起来,不顾xìng命地冲上前,挡在宋军的枪尖上。只有靠近宋军的地方最安全,既不会遭到火炮的轰炸,也不会遭到手雷的偷袭。惟独难逃的是,那犹如梨花般灿烂的枪锋,星星点点,枪枪夺命。
元军彻底地垮了,从体质到意志。百夫长、牌头(十夫长)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垂死挣扎状态,失去了作为士兵必然的觉悟。受惊的狼群般,看到别人向某处冲锋,就跟着毫无章法涌将过去,成为手雷的绝佳落点。看见别人后退,则不顾一切地退向海岸,被比他们瘦弱得多的大宋士兵追上了,一个个戳死在沙滩上。
有人跳进了海水里,沿着cháo水退去的方向往海中心走。血就从他们身上的伤口中流下来,丝丝缕缕地沿着海水扩散开去。有人才逃了几步就一跤跌倒,被血浪一卷,顷刻变成了浮尸。还有人茫然地向水zhōng yāng走着,走着,直到被海水淹没头顶。
几支劲弩飞来,将躲在礁石后试图挽弓的蒙古人shè翻。大宋战旗舒卷着,插到了海边上。太阳突地一下跳出海面,万丈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追敌者和被追杀者都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几声呐喊,趁着兵刃撞击声的间隙,清清楚楚从战旗下传了过来。
“索都,放下武器投降。可饶你麾下之人不死!”
伴着cháo声,汉语、契丹语、西夏语、蒙古语,四种语言清晰地重复,告诉绝望者还有活命的机会。
“降者,不杀!”
“杀主官者,可抵罪!”
“杀索都者,立大功,赠白银千两,送其还家!”
索都身边的垂死挣扎者互相看了看,嗡地一声,苍蝇般散去了大半。弯刀,长弓,罗圈甲和大元号衣,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水,给我口水喝,做牛做马都任凭你!”有人跪倒在海水里,疯狂地喊。还有大胆者,提着刀,偷偷看向了溃兵中的百夫长、千夫长们。
“啊!”一个百夫长惨叫着,被身后的蒙古人砍死。海滩上瞬间恢复了混乱,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南人,不同种族的元军,挥舞着刀,混战在一处。一个带着血的人头飞将出来,五、六个衣衫褴褛,满脸是血的男人冲了过去,为了昔rì长官的人头,开始了另一轮自相残杀。
“住手!别上当!他们不会放大伙生路”索都声嘶力竭地喊,提刀砍翻一个yù投降的软骨头。
血,忽地一下溅了他满脸,刚刚伸手yù擦,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贴身侍卫冲着自己高高举起了刀。一个斜跳,索都窜将开去,紧接着一个白鹤晾翅,手中钢刀将抹过了侍卫的脖子。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索都看到了惊慌,心头jǐng兆突起,原地打了个旋,拧腰避开了要害,看着一把刀斜斜地擦过自己的护心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手起刀落,索都将另一个侍卫的头拍入了脖子。一瞬间,两个侍卫都被他亲手砍了。两个人中,到底谁想保护他,谁想出卖他,索都不敢去管了,他突然发现,自己麾下那支天下最悍勇的劲旅已经变成了一堆疯子。
这是一支以杀人和抢劫的志趣而凝聚在一起的队伍,曾经所向披靡。而今天,索都发现,喜欢杀人的人未必胆大,当他们在绝望之中突发现然自己有逃过审判的机会,他们的表现,比疯子还可怕,比懦夫更懦弱。
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承诺,这支队伍瞬间爆发最强悍的战斗力。两个百夫长背靠着背,被麾下士兵困在zhōng yāng。其中一个刚要对护住自己后心的同伴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胸口突然一凉,同伴的刀尖,已经从甲叶下透了出来。
“你!”被出卖着死不瞑目地倒下。杀了同伴的人刚刚弯腰去砍他的头颅,几道寒光同时闪过,两个百夫长尸体压上了尸体。
宋军呈楔形,慢慢地从远方压过来,清理着元军自相残杀过后的战场。投降者和已经语无伦次的报功者被领到一边,安排食物和清水。战死和重伤的元军,则被人补上两刀,偿还他们一生中欠下的血债。
阳光下,索都一步步向后退。
大宋官兵从前方的侧翼压上来,一步步向前进。在每个人脸上,索都看到了嘲弄和怜悯。这种表情他很熟悉,索都知道,自己屠城时,看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是这种神态、这种欺其不悟,笑其不争的神态。
一具尸体被索都踩到,乱蝇轰地飞起,落了他满身。“扑通!”杀人王索都栽倒在沙滩上,然后,在众人哄笑中站起。
屈辱、愤懑、懊悔、不甘,千百种滋味海浪般一齐涌上心头。索都蹭地一下跳进海水中,在捧起带血的盐水,狠狠地喝了几口。然后,提着刀窜上了岸,冲着宋军大声号叫。
“啊―啊-赫-啊!”野兽临终的呐喊在水面上传开,惊得远方得白鸥遥遥地飞开,逃入天际。天际外,几点白帆慢慢地飘了过来,十几个cháo州血案幸存者站在甲板上,望远镜中一片模糊。
他们要看着索都倒下,cháo州城数万冤魂,要借着他们的双眼,看着索都下地狱。
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在望远镜中,走到了索都的对面。双环柳叶刀刀尖向下,斜斜地摆了个应战的姿势。
“你!”索都自觉受到了侮辱,一番邀战,对方只出来了一个低级军官,看服sè,顶多是个百夫长。扯开嗓子,他又开始大声号叫,用声嘶力竭的喊声,表达自己临终前的不满。
“宋人,王老实,江西!”破虏军营正王实,嘲弄地笑着,报出了一个令索都更难堪的字号。
“连名字都没有的匹夫,你不配接受本将军的挑战!”索都怒骂着,对王老实的钢刀看也不看。即使死,他也要战死在一个同级将领的刀下,这样才不辜负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威名。如果大宋采用车轮战法,到了长生天怀抱,依然要被他瞧不起。
“我不是来接受你的挑战,我是来,为江南西路,死在你刀下的百姓讨还血债而来。举刀!”王老实一字一顿地说道,身形在阳光下瞬间挺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没名字的农夫,但我家没做过一件不是人做的事!。你是这杀人如麻的蒙古将军,在我江南百姓眼中,却顶多是个禽兽。”
“报仇,本将军成全你!”索都被王老实几句话激得大怒,抡刀跃起。半空中,人与刀如同一道闪电,直劈而下。
王老实侧步,举刀,斜斜地向外一带,苍啷一声,将索都势在必得的一刀拨偏。肩膀微微一晃,手中双环柳叶刀如游龙般,直捣索都心窝。
索都双脚在地面上一顿,身体迅速后跳,刀头上撩,将王老实的刀尖隔开。方yù还招,却见眼前刀光闪动,王老实的双环柳叶刀又从斜侧劈将下来,威不可挡。索都侧身避开,回刀急刺,王老实用刀背挑开刀尖,怒喝一声,又是一记聂政闯关,长刀如同匹练,带着阳光劈下。
两个铜环快速滑向刀头,让这一刀更迅,更急。索都无法闪避,只能硬接。兵刃相交,金铁齐鸣。王老实收刀,再砍,再收,再剁,一招聂政闯关翻来覆去的用,一刀砍得比一刀快,一刀砍得比一刀急,胸前空门大露,刀刀以命相搏,无尽杀气,如寒霜般,笼罩了索都全身,逼得他连连后退。
“小子,你这是拼命,哪里…”索都开口骂道,奚落对方武技低微。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战场,就是在拼命。心一慌,脚被沙滩上的贝壳咯了一下,趔趄几步。还没等稳住身形,左脸上微微一凉,半个头颅飞向了海中。
“普通!”一道水花被激起,红红地,映着朝阳,溅湿了无数人的眼睛。
沙滩上,王老实一挥手,刷地一下,将柳叶刀插进了沙滩中。就着海水抹了两抹,还刀入鞘,也不拿索都的尸体领功,扛着刀,扬长而去。
宋祥兴(1278)元年秋,文天祥、张世杰、许夫人三路大军合围索都于文浦。元庭震动,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率新附军二十万自浙东攻建宁,以江西省中丞达领轻骑攻漳州,并严令汉军都元帅刘深,急攻安仁。
文天祥知元庭yù救索都,聚将于兴隆岭,问战守之策。诸将闻达chūn亲来,面现惊疑之sè,或曰战,或曰走。破虏军统领苗chūn越众而出,怒曰:“诸君畏死,可见百年不死者乎!索都屠我城市,杀我百姓,江西父老皆yù生食之。诸君今rì纵之,他时有何面目见江南父老!”
众人愧,皆鼓噪请战。于是文天祥引军连夜攻索都,激战致晓,破贼,斩首两万余。索都军溃,孤身搏命,被破虏军营正王石阵斩。
时达chūn军方致华安,闻索都部已没,不得以,退守龙岩。张世杰引宋军来迎,双方激战三rì,互有损伤。未几,破虏军大将林琦引江西众盗攻赣州,达chūn恐后路有失,退兵。刘深独木难支,与破虏军三战皆败,丧众万余,退守长汀。范文虎恐孤军深入,为敌所乘,撤军至青田候命。
冬十一月,破虏军大将张唐经略汀洲,刘深不敌,退入江西。张世杰遣苏刘义、刘俊、翟国秀、李阳四路齐攻,收广南东路各州。各州新附军不敢接战,弃城而走。邵州守将刘兆安yù据城坚守,苏刘义以破虏军所赠巨炮轰城,数炮之后,兆安与敌楼俱成齑粉。至是,苏刘义趁乱入城,屠尽刘氏阖族。
至此,历时三个多月的福建会战终于落下了帷幕。整个福建路和广南东路的大半落入了宋军手中,加上琼、雷、高、化沿海四州,大宋终于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修养之所。受到了打击的元军士气低落,短时间内组织不起有效进攻。而大宋各路人马,也趁着冬雨的到来,进入了短暂的调整期。
南方的冬雨如期而致,连绵不绝,遮断了道路,也遮断了双方仇恨的目光。
细雨中,几艘大船悄悄地在海中奇石旁落了锚。jīng细的苏绸伞撑起,杨亮节、陈宝、孙安浦、翟亮、王安世等人陆续下了船,走到了奇石上。
所谓“奇石”,实际上是一个海底涌出的岛礁,夏天时,为了避暑方便,杨亮节专门找人在上边修了个亭子。虽然当时消耗了很多人力物力,但此时这个八角的亭子,刚好派上了用场。它不仅仅能充当灯塔为进入崖门的海船指引方向,而且可以作为崖山守卫的观察哨,随时观察到两岸的布防。
但此刻亭子中的人,却明显不是前来检查海防的。虽然他们都是武职,领着自武功大夫到郎将的俸禄。
“这张世杰和陆秀夫越来越嚣张了,前几rì无缘无故,就夺了黄士诚的部曲。今rì早朝之上,又说什么粮草不足,要淘汰老弱去屯田。分明是找借口夺大家的兵权嘛!”
一个朗眉秀目的低级武官细着嗓子说道,听起来三分像抱怨,七分倒像是在撒娇。他是新入军不久的孙安浦,官拜进武副尉,本是北元达chūn麾下的部将,据说是不满于鞑子屠戮百姓才弃职潜逃来大宋。初入营时,差点被张士杰的嫡系苏刘义给杀了,亏得杨亮节认为不能断了天下英雄来投的路,才留得一命。
“是啊,是啊,这不是胡闹么?我等麾下士卒本来就少,还要jīng简去屯田。他张世杰自己得部下,却越来越多。原来不过是几千江淮劲卒,现在兼并抽调,都快三万了,并且还尽拣好装备用。文浦大捷,所有的缴获的强弓都归了他自己。文丞相送来的钢弩,手雷,也都吞吃干净。就连火炮,也给凌震强霸着,别人摸都不让摸!”另一个大胡子军官气哼哼地附和,目光穿过雨幕,投向崖门两侧的小山。汤瓶嘴山和后崖脚上,新建的炮台在雨中初露峥嵘,十几门火炮探出头,牢牢地封锁住脚下整个海面。
“如此厚此薄彼,如何能令人心服。杨大人,难道你和太后,就没看出张世杰的狼子野心么?”
“杨大人,如果您再不站出来说话,这天下,马上就要变成他张家的了!”众人趁机火上浇油,怂恿杨亮节以国舅身份,主持“公道”!
杨亮节懒洋洋地听着,眯缝着的双眼和不时跳动的眉毛,暴露出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众人的议论声中,几个童仆从船上搬下一个红陶炭炉,压上昆仑山千年寒柏炼成的无烟香炭,架起龙泉jīng银打造的白鹤双飞壶,壶内放入西湖上的龙井,装满桂花树梢收集来的秋露,咕咕嘟嘟煮了起来。一会儿功夫,浓郁的茶香就开始袅绕,冲散了满亭寒气。
“来,大伙品品,海路上刚买来的贡茶呢!”杨亮节捧着杯子,客气地命令仆人给诸位大人奉茶驱寒。
童仆们从竹帘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造型别致,翡翠sè的杯子,先用船中自带的热水暖透了,把水倒掉,然后才慢慢注入茶水。
翠sè的杯子衬托下,琥珀sè的茶水更显剔透。还没入口,已经有人大声赞了起来。“好茶,好茶,杨大人可真会享福!”
“好茶,好水,好杯子!”众人赞叹着奉承,满腹的牢sāo慢慢被茶水洗透。
“这是蒙古人的煮茶法吧,没想到大人也jīng通此道!”孙安浦笑着献媚,“北方只有贵人才喝的起呢,一般人哪享受得到此等口福!”
“那些粗鄙的鞑子,只懂得嚼些粗茶砖,哪懂得我这茶的好处。”杨亮节不屑地回答,打断了孙安浦无聊的马屁。“这炉,这壶,还有你们手中的八宝琉璃杯子,都是福建那边特制的,一共才进献了内廷三套。前天我去见自家姐姐,蒙皇上恩典,钦赐了一套下来,所以才赶着请你等来品玩,分享些皇家雨露!”
“皇上圣明!”众人闻言,一同向东拱手。鼻孔中的茶香愈发浓郁起来,原先并未觉得很稀奇的杯子也平添了几分华贵,定神细玩,却发现其物并非翡翠,而是介于琉璃和秀玉之间的一种从未见过物品。虽然不像翡翠温润,比起玉来,却多了三分光感。肉眼望去,竟然隔着杯壁,看见了杯子底部茶叶舒展的芽片。
“这,这,如此剔透之物,的确是至宝啊!”有人举起杯子,走到亭子外围,隔着杯壁,看见了万顷波涛。
“这,真是巧夺天工,下官饮了这么多年茶,从没听说过如此宝器。你看看,这花纹,这雕壁,几个杯子,居然一摸一样,不知谁人能雕得出来。不知谁人能找出如此质地均匀的良材美玉来!”
终于有人发现了杯子的异样,互相交流着,品评比较。八只不知什么材料的杯子凑到一起,外壁上,八个一摸一样的猴儿栩栩如生。
“嗤!”轻蔑地哼声打断了众人地赞叹,杨亮节涅斜着眼睛扫视全场,撇着嘴奚落道:“这哪里雕出来地,这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材质也不是美玉,而是玻璃。玻璃,你们懂不懂,就是波斯商人船上镶嵌的那种!”
“啊,我知道了,价钱贵得离谱,并且胡商手中,只有小块的,就像巴掌般大。质地也没这么好!”有人恍然大悟般附和。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玻璃不算稀罕物品。胡人的海船上,偶尔也会带来三、五十片。因价格过于离奇,用途不广,而无人重视。从来没有人想到,玻璃还可以制成茶杯,成为众人手中把玩之物。
“文丞相那边,奇宝多得很。你们这帮家伙没见识,就知道跟张世杰争那几个空饷,远处宝山却看不见。眼下张世杰那厮刚刚打了胜仗,气焰正高。你们让杨某跟他争风头,岂不是自讨没趣。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破虏军那边多弄些宝贝来。无论是军械也好,器物也罢。何必跟在张世杰背后吃人家的残羹冷炙!”
“噢!”众人如梦方醒,心道还以为你这终rì想着把军队化为名下私兵,把国库当成家库的家伙转了xìng子,豁达了起来。原来是打的是绕过张世杰,直接和文丞相联络的主意。
“大人英明,如果我等自文天祥手中得了武器,他张世杰再横,也不能让大伙把武器吐出来。有了武器,还怕招不到士卒。只是那文天祥与我等素来不睦,上次大人亲自前去福州,他……”有人小声分析,提醒杨亮节的设想不足之处。说道上次出使的成果,停了停,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福建和广南道路未通,他的说辞当然占得住脚。我等也没本事打出一条通道来。但此刻,道路已通,该为朝廷尽的义务,他文丞相一分也逃不掉!”杨亮节笑着耸耸肩膀,故做神秘状。
“可,可他已经把火炮和钢弩给了一批过来,我辈再去索要,岂不是显得逼人太甚!”陈宝谨慎地说道。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只在乎自己麾下的部曲不要吃了亏,对于别人手里的东西,并不像其他人心里那么热切。
“我等何须出言索要,只要略施小计,他文天祥保证上赶着把我们想要的东西送过来!”杨亮节手一抖,将杯中残茶倒进了海里。“只是东西送来后,大伙是把否还记得我这个亲卫大夫。我看,难保得很,难保得很那!”
几个将领愣了愣,都听出了杨亮节话中的抱怨之意。这个国舅在众人眼中,属于典型的志大才疏角sè。对于这种草包,大伙也是用过就扔。糊弄时多,真正尊敬时少。今天杨国舅口中说出这等话来,明显已经是对大伙以往的作为不满了,有机灵者赶紧上前解释,“大人这是哪里话,我等一直唯大人,不,唯大人和皇上马首是瞻。大人的话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等再愚鲁,难道这点道理还不懂么!”
“你等倒是懂得很啊。翟大人,半月前我想让你主动请缨,剿灭恩州和高州之间的盗匪,为朝廷打通去沿海四州的征粮路线,给你使了几次眼sè,你好像睡着了啊!”杨亮节冷笑着,拆穿了众人的谎言。
“我,我,卑职当时真的没看见!”高州镇扶使翟亮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终于明白最近为什么眼看着张世杰削夺大伙兵权,杨亮节等外戚坐视不理的原因。
“你们那些小心思,我懂!”杨亮节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补充道,“乱世中,手中的兵是保命的根本,所以谁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弟兄交到别人之手。但眼下大宋中兴在即,你等既不立些功劳,又不肯向皇家多表些忠心,叫我能如何帮你们在太后面前说话。我怎不能说,‘太后,某某手中兵多,如果不给他些好处,他就会拥兵造反,或投靠北元去了’吧!”
一个巨浪打上礁石,雷鸣般,卷起千堆余雪。
亭子内,众人的脸sè也在顷刻间雪白。投靠北元的心思有人不是没动过,可对方开出的价码太低,眼下不是投降的最佳时机。跟着大宋行朝混,也看不到什么光亮。行朝的确登陆驻跸了,但依旧暮气沉沉,内部倾轧的力量比抵抗到底的决心还大。投靠文天祥倒是一条出路,可是,第一,人家未必愿意接纳。第二,破虏军的规矩森严,去了难免要冲到第一线。保不准,好处没捞到,命却给搭了进去。
想到这,几个武将同时放下杯子,躬身施礼,大声辩解道:“杨大人言重了,我等不愿意出战,并非对朝廷不忠,实乃兵甲不齐,无力作战也!”
“是啊,是啊,大人啊,我等对大人一向是忠心耿耿的。但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手下都是些厢军,拿着那般粗陋的武器去剿匪,万一有个闪失,不是纯粹给朝廷丢脸吗!”翟亮一边作揖,一边讨饶。
这也倒是实情,大宋三百年,文恬武嬉,对外一直委曲求全。对内则小心提防,连禁军的武备都很松弛,更何况厢军!并且两年来,行朝一直被鞑子追着跑,兵器铠甲哪里有时间补充?而让拿着棍棒竹矛的厢军去和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和汉军拼命,那无异于送死。
“大人,你也知道,蒙古人的强弓shè动辄两、三百步的shè程,咱们的竹板弓能shè五、六十步就不错了。没等靠近,先被人家shè死了一半。况且人家是罗圈甲,非劲弩难入。咱们是一身布衣,一戳就漏。人家有狼牙棒,可咱们只有天灵盖…”有人委屈的诉苦,把难处一样样摆在杨亮节面前。
“够了,够了!”杨亮节听得不耐烦,大手一挥,打断了众人的话。“哼,过去的事情,杨某暂且不提。今天,杨某在这里问大家一句,如果能从文天祥那里,将神兵利器给大家讨来,大家将来会如何打算?”
“愿接受杨大人差遣,杨大人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孙安浦第一个反应过来,挥着手臂叫道。
“愿奉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同时施礼,向杨亮节表示效忠。
如今不比半年前,当时大宋岌岌可危,无论张世杰和杨家这帮外戚,都不敢对随行的厢军将领们过分刁难。唯恐言语上稍有不甚,把大伙刺激到北元一方去。如今大宋重新站稳了脚跟,这些厢军将领,就显得可有可无,没那么重要了。
想通了这一层,接下来也没什么为难。无非是在朝中两派势力,张世杰和外戚杨氏集团之间,做个选择罢了。张世杰器量有些偏狭,加上他本身就是个能征惯战之将,眼里看不上大伙,跟了他,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是选择眼前这位杨大人踏实些,至少他不会打仗,如果想建功立业,少不得大伙帮衬。
“你们跟了我,我自然不会给你们亏吃。如今大宋中兴之机已到,我若做了辅佐殿下还都临安的功臣,大伙也少不得挂印封侯!”杨亮节见众人纷纷表示服从,放缓了语气,开始凭空许愿。
“那是,那是,跟着杨大人,自然有大伙好处!”孙安浦再次跳出来,带头答应。
杨亮节赞赏地看了这个长得如脔童般的家伙一眼,心中暗赞,这小子还算机灵,没白救了他一回。脸上笑意更浓,指点着风雨中的江山说道:“北元横扫天下,凭得不过是数万蒙古铁骑。当年横行江南的三大主力蒙古军,页特密实和索都俱被我等所擒,达chūn已经吓没了胆,困在江南西路不敢出头。三大主力尽去,还有何人敢抗大宋天兵!只待来chūn,这恼人的雨停了,大伙装备齐了强弩火炮,一路杀将过去,复我大宋山河,指rì可待!”
“大人高见!”众将军乱哄哄地答应。心里未必同意杨亮节的见解,却不愿意捅破他的好梦。况且托庇在此人身后,张世杰和陆秀夫有心找大家麻烦,追究一些陈年往事,多少也要有些投鼠忌器。
“属下愚顿,不知大人所说火炮强弩,从何而来。文丞相如何肯将利器,双手奉上!”颂扬声中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看到大胡子陈宝躬着身子,做出一幅请教的姿态。
“这有何难,你等可记得当时在文浦山,诛杀索都之夜,张大人和陆大人派大伙做了些什么?”
杨亮节知道收服这些将领归自己所用不会那么容易,索xìng把老底合盘托出。如今朝堂上,张世杰和陆秀夫二人权力越来越重,自己这些外戚处处要看人脸sè。既然文天祥与张世杰素来不睦,杨家何必不从中做些文章,趁机将一些零散的兵权抓在手里。臣子再忠,也忠不过亲戚。
“大人说那个杀人夜么?”很多人又变了脸sè。他们更愿意将那晚上的事情忘记,当rì,有人借皇帝之名,号令大伙为国除jiān。而那个jiān贼,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
破虏军分散在各营,文天祥帐外只有一个近卫营,四百余人防守。杀了他,就可以尽夺其兵,将武器的生产和使用权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宋军包围了索都,达chūn试图包围宋军,而宋军内部,同时分兵包围了自己的丞相。合围,一环套一环,四处是陷阱的合围。
如不是那天晚上有人心里不忍,偷偷把消息走漏给了破虏军,让文天祥的近卫营提前做好了充足准备。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陆大人决定再去劝一劝文天祥,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却发现破虏军早已为内讧预备了应对措施。如果不是达chūn的人马已经迫近,杀了文天祥后要受到达chūn和索都的前后夹击,谁也不敢推测,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以破虏军和元军的战斗力,亭子中多少人还有命站在这里。
“月黑杀人夜!”杨亮节拍打着亭柱叹息,“文天祥对皇上不忠,但罪行不彰。张世杰说是要替国除jiān,其实不过是为吞并文天祥部曲找的借口。如今文天祥平安脱了身去,岂能不心怀芥蒂。我们联合起来,暗中,鼓动那些言官弹劾文天祥,明里,再拼命替他说话,联手牵制张世杰。他破虏军上下能不念我等之恩德。交情到了么,这武器……”
歼灭索都后,发觉情况有变的破虏军迅速聚集,以追击刘深为名北返,连军中为诛杀索都举行了庆功宴都没参加。那个亲手斩了索都的王老实更是过分,居然没接张世杰和陆秀夫的越级提拔,拒绝了承宣使的头衔,继续回破虏军做他一个营正。
此后,破虏军和行朝本部如有默契一般,一方控制了大半个福建,另一方控制了大半个广南,广南和福建两路之间的彰州和cháo州,则丢给了兴宋军节度使许夫人。
如今破虏军虽然名义上承认朝廷统治,却大张旗鼓地实行了另一套治政举措。虽然信守承诺,为朝廷提供强弩和火器,却未曾有一人接受朝庭的印信。据探子回来报告,那边连文臣、武将官制,都重新设立了一套,俨然已经是个半dú lì的小朝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微妙所在。
“大人妙计!大人天纵英才!”众人交口称赞,对杨亮节佩服得五体投地。挑动文天祥与张世杰之间的矛盾,然后从中渔利。这样一来,不但牵制了张世杰,让他诸般整军措施无力着手,而且能让破虏军成为大伙的外援,一石多鸟。
“轰!”几个大浪接连打来,重重地砸在了凉亭外的礁石上。奇石礁仿佛要被击碎了一般,摇摇晃晃。
凉亭里,杨亮节捧起八宝琉璃杯,脸被浓浓的水雾气遮住,目光却投向了万顷波涛。波涛上,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官涌港,几艘巨大的海舶停靠在栈桥边。陆秀夫撑着油纸伞,带着一伙文职打扮的人缓缓地走上栈桥。
“君实,何不等风雨过后再启程。反正福建之战缴获的蒙古强弓还有很多,足够我们重整一支弓箭队!”
一个宽厚而沙哑地声音从岸边传来,大都督张世杰的战马随着声音穿过雨幕。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贴身侍卫,张世杰三步两步赶了上来,脚步踏得栈桥咯吱做响。
“蒙古强弓虽良,我大宋却没有多少能拉强弓的箭手。邵武一行,越早越善。只盼学得造弩之术,在北元下次来攻前,组建一支完整的弩队出来!”陆秀夫缓缓回首,话语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掌军,才知道其中艰难。福建一战,行朝缴获颇多。蒙古良弓shè程,也不亚于破虏军得钢弩。但军中士卒多为江南人,臂长和臂力有限,有了优质弓箭,也无法发挥威力。
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文天祥如约送了四百多把钢弩来,也遣海船运来了二十几门火炮。但新式军队建立之后,陆秀夫和张世杰才发现梦想与现实差距巨大。
弩箭营和炮营的运作,需要一整套与之配合的运输、管理和补给措施。不单单是有了武器就可所向披靡。
这些,都需要朝廷派人,去破虏军中去学,否则,根本发挥不出武器应有的威力。此外,弩箭的供应和炮弹的供应,也不能受制于人。特别是炮弹,用掉一发少一发。一旦用完,还得向破虏军索要。上次那边的财政总长杜规,说用炮弹价值,抵偿了福建地区应该交割给朝廷的税收。如果工部不能马上实现自给,下次去要,说不定那个杜胖子就会伸手向朝廷要钱。
而这时节,朝廷连足额度军饷都发不出,哪里拿得出这多钱来。
“你真的要去么,毕竟当rì我们理亏在先。如果破虏军有人趁机报复,我怕君实此去,不知何rì能回?”张世杰拉住陆秀夫的手,忧心忡忡地追问。
“文丞相心胸开阔,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况且,当rì是我等误会于他,并非刻意相迫。如果换了他是我等,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这次我去邵武,一则学习如何造弩造炮,二则,登门道歉,争取两军再次携手,明年chūn天,接着打一个漂亮仗!”陆秀夫笑了笑,示意好朋友尽管宽心。
他渴望早rì抵达邵武,非但是为了让身后这帮工部官员学习如何制造武器。他还要趁此机会,看能不能在歧途上,把文天祥拉回来。
当rì那次深谈,文天祥的话对他冲击不小。但冷静下来,陆秀夫还是找到了很多破绽,他相信,既然文天祥不是刻意谋反,追求自立为帝。自己还有机会,让文天祥带着破虏军早rì回头。
无论文天祥在岔路上走了多远,他毕竟是那个经历九死一生,依然忘我向南的文宋瑞。
“如此,某家在此,恭候丞相好音!”张世杰知道无法劝住陆秀夫,放开双手,退开几步,抱拳相送。
陆秀夫点点头,跳上甲板,与前来相送的众人挥手作别。
“起锚!”负责传达号令的水手扯着嗓子喊道。
几个彪形大汉转动绞盘,将巨石打造的船锚从海中缓缓拉上。木制船帆片片张开,借着风,将海泊推进浪涛之中。
“臣心一磁针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望着如山巨浪,站在船首的陆秀夫轻声吟道。
是文天祥写的诗,那个倔强身影,再次出现在陆秀夫脑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