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全本小说网 全本玄幻 全本武侠 全本都市 全本历史 全本侦探 全本网游 全本科幻 全本恐怖 全本散文 其它小说 全部小说
小说排行榜 > 全本玄幻魔法 > 指南录全文阅读
指南录TXT全集下载 加入书签

指南录无弹窗 第三卷 薄暮 第三章 光明之城

    李芬利蹒跚在万寿街上,两眼露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垃圾场般的城市,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泉州。

    不过是随着自己的雇主德安科纳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里的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家乡,这座传说中地上生金子,树上结宝石,港口,每天有上万艘海船进出的财富之城,竟萧条成了如此模样。

    这是我的泉州么。李芬利用力揉着青灰sè的眼睛。不远处那片漂亮的刺桐树为他所熟悉。这里是城内官员的住宅区,原来最受敬重的学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隐藏在刺桐树的浓荫后。只不过,眼下曾经令城中所有人羡慕的白府,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堆。因为大儒白夫子坚持凭城固守,以卫国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抚使,现大元昭勇大将军蒲寿庚抄了家,顺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产。

    一切罪恶,都假天命之名进行。号称苍官影里三州路,涨cháo声中万国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由繁华迅速走向了萧条。

    香街、磁街、丝街和花街,这些代表着泉州富庶和繁华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密集的人群。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见了面,再也不会像兄弟一样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汉语,问一句吃了吗,您!。安抚使蒲寿庚在鞑靼人到来之前,铁腕镇压了城内汉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换来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财产安全,却从此在城内各族群之间,画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们曾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们这些外来者,我们曾经让你们成为国家的贵族。但在最后时刻,你们这些sè目人,却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李芬利知道,城内那些汉人心中会怎么想,作为一个犹太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后裔,他比别人更了解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中国人把所有外来客,无论法兰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sè目人,因为他们的眼睛与当地人呈完全不同颜sè。但这个称呼不带任何歧视意思,包容的中国人,甚至默许了sè目人相对怪异的习俗。sè目人可以经商,可以与当地人通婚,可以为官,享受和当地人一样的法律和官员选拔制度。

    汉人的友谊在蒲寿庚举起屠刀的刹那间,被切为两段。什么都敢卖的蒲氏兄弟,获得的北元的嘉奖和巨额财富,并且获得了泉州市泊司长达三十年的管理权。但他们却使sè目人失去了作为商人整体最重要的东西,信誉。

    汉人不再相信sè目人,虽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们的地位高出那些汉人(南方汉人)两个等级。但走到哪里,李芬利都能感觉到周围目光中的敌视。rì常生活用品的价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sè玻璃制品的不正常积压,还有街道边突然飞来的石子,无不提示着李芬利,作为sè目人的一员,他不再受这个国家的欢迎。他的身份,已经从原来的朋友,变成了和蒙古人一样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净呢。李芬利不敢去想。以他的知识,无论是《托拉》、(宋时泉州犹太教的经书)《圣经》还是穆斯林的《古兰经》,对背信弃义者的惩罚,都不存在宽恕这个词。

    而此刻,宋军已经杀过了兴化,逐步向泉州逼近。走在泉州城内,经隐隐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那是宋军的新式武器,一种炼金术士发明的铁管子。这种仿佛施加了魔法的铁管子每次轰响,都能将五、六斤重的铁弹丸shè出四里远。而那些铁弹丸只要落了地,就会轰然炸裂,里边的铁珠、铁钉、砒霜,可以让周边所有生命瞬间枯萎。

    为了应付这种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门,征召了城内所有见识广博,并且出过远门的人,共同商议对策。作为被征召者之一,李芬利对这种没有效率的召见丝毫提不起兴趣。要不是从锡兰历尽艰难运来的那船香料还迟迟没有脱手,他早已扬帆逃离了这个城市。

    泉州,距离宋朝的行宫崖山,只有十五天海程,距离宋朝另一支大军控制的福州,只有两天海程,距离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带),路程不过是四十天。这样一个战略和财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机会夺回,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军(蒲氏兄弟所控制的新附军的原来的番号),未必肯死心塌地为这两个不讲信誉的jiān商卖命。

    与会者大多数存着和李芬利同样的心思。在他们眼里,凑在一起谈论如何帮助左翼军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谈一谈如果把手中货物更快处理掉实际。蒲家兄弟获得城市的绝对控制权后,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来没有的税种。税率也比原来提高了近一倍。街市上纷纷谣传,多收到的钱全进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们向大元可汗买封爵的投资。对于这种货sè,大伙当然心存不满。再加上彼此之间宗教的差异,大殿里很快乱成了一锅粥。

    肃静,肃静!蒲寿庚用力拍了几下惊堂木,试图压制底下的吵闹。两旁的差役见大人生气,用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喊起了熟悉的堂威。

    威―――武―――像是官府审案,又像商人赶集的会议,在一片堂威之声开了场。

    诸公,诸位,众父老相亲!蒲寿成拱拱手,不伦不类地跟应召前来的商人们见礼,泉州城危在旦夕,宋人已经打过了兴化,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

    投降吧,宋人又不会屠城!有人在底下大喊了一句,打断了蒲寿成的话。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响应。几个基督教和犹太教的首领相互唱和着,走出人群,劝参政大人接受大伙的提议。

    蒲寿庚的马脸立刻笼罩上了一层寒霜。投降,说得好听。上次元军打过来前,这些人对投降的提议,也是如此积极的响应。问题是,他们这些人投降了,一样可以做海上贸易,蒲家却必须为上一次大屠杀来负责。

    想得美,让老子当牺牲,然后你们可以食我之肉,喝我之血!蒲寿庚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两边的差役立刻用一阵堂威声,将提议者发出的喧嚣压制了下去。

    几个教派首领看看蒲寿庚脸sè,慢慢退回了人群当中。蒲家兄弟可都是出了名的歹毒,上次蒙古人到来之前,他也是这样召集大伙议事。结果当天晚上,所有坚持抵抗的人就遭了毒手。这回他玩聚众议事的把戏,大伙可得小心点儿。别一不留神,家产又被蒲氏兄弟找借口夺了去。

    开城迎降是不可能的,文天祥的破虏军恨透了我们这些投降大元的人。上次他们打下福州,王积翁、王世强等人都被砍了头,家财全部充公。我们即使不抵抗,大伙也没有活路。要知道,前年左翼军株杀城内赵姓、白姓和陈姓汉人,事后分他们的仓库和船队,你们各家也都得了好处!蒲寿庚的话,三分像规劝,七分像要挟。他们兄弟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城内的三万余不同教派的sè目人绑在一条战船上。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撒几个弥天大谎,找几个闹事的祭旗,都是必要手段,算不得违反真主旨意。

    听了这些话,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嗡嗡声。当rì在蒲氏兄弟大肆屠杀城内的汉族巨商和赵姓皇族,很多人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教派,将逃进了教堂的人推出了大门。事后,蒲氏兄弟为了安抚人心,从掠夺的财产中拿出一小部分由各派商会私分,大伙明知道货物上血迹未干,也没跟蒲家兄弟客气。如今,万一宋军攻下了泉州,论起当rì之罪,恐怕没几个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啊,难道真的要惩罚你的子民么?一个基督徒喃喃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全能的主!

    真主保佑!恐惧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想想当年被驱赶出教堂的那些赵姓皇族绝望的眼神,有的人心里隐隐涌上了几分负疚。

    那犯下的罪,终是要还的。神在天空中注视着众生。李芬利躲在人群中,听着大伙的议论,一个声音在耳朵里分外清晰。

    通过这些议论声,他终于了解了自己不在这几年,泉州发生的事。鞑靼人大举南下,攻到了家门口。泉州各大豪门、巨商,在投降和抵抗之间犹豫。此时,大宋行朝请求入港避难。作为大宋的官员,福建安抚使蒲寿庚非但拒绝了皇帝的要求,并且利用港口中汉族商人和sè目商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成功地发动了株杀赵姓,驱逐汉族富商的行动。在左翼军的支持下,将试图组织守城的几家汉族巨商全部灭族。城内赵姓汉人三千余口被斩杀,脑袋被送到了北元军营中作为见面礼。

    这座城市看起来繁华无比,灯光遍布每个角落,但人的灵魂深处却黑暗一片。外敌面前,他们不知道抵抗,却一心图谋着陷害自己的兄弟!李芬利心中突然涌起了这样几句话,这是他的上一任雇主,在劝说他不要返回泉州时所说的话。那个来自大洋彼岸安科纳的雅各,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看穿了泉州的一切浮华。

    诸公,诸位,诸父老!蒲寿成用力拍打着桌案,突然发觉,此刻自己的声音是如此软弱无力。

    大人,您说吧,您说怎么办,我们大伙跟着便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阿拉伯商人带头说道。蒲家老大,一直以智慧过人著称。勾结大元,算计赵宋,都是他的主谋。既然大伙拿不出具体办法,倒不如听听,蒲大人如何安排,也免得说错了话,半夜被士兵敲门捉了去。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蒲寿成的脸上浮现了几丝苦涩的笑意。现在,他再也不敢自称有远见,有智慧。正是他在半年前一次错误的选择,造成了今天这个尴尬的结局。

    文天祥刚刚在邵武崛起的时候,蒲寿成还打着养盗保官的算盘。对于蒲家来说,以当时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所谓天命,所谓忠诚,在蒲寿成眼里不过是交易。只是根据对方的实力大小,开出的价格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那点儿人马,掀不起大浪,出了事情,也有王积翁这个蠢货在前面挡灾。相反,只要福建境内一rì匪患不除,大元朝廷就需要蒲家的左翼军一rì。蒲家的闽南王地位,也更牢固一些。

    可谁曾料到,破虏军能瞬间爆发。半年多时间,破福州,攻剑南。如今直接兵临到泉州城下。自己麾下的左翼军,上去一队,阵亡一队。短短十几天光景,已经战死了五个千户,一个万户。到现在,已经没有将领敢带队去兴化军救援。

    他需要大笔的资金来购买武器,招募流民,组织人守城。同时也需要大笔的赏金,鼓舞濒临崩溃的士气。南下的路还没有断,他还需要募集足够的钱,贿赂索都,请他率领正宗的蒙古军前来救援。

    而这些钱,自然不能由蒲家来出。在座的商家都要均摊几分。

    忽必烈给他的职务是市泊提举司,所以,无论撤到哪里,这些海商们,必须被绑在蒲家的船队中,这样,在忽必烈眼中,蒲家才有利用价值。

    蒲寿成的目光从底下的商人们脸上扫来扫去,心里默默估算,谁必须留下,谁可以抛弃,谁的财产可以趁机夺了,然后把过错抛给破虏军。

    底下的商人们如圈养在狼窝边的羔羊般,瑟缩着,感觉到了蒲寿成目光里的yīn冷。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商讨着,如何做,才能让这对贪婪的兄弟满足。

    大人,我们商会,愿意三坎塔上好的豆蔻给大人,奖励守城有功的士兵!一个法兰克商人走出来,主动答道。坎塔是地中海商人常用的度量单位,一坎塔豆蔻,差不多有一百斤。三百斤豆蔻,换来的大元交钞,可以卖下一栋上好的大宅院。

    如此,多谢安东尼阁下!文贼退后,我会奏请皇上,给你嘉奖,并减免你的税款!蒲寿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起身,亲自向带头捐献者致谢。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响应。商人们纷纷上前,报出自己可以拿出的捐献。有的商人,在捐献的同时,还提出了派遣快船,去漳州求援的建议。蒲寿成摇着毛笔,刹有介事的把众人的捐献数目和建议记录一一在案。

    胜亦发财,败亦发财。这才是商场致胜的秘诀。有了足够的钱,他们甚至可以考虑扬帆出海,把家业搬迁回巴士拉,搬迁回阿拉伯人的圣地。

    即使在巴士拉呆不下去,也可以买了骆驼穿过沙漠。到大陆的另一端,享受一下地中海风光。大宋不是他们的家,只是一个发财的货栈。在这个货栈中,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包括人格与忠诚。

    低着头,李芬利悄悄地退出了大堂。他的船就停在城南的晋江上,船上没卖完的香料,他全部捐献给了蒲家。作为交易,蒲寿成签署了他的出海水引。

    李芬利决定离开了,走得越远越好。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而不远处,汉人的火炮声,必将提醒这里的人,反思他们做过的一切。而这一切,有其因,必有其果。

    酒徒注:光明之城,是一本争议很大的书名。书内以一个意大利商人的口气,技术了宋元交替前的泉州。学术界多认为这是一部伪书。李芬利是书中的一个混血翻译。

    婆娑的刺桐树影下,木屋、楼台、仓库、货栈,仿佛睡着了般,静静地蜷缩在万顷碧波上。而两侧丘陵如张开的臂膀,轻轻地将泉州湾拢在怀抱中。(酒徒注:宋时的泉州湾远比现在大,是天然的深水良港。后来港口一部分渐渐被淤积成陆地)

    透过海上薄薄的清雾,方笙可以看到远处那座美丽幽静的港口。这是他封锁的目标,大宋丞相文天祥亲手写了书信给方家,请海盗们堵住泉州出海口,将蒲家舰队,封锁在港内。

    让朝廷的丞相亲笔写个请字,偕同出兵消灭蒲家。一年前,这样的荣耀,方笙想都不敢想。

    作为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蒲氏兄弟麾下光两千料以上的大舰就有四十多艘,一千料左右的铁梢木战舰还有一百多艘。这种实力,海盗们见了,只有扯帆逃走的份。

    但现在不同了,方家有了自己的杀手锏。总瓢把子方笙得意洋洋的看着隐藏在海岛后边的那十几艘三桅快船。每艘船都不足一千五百料,装不了多少士卒。但方笙敢肯定,这是目前为止,海上最好的战舰。有了这几艘船打头阵,蒲家的战船再多,也得乖乖地趴回港口去。

    大当家,港口有船出海了,一个包着头巾的海盗从桅杆上荡下来,将一支千里眼交到了方笙手上。

    老方笙接过千里眼,抓住面前的缆绳,手臂微微借了几分力,身体如惊鸿般,飘到了不远处的桅杆上。单手抓住另一根缆绳,双脚在桅杆侧一揣,轻飘飘又升高了数尺,寻了机会,用腿盘紧主桅杆,举起千里眼向泉州望去。

    碧蓝sè的水面上,缓缓划出十几只船影。是一支规模不太大的舰队,从队形上看,是例行出海巡逻的。蒲氏兄弟看样子还没被破虏军猛烈的攻势吓傻,知道每天派船jǐng戒自己的后路。

    告诉海象号,让它带领全部海字队押上去,把那帮兔崽子全部送到海底喂王八!方笙从桅杆上荡下来,大声命令。通知全部战舰列队,堵住泉州出海口,让蒲家哥两个看看,我们方家的实力!

    是!老二方鸿答应一声,快步跑到主桅下,升起一面黑sè的帅旗,几面彩sè的出击指示旗。

    这是文天祥发明的旗语,经方家三位老大改良后,已经成了海盗们的标准指挥用语。大小海盗头目们看见自家主舰上升起出击旗,一声欢呼。几百面白帆从甲板上快速爬到了桅杆顶。两千五百料大舰海象号一马当先,带着四艘打着海字旗的战舰冲了出去。

    朝阳从天边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水面上这jīng彩的一幕。璀璨的波光中,海象、海狮、海豹、海狼、海鲨,五艘战舰排成一列纵队,箭一样shè向船只数倍于己的对手。

    海盗!蒲家舰队的瞭望手很快发现了危机来临,冲着桅杆底下大声报告。海盗,西北方,三,四,五,五艘战舰。海盗,海盗,后边还有很多,数不清!

    数不清慢慢数!带队的千夫长尤勇贤怒喝一声,对瞭望手的惊慌表示不满。东海水面上,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行朝水师,根本没有能拿上台面的势力。如果说有人敢从水上袭击泉州,除非这个人吃了豹子胆。

    半年来,虽然两浙一带频繁传来港口被海盗攻破,两浙大都督范文虎被气得跳脚的消息。但是蒲家军上下都认为那是范文虎怕朝廷命他领兵南下与破虏军决战而找的逃避借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埋伏,出其不意攻进港口,然后在大队守军未来得及赶到之前撤离。谁能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海上不比陆地,船与船之间距离远,联络起来非常麻烦,要想组织这么准确的攻击,除非海盗们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是五艘,向咱们杀过来了,后边还跟着六十多艘!瞭望手终于弄清楚了敌情,扯着嗓子喊道。

    迎上去,给海盗们一个教训!放狼烟,通知港内准备迎战!尤勇贤毫无惧sè地命令。十几天来,他肚子里已经憋满了火。文天祥的破虏军一再紧逼,已经打到了家门口。而城中那些陆上的兄弟,却没有一个有胆量去迎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泉州外围的几个城市纷纷被扫平。

    求援的信已经送出去好几拨了。两浙、惠州,漳州,能想到的盟友都想到了。但援军至今不见动静。索都的两万大军,据说是在渡江后,遇到了麻烦,正在百里外与一个叫张元的土匪呕气。而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历尽千辛万苦回了信,只为了告诉蒲将军,浙东匪患严重,他麾下的二十万新附军无法分兵南下。

    一帮想看爷们笑话的王八蛋。尤勇贤每天在肚子里发泄着对大元将士的不满。唯一可以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破虏军没有水师,蒲家如果守不住泉州,还可以带着全部人马从海上撤离,大伙积累下来的财产,不会丢个一干二尽。

    所以,每天出海巡视,就成了尤勇贤的职责。遇到小股想趁火打劫的海盗,他带领舰队冲上去,将对方的船打烂。看到大规模的海盗船队,他亦不感到恐慌。放出狼烟后,蒲家舰队自然会快出港支援。附近海面,还没有哪家海盗能抵挡住蒲家倾力一击。

    海象号战舰上,方震岳小心再次看了看主力舰队的信号旗,小心地收好自己千里眼。这宝贝是重金从破虏军换来的,两片镜头都是用水晶磨成,一整船硝石才换一把。弄坏了他,方震岳敢保证,自己的父亲方笙会把自己全身涂满羊血,丢到鲨鱼群里去锻炼。

    双方舰队慢慢靠近,已经不再需要千里眼来观察敌情。蒲家的巡逻舰队的诸将显然也是个硬茬,面对强敌,非但不躲避,反而一边在船上点起狼烟向港口内报信,一边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

    五对十五,双方接战的船只数目差距较大。主舰队中,方笙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派出的分舰队,握着千里眼的手心有些发cháo。海盗方家和泉州蒲家,有冲突,亦有合作。彼此下黑手打闷棍的事情常干,却没有正式挂上两家的旗子厮杀过。此战开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意味着方家与蒲家舰队正式决裂,和蒲家背后的大元朝廷走到了敌对的立场上。

    与破虏军的交易,从老三方馗第一次进入邵武后开始。官位、番号、战舰设计图样、钢弩、火炮,方家急需的东西,破虏军毫不犹豫的提供。甚至在不能满足武装自己的前提下,优先提供给了方家。

    在此同时,方家也为这些武器和荣誉付出了巨大代价。文丞相不是乐善好施的菩萨,为了维护自身的dú lì和尊严,方家也不能白白接受破虏军的好意。通过联系人明里暗里的讨价还价,双方彼此心照不宣,却默契地为每一笔武器交易制订了规则。作为新式武器的接受者,方家不但要支付武器的费用,而且要通过实战,回报破虏军的帮助。半年来,方家海盗持续袭击定海、绍兴。有一次甚至顺着海cháo杀到了临安城下。

    这是一场豪赌,把家族命运绑在国运上的一场豪赌。胜,则方家脱离海盗世家身份,成为大宋复国或某人开国的功勋家族,败,则连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海上基业都赔了进去。

    大当家,要不要围上去!秉笔师爷黄易安凑过来,低声询问。港口外的方家战舰有六十多艘,完全可以在港内蒲家舰队倾巢而出前围上去,将巡逻舰队一口吞掉。然后再摆开阵势,以逸待劳,迎击蒲家主力。

    方笙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命令:通知主舰队所有战舰放慢速度,观战!

    是!黄易安答应一声,快速跑了下去。在旗舰的调度下,海盗主舰队收拢船帆,远远地徘徊在战场外围。

    他们要进行一场公平的角斗,一边检验新的战法,一面立威,让港口内的人,无法推测方家舰队的真实实力。

    望远镜里,方震岳率领的五只战舰轻巧地打了个旋,船头接船尾,拉成了一条直线。仿佛一条卧在波涛上的小龙般,以海象号为龙首,斜斜地横在蒲家舰队的前方。

    疾驰而来的蒲家巡逻舰队愣了一下,水勇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水面做战,一向讲究的是:远斗弓箭,近拼船,帮帮相贴再斗人。通常船队中的船只先一字排开,船头保持一条直线向对手冲过去,在五百步距离左右发shè石块和点燃了的鱼油蛋,互相砸。二百步左右距离用弓箭和火箭杀伤水手,破坏船帆。距离再近时,则想方设法用船头撞击对方船腹部并用拍杆互砸。两船碰撞在一起时,则水手在弓箭的掩护下,跳到对方船上硬拼。

    无论是做战的哪个阶段,都要避免用船腹部对上敌方船头。战船与货船相比,船头尖,船身长。把腹部暴露给敌人,摆明了是给对方的投石机和弓箭手当靶子。

    找死!尤勇贤在甲板上吐了口吐沫,吩咐船尾的鼓手击鼓,号令自家战舰加快速度。先前他还有些担心对方的几十只战舰以多为胜。现在看到方家派一支分舰队前来单挑,而对手明显又是一个不懂水战的雏儿,心中勇气倍增。

    两支舰队迅速靠近,阳光下,已经可以看到彼此船上跑动的人影。

    满帆,下桨,加速,用船头顶翻他们!尤勇贤大声喊道。他是蒲寿庚麾下的第一爱将,时而为官,时而易装为盗,纵横海面多年,捕捉到有力战机决不会放过。

    十五艘铁梢木战舰骤然加速,片片船帆一同张开,如朵朵莲花骤然绽放于海面上。在木桨的协助下,船队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极限,飞快地向眼前的小龙冲去。就像一只只见了血的鲨鱼,完全不去想,前面会不会隐藏着钢叉和巨网。

    三千步,两千步,一千五百步,一千三百步。两支舰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尤勇贤几乎可以预料到,下一刻有多少海盗在自己船头边,哭爹喊娘地跳入大海。就在这时,他看到对方船舷上突然露出一排小洞。五、六个,排列得分外整齐。

    轰!海面上的阳光突然暗了一下,百余道火光方家舰队中shè出,重重地砸在尤勇贤的舰队中间。尤勇贤得座舰旁溅出一股巨大的水柱,轰鸣声里,船身猛地一顿,几片甲板卷着浓烟飞上了半空。

    满帆,切斜角,三打一方震岳的旗舰上迅速升起一排彩旗。占了便宜的海盗舰队猛然加速,在水面上画了条漂亮的水线,斜着从蒲家舰队的侧翼擦了过去,一边疾驰,一边开炮shè击。

    远处,大当家方笙笑着放下了千里眼。剩下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方家年青一代的翘楚方震岳,把火炮的优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海面上已经布满了断桅,残帆,挣扎着哭喊救命的水手。那些都属于蒲家的,方家分舰队五艘船,连个毫毛都没让对手捞到。

    大当家,奇迹,奇迹啊!师爷黄易安不顾身份,在甲板上跳起了老高。其他海盗也欢呼起来,短刀,匕首,乱纷纷抛向天空,然后再耍着花样接下。

    他们无法不兴奋,为了从贪财的文丞相手中买这些特制的船用炮,半年多来,海盗们几乎在勒着裤带过rì子。

    开始的时候,老巢那些工匠们还试图仿制,结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造出来的火炮shè程短不说,每门炮消耗的jīng铜,已经超过了购买火炮的花费。

    他们不单要买火炮,还要支付那该死的炮弹费用,还要为改造战舰的图纸买单。战舰上原来的投石机械,拍杆都要拆掉,重量分布要重新均衡。侧舷和安置炮座的甲板要加固。

    文天祥提出的标准shè击方案,每艘船的单侧可以放八到十二门炮,每艘船可携带火炮十六到二十四门。但是到了后来,方家实在支付不起如此大的代价了。五炮舰,每艘携带十门火炮,每侧五门。就这样,一支偷工减料的火炮舰队诞生,一诞生,就像重生的凤凰一样,展开了烈焰之尾。

    海面上,两支舰队继续缠斗着。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了三艘战船后,尤勇贤的一身蛮劲都被部下的血给激了起来。指挥着剩余的十二艘船,冒着炮火向对方靠拢,试图凭借人数优势和对方展开接舷战。

    五艘火炮战舰游龙般从海面上滑过,装备了新式风帆和轮舵的它们,速度和转弯xìng能都比老式广船快得多。千里眼中,龙尾轻轻一摆,靠后的三艘战舰同时开火。

    轰鸣声中,又一艘敌舰被打成了两段。一边倒的火力优势和船只xìng能,让方震岳麾下的水手们越打越从容,越打越有底气。每次shè击,都是三到四艘船同时开火,集中力量打击对方的同一艘战舰。并且距离都放到了八百步以内。这使原来不到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大为提高,几个圈子兜下来,尤勇贤的舰队,已经只剩下了六艘战舰。

    初生的朝阳照得海面像着了火一样红,火海中,落水的左翼军弟兄绝望地挣扎着,哭喊着。幸运的人,抱住了被火炮打碎后落入海中的木板。大多数不幸运的,却只能在海中等待对手发慈悲把他们俘获。自家的战船不用指望了,船上的人和水中的人,落水的时间只有早与晚的差别。对方每一次shè击,都给战船造成极大的破坏,有些水手受不了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压力,抱起船上用来修补甲板的资材,主动跳入了大海。

    好个文疯子,不亏我替他sāo扰两浙,损失了那么多兄弟!方笙在肚子里默默念叨了一句,伸手擦了擦眼角。为了换得这些新式武器,海盗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非但要支付工钱,并且要满足一系列附加要求,如sāo扰杭州,攻打苏常之类。虽然文天祥没有跟海盗们约定rì期,但为了尽快得到武器供应,方家尽竭尽全力满足了自己的承诺。

    贴进点儿,再近点儿,让他们的投石机够不到就行!瞄准了,那炮弹可都是银子和命换来的,别砸水漂方震岳声音已经兴奋得变了调。这是他在海面上演练多次的战法,凝聚了方家十几位前辈高手的智慧。在旗舰的指挥协调下,他的舰队始终滑行在对方八百到一千步左右的距离的地方。尤勇贤几次试图分散冲击,搅乱海盗的阵形,都被火炮给打了回去。到了后来,蒲家舰队几艘铁梢船的风帆纷纷起火,已经无法完成任何战术动作。只能在海上团团转着,无可奈何地承受对方接连不断的炮击。

    港口方向发现帆影,敌军大队出击!主桅杆的碉斗上,瞭望手用力地挥舞着信号旗。打了半个时辰,蒲家的舰队终于被海面上的炮声和狼烟惊动了,几百艘战舰倾巢而出,映着rì光,向战场杀来。

    少当家,老当家问你要不要支援!又一个瞭望手汇报道。在远处观战的方笙怕儿子吃亏,调动着己方战舰,慢慢地向前靠拢。

    不用,告诉老当家,让他观战,配合,我今天要替方家立威!方震岳意气风发地喊道。带领舰队,向下一个着火的战船扑去。

    观战、配合、立威!主舰队,师爷黄易安不解地问道。少当家一向胆大,这点他知道。但对方赶来的战舰足足有一百多艘。五艘炮舰再利,也没有和一百艘战舰对挑的实力。

    你别管,按小子吩咐地做!方笙自豪地将命令传达下去。方震岳是他最小的儿子,对这个儿子的悟xìng和能力,他一向有信心。

    几个海盗头领看到旗舰上的指令,不解地举起了千里眼。

    千里眼中,初升的朝阳下,他们看到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五艘战舰在海象号的带领下,快速向水面上挣扎的几艘蒲家巡逻船靠过去。从一千步直接靠到二百步的距离,突然,几艘船同时shè击,将炮弹砸向对方的船舷。

    如此近的距离,失去控制的巡逻船根本无法躲避。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炮弹呼啸着飞来,扎进自己脚下的船腹。然后,看着海面渐渐远离,看着自己的身体随着破碎的甲板慢慢溅落。

    看着,天边灿烂的朝霞和耀眼的阳光向自己张开怀抱。

    最后几只巡逻船,在近距离被一瞬间击沉。方震岳悲悯地看了看水面上挣扎的敌军,挥挥手,命令下属再次升起信号旗。看到信号的其他几个炮舰头领以狂笑相回,一边带领麾下喽啰用海水冷却炮管,一边调整轮舵,让自己的炮舰跟在海象号之后。

    五艘炮舰,骄傲地鼓满风帆,向港口出击的蒲家舰队杀了过去。船帆后的阳光,火一样刺眼。

    报,将军,敌舰杀过来了!瞭望手顺缆绳滑落,跪在甲板上汇报。几个水师将领回过头,企盼的目光一起落在蒲寿庚身上。

    蒲寿庚是他们的主心骨。这位以果决,勇敢的将军,几十年来,一边和海盗勾结劫持商船,一边征讨小股海盗邀功,从一方小吏,飞速地爬到了大宋安抚使的职位上。然后在战局未明,蒙古人刚过长江时,就遣心腹与忽必烈勾结,出卖大宋,换取更高的官位。可以说,在着混乱时代,蒲将军的每一步判断都正确,每一步都走在了别人的前头。

    但是,此刻这位智慧过人的大将军显然和部下们一样,在新鲜事物面前乱了方寸。他们都看到了刚才海盗对尤勇贤分舰队那最后一击。没有人能想象,这条小龙杀进密集的船队中后,会是什么后果。

    虎入羊群,不外乎此。几个将军们瑟缩着,脚步慢慢向后挪。连舟,结水寨,筑浮城,这些常规的水战办法都来不及,迎击,尤勇贤的下场就摆在眼前,没人愿意带这个头。

    全部战舰散开,擂鼓,一齐冲上去接战!咬着牙,蒲寿庚作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正确抉择。

    将领们顺着战舰之间的木板迅速跑开,传令兵划着小船,迅速将准备群殴的命令传达开去。面对前所未有的武器,只能采用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低级将领犹豫着,将麾下的战船尽量分散开去。聪明的水手体会上司心理,悄悄地将主将座舰的木帆拉斜,降低战舰扑向死亡的速度。

    阳光下,百余艘战舰像羊群一样散满海面。海象号带着舰队飞速扑来,中途方向微微一偏,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擦着蒲家舰队的外围掠过。

    最近处,只有三百步。蒲家舰队shè出的石蛋和鱼油蛋擦着船帆飞过,在海字号舰队周围砸出无数水柱。海象号在波涛间颠簸着,一会儿跃起于浪尖,一会儿落下于波底。

    寻找最近目标,shè!方震岳不理睬身边飞舞的石头弹丸,果断地挥落了指挥旗。侧面舷窗快速推开,五发炮弹曳着长长的焰尾,一头扎进距离他最近的一艘敌舰的船舱中。海面上升起凄厉的火光,破碎的甲板和水手的肢体一起,飞上了半空。

    拼着挨石弹的威胁,海狼、海豹、海狮、海鲨,都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舰发shè了炮弹。这个距离,火炮平shè,shè中的机会激增。虽然自己的战舰也成了对方投石机的照顾对象,但那些石头弹丸打不了这么准,也没有开花弹那么大的破坏力。

    五艘炮舰,快速与敌军脱离接触,身后,留下一堆破碎的木板。没等蒲寿庚来得及呼痛,远远的,调整了船帆角度的炮舰又杀了回来,从另一个侧面向蒲家水师切去。

    就像庖丁解牛般,两艘来不及躲避的千料海船,又被送入了海底。被激怒的水师将士扬帆紧追,奈何木条硬船帆调整慢,等他们找准风向,海盗的炮舰已经驶向另一个角度。(硬帆是中国海船常用的帆样,以木条缀成,结实,可极大节省cāo帆手数。但效率不高。)

    几千名水鬼叼着葫芦杆跳下了海,蒲寿庚许下了巨额奖赏,要他们冒死去凿沉对方的炮船。千里眼中,方震岳将这一切看了个清楚,舰队在次兜了个圈子,慢慢与追过来的几艘蒲家战舰缩短距离。

    几艘战船在两百步距离错舷而过,方震岳麾下的炮船打翻了对方一艘战舰,海狮号也挨了一鱼油弹,船帆上冒起巨大的火苗。

    掩护,海狮换帆,旗语的指挥下,四艘海字号战舰围着受伤的海狮号兜开了圈子。十几只蒲家战舰试图靠近,都被火炮打了回去。

    海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数千个水鬼,咬着芦苇杆,拼力游向战场。水鬼们身前,还推着几只冒着烟的乌延船(一种廉价的渔船,为沿海少数民族所用),试图用火攻,将方震岳逼走。

    床弩准备,截住乌延船。弓箭手上甲板,shè浮靶!方震岳果断的发布命令。每艘船的甲板上,都跑出了几十名弩手,明晃晃的钢弩端起,弩弦绞紧。随着弩箭都头的一声令下,几百支亮晶晶的钢弩shè进了海里。

    没有羽尾的钢弩的轨迹丝毫不会被海水改变,弩尖撕开水波,撕开水面下的躯体。一团团血顺着水面冒了出来,奋力前游的水鬼们,一下子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向前,无法穿过密集的弩雨。向后,逃不过神shè手的狙击。

    床子弩在摇臂带动下,吱呀着被拉开。飕的一声巨响,丈余长的弩杆破空而去。速度缓慢的乌延船是这种弩箭的最佳目标,几乎在被击中的同时,冒出了高高的火苗。弩杆上,方家自制的硫磺包剧烈地燃烧,把蒲寿庚的最后一丝勇气,烧进了海水里。

    擂鼓,后撤,让主舰队佯攻!方震岳看看时机已到,大声吩咐。海象号上,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换好了帆和海狮号,和其他几艘海字战船,整队,再次于水面上兜开了圈子,就像徘徊在羊群外的狮子,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少寨主,炮管红了,破虏军的师傅说,不能再打了!一个小喽啰凑上前,低声汇报。

    没事,别靠敌人太近,蒲家舰队已经乱了!方震岳自信的说道。海面不远处,老当家方笙带着全部舰队压了上来,六十多艘船,排成了一条长长的大龙,所有船的侧面,都对向了蒲家舰队方向。

    回港,撤,回港,留火攻船断后!蒲寿庚惊慌失措地喊道。火炮的威力,陆地上和海面上他都见识过了。如果方家的战船上都装了火炮,每艘船五门,六十艘船就是三百门炮。三百门火炮齐发,蒲家有多少战舰也消耗不起。

    上百艘战舰乱哄哄地向港口内逃去。混乱中,有战船相撞,水手们饺子一样落入大海。后面的同伴却丝毫没有怜悯之心,架着船,从他们的头顶上驶了过去。

    蒲家舰队完了。黄易安站在自己的座舰上,低低的叹息道。

    风将硝烟渐渐吹远。暗红sè的海面,漂满了水勇们的尸体。破碎的甲板、破碎的桅杆和破碎的战旗,依稀像旁观者诉说着一场恶梦,一场看在沿着,让人从心头冷到骨髓深处的恶梦。

    大宋闽乡侯苏醒闷闷不乐的收起了手中的千里眼,将疲惫的身躯靠在身后的桅杆上。海风在他头上呼拉拉地吹过船帆,碧空里,仿佛还回荡着早晨的炮声。

    苏家的舰队没有参与对泉州港的围攻,或者说,是文天祥拒绝了苏家派遣舰队参战的好意。三方碰头商议经略泉州的时候,文天祥交给了苏家一个轻松的任务,为破虏军和方家运送后勤补给。所以,苏醒只好不情愿地驾驶着座舰在战场之外围观,观察新式舰船和武器的战斗力。

    观察到的结果令人震惊。水战结束了,打了一辈子水战的苏老当家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感觉交织而来,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

    那五艘新式战舰的火炮,本来是应该优先提供给苏家的。是因为他这个家主在关键时刻犹豫,才让海盗世家的方家抢了先机,搭上了破虏军这辆八骏拉动的战车。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自己试图左右逢源,如果不是关键时刻自己试图为家族攫取更多的利益……

    “咳,那蒲家舰队真熊包,被老方一吓,就退了。他们真的冲上来,今天这仗,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儿子苏刚那直率的大嗓门从后甲板传过来,让老苏醒心中的烦恼更多。

    如果两军打仗,都象旁观者这样知己知彼,哪还要计谋何用!这个没脑子的儿子,终rì只幻想如何争雄天下,却从来不仔细仔细想想对手的实力。用兵之道,讲究虚实二字。方家舰队那五艘船,在泉州水师面前耀武扬威的杀进杀出,蒲家的新附军早就被吓落了胆子,谁还会想到后面的六十艘大船上根本没有火炮这个道理!况且即使想到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又肯第一个冲上去送死!

    “少当家,要我看,这事情还得您出面,到老当家那里请一支令箭来。以老当家现在的封爵与身份,何必非听文丞相的调度。咱们的舰队与方家并肩封锁港口,也算为大宋尽了一分力!”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提这个建议的是苏家的一个幕僚,他的想法很实际。泉州港是东南沿海唯一一个未曾遭到蒙古人洗劫的港口,货栈内的香料堆积如山,府库中的白银据说有上千万两。马考拉诺的宝石,吉纳的紫檀,加祖拉特的珍珠,随便运几船出来,运到北方去都是天价。这些财富,眼看着要被胜利者瓜分,而作为破虏军的盟友,苏家舰队却只有在一旁看热闹的权力,这如何能让人心甘。

    “爹最近脾气大得很,二叔又不在,我怕,说了也白说!”苏刚声音慢慢放低,距离父亲站立位置近了,一切行为都加倍地小心,唯恐哪句话说错了或哪件事做得不妥当,触了老爹霉头。

    如今大陆上的形势风气云涌,早登上陆地一天,就能早一天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与其惹老爹生气被他管在家里,不如装得恭顺一些,让他早一天放自己单飞。

    听到儿子的话和越来越轻的脚步声,老苏醒的脸上绽出一丝苦笑。儿子的心xìng,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总想着独自去闯一片天下,却不懂得父辈们的经验与见识,是比家族势力还宝贵的财富。想到这些,他摇摇头,慢慢地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上移开。

    苏家一步慢,步步慢,蒲家兄弟衰败之后,海上势力,唯方家马首是瞻已成定局。除非文天祥败了,可依眼前的势头看,文天祥败得了么。从破虏弓,风帆战舰到侧列火炮,天知道,丞相府还有什么可以力挽狂澜的奇珍异宝没拿出来。

    如今奋起直追的希望,也只有凭这个脾气急躁,喜怒皆形于sè的儿子。

    “爹,震岳兄今天打得真jīng彩!”苏刚见父亲把目光转向自己,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

    “嗯,把火炮和风帆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有时间,你记得多跟他学一学,毕竟,他们比我们接触火炮接触得早。”老苏醒点点头,语重心长的嘱咐。今天这场海战,规模虽然不大,但那隆隆的炮声,却揭示了海战新时代的开始。从此以后,那种靠弩箭和拍杆、纵火船的战斗模式,注定要向纵列炮击方式转换。早走一步的人,领先的就是远远的一大截。

    “我知道,我今晚就过船去拜访,好好跟震岳兄讨教!”苏刚满口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胡乱跟父亲聊了几句,语风一转,把话题带到了火炮上,“爹,文丞相答应咱们的火炮,定下何时能交货了吗?”

    “那要等你二叔从北方回来,带回东京路(锦州一带)那边的货物和回执!”苏醒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回答。自己的得力助手苏衡奉文天祥所托,带了三百把短手弩和两万支短箭去了极北的港口,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消息。而此时海上正是风浪较多的时候,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非但船队有危险,家族势力与方家的差距,可就越来越大了。

    提起那些短手弩,苏醒不由自主最近行朝那边的一些不利传闻。据说行朝一些人向文天祥索要钢弩和火炮,被文天祥以军中辎重不足,道路不通的理由而拒绝。而拒绝为朝廷提供钢弩的破虏军,却能拿出三百把手弩与北方那些蛮族换牛羊和战马。

    虽然手弩的shè程只有三十步,远远小于目前提供给苏家和方家的破虏弓。但这种举动却无疑在向世人表明,破虏军与朝廷之间的距离,已经越行越远。

    何况,在不肯供应朝廷火炮的同时,丞相府却以充足的火炮,武装了方家海盗。

    朝廷为了大局,忍下这口窝囊气。还是愤而下旨叱责,逼破虏军与朝廷决裂,几个月内,必然见分晓了。

    诸侯各怀心思,未必肯顾全抗元大局。陆秀夫是忠直之臣,但眼下破虏军对朝廷如此搪塞,越是忠正之臣,则越容易作出极端反应。至于张世杰,在苏醒眼里,他是一员有骨气的大将,却不是一个有心胸的宰执。

    选择追随文天祥,到底是对还是错。每天在内心深处,苏醒无数次质问自己。破虏军的越来越强大的实力,让他不得不下定决心追随。而文天祥越来越反常的举动,让他越来越后悔自己的决定。

    大宋朝需要一个有远见的宰相,才能解决这个难题。可这样的宰相,行朝显然没有。见了父亲的落寞的神sè,苏刚的情绪也多少受了些感染。早一天得到火炮,则意味着苏家的护航舰队可以早一天驰骋大洋。但目前供货的主动权在破虏军手里,方家为了这几十门火炮,付出的代价苏刚也清楚,自己的家族关键时刻退缩,实在怪不得别人抢了先机。

    陪着父亲叹了口气,苏刚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钢弩说道:“其实,文丞相肯把这么大一批货委托给咱们,说明他心里还很看重咱家的海上实力。这种弩我用了几次,多少也找到了一些敲门,虽然不如咱们用的那种破虏弓shè程远,装填起来也颇废时候,但稳定xìng相当好,单手在小船上击发,丝毫不受风浪颠簸的影响!”

    “你是说,这批弩,是文丞相特意打造来,用于实战的。而不是故意误导那些蛮族的劣货?”听到儿子的分析,苏醒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

    关于是否支持大宋行朝的问题,让苏家和破虏军的合作,出现了些裂痕。而作为家主,苏醒把这些裂痕看得很重,久而久之,一些猜疑和隔阂越来越深,看问题反而不像头脑简单的儿子这样乐观。

    如果真的像儿子说得那样,攻打泉州,和联络北方蛮族,就成了两个分量差不多的任务。苏家在文天祥眼中的分量,就不会低于方家太多。

    苏刚慢慢地绞动弩弦,将两支短短的弩箭添到了弩槽中。单手擎起弩臂,将弩身指向了半空盘旋的白鸥。

    “崩、崩”两声连续的脆响,弩箭一前一后飞出,两只绕帆而飞的海鸥应声而落。一边珍惜擦拭着手弩,苏刚一边向父亲解释:“这不是劣货。我听人说,骑马好比驾船,颠簸起来一样厉害。如果骑兵配上了这种短弩,两军向交时突然从腰中拔出来…….”

    那绝对是一面倒的屠杀。苏醒愣了愣,眼光刷地一亮,仿佛看见了北方传说中的草原上,两队打着不同旗号的蒙古人,挥舞着马刀迅速靠近。突然,一队蒙古人从腰间拔出了短弩,在战马即将与敌手相撞交的刹那,把弩shè将出去。

    好毒一条计!恍然大悟的苏醒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汗。蒙古人内部争斗不断,这对常年在南北港口之间奔走的海商们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前几年草原上战乱忽起,支持鞑子头儿忽必烈的,和支持他弟弟的蒙古部族大打出手,最后,全凭麾下汉军和探马赤军的力量,忽必烈才把各部族的反抗压了下去。

    如果此刻,那些被镇压的部族,拿着文天祥供应的武器,死灰复燃。忽必烈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威胁。即使那些叛乱者不能把忽必烈从皇位上来下来,至少有一大半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将不得不长期驻扎到草原上。这对于越打实力越强得破虏军来说,是个难得的可乘之机。

    忽必烈夺取汗位的全部凭借,就是他完成了两代蒙古英雄没有完成的灭宋之功。如果宋朝的大旗,无论打在谁手里的宋室旗号,屹立不倒。哪北方的局势就会越来越乱,北方的局势越乱,破虏军站稳脚跟,解决大宋内部争端的机会越多,时间越充裕。

    “文丞相是得了天书的人,大宋没有第二个人看得比他还远。你看他没取福州,先造海船。没定福建,眼光已经放到了漠北。这种有大智慧的人,不该以常人的心胸和眼光推测他。我觉得追随他越晚,吃亏越大!”苏刚看看老爹的表情,又试探着嘟囔了一句。

    一句话,让苏老当家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跌倒。

    也许,别人做不了整合大宋全部力量的丞相,而文天祥本身就是。苏醒在沉思中彻底醒悟,望着浩瀚的洋面,大声说道。“倨北方的眼线传来的情报,你二叔的船队已经过了宁海州(山东烟台),我根据这几天的水流和风向估计,如果不遇到风浪,目前,他已经在辽河口上了岸!”他已经明白了文天祥的实际意图。方家是海盗世家,所以,破虏军以其为海战助手,攻城略地。而苏家的长处,却在贸易上。所以,文天祥才不在战争中,动用苏家的力量。

    留一条退路给苏家,将来双方合作的余地更大。泉州与北元地区进行贸易,需要一支dú lì的,不得罪交战双方的舰队。而苏家无疑是文丞相那里信得过的选择。

    “爹,是不是我又说错了?”见父亲神sè突然凝重,苏刚试探着问。

    “不是你说错了,是爹老了!”苏醒长叹一声,关于家族的发展,他终于想到了一条妥善的路。“你说得对,咱们动手慢了。这种弩不是劣货,是骑兵专用的”

    “嗯,文丞相卖弩给北方蛮族,让蒙古人自己杀自己,比破虏军亲自动手还有效果!”难得受到表扬的苏刚卖弄道。

    苏醒仿佛不认识一般,仔细看看愣头青一样的儿子。直到看得儿子脸sè发红,终于笑了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爹老了,本该早rì放你出去。你年青,没那么多经验,也就没那么多顾忌。泉州的事情,咱家已经插不上手。但凭爹和方老掌柜的交情,你可以去方家观战,看看别人怎么打。等你二叔回来,咱们有了火炮,第一支舰队,也交给你,让你跟方震岳那小子比比,看看到底他方家的后人厉害,还是我苏家的后人有本事!”

    “爹!”苏刚愣了一下,不知道今天老父亲错了哪根筋,居然把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不等开口,就如数应承了下来。内心里的愿望达成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看看远处的海面,再看看近处头发已经斑白的父亲,不禁有些茫然。

    “等你二叔回来,爹给你一支舰队。希望你别丢咱苏家的脸。咱是三苏之后,也是大宋士大夫后人中,第一个扬帆出海的家族!”老苏醒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道。两眼不知不觉有些湿。

    “儿誓不辱没苏家之名!”苏刚挺直胸脯回答。

    “好,好!”苏醒看着儿子,仿佛看着年青时的自己。“不过,你得答应爹两个条件!”

    没听出父亲口中不舍的意味,苏刚以为老爹又要变卦,忙不急待的点头,“爹,您说吧,我一定做到!”

    “第一,你带舰队,投到文丞相手下,加入他的水师。泉州攻下后,杜浒肯定会从cháo州一带撤回来,帮助文丞相自组水师。到时候,你连人带船加入进去,无异于雪中送炭!”

    “嗯!”苏刚点头应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想想杜浒在闽南杀出来的威名,托庇到这样的将军手下,对自己也不算委屈。

    “第二,加入破虏军后,你不得再打苏家旗号。鞑子没被驱逐回漠北之前,苏家也不会承认你的存在!”老苏醒望着儿子,满脸决然之sè。

    “啊!”刚刚兴奋得如站在云端的苏刚,一下子跌落到了海底。父亲这样做,等于将其逐出了家门,或者说,等于让他去自立门户。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老苏醒望着儿子,苦笑着,话音里带着无奈,也带着自豪。“你长大了,所以,想做什么,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不能总指望着苏家在背后撑腰啊!”

    “可,可那,那和我脱离苏家有什么关系?”见父亲不像是在开玩笑,苏刚迟疑着问道。

    “如今,天下大乱。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爹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家族的兴亡,所以,不得不谨慎。而越谨慎,错过的机会也越多。就像这次在朝廷和丞相之间选择,选来选去,两方都不敢得罪,两方都没讨到好。”苏醒慢慢地跟儿子解释着,以从没有过的耐心,好像苏刚已经是他门下的一个参与决策的高级幕僚,而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愣头青儿子。

    “而一旦整个家族卷进风波中,就犹如卷进了一场赌博。输就会输的一干二净。所以,为了这个家族,你和你二叔去赌,全力去陪着文丞相,赌一赌华夏国运。而我,退回流求(台湾)去,守着祖宗的基业。一面给你们守着这个家,一面寻求向西南发展的机会。将来无论是成是败,你参与过,可以无悔。而我守住了这个家业,也给祖宗有了交代!”

    “是,爹,孩儿明白!”苏刚对着父亲躬身施礼。一瞬间,他明白做事时而果断,时而犹豫不绝的父亲的全部苦衷。

    无论心中如何想着华夏,如果想着为国出力。父亲都不得不将家族利益放到第一位上,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一些世家大族的传统。正是这种传统,才使得一些世家大族,经历无数个乱世后,却依然能保持住血脉绵延。

    而自己和父亲不同,作为长子,自己的任务是开拓。在血雨腥风中,打出一片更大的天地出来。

    这是家族长子的责任,从出生那一天,已经背负上了。不能逃,亦逃不掉。

    关于未来如何,建武(昌)军统军万户武忠,可没想得那么长远。实际上,自从破虏军成功将页特密实部围歼那一刻起,这位拥兵两万的地方军阀就在幕僚的建议下,坚定执行了“中立”路线。所以,当麾下将领快马来报,说广昌守军经过浴血奋战,将越境的数千文贼人马全部击溃时,武忠接过战报,看都没看就把它当着属下的面扔进了垃圾筐。

    不用问,武忠也知道广昌守军,“血战”之后,没有任何伤亡。也不用问,从守城的千夫长到下边的牌头,都斩获甚多。并且相当一部分战利品都是大元交钞。

    但武忠不打算拆穿麾下这些伎俩。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法,在他还是大宋厢军将领时,已经玩烂了,不新鲜。为了自身安危和弟兄们的“钱程”,他还必须继续要玩下去,直到战局明朗化,北元与破虏军明显分出胜负那一天。

    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他不希望达chūn尽快获胜。非但他自己如此,私下里,武忠通过师爷苏灿的渠道肯定,差不多整个江南的新附军将领,都抱着这种想法。有些文职幕僚们相互之间交往的信件中,甚至不避讳地强调了“坐山观虎斗”的观点。

    达chūn快速消灭破虏军,不附合大伙的利益。去除每月从走私贸易获得的好处和过往商人们的孝敬不说,为自身生存考虑,新附军的将领们就不希望大元将残宋尽快消灭掉。

    新附军战斗力低下,带兵将领又多出身于宋朝厢军。忽必烈一直就存着将这支留着没有丝毫用途,并且随时会有兵变危险的包袱抛弃掉的打算。但基于残宋没有完全消灭,仍需要收买人心的考虑,一直迟迟没有动手。如果达chūn顺利解决残宋,江南四十万新附军就面临着解散的危险,数千员武将和幕僚就要回家当富家翁。在手中没兵可持的情况下,他们不过是富裕起来的四等人。搜刮了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产,有可能转眼落入蒙古贵族的腰包,或者成为sè目收税官的贡献。

    凭借过去的从政经验,武忠亦不过分看好破虏军。大宋丞相文武双全,这点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以大宋朝的特sè,越是文武双全的人,越容易被剥夺权力,甚至丧命于莫须有的罪名之下。自杯酒释兵权以来,宋朝文人的地位一向就高于武将。所以文官们向来把带兵的同僚当做另类,而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而对于能打仗又会吟诗的武将,则视作对整个文官阶层的威胁。对付威胁,官员自有一套对付的手段。可以让岳武穆轻而易举的掉脑袋,也可以让韩世忠等人顺从地靠边站,甚至对于辛弃疾这种潜在的威胁者,也保持足够的jǐng惕让他一辈子再也统不了兵。

    武忠可以肯定,随着行朝渐渐立稳脚跟,朝中官员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将文天祥的兵权剥夺。这是幕后无数双手团结起来的力量,文天祥根本没力气抵御。至于剥夺了文天祥军权后,其他人带不带得了兵,能不能让破虏军上下信服,那是后话,不在官员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保持中立的武忠,把未来一切都抛在了脑后。每天邵武地区大量的新生产品从他的治下四散流出,外界的各种物资经过他的辖地络绎流入邵武,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到了分配利益的时候,师爷苏灿自然会把他该得的那一份分文不缺的拿回来。并且分派兵士玩一玩官兵捉贼的游戏,顺带着制造点儿与越境而来的破虏军发生冲突的假相,掩盖属下与破虏军暗中勾结的真相。

    “大人,给中丞的呈文写好了,请您过目!”师爷苏灿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一份公文,顺势弯下腰去,将废纸筐中的战报拾了起来。

    瞒上不瞒下,这是官场惯例。战报虽然是假的,层层报上去,将来就是搪塞责任的凭据。作为师爷,苏灿一向很尽职。非但要替东翁出谋画策,还要用尽全身解数,把一切隐患消灭于无形。

    武忠接过公文,照例是看也不看就开始用印。他豪不怀疑苏灿的忠诚,江浙的幕僚,一向名声在外。他们彼此之间互通消息,为自己的上司进行一些桌面下的交易。互相勾结,彼此引荐,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团体,信誉和能力都有保证……

    “大人,属下听说,这次被击溃的匪众,打着两家旗号,一半是破虏军,一半是光复军,骑、步各半,加在一起有三千多人?”苏灿一边收拾公文,一边低声提醒武忠具体细节上不要出纰漏,“我军依城苦守一rì夜,击毙贼寇数百。贼寇见我抵抗坚决,唯恐被各路人马合围,才弃城远遁!”

    “嗯,我知道了,上次那伙逃入军山的盗匪还在不在,为了防止他们与文贼勾结,你安排人去剿了他。首级封好了,拣几个面目狰狞的,算做破虏军,传到江西参政王大人那里去!”武忠捻着为数不多的短须,沉吟着答道。

    军山上的土匪,是一伙打着大宋旗号祸害百姓的流寇。年初时新附军让开了军山到建宁的山路,这伙土匪却没有去邵武投新附军。依武忠的意思,本来想早rì剿灭,被师爷苏灿以rì后必有用场的借口强行拦下了。如今广昌守军放任破虏军越境而过,少不得要干些遮掩勾当。斩首冒功的事情,刚好着落在这伙盗贼身上。

    “大人英明!”苏灿笑着答了句口头谗。跟上武忠这样一点就透的东家,是他的福分。北元不对汉人和南人开科举,读书人的出路,就依附于各路官员身上。主人家发达了,他们跟着兴旺发达,主人家遇到为难时,做师爷的要义无反顾地挡上去,把所有过错一肩承担,弃身保主。

    “破虏军溃兵穿境而过,咱们凭城固守,也算尽了人臣之责。但如果还从咱们这杀回来,可就不妙了。所以,你还得与整治城池,监督诸将不可懈怠!”武忠摇摇头,苦笑着叮嘱。麾下这些窝囊废的战斗力他比谁都清楚,硬让他们挡在破虏军面前,肯定会一哄而散。如何才能不让越境的破虏军去而复回,就看师爷的“运筹”能力了。

    “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安排!”苏灿笑着答应,主仆之间,彼此心照不宣。

    “也不急在一时,你坐!”武忠指指面前的椅子,笑着说道。

    “大人面前,哪里有小人的座位,站着就好,站着就好!”苏灿陪着笑脸说道,屁股却慢慢蹭过来,粘到了椅子边缘。他和武忠相交久了,彼此都熟悉了对方的禀xìng,所以言谈举止,也没有太多的虚礼。

    “破虏军兵发泉州了,你知道么?”武忠一边整理着纤尘不染的征衣,一边问道。虽然站在敌对一方,将来说不定还要兵戎相见,但破虏军打接连获胜的消息,依旧让他感到鼓舞。有时候,他甚至把自己幻想成破虏军中的大将,带领麾下人马纵横驰骋一番。

    “属下知道,路过的商贩说,他们已经困了泉州。汀洲那边,中丞大人也加强了对邵武的攻势,试图围魏救赵!”苏灿对前线的消息了如指掌,一一道来,不见半点生疏。

    达chūn调集人马猛攻邵武军的消息,和文天祥兵困泉州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双方形势都不很乐观。宁化那边,破虏军在邹凤叔的指挥下,凭借地形和石头搭建的城堡寸土不让。泉州外围,没有退路的左翼军也豁了出去,死死地将破虏军抵在外围,据说,守军的尸体已经塞住了洛阳江。

    “眼下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汉军副元帅刘深都加紧了攻势。只是两浙兵马本来就孱弱,加上底下将领存着私心,一直被箫明哲挡在寿宁一线。而刘深的兵马和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不相上下,一时也见不下分晓。”苏灿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草草地画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瞧不起建武军的战斗力,达chūn暂时还没命令建武军全线压上。武忠和苏灿也不担心这一点。上面命令下来了,他们自有对策。大不了去百丈岭一线虚张声势一下,对空shè上几箭,反正新附军不是破虏军对手,达chūn也不能强求武忠能杀进邵武去。

    唯独让他二人百思不解的是杀人王索都。这个向来受忽必烈器重的鞑子头麾下有一万多蒙古军和一万多探马赤军,还要三万多拼凑出来的青壮仆从。前一段时间和张元隔着九龙江杀了个难解难分,如今却突然没了动静。

    “你说,文丞相是不是在围城打援!”武忠用手指敲打的桌面,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领兵多年,他没打过大仗,但见识却不比别人少。

    “我估计,文丞相这手玩得不太好,索都有些犹豫。加上他素来不喜欢蒲寿庚,上次救援泉州,就没得到什么好处,这次,索xìng让蒲寿庚和文丞相斗个两败俱伤!”苏灿迟疑着分析。“索都喜欢屠城,但达chūn中丞曾严令,对于投降的城市,不准杀戮。所以两度进入泉州,索都大人都没能尽兴。那蒲家兄弟的职位比他高,又都是视财如命的家伙。肯定不会出太多的孝敬给他,有了上次的隔阂,这次,即便能救,他也不会卖力去救了!”

    “如此一来,蒲家估计要完蛋了,只是不知道,拿下泉州后,文丞相还来不来得及回救邵武!”

    “大人以为,达chūn中丞还有机会攻下邵武么?”苏灿笑着反问,仿佛破虏军通盘计划,是他参与制订的一般。

    “此话怎讲?”武忠迟疑地抬起头,看向师爷。这个一会明白,一会儿糊涂的家伙,料事十中**,他这么说,肯定还有未曾透漏的玄机。

    “大人,您忘了有溃军逃向兴国了!”苏灿低低的提醒了一句,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划,勾出一道尖利的箭头模样。

    “此话怎讲?”武忠又追问了一句。隐隐地,觉得事态有些失控,从自己辖区越境而过的破虏军,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

    “咱们建武军也算兵甲jīng良,真的与破虏军开战,大人认为,胜算几何?”苏灿没有直接回答武忠的问话,反而考教起他对自己实力的认知。

    “本来士气和军械就差了许多,他们又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一触即溃,我已经可去佛前烧香”武忠想了想,叹着气回答。

    “既然大人只能将这股残匪击溃,力保城池不失。江西行省境内,不知还要哪家力量,能挡住流寇的去路啊!”苏灿拖着长声说道。语调里带着说不出的调侃。

    “嘶——”武忠看着桌面上那个巨大的箭头,倒吸了一口冷气。引狼入室,这个责任他担大了。整个江西行省,兵力都在江西和福建的交界处,后方几乎是一片空白,有些地方,甚至连维持治安的新附军都不多。先前已经被西门彪搅了个鸡飞狗跳,如今,凭空再杀出一支破虏军来,可以预见,不多时,整个江南西路的都会重新燃起战火。

    “文丞相这手玩得高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原来,大宋处处防守,大元兵马往来纵横。现在,大元承担起了守土之责,大宋兵马是否能来去自如,就看带队的将领本事如何了!”苏灿伸手,将桌案上的水渍全部抹去。与武忠的分析,他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眼下的大宋虽然焕发出一丝生机,可谁能预料,他不是回光返照。现在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出自读书人残存的一点良心。不求有什么回报,但求不要给自己和东主,惹来太多的麻烦。

    “笠翁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没瞒过你。你去过南边,且说说,南边那位,能长得了么?”武忠站起来,望着墙上挂了多年的佩剑,低低的问。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种末名的冲动,想把剑从鞘中拔出来,冲着想挥的地方挥出去。带着一个武人的全部梦想。

    “大人啊,只怕到头来,依旧是好梦一场!”冷冰冰的叹息声,将武忠心里的火苗,硬生生又压成了积炭。

    “嗨!”大殿内,传来两声沉重的叹息。大宋积弱三百年,凭借一个书生的肩膀,真能力挽狂澜么?

    武忠不知道,也不愿意想。

    “这个文疯子,可真不让朕安生!”忽必烈伸着懒腰,在龙椅上长叹道。御案前的矮墩上,伯颜、董文柄、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阿合马等一干蒙、汉、sè目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让皇帝陛下为皇帝陛下解忧。

    南方的局势越来越不乐观了。不知不觉间,破虏军就壮大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先前那些针对它的计策,不得不调整。并且,每rì君臣议事,还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商讨如果应对破虏军那咄咄逼人的攻势。

    破虏军的进攻不止在军事上,前些rì子,几张被sè目商人传播过来的报纸就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看到报纸后,几个在朝廷里供职的理学名家,集体请辞。忽必烈好言劝慰,可这些厚脸皮的家伙突然珍惜起了名声,哭天抢地的回答说,要回故乡去,以死来报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并证明自己赤心为民的清白。

    关于所谓的身后声名,忽必烈无法理解。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向来以为,一个人活得jīng彩已经足够,至于死后,那是别人的事情,反正那些评价自己也看不到,何必管青史上如何记载。实在不开心了,自己找人趁活着的时候历史篡改一下,把黑的说成白的,方的说成圆的,也就罢了。若有人敢说个不字,一刀子下去,砍了他了事,扯那么多干什么。

    对于这几个理学教授,忽必烈本来也只是视作玩偶。闲时抓来逗弄逗弄,让他们长篇大论地为自己杀人找一些理由。但对于理学,忽必烈却非常重视。他的江山来路不正,怕的就是后来者效仿自己的路子,干那些拥兵自立的勾当。所以在蒙古贵族中间,对理学的普及相当下功夫。

    被几个寻死觅活的老儒缠得没办法,弄到最后,忽必烈只好下旨,加封了他们的死去的祖师爷朱熹一个王爷称号,并给他们各自封了些虚伪的头衔,才勉强平息了事端。

    哪知道,一波未平,紧跟着一波又起。理学先生们不闹腾了,前方的战局又出了麻烦。破虏军全线进攻,横扫南剑州,蒲家被人堵在泉州港里成了瓮中之鳖。这个消息传来后,当即引得朝野震动。更让忽必烈尴尬的事,大都城内最早得知泉州被围的消息的人,不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是丞相伯颜,而是那些市井小民。驿站传来的紧急公文,居然没有福州城的报纸传得快。

    听到这个消息后,百姓和官员们议论五花八门。有人说文天祥与蒲寿庚早勾结好了,左翼军虽然迫于兵势降了北元,但这些新附军将领和士兵,受了大宋三百年养士之恩,还是心怀大宋。有人说索都和达chūn因为上次救援泉州时,没从蒲家兄弟手里拿到预期的好处,所以才按兵不动。任由破虏军将泉州拿下后,他们再赶过去,破城,然后屠城抢掠。更有甚者,居然还说文天祥的破虏军和北方那些拥护阿里不哥子孙的人,已经勾结起来,决定一起来对付大元朝廷。

    形形sèsè的议论,让忽必烈头疼。作为大元开国之君,攻城略地,安抚群豪,收买天下英雄之心都是他的特长。但对这种明里暗里摸不到头绪的乱拳,忽必烈君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应对办法。除了军事和舆论上的压力,让他们更感到无奈的是破虏军那惊人的武器优势。

    通过各种途径,大元朝廷已经得到了几支破虏弓。也根据士兵们的描述,知道了火炮和手雷的大致模样。百工坊(专门为皇家生产工艺品的机构)甚至花费重金仿制出了破虏弓和火炮。只是仿制的破虏弓重量是原来的两倍,shè程却只能达到原来的一半。普通士兵没办法一个人cāo作,无论在造价和xìng能上,都达不到实战要求。而仿制的火炮更差,shè程还不如投石机不说,并且开几炮之后就会炸膛。害得率先装备火炮的御林军中,居然没人肯主动充当炮手。

    好在阿合马大人会让大伙宽心,通过种种算法估算,破虏军也没资金大量装备这种利器。但从福建前线零星传回的消息上看,阿合马的推论根本不正确,破虏军不但大量装备了这种利器,而且把这种利器大量流传了出去,装备了陈吊眼、许夫人和方家海贼。

    “难道,我大元在江南就没有可战之兵了吗?”见几个肱骨之臣都沉默不语,忽必烈有些郁闷,问话的语气中,慢慢带上了责备的味道。

    “这,陛下,且容臣等仔细斟酌!”董文柄第一个站起来,躬身告罪。他虽然不是蒙古人,但诸臣中,他最得忽必烈信赖。对于他的请求,忽必烈不能不照顾。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开始慢慢地品。至于已经冷了的nǎi茶喝在嘴里到底是甜是苦,已经浑然不觉了。

    伯颜和伊实特穆尔四目相对,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若救泉州,如今上上之策是派一支偏师急攻邵武,老巢受到威胁,文天祥不得不救。但目前,福建周围却没有第二支力量可以承担这个任务。达chūn的嫡系部队与邹洬在邵武外围山区杀得难解难分,江西行省也被陈吊眼和林琦搅了个乌烟瘴气。各地的告急信接踵而来,逼得达chūn不得不一次次分兵回援。而南方另外几路人马,刘深在九龙江边,又中了许夫人的埋伏,损兵折将。索都突然谨慎起来,过了九龙江后,就犹豫不前,不知道是不是像市井传言一样,存心让蒲寿庚送死。吕师夔和李恒倒是文天祥的克星,可二人进去大庾岭剿匪经年,非但没把匪徒剿灭,而且把地方搅得越来越烂。最近,京城中传闻,匪徒居然也得到了文天祥的支援,跟吕、李二人玩起来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总结出了什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十六字真言,和“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两句秘诀,带动全天下的乱匪都长了脑子,四处跟官军捉迷藏。

    如今距离破虏军最近的一支有生力量就是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的二十万新附军。但想到这个人,伯颜就想给他一顿老拳。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二十万新附军听起来数目不少,可带在范文虎手下,就是一群绵羊。如果将他们赶倒战场上去,伯颜敢保证,不到三个月,范文虎就会一个人逃回来,而那二十万大军,要么被破虏军捉了,塞到矿井里去挖泥炭。要么临阵倒戈,成为下一代破虏军。

    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调赛北的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南下,迅速将破虏军和残宋扑灭,免得这把火越烧越大。伯颜和其他几个蒙古大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办法。但他们谁都不敢率先说出来。几个月前对局势的错误判断,已经让忽必烈不满。此时再献这提这种不愉快的话题,那只能徒劳地给大家增添烦恼。

    对大元来说,目前北方的威胁,远远比南方来得大。自从阿里不哥莫名其妙去世之后,四大汗国就开始明着支持北方的叛乱者。前年,四王子那木罕前往阿里麻平叛,结果,非但未能如期凯旋,反而自己成了对方的俘虏,几万蒙古军死在了乱匪海都的马蹄下。多亏了伯颜及时领汉军杀到塞外,用汉军的尸体将叛乱者的攻势挡住,随后又通过收买、分化等手段让叛军内部起了纷争,才勉强将大元疆域稳定在唐麓岭一线。如今,西方的海都等人又恢复了元气,随时可能东进,塞外的蒙古军如果再向南调遣,说不定和林又得被人家夺了去。

    而东北别里古台的后裔乃颜与合撒儿后王势都儿、合赤温后裔胜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暗中结盟的消息也不断传来。小小的辽东宣慰司根本震慑不住,完全凭那些汉军在监视。如果他们再趁机起兵,大元帝国就要处于三面受敌的状态。

    众人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董文柄轻轻咳嗽了一声,站了起来。“陛下,臣有一计,不知是否恰当!”

    “大兄,有话尽管说!”忽必烈的眼睛忽然一亮,笑着示意董文柄坐下说话。对这个重要的汉臣,他一直以兄称之,彰显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董文柄也的确不负其所望,每每言出必中,很少有谋划失误的之处。

    阿合马轻轻皱了皱眉头,几丝乌云浮上了他的脸。

    背对着他的董文柄根本不知道自己又遭到了同僚的妒忌,清清嗓子,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依臣之见,与其仓促去救泉州,倒不如舍了泉州,重新调整江南战局……”

    话没说完,阿合马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指着董文柄脊背大喊道,“你说什么,难道泉州要白白送给大宋么。你这样做,到底安了什么居心!”

    董文柄回过头,轻蔑地看了这个守财奴一眼,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泉州,已经不保。仓促去救,无异于抱薪救火!反而助长了贼人的气焰……”

    对于破虏军近期的作为,董文柄是下了一番功夫仔细研究过的。他家里养着一伙幕僚团,平rì里也喜欢分析一下天下大势。作为汉军世家的长者,别的东西不需要把握,首先一个“势”字是最要看得清楚。几百年来,黄河以北,先是契丹、再是女真、接着是蒙古,在适当时机,选择适当的主子,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维持家族生存的第一要务。

    做对了选择,就像他家投靠了忽必烈一系,就可以扶摇直上。

    一步走错,则被人抄家灭族,连同部下一起,切瓜砍菜一样斩个干净。

    目前局势,宋朝已经成残宋,与流寇土匪差不多。大元以倾国之力敌一隅,只要没有大的战略失误,短时间之内,局势不会逆转。朝堂上谋臣所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忽必烈拿主意,把消灭残宋的任务,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下去,而不是被敌人的局部胜利所迷惑,所调动。

    文天祥现在的优势是,他手中只有一支破虏军。人少而jīng干,距离前线近,可以随时调整战略部署,对突发情况作出反应。而这正是朝庭的劣势,消息战报传回朝庭,通过忽必烈决策再返回前线,一来一去,至少半个月。

    如果战争还是原来那种刀剑相交的方式,半个月不算太长。

    但眼下破虏军有了火炮这种攻城利器,原来的城池营垒难以作为障碍,半个月内,战局可能已经发生根本xìng变化。

    所以,董文柄以为,文天祥现在的战略目的,就是以快和乱,来混水摸鱼。

    而朝堂此刻,一定要稳住,以慢和柔,化解文天祥的乱拳。

    钢弩并不可怕,弩的shè程不如黄桦、黑漆、马克打、长蛮等名弓(四种都是著名的复合弓,有效shè程近二百到三百步)。虽然这些名弓难得,可搜遍全天下,足以搜出几千把,武装出可以克制破虏军弩兵的军种。

    火炮也不可怕,那东西移动慢。如果在平原上,利用骑兵包抄偷袭,可以轻易将炮群掀翻。

    需要提防的是各级将士自乱阵脚,随着文天祥的行动而行动。所以,现在索都按兵不动,甚至撤回cháo州修整,都是正确的选择。朝庭不但不可斥责,而且要鼓励。并且不再干涉达chūn、索都和刘深三人的军事指挥,授予绝对的权力,让他们便宜行事。

    他的话没等说完,就再次被阿合马打断。仗着忽必烈平素的器重,阿合马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泉州城乃东南第一大城,去年宋人数十万大军,三个月围攻都未能将其攻下,你凭什么说其已不可守。况且城中还有我大元官兵近万,市泊司未解递来的税银百万余两,各地商人海舶上千。如果此刻我大元不发兵相救,世间各国,谁还敢不远万里来朝!”

    “阿合马大人莫急,且听董大人把话说完。陛下面前,不可施礼!”伯颜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站起来,隔在了阿合马与董文柄中间。

    他是个老成持重之人,知道董文柄说的话并非妄言。也知道阿合马为什么如此着急。实际上,这个sè目人的内心深处,泉州城命运如何,不十分关心。甚至与他同为穆斯林的蒲家兄弟死活,阿合马也未必放在心上。阿合马最关心的是,市泊司未递解进京的税银,朝廷四处用兵,又没有明抢本国百姓家产的道理。失去了刚刚开始兴起时的掠夺手段后,终rì入不敷出。如果今年再失去东南海上贸易积累起来的财富,明年就有军队发不出饷。为国理财的阿合马大人,就有脱不了的干系。

    但董文柄说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以破虏军半年来的战绩来看,鲜有在火炮轰击下,还能支持过三天的城市。那种新式武器,是土砖城墙的天然克星(宋代城墙,多为土或者泥砖所建。直到明代火炮普及后,石块和青砖墙才开始普及)。失去了城墙为屏障,靠钱财维持的左翼军,的确很难守得住泉州。况且海路又被方家堵上了,而大元朝的水师,也没有克制火炮的办法。既没有斗志,又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蒲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而奇迹的背后,有可能是破虏军故意围而不攻,以期围城打援的圈套。

    阿合马被伯颜的威势压住,悻悻地后退了几步,嘟囔着,坐回了自己原来的座位。董文柄接下来的话也的确如伯颜所想,他认为破虏军是故意弄了个圈套给索都钻,当务之急,是避免索都上当,给大元带来更大的损失,而不是讨论如何去救泉州。而与残宋争夺天下的战局,必须重新布置。重视到和西北叛乱同样的高度,由大都,山东一带,大肆征招和调集汉军,征集武器,倾力给予残宋一击。连在大庾岭剿匪的李恒和吕师夔,都应该暂时放弃那些山贼,击中兵力到福建前线,统一归达chūn调度。

    听完董文柄的陈述,忽必烈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急于对他的建议作出评价。内心深处,处于对南人(宋人)战斗力的一贯蔑视,他并不认为泉州的形势有那么战报上说得那么危机,也不认为蒲寿庚能守到现在,完全是破虏军故意放水。破虏军自下百丈岭后,连克大城,战斗力不俗,这一点他知道。但破虏军进攻邵武,靠的是威吓。攻破福州,靠得是欺诈。这种计策具有偶然xìng,都玩不了第二次。反观蒲寿庚,他与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肯定不敢投降。想弃城而走,海路又被人断了,而陆地上那条通道,明显是文天祥故意留出来,瓦解左翼军军心用的。如果蒲家兄弟能以泉州为忠心,吸引住破虏军,并尽可能消耗破虏军的补给。待对方师老兵疲之时,达chūn、索都、和刘深大军压上,依然有可能完成原来围剿破虏军的计划。

    想到这,他把目光转向伯颜,笑着问道:“丞相之意如何?”

    听到忽必烈点到自己,伯颜站起来,恭敬地说道,“臣以为,董大人的分析甚有道理。只是,征调汉军南下之议,未必可行。近年山东、河北一带屡受饥荒,民间凋敝。此时再征兵,无异于雪上加霜!”

    这是一个漂亮的借口,伯颜学自那些理学先生,用为民着想,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汉军不可轻用,这几年,忽必烈和他一直在逐步裁军,慢慢削弱那些汉军世侯的实力。如果大举召集汉军参战,已经被剥夺了军队继承权的那些世侯们,少不得趁机又要些好处回去。一旦他们实力增强了,保不准其中再出几个有野心的。

    “臣也不赞成征调汉军南下。汉军战斗力低下,军纪败坏,所过之处,民不聊生。几年后依然收不上税来!”阿合马瞅准机会又插了一句,把蒙古军干的坏事,全部推到了汉军头上。大伙目标虽然一致,可现在不比打天下的时代。如今每一步安排,都涉及到rì后的权力格局。所以,即使董文柄说得再有道理,阿合马也不能让他遂了心。

    “军纪之事,朕自然会派人去查。如果不抽调汉军,众卿以为,哪里可再调援军。何策可解泉州之围?”忽必烈笑着向群臣问道。

    “臣以为,西北战事可先放缓,如今诸贼内部争执不断,我军不妨稍稍回撤,促其内乱。臣建议抽调一部分探马赤军,和九拔都所部汉军,增援达chūn。而福建战事,如董大人所云,先弃泉州于敌。带我军兵马齐聚时,再行征剿!”伯颜想了想,提出了一个与董文柄所言类似的建议。

    “九拔都,朕倒是将他忘了!”忽必烈脸上又是一喜。九拔都,是蒙古贵族们对汉军世侯张宏范的称呼。因为他在忽必烈跟前追随多年,所以诸臣已经不把他和他的部曲当作汉人。忽必烈甚至数度当着众臣的面,宣称自己视张宏范为子侄。而张宏范也的确不辜负忽必烈的器重。多年来领军做战,每战必胜。无论草原上的蒙古人,还是党项残部、西辽溃兵,提起九拔都来,都鼓不起领军做战的勇气。

    “陛下,臣以为,泉州不可轻弃,否则,我大元将失天下来朝者之心!”最不起来的角落里,一个揣摩圣意多时的黄头发sè目人站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的古怪腔调吸引过去,看着他那张满是毛发的脸和高耸的鼻子,等待他的下文。

    “马可,你且说说,为什么泉州不可轻弃!”忽必烈正愁如果说服董文柄和伯颜,听见此人的话,笑着示意他不必惊慌,随意发表建议。

    董文柄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马屁鬼肯定会耽误国家大事。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忽必烈在战略上的冒险。那个金发高鼻,满脸生毛的“大猩猩”来自遥远的西方,据说是个放荡、荒yín且贫瘠的岛国。姓菠萝,叫马可。靠着一肚子古怪传闻,和与众不同的阿谀奉承手段混到了一个官职。但见识和能力,都是下下之品,连阿合马都不如。

    正郁闷的时候,听见菠萝大人(马可·波罗,董文柄瞧不起其能力,所以把他的姓氏写做植物,以示其笨得连禽兽也不如,笔者此处沿用董大人的笔误)振振有辞的说道:“我大元是天朝上国,天下最强大,最富庶,最包容的国家。陛下是万王之王,古往今来,由西到东,最伟大的皇帝……(此处省略五百字)。”

    “嗯!”忽必烈笑了笑,显然被菠萝大人拍得很舒服。汉人虽然也会拍马屁,但他们拘泥于面子,不会拍得如此露骨。而听波罗先生拍马屁,可以把他视为化外蛮人,不通礼法。而自己是尧舜之君,不计较化外之人的陋习。

    “所向无敌的伯颜大人,智慧像海洋一样深邃的董大人,jīng通一切会计之学的阿合马大人……”把殿中诸臣都恭维了一遍之后,马可·波罗终于转到了正题,“如今港口中各国商队,正被强盗威胁,正等待着皇帝陛下仁慈的施以援手。所以,皇帝陛下不得不承担这万王之王的责任!”

    伯颜,董文柄都沉默无语,菠萝大人的话虽然罗嗦,但说到了一条重点,就是大元要在前来买卖货物的各国商人面前,做出一个大帝国应有的举动。而不是因为存在战略上的陷阱,就不顾自己在天下各国眼中的形象。

    泉州作为大元的唯一商港,招徕了天下四十余国商号。大元的威名,也随着货船飘洋过海。如果大元正规军被一伙流寇吓得坐视泉州失陷而不救。阖城的商人,会怎么看大元。

    当那些化外的化外之地的人知道,所谓蒙兀铁骑,只是欺善怕恶的纸老虎,还会不会不远万里来朝?

    朝庭的颜面,又在哪里?

    相比与朝庭的面子,那几万将士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众位卿家,你们以为如何?”忽必烈环视四周,低声喝问。

    “臣……?”董文柄、伯颜还是有些犹豫。但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阿合马却附和了“泉州不得不救”的议题,正当君臣等人为如何救援而伤脑筋的时候,突然间,听见皇宫外,传来一阵“噼里叭啦”的鞭炮声。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知道霄禁么?”忽必烈十分不悦,转头对侍卫说道。贴身侍卫匆匆跑了出去,吩咐手下,到皇宫外,将那个不开眼半夜放鞭炮的人捉起来,扔到大牢里去。

    董文柄的脸sè突然变得十分郑重。鞭炮是极其昂贵的物品,整个大都,也只有那些巨富之家才能消费得起。普通百姓,即便过年,也只是点个竹子来烧烧,哪里弄这么多的鞭炮来放。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时候,外边传来的越来越多的鞭炮声。东、南、西、北都有,显然,即使侍卫们出去捉,也未必能捉得到这个捣乱正主儿。

    难道……?算算福建前线消息传回京城路上耽搁的时间,和这几天朝廷讨论对策的时间,董文柄的脸sè瞬间变得雪白。

    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像那些理学先生,心中还残存着华夷之别。董文柄心中,没有什么忠于国家、民族的概念。忽必烈给他权位,给他以重视,让他的家族可以从百姓手中剥来足够的财富,他就需要“为知己者死。”

    “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可是,如果自己当不起这个国士,是不是愧对了忽必烈的信任?!

    “怎么了,大兄。要不要朕请太医来!”忽必烈看到了自己得力臂膀神态的不太正常,关切地问道。董文柄不是个没有心胸的人,自己今天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按常理,他应该不会如此失望才对。

    “陛下,陛下!”董文柄手捂着胸口,一边喘息,一边说道。“泉州,泉州已经不可救了!”

    “什么,大兄何出此言!”忽必烈一边命令太监赶快给董文柄捶胸,一边焦急地问道。

    “泉州,泉州!”董文柄一张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面sè刹那间如草纸般枯黄,捂着胸口,艰难地抬起头,满眼负疚。达chūn北撤,索都和刘深分头就粮,这个主意是他出的,本来是想故意示弱,然后出其不意围攻邵武。谁知道,前方战事瞬息万变,他安排好了计划,却无法控制具体战局的走向。

    “大兄,大兄莫急,朕依你就是,太医,赶快传太医!”忽必烈焦急的喊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心胸开阔的董文柄,会突然间难过成这个样子。

    君臣近二十年,言必听,计必从。如果早知道董文柄因自己不采纳他的建议而吐血,忽必烈宁可驳回所有人的谏言独尊董文柄。内心间,他从来没把董文柄当作一个汉人,只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可分享江山和权位的朋友。

    “陛下,泉州之失,臣之过也!”董文柄喘息着,倔强地推开太监,用手巾擦去嘴角的血迹,笑容里,是那样的惨然。

    “我知道了,董兄,此非兄之过也!”伯颜腾地一下跳起来,冲着董文柄大喊道。两个人的疯狂举动吓得殿中众人都没了主张,迟疑地看着忽必烈,希望他作出一个合理解释。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看看伯颜,再听听隐隐约约的鞭炮声。突然,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汉人和南人只有狂喜时才放鞭炮,而蒙古人南下后,很多亡国的南人从此再不过年。只有一次,他在行军途中听见的鞭炮声,那是大汗蒙哥在钓鱼城外伤重不治的消息传开后。

    就在此时,忽必烈的侍卫统领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作为近臣,他有见君主而不通报的权力。不顾诸位大臣疑惑的眼神,将一份战报递到了忽必烈手上。

    “张世杰、陆秀夫以舟师取漳州。左翼军杀蒲寿庚,献泉州。残宋张世杰、文天祥合兵,困索都于文蒲山……”八百里加急战报,从忽必烈手中无力地飘落了下来,盘旋着,落在众人脚下。
(快捷键←)[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快捷键→)
大家同时在看:龙血战神 黑道特种兵 傲世九重天 武动乾坤 遮天 绝品邪少 生肖守护神 完美世界 我的贴身校花 绝世唐门 大主宰 莽荒纪 我欲封天 校花的贴身高手 星战风暴 武极天下 校园绝品狂徒 亿万老婆买一送一
本书转载于网络,版权属原作者,喜欢小说指南录全文阅读,记得收藏本书。 卓越全本小说网 https://www.bxu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