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三卷 薄暮 第二章 迷局
带着血的赤脚,从滚烫的土地上踏过,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血迹。干枯的小腿,褴褛的衣衫,被绳子磨出血的肩膀。几千名抓来的民壮,在一千余新附军的押送下,拉着粮草车,走在山间小路上。
天热得如蒸笼般,没有一丝风。地上的草已经呈熟绿sè,隐隐有蒸汽从草丛中冒出来,带着浓浓的腐臭味道。
那是尸体**后发出的臭气。从cháo州、大蒲到南靖、漳州,蒙古人索都成功制造了大面积的无人区。很多村镇被他屠戮得不剩一人,野狗和野狼在尸体堆中成群结队徘徊,用嚎叫声对索都这个杀人王置以最高敬意。
率兽食人,莫过于此。山路上,商旅已经断绝。给索都运粮的新附军每走一段距离,就不得不停下来,将身后越缀越多的野兽赶走。这些吃人肉吃顺了嘴的牲畜已经分不清楚死人和活人的区别,只要看见人走过,眼睛就会变得血红,流着长长的口水跟在身后。
无人区,并不意味着太平。
带队的新附军将领知道这个道理。
在群山背后,密林之间,躲藏着无数双仇恨的眼睛。如今,这些当地人已经不分旗号,也不是为了大宋,他们心中只记得一个恨字,家园被毁之恨。
所以,只要有人站出来,允诺带领大伙报仇,几天内,肯定能拉起上百号人马。
送给索都的军粮已经被劫了三次,这是第四次向上送。天再热,带队的新附军将领也不敢让队伍停下来休息。
一旦被山中的土匪知道粮队经过的消息,肯定会蜂拥而来,多少士兵护卫都未必管用。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抢了朝廷的粮,顶多被抓住处死。不抢粮食,就要饿死。一样的死,倒不如提起刀来痛快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况且群盗背后,还有两支正规军队伍在支持。
杜浒和方胜,他们一个以水为界,一个以山为家,见到北元旗号,绝不留情。索都在cháo、漳一带征剿了一个多月,非但没把匪患剿灭,反而让二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如今,大一点的江面,已经没有元军肯靠近,高一点的山梁,小股元军见到了,也向躲瘟疫般,远远地绕过去,生怕上面藏有埋伏。
哎,尽人力,听天命吧!大不了,把粮草一丢,我也去当土匪!新附军千夫长王文杰沮丧地想。前方的战局越打越乱,索都还在漳州一带剿匪,刘深一直没能越过九龙江,反而在许夫人的接连反击下,吃了好几次大亏。元军身后的广南,又被大宋偷偷摸摸地攻下了。眼见着,大宋军马在张世杰的调动下四处收复失地,天知道后面的情况会怎么样。
江山属于大元,属于大宋,不需要平头奴子关心。乱世之中,活命才是第一要务。
砰!前面发出一声巨响,轻烟顺着树梢窜上了半空。
几支羽箭树林后shè出来,将前面开路的新附军shè翻。半面旌旗高举出林,葬兮兮的旗面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破虏二字。
是破虏军!几个押粮的士兵同时尖叫起来。伴着他们慌乱的呼喝声,林间shè出的羽箭更密集,喊杀声此起彼伏。
砰、砰!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浓烟与烈火卷过,将士兵们熏得乌眉皂眼,狼狈奔逃。
将军,……几个百夫长回头看向王文杰,用目光向他咨询如何应对。
怎么办,跑呗!王文杰当机立断,一带战马头,转身向来路冲去。千余新附军见状,跟在他身后撒开双腿,转眼就没了踪影。
树林后,闪出了几千号拿着菜刀、木棒和锄头的畬人。唯一一个披着盔甲的人走在最前方,翻翻粮车,一脚踢在运粮的民壮的屁股上。
起来,不要装死,把粮草给我推到山寨里去!生硬的官话,听着yīn阳怪气,配上那身古怪的装束,更令人感到恐惧。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老实巴交地民夫们趴在地上哭喊。不是破虏军,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野人,真的帮他们推了粮食进山,事后少不得被杀人灭口。
喊什么,长没长卵蛋!穿着盔甲的将领皱皱眉头,尽量摆出一幅威风凛凛的样子。你家大爷文天祥大都督帐下,破虏军左路大元帅,开国大将军黄华,不杀无辜。帮我把粮草推上山去,少不得你的赏钱!
真的?民壮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附近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老人、儿童、女人,各个年龄应有尽有。做战胜利的兴奋挂在脸上,却难以掩饰他们脸上因长期饥饿而产生的菜sè。
几百个民壮陆续爬起来,在工头的带领下,走入了云雾笼罩的深山。得到了粮草补给的假破虏军,兴奋地边走边唱。
听到山歌声,落荒而逃的新附军将士停住了脚步。
nǎinǎi的,上当了!千夫长王文杰拍拍脑袋,大骂道。刚才林中一味的shè箭,根本没有士兵冲上来。并且,大伙听到了传说中震天雷的巨响,也没见到有人被炸死。
千余新附军面面相觑。听说破虏军打了胜仗后会唱歌,却没人听说过他们唱畬家的山调。刚才躲在林间的…。士兵们想想那无力的羽箭,和并不整齐的呐喊,渐渐明白过味儿来。
将军,索命无常杜二爷在水上,不上山啊!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百夫长,大着胆子问。
什么将军,回去后,大伙脑袋都得搬家!将军小兵,尸体在野狗嘴里,一个鸟味道!王文杰恨恨地骂着,脑子飞快地盘算如果渡过眼前的难关。
千把号士兵全部傻了眼,刚才光顾逃命,忘记临阵溃逃,要被处斩的军规。即使招讨使傅金和饶了大伙的命,少不得还要向前方送粮,再走一次九死一生的路。
这次遇到的是冒牌破虏军,下次却未必有如此好运气。
头,您说,咱们怎么办捏?有机灵的护卫看出了王文杰的心思,试探着问。
nǎinǎi的,反正,回去也是个死。咱们这伙人不回去,招讨使还会以为大伙战死了,家眷还能得点抚恤!王文杰拔出刀来,瞪着牛眼睛左右逡巡。看谁敢在这个时候捋他的虎须。
将军,您说怎么办吧,大伙听着呢!几个百夫长向后退了几步,颤抖着声音答道。
怎么办,先跟我去,把粮食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回来。然后,咱们也拉竿子,上山去!王文杰横下心来,大声地喊。
造反?有人迷惑地问。
那是抄家灭族的勾当,从小,他们就被教育不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什么叫造反,咱们现在上山,是造大宋的反,还是大元的反。咱们,咱们这是,这是,……
王文杰这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词汇来。到底这个鬼蜮一般的地方应该算哪个王朝,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结寨自保,以待盛世!一个读过书的百夫长低声建议。
对,结寨自保!给我杀,抢回粮食来,咱们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王文杰大声喊道,手中钢刀一挥,指向了刚才粮草遇劫的方向。千余新附军在他的带领下,风一样冲了回去。一会儿功夫,密林中就响起了喊杀声。
祥兴元年秋末,无数类似的故事在cháo、漳一带上演。时局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补给接济不上的元军,军纪越来越差,屠杀和抢掠,已经成了他们为了维持军需必须要做的事。
而屠杀激起的反抗,也越来越剧烈。蒙元屠杀过的村寨,只要有人活下来,就会拿起武器,躲在密林深处,随时对落单的北元士兵,发起致命一击。
反抗者的事迹,和北元屠城的恶行,被一些有心人,以报纸、评话、诗词和民谣的方式,迅速传向各地。
原来,他们和我们从来不是一国。
原来,禽兽亦非不可战胜。
人们议论着,星星点点的反抗之火,在赣州、广南、荆湖,甚至元军征服已久的山东诸路慢慢燃起,慢慢扩大。
羊皮地图,在火苗中慢慢缩卷。
隐藏在各地的破虏军斥候,将谍报陆续送回福州。
大都督府的地图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旗子。元军,宋军,宋军,元军,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地方已经成为了三不管的匪患成灾地带,失去了家园的百姓们聚啸山林,各自打出不同的旗号。而混乱不堪的时局又让他们很快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起义初始时刻的质朴后的乡民们,在一些居心叵测的读书人推动下,迅速追逐起了称王称霸的梦想。二三百人自封将军,上千人则开国称王者比比皆是。而这些王侯、将军们的属下,在手无寸铁百姓面前,比蒙古人还凶恶。遇到元军,表现比大宋厢军还软弱。
形势越来越复杂,混乱的局势,带来的新的战机,而危机往往与战机靠得最近。
目光紧盯在地图上,文天祥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在他身后,邹洬、陈龙复、刘子竣曾寰等人,面sè和文天祥一样凝重。
让他们担忧的不是眼前混乱如麻的战事,而是如何面对朝廷的钦差。自从空坑兵败后,破虏军中大部分将士对朝廷已经绝望,无论孤军奋战,在百丈岭练兵打游击也好,还是死守邵武,与鞑子决战也罢,都没指望过能从朝廷得到什么实际帮助。
文丞相当年是因为在朝廷中,处处受人排挤,不得以才请旨去南剑州开府的。并且朝廷一直把文家军当作一件拖延敌军行动的牺牲品来用。这一点大伙很清楚,也很少人稀罕再受朝廷的重视。
但是,不稀罕朝廷的重视,并不等于不忠于朝廷。上千年的教化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根,其中差别,只是根扎的深与浅、
张世杰攻下广南后,一向被视作外围的破虏军在朝廷眼中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半个月之内,行朝的钦差冒着被蒲家水师截获的风险,已经乘船来了三批。一批比一批职位高,给军中将领开出的官帽子,也越来越大。
朝廷取了广州,喘息稍定后,立刻会前来拖破虏军的后腿。这是文天祥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朝廷消化破虏军的动作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明目张胆。
新皇帝即位,对大伙各有升赏。在文天祥大宋右丞相之外刚加了信国公的爵,对于他的得力助手邹洬,则由兵部侍郎,一步升到了枢密院副使。在明知道破虏军为文天祥一身创建的情况下,将大都督府的政务和军务强行分开。政务,归丞相,军务,归枢密院副使。(宋制,丞相不兼任枢密副使,从而达到文武分权)。
此外,圣旨中,还破格提拔军中诸将,在封了一堆职位重叠的安抚使,制置使,嘉奖破虏军功绩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破虏军提供一百门传说中的火炮和一千把破虏弓,由海路运往崖山,交给凌震部扼守崖门。
经营福建北三州小半年时间,破虏军已经非昔rì那般困扃模样,朝廷不发拨兵马,不授物资,只一味地授予虚衔,这些作为,大伙还可以理解和忍受。毕竟行朝刚刚登陆,让皇帝和朝臣和士卒们挤帐篷睡,不成体统。
可明知道破虏军在强敌环伺之下,还强行伸手讨要武器,就有些逼迫太急了。
福建本来就不是容易落脚的地方,破虏军北有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的近二十万新附军,西有达chūn的蒙古劲卒,西南的刘深和索都rìrì迫近,东南的泉州蒲家也在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不思如何与破虏军联手,打破北元围困,将福建和广南连成一片。反而算计着破虏军那点家底,如此小气之事,也只有朝廷那些无聊大臣们能做得出来。
一百门炮,搜遍破虏军,也拿凑不齐这个数。一千把钢弩,那是两个营的装备。如今破虏军很多标的弓箭营还拿着简陋的竹板弓,挤一千把破虏弓给行朝,即使文天祥等人答应,低级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议事厅内的空气压抑得能用火折子点燃。如何行军打仗,大伙都愿意出谋划策,如何应对朝廷举措,没人能说出一个妥善办法。
文丞相鼓励大伙言无不尽,不会因言而加罪与人。但眼下大宋半边残局刚刚有些起sè,如果因破虏军的脱离,而被北元趁机剿灭。恐怕提出建议的人从此就会背上一顶离间君臣,祸乱内政的帽子。这个千年骂名,谁也担负不起。
同样,劝说丞相大人接受了朝廷的要求的话,谁也说不出口。傻子都看出来,这样的圣旨绝对不是出自行朝上那个八、九岁的孩子皇帝之手。外部羁縻,再加上内部分化瓦解,只是朝廷诸多举措的第一步。一旦破虏军答应下来,接着,那些权谋者的花样,会更加肆无忌惮。
前来传旨的钦差已经隐隐地透漏了一些朝廷内部对文天祥擅改军政制度不满的消息。并且,从钦差大人口中,可以清晰地听出来,朝中大臣对最近在广南取得的一系列战绩的炫耀意味。行朝在民间武装的支持下,陆续克复了广州、肇庆、新州、恩州,所占地盘已经不比破虏军小。
有了和福建北三州同样大的地盘,朝臣们的腰杆渐渐硬朗,所以,指责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这次还是因为陆秀夫大人好心斡旋,才没在嘉奖的圣旨后,附上申饬口气。
什么玩意儿啊,战功,惠州就在眼皮底下,怎么没见他们去碰一碰!第八标统领陶老么大声骂了一句。他是山大王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认得都是实实在在的死理儿。虽然眼下头上顶的官爵也是一方转运使了,但说出的话,依旧粗鄙无文。
表面上,行朝最近转守为攻,战果辉煌。可那都是因为达chūn带蒙元主力北上追剿陈吊眼,广东南路兵力空虚的缘故。惠州就在广州东侧,行朝十几万兵马却不敢去攻打,唯恐打了惠州,把cháo、漳一带的索都给吸引回来。
他们那些浸了水的战绩,跟破虏军血战而得的成果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修文,不要乱讲!你现在亦是大宋的将军邹洬低声叱责了一句。修文是陶老么识字后,给自己取的字。可惜老夫子陈龙复教光会了他读书,却没教导他为官之道。
陶老么咧了咧嘴,不再吭气。
穿不穿大宋这身官衣,他不在乎。能在文天祥麾下与鞑子做战,却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在军中几个月,他对破虏军结构已经有所了解,知道邹洬为军中二号人物。虽然文天祥与邹洬二人意见时有不合,但关键时刻,文天祥还会维护邹洬的权威。
在陶老么这率直的人眼里,令文天祥迟迟无法做决断的,也正是邹洬和一些跟着丞相大人转战的老人。这些吃过大宋的俸禄官员,虽然一直不得志,但他们比民军出身的将领,对朝廷的感情更深一些。而重感情的文丞相,此刻不但要考虑与朝廷决裂后,给整个抗元大业带来的影响,同时还要考虑,各种举动是否影响到破虏军的团结与士气。
又像在百丈岭上一样,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文天祥身上,期待着他的决定。只不过,那时的目光充满信赖,此刻一些人的目光中,却包含着犹豫。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账本。文丞相倾力辅佐宋室,领军抗元。纵是举止有很多不符合祖制之处,为了江山社稷,大伙也要站在他这一边。但朝廷一再紧逼,如果文丞相真的如传说中那样,给逼出了异心,大伙该何去何从?
跟着文丞相去清君侧么,那与各地的乱匪,还有什么分别?
不追随文丞相么,可天底下,还有谁,能把这么多人凝聚在一起,带着大家抵抗鞑子?
在众人目光中,背对着众人的文天祥,身体慢慢驼了下去。
天下的赞誉,归此一人。天下悠悠之口的指责,也由他一人承担。此刻,谁也取代不了他,也帮不了他。
望着文天祥那微微颤抖的背影,邹洬心里有些不忍。上前半步,低声建议道:丞相,要不然….?
他的主意很简单,诸将联名上本给朝廷,说明破虏军的困境。并酌情满足朝廷部分要求,支付一部分火炮和破虏弓。
文天祥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邹洬的提议。
从百丈岭上醒来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平静过。整军、练兵、改制,死守邵武为朝廷解围。每前行一步,距离民族复兴的目标都越来越近。但每走一步,与朝廷的距离都越来越远。有些压力,让他无法透过气来,偏偏身边,没有人可以分担。
他知道邹洬为什么这样劝他。邹洬对朝廷固然忠,对破虏军亦忠心不二。两个忠字权衡下来,能做的,只剩下退让和乞求。
但文天祥却生不起半点退让的心思。朝廷的旨意让他为难,让他痛苦。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想法,却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他的做事方式。
自幼读过的书,受过的教诲,让他无法放弃大宋。但文忠记忆中的历史,以又时时提醒着他,此刻的一举一动,关乎整个民族。
内心深处的挣扎,让他无法轻易做出选择。大多时候,文天祥知道尽力去平衡,尽力去妥协。尽力把矛盾压下,把面对朝廷非难的时刻压后。因为他知道,破虏军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觉醒。
他不想让刚刚形成战斗力的破虏军因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分裂。有时候,文天祥甚至曾经幻想,北元的庞大的军事压力下,行朝的有识之士能放弃对祖宗制度、理学教条的维护,把救亡图存放在第一位,看在破虏军快速成长的实力上,默认了自己这些做法。
在新政和新军成长起来后,哪怕是千夫所指,自己也能坦然面对。因为到了那时候,自己播下的火种已经可以燎原,无人能阻挡这华夏文明复兴的火势。
今天看来,显然自己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自己低估了守旧者的嗅觉,也过高地估计了那些士大夫的政治智慧。自己派杜浒统领水师,外围做战,暂时平息了激进者和守旧者之间的矛盾。而朝廷的一道圣旨,将他辛辛苦苦压制住的内部矛盾,全部摆到了桌面上。
今天,当着破虏军高级将领们,去何从,文天祥必须做一个决断。
而诸将,也将在福建新政,和大宋行朝之间,做一次取舍。踏出这一步,非但文天祥自己,所有人都永远无法回头。
国家、朝廷、朝廷、国家,盯着地图,内心深处,如千军万马在交战。文天祥的手按在桌面上,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湿透脊背。
猛然,他的手举起来,又慢慢地放下。这一刻,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酒徒注:请诸位龙套拿主意,文天祥该怎么做?建议被采纳者,将获得最佳龙套奖。
丞相!陈龙复低低叫了一声。望着湿透了的青衫下衬出来的那瘦削的双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将钦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为大宋官吏,陈龙复对大宋三百年积累下来的恶疾深有体会。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时刻,这种恶疾依然侵蚀着国家的最后一丝生机。文官争名,武将争功,强敌环绕之下,自己内部还在不停的倾轧。以行朝目前的混乱状态,送了利器给他,相当于直接送到蒙古人手里。
给他们军械,远不如给陈吊眼,给许夫人,带来的实际收益大。那些民军虽然战斗力稍逊,至少,他们不会见了蒙古人的大旗,掉头就跑。
文天祥曾经说过,破虏军为国而战,而不是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这个观点,老儒陈龙复非常支持。
但眼下还不是与朝廷分道扬镳的时候。文天祥的忠义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来自于朝廷。当下之计,谨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权贵,为破虏军争取更好的生存空间,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可惜张唐领军在外!陈龙复遗憾地想。如果张唐在,这个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语言,把很多别人说不出口的歪理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标是破虏军jīng锐之中的jīng锐,也可以对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慑作用。
跟着文天祥与朝廷决裂,背天下骂名。老儒陈龙复已经不在乎。在福建和北元控制地区流行的报纸上,老儒陈龙复,已经是文人们的靶子,文天祥身边的jiān佞小人。
陈龙复担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关系后,带来的后果。破虏军刚刚形成规模,一旦分裂,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有了可乘之机,达chūn不会跟大伙客气。
正在他心中暗自着急的时候,猛然听见文天祥问道:曾将军,张唐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一标已经攻克了福清。蒲寿庚派人来救援,被张唐用一个营的人马赶了回去!曾寰上前几步,指着墙上的地图,小心地汇报。
可惜,曾寰也是个君子。陈龙复心中又是一声长叹。破虏军自文天祥起,从上至下,个个都是磊落的豪杰。而对付朝廷的yīn谋,显然此刻jiān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卑鄙无耻的人。这也许是个解决办法。陈龙复的脑海里,有一本资治通鉴飞快地反动。那上边,写满钩心斗角的例子,平素读书时,他总是不屑一顾,不知道司马光为什么要记述那些无耻小人,下作手段。此时,却豁然发现,那些见不得光的典故,其实是千年来的政治jīng华。
曾寰,不合适,他熟于军略,却不通权谋。刘子俊,也不合适,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没时间分心。突然,一双肉眼泡出现在陈龙复脑海里。
这双肉眼泡,就躲在墙角处。自从钦差的圣旨传达完毕,众人开始议论时就一直在打哈欠。他不爱多说话,但利弊得失看得却比很多人清楚。
陈龙复暗自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张。
此刻议事厅内的气氛已经开始活跃,在文天祥的询问下,大伙的注意力慢慢从如何应对圣旨向眼前的战局转移。
你们参谋部,认为张唐能站稳脚跟么?有人低声询问。
能,只要咱们的物资供应得上,陆地上,蒲寿庚麾下那些新附军,来多少也是送死。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经占据了福清对面的海坛山(海坛岛,在福清对面),蒲家不与方家打一场,无法靠近福清!
曾寰是个非常合格的参谋,对敌我军情了如指掌。众人的目光渐渐被他的介绍吸引到泉州附近。第一标的数千jīng锐和方家的海贼遥相呼应,在兴化湾附近,行成了一个夹角。
文天祥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来回移动,测量着几座城市之间的距离。经历了一番考虑,他心中也有了一个模糊的对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彻底的改变,多少利器,多少将士,都挽救不了他灭亡的命运。当他还是大宋状元文天祥时,关于大宋的弱点,他不愿意去想。当他得到文忠的记忆,将那些思考与现实一一对应后,却不得不承认,大宋已经无药可救的现实。
现在他需要决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变,还是破虏军向前再推一把的问题。有些事情,别人不方便去做,自己这个大宋丞相却可以做。
如今之势,有战法,没守法,对于北元如此,对于朝廷的那些小动作,也是如此。
对于大部分文人来说,能凝聚他们的是朝廷这个大义的名分。而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能让凝聚他们的却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
威名和声望,朝廷给不了。
天下英雄的支持,是破虏军自己打出来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邹洬脑中,灵光突然一闪。
泉州的蒲家,与朝廷有血海深仇。当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寿庚处死,拿下泉州,则为皇家报了血海深仇,功劳比奉献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虽然没得到武器,也不好传出对破虏军不利的圣旨。
我想,我们还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否则,那么多武器,咱也运不过去,你们说,是不是?文天祥带着笑容,向众人问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应,有人的回答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以大战在即为理由,拖延军械供应,是个好办法,但是,这样做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路途!陈龙复心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路途,的确,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脚,先答应了朝廷,然后再由杜浒扮成海盗,半路截杀军火,捎带着让钦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虏军内部,只有一个声音存在。
如果我们海上路上同时下手,在索都和刘深前来救援之前,的确可以把泉州拿下来!邹洬的话,此刻传在陈龙复耳朵里,分外清晰。
邹洬知道文天祥准备做什么。此刻文天祥不愿意在提朝廷的事情,他也不再提。纵使这个危机早晚有爆发的一天,但在爆发之前,邹洬宁愿把它埋得更深。
邹洬与文天祥是好朋友,老搭档。文天祥做的事,他永远会支持。只是,如果共同对抗朝廷……?邹洬以平时少见的激动,规划着攻打泉州的方略。
天边飘过来一层云,遮住了夏末的骄阳。屋子里的光骤然暗淡,同时黯淡的,还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内心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太了解邹洬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可以说服陈龙复和箫明哲,可以吸引张唐和杜浒,可以号令林琦。却始终过不了邹凤叔这一关。二人都不想与好朋友之间的友谊出现裂痕,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举动就像一个打碎了茶杯的小孩子,拼命想找个地方将茶杯隐藏起来。却不知不觉间发现,那些碎片,已经刺进内心深处。
经历过一次生死,经历过一次疯狂。残宋,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越来越淡。但那些友谊呢,那些曾经与你情同手足的人,他们看你的目光呢?
甚至当他们义无反顾地阻挡在你的路上时,你该如何选择?是踏着他们的血走向成功的终点,还是举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一个杀字。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两道青sè的血管,从干瘦的手背上冒了出来。
风从树梢间快速的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空气中带上了海面吹来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呼吸在嘴巴里,带着三分苦。
陈举那边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邹洬的嚷嚷声,将文天祥的心思,拉回到战局部署上。
有火炮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师,拿下泉州,将蒲寿庚的那几万水师从港口中赶走,不是太困难的事。福建境内,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没有一支武装力量,能和破虏军正面对敌。
但破虏军背后的达chūn却不会任由大伙肆意腾挪。福建这边一动,达chūn那边可能会加快对陈吊眼的攻击力度。试图从侧后进攻邵武,逼得破虏军不得不回师护巢。
曾寰在布质地图上,挪动了几个橙黄sè的三角旗。陈吊眼用的是半游击战术,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路。他的队伍行踪一直变化不定,没有一个稳固的落脚点。所以,标记着陈部的旗子,也要随时根据情报来调整。
陈吊眼最近在达chūn手下吃了几个败仗,主力已经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莲城,清流一带修整。不过他麾下的西门彪率军杀进了赣州,到处放火,搅得达chūn的老窝乱其八糟。军心不稳,达chūn用兵虽然技高一筹,但一时也无法扩大战果!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为了陈吊眼麾下的光复军,也为了和邹洬之间曾经的友谊。达chūn用兵,一直有神出鬼没之名。看来在士兵素质和指挥能力上,陈吊眼的光复军还对付不了达chūn,无法护住破虏军的后背。
而在此刻,那个曾经护住自己后背的好友,却选择了离去。
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陈大当家擅长打顺风仗。大伙站上风的时候,把鞑子杀个落花流水,也不稀奇。一旦进攻受挫,败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收不住脚!陶老么坦率地补充了一句。他原来和陈吊眼同属绿林人物,对义贼的做战能力和做战方式都很了解。
如果破虏军想赶在北元合围之前,率先发动攻击。邵武那边后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强。大伙很快得出了一致结论。
大伙的发言很热烈,很积极。只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带上了一些躲闪。
我去,领两个标人马帮助陈吊眼,把达chūn挡在邵武之外!邹洬站起来,主动请缨。作为军中第二号人物,他已经很久没单独领兵。此刻,除了称雄疆场的渴望,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让他想出去走一走。
文天祥的脸,不经意之间抽动了一下,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痛。邹洬要走,非但一个人离开,还要卷着破虏军所有家当走。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雨就要来了,风吹得窗外的树木来回摇动,在议事厅内,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邹洬,发现好朋友也刚好向自己看来。两道目光相遇,依然如当年一样明澈。
当年文天祥被陈宜中等人排挤,去剑南开辟外围战场。邹洬主动相随。文天祥挥师入赣,邹洬募兵数万相从。赣州会战失败,邹洬冒死相援,所部士卒被文天祥麾下的溃兵冲散,邹洬不发一句怨言,率军断后,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听丞相大人如何决断。
几道闪电划过长空,大雨,随着雷声倾盆而落。
文天祥紧握的拳头,慢慢抒展。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手中的刀虽然锋利,却无法向伙伴挥起。
凤叔,如果我交给你三个标人马,你在陈举撤入邵武境内后,坚守邵武两个月么?
猛然听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邹洬不由愣了愣。自从在邵武划分完军中职务后,正式场合,文天祥已经很少再这么称呼自己。
邹洬抬起眼睛,看了看老朋友疲倦的面孔,心中一阵发软。很快,理智又战胜了感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邹洬大声答道:末将誓不辱命!
凤叔莫急,箫将军的第二标、林将军的第三标和黎将军的第七标,统一由你节制。你如果能和陈吊眼配合好,拖住达chūn。到时候,我们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着回过头,客客气气地与邹洬商议。
丞相!邹洬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有些凄凉,第三标都是骑兵,山地不宜展开,丞相还是带在身边吧。打通去广南的通道,不可用兵太少!
凤叔,你带着吧。你那边压力也不小,有一支骑兵在,至少可以要挟浙东的新附军,让他们不敢倾巢而来。邵武是咱们的根基所在,咱们的军械监和科技司都在那,还有那些读书的孩子,你一定要保护好。文天祥轻轻拍了拍邹洬的肩膀,像叮咛刚刚离家远行的兄弟一样嘱咐。
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经不再有失落。无论内心多难过,他都必须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破虏军几万弟兄,福建数十万百姓和天下豪杰都看着这里。
怎么做,从哪一步开始,主动权,必须抓在自己手里。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虽然不擅长权谋,但为了跟在自己身后这帮热血男儿,也要横下心来,学一学这权谋之术。
自己背后就这几万大军,而那些外戚与清流,什么都没有。有何可惧!
文天祥的手,在地图上移动着,根据诸将的建议,不断修改着做战计划。
此战,泉州,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的目光,看到更远,更长。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淡淡的虹影。水洗过后的红砖碧瓦显得分外整洁,看在眼里,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
没有过不去的风雨。
绿叶下,文天祥慢慢走向大都督府的后堂,那里,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关于进攻泉、漳一线,打通与朝廷的通道,经过一下午的议论,战略目标已经大致完整。剩下的细节工作要由参谋部门来规划,破虏军不止借鉴了文忠记忆中军队如何决策,而且借鉴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军事体系。
情报收集处理、战略战术策划、临阵指挥和内部监督,在这种全新的框架下,破虏军的运作效率很高。具体指挥做战的将领的任务也轻松了许多。
这是对文忠的记忆消化吸收的结果。作为大宋状元,文天祥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文忠记忆中那些武器制造知识和军队训练知识。有时候,他更欣赏文忠没成为一个军人前,在国立zhōng yāng大学学到的那些东西。那些关于权力分散与制衡,关于如何通过制度来保证效率并修正错误的辩论与思考。虽然文忠后来所学的一些阶级理论,和先前的制衡理论之间冲突很大。但凭借自己的执政经验,文天祥更喜欢相对宽容的制衡理论,而不是绝对的斗争。(酒徒注:早期的zhōng yāng大学是一所真正的综合xìng大学,理工科不仅仅是以培养工匠为目标。所以学生在里边能接触到很多哲学体系。)
身后的砖甬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节奏上判断,文天祥认为是刘子俊。这家伙是个jīng细人,主管谍报和内务,议事时一直没说话,此时追上来,估计是要说一些不能公开的话题。他缓缓回头,刚好迎上对方急切的目光。
丞相,您真的决定让邹将军去守邵武?刘子俊紧赶几步,追上文天祥,低声问道。下午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朝廷和破虏军之间,邹洬选择了前者。把这样一个人放在关键之地,破虏军随时面临着老巢被端的风险。
文天祥的脚步缓了下来,看向刘子俊的目光,意味格外深长。心里,虽然还在隐隐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越过了这一关。
他知道刘子俊问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但他更相信,邹洬不会真的背离破虏军。
这片土地,这支军队,是大伙一块打下来的。可能彼此认为走向国家复兴的道路不同,但目标却是一致。即使邹洬选择了离开,他亦不会责怪对方的背叛。多年来并肩做战的友谊是血凝成的,不会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而改变。这个世界上,除了仇杀,权谋,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虽不多见,但值得珍惜。
以文忠后来在军队中的思考方式,邹洬走的是投降路线。这次选择,是一场尖锐的斗争。但文天祥不能接受这个观点。
破虏军的血要洒在战场上,而不是洒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文忠那个时空,一个信奉天下为公党派,和一个天下为共党派,为了国家富强这个最终目标,从兄弟变成仇敌。自相残杀到最后,只是便宜虎视眈眈的外寇。这个悲剧,文天祥不想在破虏军中上演。
先化解朝廷方面的非难,再着力化解内部的分歧。这是他唯一的抉择。无论这条路多难,多危险,都必须走下去。
如果一个民族,所有内部争端都靠消灭持不同意见者的**的方式解决。这个民族,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也会多灾多难。
当年司马光和王介埔之争,如果仅仅停留在治国方略的争执,而不是走向**裸的党争,大宋也不会被女真从中原赶到江南。
如果没有辛亥后那长达二十几年的内战,就不会有后来rì本人的入侵。既然老天给了他两份不同的记忆,那就要从每一份记忆中吸取教训,找一条民族的出路。而不是明知道悲剧如何发生,还要坚持重复那些错误的手段。
他本是一个豁达之人,解开了一个心结,眼前一切自然又是天高云淡。
凤叔有勇有谋,还有林将军辅佐,把达chūn挡在邵武之外,并非难事!看着刘子俊的眼睛,文天祥轻声答道。话说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肩膀直了直,脚步也跟着轻健。
刘子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但也不好再多劝,犹豫着,脚步停在了原地。他从来没怀疑过邹洬的人格和治军能力。但他怀疑,如果朝廷硬以圣旨相逼,邹洬能不能将破虏军的利益,放在皇权之前。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停止,文天祥转过头来,笑着问道:子俊,你相信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是出卖朋友的孬种么?
刘子俊摇摇头。破虏军上下直肠子多,孬种少。提着脑袋跟北元拼命时,很少人想到升官发财。但自古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如今破虏军有了自己的地盘,军事和政务蒸蒸rì上。隐隐有了争雄天下的实力后,说不定人也会变。
看了刘子俊的样子,文天祥也跟着摇头。对于这个得力干将的工作,他一直很满意。平素太忙,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说说。看来今后,不但推广自己得到的那些技术,而且要分享自己从文忠记忆中悟出的一些东西。
轻轻拍了拍刘子俊的肩膀,文天祥笑着说道:军械如何调配,破虏军有自己的规矩,在规矩的约束下,凤叔心向朝廷,也领不出多余的武器来。况且,里里外外的事情,有你这情报大总管盯着,他出纰漏的机会不多。咱们既然要与蒙古人争天下,就得拿出争天下的肚量,不能因为一言不合,就对自己人下黑手。那样,不用蒙古人来打,咱们自己内部已经先乱了!
如果凤叔犯了错,我自然不会容他。但在他没做任何对不起破虏军的事情之前,我们没理由怀疑他的忠诚和能力!否则,今天我们逐了邹凤叔,明天说不定就得贬了杜贵卿。凡是与我们意见相左者,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那到最后,我们的刀,说不定就会砍刀自己的头上。大宋朝没有内争,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破虏军刚刚有了起sè,我们不能自己毁了自己!
那倒也是!被文天祥磊落的目光看得有点脸红,刘子俊低下头,讪讪地答了一句。
凤叔一时想不开,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会领悟。邵武那地方,的确需要一员上将镇守,以他的资质与声望,今天他不主动请缨,我也要派他去。文天祥放慢脚步,与刘子俊并肩前行,边走,边慢慢解释道。
可朝廷那边…?刘子俊不放心的提醒了一句。今天会议的决策是,先打通福建去广南路线,再供应朝廷武器。但用这个说辞回复钦差,恐怕未必能轻易蒙混过关。
文天祥懒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今天下午,夫子给我使了好几次眼sè,我估计,他想到了办法,子俊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猜猜,夫子打算说什么!
刘子俊愣了愣,这又是一个出乎他预料的答案。陈龙复一直以刚正而闻名,他不劝说文天祥听从盲目响应朝廷,已经让人感到不解。私下里还给文天祥关于如何对付朝廷献计献策,真令人奇怪。
看来,大伙都在变。刘子俊凝神想了一会,豁然开朗,转身挡住文天祥的目光,在路边青苔上,写了一个字,一个人名。
文天祥也笑了,侧过身,捡起一块石子,小心地划过树下的青苔。
几乎同时,二人写好字,交换位置。还没等彼此笑出声音,背后,已经传来陈龙复那特有脚步声,一板三眼。
贿、杜规青苔上,三个字,被文天祥大笑着抹去。树上,几只不知名的飞鸟被笑声惊起,呼啦啦,振翅飞向了高空,在夕阳下,云天间,留下几点矫健的身影。
坐在窗前,无聊地看着天外的飞鸟,钦差大人杨亮节恨恨地一掌拍在了窗沿上。糊了细纱的窗子轻轻地嗡了一声,袅绕间,透着三分寂寞。
已经来福州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迎接圣旨时,见了文天祥一面。其他时候,那个刚愎的文天祥一直在忙、忙,不肯再来拜会他这个钦差大人。
这可让杨亮节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虽然他的品级差一些,但毕竟是当朝皇帝的舅舅。即使是在海上漂流时刻,各位大臣见了他也要抢先上前打招呼。如今身负皇命,却被冷冰冰地搁在宾馆,算个什么道理。
这个大逆不道的谬种!杨亮节忍不住骂出声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发觉附近全是自己带来的亲信,胆气顿时一壮,谬种!jiān佞!,激愤的声音绕梁不绝。
临来福州前,几个交好的领军豪杰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无论如何也从文天祥手中把破虏弓和火炮要出来。说那是大伙建功立业,辅佐皇室的根本。杨亮节也拍着胸脯答应下了此事,皇亲国戚,到哪里,地方官员不赶上门来拍马屁?要粮、要饷,哪个不是加倍奉承。甭说一千把弩,百门炮,就是加上一倍,谅他文天祥也不敢不给。
谁料想,文天祥非但对提供军械一事,找借口百般敷衍。甚至连该给钦差大人的行仪都没有按规矩封好。这种冷淡的姿态,让杨亮节分外恼怒。终rì在驿馆里骂骂咧咧,却唯恐被丞相府官员听见。
一,一,一二一,整齐的口令声,越过院墙,传入杨亮节耳朵。吓得钦差大人一缩脖子,半句骂人话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是出城训练的新兵收cāo回营。不知道是带队的军官无心,还是高级将领有意,每天早晚,都有大队的破虏军战士从钦差大人的馆驿前列队走过。虽然士兵们还穿着新兵的服sè,但走起路来那份军容与军威,已经远远超过了杨亮节见到的任何一支军队。那些地方豪强的私兵,站在破虏军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行朝的民军,也无法跟人家比,就连张世杰视为珍宝的江淮劲卒,也摆不出破虏军这份士气。
那是有我无敌的士气,只有常胜之军,士气才会如此高昂。虽然看不出这么多内在门道,光从表面上,杨亮节知道,如果文天祥真的将这支队伍带回行朝,所有文武都没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有火气,只有忍着。有怨言,只能憋着。除了偶尔小声骂骂街,不敢多说半句。每天驿站外走过的军队,让钦差大人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如果文天祥真无谋反之心,大家纵是心存隔阂,表面上还能好聚好散。如果文天祥真的下定决心谋反,他这送上们来的皇亲国戚,刚好用来杀了祭旗。
大人,户部度支员外郎杜大人求见!一个侍从悄悄地跑上前,伏在杨亮节耳边汇报。
杜大人,他来?杨亮节迟疑地问道,旋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虽然这次带来的一堆官位,对小小的户部度支员外郎没什么印象。但度支员外郎分管丞相府物资,文天祥派这个职位的人前来回访,说明破虏军打算在供应朝廷军械的事情做出让步。
既然打算让步,就说明文天祥不会步泉州蒲家后尘。自己的安全就有保证。杨亮节焦躁的心,一下子又被高高在上的眩晕感充满。整顿衣冠,慢慢踱向了正堂。
下官杜规,参加钦差大人!一个小眼睛的胖子,在杨亮节面前,躬身施礼。
嗯!杨亮节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慢慢地回道:免了,大家同殿为官,何必这么多虚礼。不知杜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啊!
下官前来,乃是奉了我家丞相之命……受了冷遇,杜规脸上的笑容依然暖若chūn风。商人出身的他,在投军之前看惯了各行各sè人的嘴脸。像杨亮节这种仗势欺人的货sè,越是摆架子,在杜规眼里越是个好算计的羊牯。
表面上让钦差大人风风光光,关键处能拖就拖,寸步不让,这是杜规早就替文天祥想好的主意。老儒陈龙复找上门来,二人的见解一拍即合。一个饱读史书,知道历史上一切肮脏龌龊手段,却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的老儒,一个走遍四海,看惯了各地官吏脸sè,摸透贪赃枉法之徒的jiān商,二人一核计,很快拿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几顶高帽子,伴者嘘寒问暖的客套话。片刻间,杜规已经与杨亮节成为莫逆。上座,奉茶,不慌不忙地,杜规已经将陈龙复交代的场面话转达清楚,不顾杨亮节有几分难看的脸sè,拍拍手,让随从端上一个盖着红绸子的托盘。
杨大人,您看,破虏军兵发泉州,准备洗朝廷被辱,三千皇族被杀之仇,大战在即,这火炮和强弩实在难以供给。还请大人回朝之后,在百官面前替破虏军分辩一二…杜规慢吞吞说着,轻轻用手揭开了绸布的一角。
杜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杨亮节放下茶杯,腾地站了起来。
大人勿怪。此乃肮脏之物,本来不该用来污大人之眼。怎奈百官之中,有几个如大人般清廉。所以,这区区行仪,乃是供大人回去,帮我家丞相送于百官。让以免那些对丞相不满者,借题发挥!
杜规笑了笑,不动声sè地把索要贿赂的帽子扣到莫须有的他人头上。有宋一朝,送礼,本来有各种送礼的规矩。鲜有直接把黄白之物摆到高官面前者。但此时江山飘摇,百业凋零,自然不能玩那些曲线逢迎的调调,所以,杜规干脆选择直来直去。
这…杨亮节皱着眉头,满脸为难。临来之前的承诺太满,回收起来自然有几分为难。况且几个交好的军中大员强调过,破虏军百战百胜,就是依赖火炮。如果杨亮节要来火炮,大伙就能跟鞑子正面交锋,不用再看张世杰的脸sè。
可盘子里那黄中透红的光泽,实在过于亲切。只有实足真金也会透出这种温暖的红,海上漂泊的rì子太久,杨亮节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这种诱人的颜sè。
杜规看了看杨亮节的神态,对钦差大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做生意讲究讨价还价,一点都不讨价还价的,要么是做不了主的,要么是根本不想买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水面上的新茗,笑着补充道:破虏军这边,自然是昼夜赶工,努力为朝廷赶造火炮和强弩。在泉州没拿下来之前,海路被蒲家所据,陆路被索都狗贼所阻,我家丞相,即使有心提供朝廷所需,也无法安全运抵。大人自海上来,应该知道,路上风高浪急,每个人都可谓九死一生!
嗨,那些朝臣,怎知路上之艰难!杨亮节长叹一声,轻轻地盖好了托盘上的红绸。好友的嘱咐,似乎没有眼前这个杜胖子的礼物亲切。况且福州是文天祥的天下,这伙人素来胆大包天,真惹了他,让自己回程时翻了船……,看来以后这种没把握的事情,还是少招揽为妙。
钦差大人英明!杜规笑着赞了一句,肉眼泡不经意间闪过丝缕嘲弄:其实,大人千辛万苦把火炮给皇上运过去了,军中也无人会用。况且那东西用完了炮弹,就成了摆设。依下官之见,眼下广南战事不多,不如等到破虏军打通了福州到广州的通道,再商讨如何运送火炮适宜。一则,破虏军可护送火炮去广州,免去诸位大人奔波劳苦。二则,有破虏军炮手随行,也可以传授他人如何cāo炮。第三,我家丞相还说,届时他会亲自挑选人手,去广南传授造炮以及造弩之法,让诸军没有无炮弹可用之忧!
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最后这一条承诺,明显打动了杨亮节。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堆满金锭的托盘,钦差大人笑着答道:既然丞相大人这里正于鞑子决战,好钢自然得用到刀刃上!这些话,本官替文丞相带回朝廷就是。只是不知福建蒲家,丞相大人打算何时肃清啊?
这贪官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羊牯,还知道问问交货时限。杜规看了看杨亮节,回答的声音充满自信。三个月,三个月之内,泉州城头,定会插上大宋旗号!
当真!虽然问期限只是走个形势,杨亮节还是被杜规的回答吓了一跳。一年前,张世杰纠集二十万大军攻打泉州,最后都刹羽而归。破虏军虽强,也未必强大到如此地步。
钦差大人,可曾见过文丞相言而无信!杜规笑着回了一句。放下茶杯,从衣袖中又掏出了一个红绸包,我破虏军上下,皆赤心为国之士。听说朝廷在崖山落脚,无物自表忠心。丞相大人四下筹集了一批金银,遣人冒死换了北元流通的交钞。今rì交与大人一并带回去。rì后大军北伐,可遣前锋往荆湖富庶之地,收购所需粮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杨亮节迫不及待地点头,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验一验交钞的面值。杜规接下来再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
北元所控之地,强行推广交钞。自元世祖元年(1260)年开始,商人买卖货物,必须先到官府指定部门将手中金银兑换成钞,然后才能到市面上交易。此刻交钞发行时间尚短,虽然在民间价值有所贬损,但一贯钞依然可顶三钱银子用(官方规定是半两)。杜规出手,就是这么厚厚一叠,又没明说数目。杨亮节从中抽几十张出来,亦不会有人追究。将来朝廷一旦不保,凭借今晚的元宝和交钞,也足够钦差大人隐藏在民间,做个陶朱公悠然渡rì。
那,还请钦差大人在朝廷之上,多多为我等分辩一二?大战在即,千万别让一些无聊之徒,在朝中弄出什么事来,让将士寒心!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谁不知道文丞相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哪个敢给破虏军抹黑,我老杨第一个跟他们没完!杨亮节信誓旦旦地保证,仿佛从此刻,他已经是破虏军的一员。
杜规笑了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战在即,他不希望朝廷那边再出现什么麻烦。这次军事行动,是破虏军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如果邹大人能力保老窝邵武不失掉,破虏军就会集合四个标,两万马进攻泉州,加上方家的海盗部队,绝对可以对泉州形成合围之势。
泉州是重要贸易基地。蒲家水师,也是目前蒙元最强大的一支水面力量。斩掉蒲家水师,崖山上的行朝,就可以多一分安全。
打下泉州后,与朝廷之间的联系也畅通无阻。那时,给行朝提供优质军械,请圣驾移到泉州,或教授诸军如何制造火器,都是可行之计。
这是破虏军对外的统一说辞,条陈已经写好了,钦差大人回去照着念给行朝众臣们听就行了。有那一千两黄金和杨亮节这个国舅在前面顶着,那些看破虏军眼红的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杜规却清楚,文天祥这个兵发泉州的部署后,还隐藏着更深的一个局。
蒲所在的泉州,虽然号称城高池厚,但蒲家麾下那批拼凑出来的杂牌军,根本挡不住破虏军倾力一击。
光打一个泉州,也不需要调集那么多粮草补给。
破虏军这头老虎已经休息了几个月,养足了jīng神,磨利了牙齿。文大人此番旌旗所指,所图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泉州。
收获季节,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福州城的大街小巷,刹那间被欢乐的笑声充满。这是第一个不用向官府交赋年份,打下了粮食的农夫,一大早就在各地士绅的组织下,挑着担子进了城。
原来的族长,现在被大伙推举出来的官老爷们说得好,人家破虏军不收大伙田赋,给大伙分地发种子,大伙难道就真的不知道感激,踩着鼻子上脸么。做人要知足,留下一家大小全年的嚼裹,多余的,挑着给破虏军送去,别让人家派兵找上门来,才明白自己失礼。
庄户人家老实,听了族长们的话,咂吧咂吧个中滋味。收拾齐整,推举了会说话,拿得上台面的亲族,赶紧运粮进了城。
交粮纳赋,那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百姓的本分,也是唯一权利。破虏军跟大伙客气客气,如果大伙真不知道好歹,恐怕接下来,就是不客气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感到福州府衙,结果,新任的支付许大人,当场把大伙轰了出来。
各位父老乡亲,麻烦大伙,粮食在哪挑来的,哪挑回去。别难为我,我给大伙做揖了!赶鸭子上架的福州知府许文斌在衙门口,连连拱手。
这可是件稀罕事儿,历朝历代,只有百姓给官老爷下跪,谁曾见过当官的给百姓作揖。几个老成持重地乡老,当场就跪倒还礼。膝盖还没沾上土,却吓得许文斌立刻跪了下来。
各位,各位,文丞相令,当官的不准再让百姓下跪,不得授受贿赂,不得私设税目,否则,以破坏抗元大业论处。各位,起来说话,起来说话!许文斌搀扶了老人们的胳膊,慌不急待地说道。
丞相府对各级官员,外宽内紧。虽然名义上,各地官员,由各地士绅推举,丞相府只管任命,不干涉官员升迁。但仿照高祖入咸阳的临时约法在墙上挂着呢,丞相府会随时监督各级官员rì常行为、cāo守,如果有逾越律法,贪污或欺压百姓之举动,严惩不怠。
赏罚分明,是丞相府一大特sè。清廉且有能力者,官升得快,俸禄也高。丞相府对外贸易,工厂红利,都有你一份儿。
贪赃枉法者,栽得也快。没等士绅弹劾,刘子俊的名贴就会送上门。喝了刘阎王的茶,一只脚就等于踏入了鬼门关。
半年不到,已经有七、八个地方官员被刘子俊的敌情司揪了出来,直接送到邵武山中,与那些蒙古俘虏一起去开矿了。人家被俘的蒙古人和西域人,还有可能被家族重金赎回去,被送入矿山中的贪官,肯定没人敢把他们赎出来。
即使家族有钱打点,也得想想,刘子俊那个活阎王的脸sè,会不会把族人凑出来的赎金,也当赃款给罚没了。
很多读书人总结过,北元不开科举,但得到高官赏识,还能尝试一下治理一城一郡的滋味。在福建北三州,哪里是治国平天下啊,被人治理,还差不多。
有很多读书人离开了福建,抱着满心的失望去了北元,或者去了海上行朝。
但也有一部分像许文斌这样,不喜欢贪污的人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地方事务处理好。
众人见许文斌的样子不像做作,陆续站了起来。一个年龄稍长的庄户被大伙怂恿着上前,低声问道:老爷,这些粮食,是大伙对破,破虏军的一点心意。大老远的,大伙挑来了,您做主,收下,明年,大伙再不送,行不?
您老别害我,我擅自做主收了您的粮食,丞相知道了,回头就罢了我的官!这粮食,您带着大伙,挑回去,自己吃。并且告诉村里的百姓,谁也别送,谁送,就是跟老爷我过不去!许文斌脸红脖子粗地答道,才说了几句话,额头上已经出了汗。不知道是被百姓憋的,还是被大伙的举动吓的。
丞相府办的那份叫做报纸的东西上面说得好,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自古以来,都是老百姓养活了当官的,而不是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吃了老百姓的供奉,不用心做事已经是不该,再贪赃枉法,那就是王八蛋,连jì女都不如。
老爷,您,真不收?庄户人小声问。读书人的话,他们不敢全信。分明是篡位,他们通常叫禅让。明着要夺权,还得百官三次劝进。这么多白花花的稻谷,人家说不要,自己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对方再等着一劝再劝。
不收,不收!许文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真的不收!庄户人家抬高了声音,盯着许文斌的眼睛问。心头慢慢涌起几分带着欣喜的渴望,唯恐许文斌客气够了,话峰徒转,说出恭敬不如从命的话来。
不收,您这老丈,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我今天拍着胸脯告诉大伙,不收,福建北三州,任何一个官府敢擅自收了你们的稻谷,文大人肯定让他给你们挨家挨户挑回去!许文斌抬起头,大声喊道。他终于明白了庄稼汉们的意思,这些被欺负怕了的庄户人,是怕自己这些读书人言而无信啊。
难道,圣人门徒,在百姓眼中,真就没干过半点好事么!许文斌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难受异常。为儒林,也为自己。
百姓们高兴地道谢,挑起担子,以最快速度散去。官府不收,商家会收的。换了银子,家里的屋子,用具,女人的衣服,孩子的书包。还有,还有那么多可以买,但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
比如,那个摇一摇就生风的风葫芦,买一个放到灶下,就不用让女人拉那沉重的风箱。搬一个回家去,再也不用担心婆娘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饭,拉风箱拉得肩膀疼。
比如,那个花式新颖,幅面宽大的黎布,扯几尺回去,已经到了嫁人年龄的女儿,眼睛肯定会闪亮。
比如,那个新式的折叠桌椅,买一套房子屋子里,来了客人方便,自己也觉得荣耀。
比如,那新式油灯,亮,并且省油,孩子读书,也不会熏坏眼睛。穷文富武,庄户人家的孩子,上了学,将来就不会在土地里寻食。
做官也好,经商也好。只要做文大人那样的好官,杜大人那样的好商人,就给父母长脸,给祖宗长志气。
庄稼汉们盘算着,合计着。脑海里慢慢多出了女人喜欢的头花,孩子,喜欢的糖果,还有一壶平时不敢喝,也舍不得的花雕酒。
心中慢慢被幸福填满,眼睛里也闪出希望的光。
各家米店前,卖粮的人群早已沸腾。粮食出了手的乡民们,兴奋地数着碎银,用牙挨个咬上一遍,不管银子上还有别人咬过的齿痕,也不管手上还粘着稻壳的碎屑。
火云居士带着米店的大小伙计,忙忙碌碌地在自家米店里,将收来的粮食上秤,装到统一的大麻袋里。
趁机压价,大斗换小斗的事情是不用想了。丞相府的告示早就贴到了城中各个米店门口。为防止商人们在丰收的时候赚黑心钱,丞相府早在半个月前就通过报纸和邸报、公文等手段,严令各地官员确保秋收。粮食收购价格必须与去年持平,还明确说明了,如果有投换粮斗,克扣百姓银钱的情况,百姓可以去哪里投诉。丞相府的官员将怎样处理。
半个月来,经过那些读书雅士和走江湖说唱的闲人评论传达,所有百姓都知道了这个命令。和以往大丞相府的那些均田、免税政策一样,非但有条文框架,还有辅助执行的各项措施。
如果商家和地主违背政令,百姓则可去地方官员那里投诉。如果地方官员不肯受理,或勾结豪绅,则百姓可到丞相府告状。或者在丞相府派出的巡回监察使到来时,拦路喊冤。丞相府会专门派人给大伙主持公道,除了处罚相关官吏,还会对百姓的损失作出相应赔偿。
如果真的像青阳道长所说,文丞相在收买人心。至少,丞相大人为收买人心花足了本钱。摇着头,火云居士郁郁地想。
与去年持平的价格收购粮食,他的米店并没有损失。丞相府的度之员外郎杜规早就通知过各家米店,他们收上来的粮食,丞相府可以用多出一成的价格购买。米店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保证粮食的质量。第二,将粮食装袋,集中送往大都督府后边的公库里。然后,就可以跟据上缴粮食的总数,去都督府相关官吏那里领取银子。
仔细算下来,米店的收益比往年多了数倍,并且其中没一文昧心钱。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让火云大犯思量。
这样的官儿,真的要除之而后快么?火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活了半辈子,大宋的天下也好,蒙古人的天下也罢,这样讲道理的官府,他没见过。这样负责的官员,他只在评话里曾经听说。
跟上文大人,算有好rì子过了!一个卖了粮的百姓,捂着鼓鼓的褡裢,感慨地说。
可不是么,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立刻有人附和。
老百姓厚道,但也认死理。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在他们心中,比君臣大义分量大得多。
一群愚民!打扮成小伙计模样的多福道长嘟囔着骂。他受到青阳道长指使,混在火云的米店里观察不远处大都督府的布防情况。艰苦的扛粮包工作,让他对文天祥更加嫉恨。
刺杀这样一个大人物过于艰难。
虽然文天祥身边的侍卫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丞相府周围戒备的侍卫也不多。但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文天祥走出丞相兼大都督府的前门。这个大宋右丞既没有登高赋诗的雅兴,也没有去青楼品酒赏花的爱好。刺杀这样一个除了去军营,就是回府办公的人,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少。
从丞相府正门冲杀进去,那是荆柯、聂政这样豪侠才能做的事。多福和青阳等人虽然自诩侠义,却没古人那副忘我的胆量。
掌柜的,今天的米,请送到大都督府后院的天字库!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走进米店,亮出号牌,客气地命令道。
知道了,马上给您送去!火云道长高兴地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安排伙计。
多福道士放下手边的活,低着头凑了过去。因为办事不利,他已经被青阳道长训斥了好几次。想想青阳那疯狗一样的嘴脸,多福的心里就仿佛有无数小鼓在敲。眼下有个机会可以混进大都督府,他当然不会放过。
你去吧,路上小心!别惹麻烦!火云居士叹了口气,对着多福低声叮嘱。他不敢阻挡青阳的安排,也不敢打击多福的积极xìng。在这伙一心想投靠蒙古人升官发财的人眼里,自己已经是个肉中刺。一旦再多管闲事,说不定,哪天先被同门师兄弟给清理了门户。
原来是文大人买了我们的粮食,我还奇怪呢,怎么今年伙计们没有鸡蛋里挑骨头!听到了官差的话,一个卖粮的百姓跟同伴嘀咕。
当然了,赔钱的事,掌柜的们怎么会做。卖了粮,我得去庙里上逐香去。文大人不收咱们的赋,咱们就求神仙,保他个平安吧!收到了钱的百姓,大声回答。
是这么个理儿,这样的好官,点灯笼都寻不着。他不收礼,可咱不能不讲良心啊!百姓的话,在火云耳边不停地回荡。
良心?火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心,从早晨起,一直在砰砰地跳。贴着胸口的护身符已经被汗湿透了,粘粘的,摸在手里说不出的难受。
大都督府内,一片忙碌景象。
户部度支员外郎杜规带着一干下属,将算盘打得啪啪直响。在他的调度下,米店掌柜们将刚刚收购进来的粮食运送到指定的粮库中,然后到相关部门领了银子,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的店铺。
丞相府爱护百姓,并不意味着要抑止商人的逐利**。商人们以去年的粮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而大都督府则在这个价钱上加一成,大宗从商人手中将粮食入库。这种让利给地方的点子是杜规想出来的,实行之后,效果出奇的好。
破虏军刚打下的地区根基不稳,收取农赋,也未必占得到下一个秋收。而官府向百姓收赋,官府入库一,往往胥吏帮闲们从中捞取其九。所以文天祥干脆免去了福建地区所有农赋,改由破虏军出钱向百姓购买,从通过这种手段与北元争夺民心,也让百姓知道,除了给人当奴仆外,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但购买过程中,又会给经手者巧取豪夺之机会,所以,杜规干脆采用这种商家收购,官府再从商家总收的方式。既节约了官府收购粮食的人手,又让商人们赚到了利润。
劈劈啪啪的算盘声衬托下,杜规嗓音里充满兴奋。
老周,带几个人,把新送来的粮食,安置到星字一号库,天字六号仓已经满了!
老赵,去城里各收购粮食的地方巡视一遍,让大伙注意质量,尽量给百姓碎银子。好带!没有,没有到大都督府银库找人换!
杜规大声喊着,圆圆的小肉眼泡眯缝成了一条线,衬托着圆而胖的大脸,活脱一幅jiān商相貌。
但他做得却是实实在在的事。
文天祥在福建施行新政,不收赋,不纳粮。破虏军的收入除了官办工厂外,基本断绝。而减租减息逼出来的商贩头上,一时也收不到太多的商税。作为破虏军的大管家,杜规必须把新式工厂、矿山赚回来的,和造假钞换回来了的钱,每一文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在他的jīng打细算下,一向入不敷出的大都督府已经慢慢有了盈余。看着府库的帐目一天天丰满,杜规的心里充满的成就感。
曾经死过一次的他,更了解生存的快乐与价值。
当年,从蒙古人屠刀下拣回一条命,杜规千里迢迢来到百丈岭上。本来只想在军中作个武士,用钢刀,面对面地杀死那些禽兽,给家人和同伴报仇。
谁知道,文天祥居然把他留在了身边,负责军中财务。
转眼,将他从一个商人,提拔到从五品的高位。
这是杜规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大宋朝不轻商,文人也喜欢和商人结交,但商人的用途,通常体现在为宴会买单上。
而在大都督府,却充分发挥了每个人的特长,给每个人的付出予相当的回报。
这里欢迎一切有能力的人,有了能力,不问出身。
这里,你能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尊重。那种彼此当作兄弟的尊重。而这种尊重,让杜规愿意,为大都督府,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轻轻拉了拉杜规的衣角,亮了亮表明身份的印信,塞给他一张细细的纸条。
杜规接过纸条看了看,点点头,嗓门瞬间拉得更高。
陈大人,陈大人,把这两天收购的所有军粮,给邵武运过去。今天就出发,走水路,越快越好!
人不够,人不够就雇民夫,让进城卖粮的百姓,也找个赚钱的营生。快,别耽误,那边要…!
猛然,杜规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慌不及待地用手掩住大嘴巴。
前来交粮的米店伙计中,有几个jǐng觉地竖了竖耳朵。低下头,又投入到过秤,记数的工作中。
破虏军准备北进赣州,打回老家了,有人兴奋地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领军的基本常识。破虏军号称仁义之师,又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做战,自然不能蒙元以战养战那一套。所以,军粮的动向,往往意味着一军所指。
半个时辰后,米店伙计打扮的多福,贼溜溜地从后门钻进了祥云观,将今天在大都督府外围听到的信息,详细汇报给了里边的人。
秋收这几天,是最容易混进都督府,收集破虏军情报的好时候。
破虏军讲究效率,大都督府所有直属部门都集中在府衙后院。装做运粮的小伙计混进去,可以收集到很多与破虏军和文天祥相关的消息。而今天这个情报,无疑是最有价值的。
多福,你真的听见,破虏军准备大规模北进?青阳道长抽动着眼角问道,回头看看一边沉默不语的头陀,目光中充满期待。
当然,那姓杜的说走了嘴,很多人都听见了。前几天半夜,人马向北调动,大伙也不是没听到!自觉立下了大功的道童多福得意洋洋,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一块放出光来。
入门晚,修行迟,这不意味着他悟道悟得迟。有了这条情报,和这几天的奔走之功。头陀打扮的乌力其大人一定会记住自己。功劳本送到达chūn大人手中,这次回去,少不得要被达chūn褒奖。
有了蒙古人背后当靠山,多福道士就迅速成为多福真人,哪天成了多福教主,自己开山立派也说不定。
乌大人…?青阳道长习惯xìng地躬下身子,请头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拿主意。
给达chūn大人把消息送过去,就他们加上陈吊眼那点儿人马,想反攻赣州,简直是白rì做梦!头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摇晃着脏兮兮的大脑袋,毫不在意地说道。
对于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他擅长的是用胳膊夹住牛脖子,嘎的一声将牛颈子拧断,然后听畜生垂危时的喘息与挣扎声。
比起破虏军的动向,乌力其更关心的时文天祥的行藏。他来福州的目的就是,寻找机会靠近文天祥,面对面来一场屠杀。
文丞相平时很少出府,但喜欢去江边看水师训练。我在丞相府,听人说,最近又有三艘大船要送过来!多福道长显然知道乌力其的心思,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说道。
一道冷森森的光在青阳道长的眼中闪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这消息是真的,你可有把握?乌力其猛然抬起头,盯着多福的眼睛问道。
千真万确,我还听说,是什么苏家送给文天祥的礼物。还有,还有什么纵帆之类的!
好了,你先回米店吧,告诉达川居士,让他盯得再紧点儿,有消息及时汇报!乌力其点点头,用极其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这,是,大人!带着满脸失望的多福,躬身告退。
又要回那该死的米店,赔不尽的笑脸,扛不完的粮包。带着满腹的牢sāo,多福听见祥云观的侧门,在自己身后,吱呀一声合拢。
所有yīn谋都关在了门内。小角sè们只能跑腿,核心决策的东西,他接触不着。
德行!想起青阳道长那嫉妒贤能的样子,多福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起腿,照着路边的竹林,狠狠踢了一脚。
竹林哗地一声散开,抬起的脚骤然落空,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闪了进去。
吃了一惊的多福赶紧向起爬,刚刚翘起半个屁股,一双芒鞋,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腰眼上。
哎!呼痛声刚出嗓子,又被凭空而至的破布塞了回去。几个身穿青sè衣服的人同时扑上,七手八脚,将多福捆了个结结实实。
被捆成一团的多福,在地上来回翻滚,挣扎。
老实点吧,兄弟。等一会儿,刘大人那里,有你说的!一双带着翡翠扳指的大手,轻轻地拍在他的头顶上。话音像是劝告,又像是调侃。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啊。多福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达川居士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悠长的晚钟声,在山间回荡。
祥云观的亭台,在钟声里显得分外肃穆。几只灰sè的鸽子被钟声惊起,扑啦啦拍打着翅膀飞向了天空。在白云下轻盈地兜了半个圈子,掉头向北方飞去。
通过望远镜,可以清楚看见鸽子腿上绑的竹筒。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刘子俊笑着挥了挥手,带着几百个士兵扑向了祥云观。猎鹰行动,正式开始。
绿叶婆娑,竹竿摇动,弩箭shè击声从远处传来,风带着几片虫子咬了的树叶,盘旋着落在地上。
夜风夹杂着野麦子的清香,轻柔地从林间吹过,就像一双女人的手,抚摩着林间,那张刚毅的脸。
陈吊眼站立在陡峭山坡上,与对面的蒙古大营遥遥相望。
他的老对手达chūn就住在那里,手上沾满了弟兄们的血。几月来,已经有两万多弟兄倒在了蒙古人的战马前,接下来的rì子的战争会更艰苦。
但陈吊眼很自豪,他陈举,拖住了在北元在江南的最大一股军队。
非但如此,他麾下的骑兵,还攻进了赣南,搅得北元贵族和那些投降的大宋jiān贼们夜不安枕。如今,大江南北的豪杰,提起他陈举的名字,谁都得挑起大拇指,说一声佩服!
佩服他捋一捋无人敢搠锋樱的达chūn虎须。佩服他给江湖汉子,长了脸,争了气。让人们知道,他们不是只会打家劫舍,欺负一下小老百姓。国难当头,他们比那些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更像是官府中人。
你们士大夫不敢担负的责任,我一个小毛贼担了起来。青史之上,不知到底谁是官,谁是贼。
将军!小心着凉亲兵拿来件暗红sè的披风给陈吊眼披在身上。陈吊眼回过头,宽厚的对亲兵笑笑,继续向山下张望。
他在观察,在等,等待一个机会。
蒙古人并非三头六臂的魔鬼,挨了打一样会疼。吃了败仗,一样会溃散。在邵武和破虏军并肩战斗的岁月,让陈吊眼对元军有了全新的认识。眼前局面虽然危机重重,却没有让陈吊眼和手下弟兄们丧失必胜的信心和勇气。
自己可以败,可以迂回,却不能将达chūn进入邵武的路主动让出来。义薄云天的文大人放心地把后路交给了自己,自己在倒下前,就不能露出破虏军的背。
嘘,嘘!山背后响起几声蝈蝈叫。紧接着,传来鹧鸪和杜鹃了鸣唱声。
将军,文大人的信使来了!一个把守老营的小寨主跑上前,小声汇报。几个月的真刀真枪和蒙古人对撼下来,已经消耗光了他身上的余脂,站在山石上,整个人都像块石棱渣一样,jīng悍中透着尖锐。
在哪?陈吊眼的问话中充满了渴望。论士气和士卒的体质,他自认麾下这些弟兄们不比破虏军差。但论指挥能力和武器配备,他的光复军可比破虏军差得多。文天祥讲义气,每次来信,都会带一点他迫切需要的武器来。有了这些武器,麾下的士兵就会少一点牺牲。
小寨主的回答果然没叫他失望,用掩饰不住的兴奋语调说道:后山,好还带了很多兵器,轰天雷,一点就炸那种!
看你那出息!陈举伸手拍了小寨主一巴掌,把对方拍了一个趔趄。,面上的愁容随着笑声一扫而空。
那种铁疙瘩好使。特别是对付蒙古骑兵,点燃了扔出去,连人带马一块掀翻在地。用不了几颗,就可以将战马惊散。
保持不了队形和速度的骑兵,就凝聚不起冲击力。步下做战,绿林豪杰们可不惧那些蒙古武士。一对一打不过,大不了大伙群殴,三个打一个,外带下绳套散白灰,就不信他蒙古人长了三头六臂。
刚开始与达chūn主力遭遇的时候,凭着为数不多的轰天雷(手雷),大伙没少给蒙古人教训。后来鞑子学乖了,大伙手中的轰天雷也扔没了,才渐渐落了下风。
将军,有了轰天雷,您看,咱们是不是?小寨主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讨好地凑上来,不停地向山下驽着嘴。
山下,蒙古人的连营灯火通明。蝉声轻轻唱着,伴者掠夺者的呼噜声。在睡梦中,蒙古五武士们已经扫平了江南,将天下所有看得到的地方,变成了牧场。
一个蒙古武士枕着自己的箭囊,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湿了身下的皮褥。熟睡的面孔不再充满杀戮时的狰狞,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温柔与和谐。梦中的草原是宁静的,没有血腥,蒙古武士翻了个身,嘴角动了动,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呼唤,暗夜里,依稀是一个字,嫫!
秋蝉声轻轻拨动案上的烛光。烛光下,达chūn以手按额,满脸疲惫。破虏军最新调动的情报,就摆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为了这个漏洞百出的情报,北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非但前去刺杀文天祥的杀手们全军覆没。连安插在福州的间谍,也跟着落网了一大半。个别与北元私通款曲的豪门大户,瞬间老实了下来,轻易不敢再与达chūn联络。
只可惜了乌力其那小子,两军阵前,他也是一名悍将!达chūn叹息着,摇摇花白的头。不到四十岁的他,过早地走向了衰老。
青阳、火云、多福那些神棍,达chūn不在乎。这种败类在赣南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谓的出家人,大多是这种眼望红尘流口水的货sè。其中某些家伙的官瘾比儒生还大。随便扔给他们一根小骨头,就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以后命令他们咬谁,他们就会摇着尾巴冲过去。只是可惜了被破虏军俘虏的那些蒙古死士,想想那些被家人重金赎回来的武士,达chūn心里就觉得难过。文天祥不喜欢杀人,被赎回的蒙古武士毫发无损。但这些人,绝对不可能再走上前线。他们的勇气和野xìng,在邵武的矿井中给磨没了。
让一个武士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听死者亲属的痛斥。让他们天天忏悔自己曾经做过的杀孽。这种折磨,的确比处死还可怕。达chūn有时候甚至设想,如果自己落到文天祥手里,会是怎样的结局。每次想起来,他都是一身冷汗。
江南的战局越打越乱,匪患越剿越重。塞外的草原,rìrì也是战火纷纷。自从过江以来,从来没有一刻,让达chūn对胜利感到如此绝望。
如果把那些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蒙古男儿调到江南来,残宋早就平了。这是所有蒙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但这不可能,皇帝陛下亲手毁了成吉思汗留下来的制度,并带领着汉军世侯,攻进和林,向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草原上的雄鹰再也不会听从他驾驭,叛乱的草原,需要越来越多的士卒去踏平。
能调给江南的,只是战斗力低下的新附军。而这些新附军,去维持一下后方安全还勉强胜任。让他们与破虏军对敌,没等对方露面,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难!达chūn轻轻拍打着书案,低声叹息。他是新一代蒙古将领中的翘楚,受到过忽必烈亲赐银牌的。从临安打到广南,从来没吃过败仗。但最近几个月,对手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吃力。
都是页特密实那个笨蛋闹的。如果不是他贪功冒进,葬送了一支生力军。三路大军的侧后暴露在破虏军面前,朝廷就不会下令让三路分头就粮修整。三路大军不分散修整,也不会造成广南兵力空虚。
一年来,局势仿佛毡帐篷突然被抽了桩,一根倒,根根倒。半个广南丢了,整个福建乱了。江南西路也是处处烽烟。反抗者仿佛雨后的蘑菇般,突然从大地上钻了出来。斩不尽,杀不完。几天不去扫荡,立刻又窜起一大批。
短期内,已经不用想如何消灭文天祥了。这个不会打仗的书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长了本事,非但会用兵打仗,而且用间,反间,分化,瓦解,拉拢,打压,这些高难度的活儿一个不落,玩得风声水起。
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麾下新附军二十余万,偏偏没有一兵向南。蒲家水师战船数千,也没有一只杀入福州湾。天知道他们都收了文天祥什么好处。如今堂堂名将达chūn,反而需要担心起文天祥的计谋,唯恐判疏漏,在给了破虏军可乘之机。
文天祥到底想干什么?达chūn百思不解。从情报表面上看,大批破虏军气势汹汹地重回邵武,像是赶来给陈吊眼助威。但文天祥真的会打这种没有任何把握的仗么,怎么看都不像。
从邵武出击进入两浙?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为。两浙虽然富庶,但那里地势平坦。破虏军攻进去容易,防守困难。并且要面对范文虎等人的倾力反扑。虽然可以赢得兵临旧rì都城的声名,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几路大军的重围中。作为知兵者,文天祥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那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文天祥试图守家。守住邵武,免得后路受到自己的威胁。
守家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行动背后,隐藏着更大的yīn谋。达chūn猛地挑起眉头,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图上。
刘深、索都、蒲寿庚、许夫人、张唐,几支人马搅在一起,乱哄哄好不热闹。如果这时,文天祥带着大队修整了数月的jīng锐突然出现在南剑州,达chūn心里一惊,手中镇纸啪地落在了地上。
来人!江西省中丞达chūn大声喊道。由于着急,暗黑sè的脸孔下,隐隐已经透出了几分铁青。形势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闪失,自己驰骋疆场的rì子就到了头。
几个睡眼惺忪的亲兵大声答应着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中军帐内,与陈吊眼在这鸟不拉屎的贫困之地周旋了半个夏天,每个人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去,传令给索都,命令他没有我的将令,不得踏入南剑州半步!达chūn抓起一个烫着金字的令牌,亲自递到了亲兵的手上。
是!亲兵惊讶地并拢双腿,躬身施礼,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金字令箭,是军中最紧急一种指示,除非主帅发觉了事态危险,或紧急求救,轻易不会发这种级别的将令。
几十名骑兵,护送着将令冲出了大营。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深夜,惊起无数飞鸟。
周雄,带人,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几个鞑子拦下!陈吊眼在山上,低声命令道。凭借本能,他感觉到这伙士兵有要务在身,能给达chūn添乱的事情,陈吊眼从来不放过。
是!一个山大王带着几百个弟兄,顺着后坡溜了下去。正面打仗,他们自认不是蒙古认对手。但山林中拉拉绳子,打打闷棍,是大伙的老本行。这几十个骑兵夜间山区赶路,那是他们自己送死。
陈吊眼笑了笑,拉着坐骑,慢慢地爬过山梁,顺着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连营。高头战马瑟缩着,在义贼们的前拉后推下不情愿地挪动四踢。这种陡而滑山坡,不是战马应该踏足的地方。但缰绳另一端的主人不讲道理,战马们也只好跟着受罪。
一匹黑马仰起头,准备抗议。没等张口嘴巴,一个麻绳套牢牢地绑住了它的上下颚。受了惊的战马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几个义贼的黑手。愤怒的战马抬起后腿,把推着它的人踢翻。刚刚挣脱缰绳,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颈上。
不听话的牲口,直接砍了。快点,我们赶天月落黑(土匪黑话,天明前最黑的时候!)带队的头目一边擦拭自己的马刀,一边低声喊道。
义贼们万分不舍地拔出刀来,威胁自己的坐骑。在钢刀的威逼下,通灵xìng的战马瑟缩着,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脚下的树林中。
各路头领报数,下来多少匹马!陈吊眼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晰、沉稳。
我这五匹!
我这三匹!
我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声回应道。
够了,上马,整队,让破虏军弟兄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孬种!陈吊眼发出一声命令,率先跳上马背。
百十个大胆的义贼骑着战马,靠拢在陈吊眼身后。对于不到两百人的小队伍,不远处,北元的连营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灯球火把下,可以看见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队形。
陈吊眼回头,目光从弟兄们的脸上扫过。这些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绿林豪杰们,笑着与首领用目光交流。只有兴奋,没有恐惧。
是我陈举的兄弟!陈吊眼点点头,率先冲出了树林。百余匹战马,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向前奔去。
马蹄声如雷,直捣达chūn的联营。
什么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声喝问。前面的山坡太陡,战马不可能爬过去,所以跑过来的肯定是自己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喝醉了带着马队撒酒疯。如果被达chūn知道,肯定逃不过一顿好打。
你爷爷,送礼来了!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怒喝,陈吊眼一扬手,一个带着火星的铁疙瘩飞过鹿角,落到了大营内。
轰木质围栏应声而倒,烈火中,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士兵乱做一团。
弟兄们,让破虏军看看我们的真功夫!陈吊眼大声叫嚷着,一马当先冲进了敌营。马刀过处,砍开了一条血路。
巡夜士兵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陈吊眼居然能带着马匹,从那么陡峭的山梁上爬下来。仓促之间,忘记了抵抗,眼睁睁地看到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过神来的士兵丧失了勇气,掉头就跑。没跑几步,被后面的马刀追上。寒光闪过,肩膀到腰间裂开了一条二尺多长的口子。血呼地喷了出来,受了伤的士兵全身的力气皆被这一刀抽走,跟跄两步,瘫倒在地上。
好一把断寇刀!陈吊眼挥动着马刀赞道。手中家伙,是前半夜刚得到的。破虏军听说他与达chūn打得艰苦,特意给他送来了这批杀人利器。
元军从睡梦中惊醒,抓着武器冲出了营帐。蒙古武士训练有速,不用低级军官指挥,自行凑起队伍。长枪与短刀配合,挡住战马的去路。
吆喝,还挺勇敢!一个义贼嬉皮笑脸地骂道。顺手抛出一颗铁疙瘩。手里在人群头上轰然炸响,立刻放倒了五、六个。
弟兄们,跑吧,你们被包围了!其他义贼见样学样,大声喊着,从腰间拔出一颗颗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线快燃尽,一挥手,将手雷扔向敌军。
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大营。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头鼠窜,义贼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几个提刀迎战的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惊呼,调转身体逃向了远方。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调度,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付陈吊眼这个杀星。
达chūn被炸死了,大伙跑吧!几个破虏军骑兵用生硬的蒙古话和流利的汉语,大声喊道。黑夜里,没有人能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乱纷纷地挤在一起,分不清四下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攻会从哪个方向发起。任由陈吊眼带着百余骑,在营内纵横驰骤,逢人便杀,见将必剁。转眼间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哭喊声不觉于耳。
陈将军,不要恋战。少杀人,多放火!骑兵队伍中,响起林琦的声音。
晓得!陈吊眼大声答应着,用马刀挑起正在燃烧着的半截帐篷。带着队伍快速前冲。一条火龙快速成形,划过达chūn军营,把十里连营,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大火烧了半夜。等达chūn调集了将领,带着弓箭手扑来,盗贼们已经透营而过。留给他的只是满地的尸体,还有无数被焚毁了的营帐。
陈吊眼!达chūn恨恨地叫道。自从渡江以来,还没有人让他吃过这么大的亏。望着满脸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隆隆的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被达chūn聚到了中军帐。素来沉稳的他彻底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眼前的几个山头拿下来。
大帅,大帅!一个斥候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半跪在地上汇报。
讲!达chūn咆哮着,命令斥候不要罗嗦。
对面,对面的盗匪撤走了!斥候带着几分迷惑报告。
什么!达chūn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自己周旋了数月之久,牛皮糖一样的陈吊眼居然撤兵了。如果他已经决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险袭击自己的军营。
你,打探清楚了吗?达chūn的幕僚,汉人董靖谨慎地问道。
斥候用眼皮夹了他一下,不满地说道:属下带人进入了对方驻地。敌军已经撤走,连影子都没留下!
好了,我知道了!昭rì格图,马上带人进人四下巡视,看陈吊眼撤到了哪里!达chūn疲惫地命令。
这个时刻,他不愿意让麾下的蒙古人和汉人再闹什么争端。敌手的做战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战争的结果越来越不可预测。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无论文天祥,还是陈吊眼,都需要他认真面对。
大宋,已经不是一年前,随便一个蒙古将领就可以对付的大宋。有一种力量,在这些南蛮身上觉醒,在快速的成长。
达chūn隐隐料到,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能听到这种力量发出的呼啸声。
八月的鼓鸣山,风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凉。秋天的脚步从北方珊珊而来,抹过群山,抹过树林,将九龙江两岸诸峰披了大半年的绿衣,镶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黄。
几片落叶从山中飞出,缓缓飘落于山间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边喝水的战马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唏溜溜发出一串咆哮。啸声在群山中往来折shè,越折越多,越折越远,刹那间,潇潇风声夹杂战马嘶鸣,响彻原野。
畜生,瞎叫唤什么。几片落叶而已!伴着一声低低的呵斥,一双洁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点,捞起一片红叶,展于掌心之上。沾了水的叶子还没有全红,清晰的茎脉间,有几缕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有人提了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新词。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战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将树叶放回了江水中。潋滟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袭红袍,还有银盔下,那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夫人做得诗真好!几个rǔ燕出谷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许夫人英气勃勃的脸上,飞起一缕昏红。
几个小丫头,乱说些什么,这是唐朝人的红叶诗!许夫人回过头,笑着教训道。身边的几个小女兵,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艰苦的戎马生涯非但没使她们变得憔悴,反而使她们在举手投足间,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飒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国,离大宋远么!女兵们唧唧喳喳地问道。她们都是许夫人从被蒙古人屠戮过的村寨中收拢来的孤儿,骑马shè箭等战场上保命的武艺学了不少,看书识字的事情,女孩子们没心思学,军中也没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个朝代,也是汉人建立的国家……许夫人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向亲兵们解释国家和朝廷的区别。这个命题,解释起来还真不容易。兴宋军中士兵成分复杂,畲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这些小女孩很多是畲、汉混血,单纯的汉家天下观念,不能让他们接受。李唐和赵宋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那大唐欺负畲人么?一个肤sè稍深的女兵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触怒了许夫人,受到叱责。
不欺负,和大宋一样!许夫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把问题解释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国度,各族人都可以当官,通婚。军队也不乱杀无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样!
噢!几个小女兵点着头,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状。不知道对许夫人的话,他们真听懂了多少。
对她们而言,无论大唐,还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带,蒙古人对反抗最激烈的许、陈、曾三姓实行灭族政策,受到牵连,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烧成了白地。为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人复仇,是这些女孩子坚持做战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于国家。朝廷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暂时的管理者。而国家却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许夫人郑重地总结道。这是文天祥在邵武说过的话,许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战中,她多少有了一点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负我们的,就是我们一国。欺负我们的,就不是一国!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女兵总结道。话音刚落,四下立刻响起一片呼应之声。
对,对,汉人和我们是一国,蒙古鞑子不是!
破虏军和我们是一国,宋军(投降到北元的新附军)不是!女孩子们热烈地议论着,唯恐别人说自己反应迟钝。
看着这些洋溢着活力的少女,许夫人轻轻地笑了。这些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丈夫许汗青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才子。两家结亲,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羡慕坏了多少对少年眷属。
你们今天不训练了,这么快就收了cāo?听女孩子们唧喳了一会儿,许夫人岔开话题,关切地问道。
几个月来,兴宋军在破虏军教导队的训练下,已经渐渐走上了正轨。文天祥派来的低级军官,也在许夫人的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个营中。面貌焕然一新的兴宋军如今已经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劲旅,非但将漳、泉一带的新附军打得丢盔卸甲,与刘深麾下的汉军交战,也颇有斩获。
这让许夫人队破虏军那一套制度和训练方法更加佩服。闲暇时,麾下所有部队都要到张万安(张狗蛋)那里接受训练,连贴身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练了,那个小张将军说没空管我们,老张将军带人去了山那边的新六标,三天之内回不来!圆脸女孩子气呼呼地回答。看样子,女兵们跟张万安的教导队相处得不算愉快,提起训练,柳眉立刻倒竖了起来。
是你们欺负张万安将军了吧!许夫人笑着问道。偌大的军队中,女兵只有她身边这百十个。为了防止她们被男xìng将士欺负,在军纪方面,许夫人对女兵们倾斜得厉害。时间久了,这些女兵身上就难免带上了些侍宠而骄的味道,非但不把寻常男xìng士兵放在眼里,对其他将领也不够尊重。加上军中将领念她们青chūn年少,也乐得被她们捉弄。这样一来,女兵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
谁欺负他了,海棠姐姐只不过在休息的时候,唱了几支山歌而已!圆脸小女兵嘴快,一句话,把同伴卖了出去。
夫人别听她嚼舌头!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个肤sè较深的女兵。只不过此刻她的脸已经红得快滴下血来,完全掩盖了健康的铜sè。
许夫人摇摇头,会心地笑了。福建畲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汉家的乐府词,从一个刚刚及妍的妙龄女孩子口中唱出来,对未婚男子几乎是阵斩之技,怪不得张万安将军会落荒而逃。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当rì,女兵们的歌声,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面红尔赤呢。想到与文天祥告别时的情景,许夫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附近的崖谷、寒江、野草、杂树,看在眼里,都成了风景。连战马吃草时,环络碰撞的叮当声,仿佛也成了音乐。
海棠,如果你真喜欢小张将军,我给你做媒,如何?许夫人摸着女兵额前的秀发,低声问道。就像一个尽职的姐姐,在探询妹妹的心思。
我……?深肤sè女兵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让她想拒绝,可内心深处,却唯恐这难得的好机会稍纵即逝。
快答应,快答应,小张将军那么英俊,你不答应,我们可不客气了!女兵们在旁边,大声笑闹。福建的民风本来淳朴,军中女子,xìng格又被摔打得远比常人爽朗。少女爱英雄,张万安(张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长得也jīng神。身上又罩着破虏军百战百胜的光环,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闲谈时的理想情郎。听到许夫人肯出面做媒,众人的玩笑声中,已经带着了几分羡慕。
是啊,是啊,你平时山歌唱了那么多。他都像木头一样。现在有夫人帮你做主,你还担心什么。赶快答应,我们好去给你收拾帐篷!圆脸女兵带头闹到,双耳因激动,变成了好看的荧红sè。
大伙别闹,海棠,你可知道张将军家里有没有妻子,在他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许夫人挥了挥手,制止了女兵们的嘻闹。这才是关键问题,张万安此刻正帮助兴宋军练兵,属于客将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虏军去。婚姻的事情,许夫人可以去做媒,但无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揽。
他,他…海棠本是畲族,骨子里继承了山民们敢爱敢恨的血脉。但对于张万安,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爱,又觉得攀不起,放下,心里却割舍不断。想到委屈之处,两行情泪顺着脸上滚落,一边擦,一边哽咽道:他说,匈奴为灭,何以家为!我怎知道,匈奴是谁,家住在哪!
这的确是件麻烦事,许夫人强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小女孩把匈奴当成了张万安的仇家。有意帮助心上人复仇,却找不到仇家在哪。当然一腔烦恼无处发泄,只能偷偷落泪。
夫人,人家跟你说了,你还笑!海棠恨恨地跺脚,转身逃了开去。
许夫人赶紧追上,轻轻拉住了女兵的衣角。傻孩子,匈奴在遥远的北方,早就没了。张将军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杀你父母的鞑子!
真的?充满了水汽的一双大眼睛,迟疑地回视。小女兵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匈奴和鞑子能扯上干系,鞑子灭不灭,和张万安娶不娶老婆,有什么关联。
匈奴人住在很远的北方,大草原上,与蒙古人的老家是一个地方。汉朝的时候,他们曾经跑到中原抢掠,被几个汉家英雄赶了回去。其中一个汉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带兵出击,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风而逃。皇帝为了表彰他,就赠给他府邸和美女。但是他断然拒绝,说了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意思是匈奴还没有完全打败,不能过早结婚!许夫人耐下心来解释道,心中涌起一丝末名的惆怅。
张万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话拒绝了海棠的爱意。这个媒人,失败的可能十有**。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会为儿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边也不会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个人也不会是自己。自己是许夫人,而不再是陈碧娘。两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两人的位置牢牢限死。两人的目光可以遥遥相对,始终却无法将手挽在一起。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远处传来女兵们隐隐的歌声,袅袅然,仿佛来自天外。
纵使相识了又怎样,如果无缘,不是相识太早,就是相识太迟。
许夫人低下头,牵着战马向军营走去。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女兵们愣在当场,不知道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许夫人如此难过。
夫人怎么了,不刚才还要给海棠姐姐做媒么?一个鹅蛋脸细眉毛的小女兵低声向大伙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担心眼前战局吧!圆脸女孩迟疑着回答,拉起自己的战马,向着许夫人远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夫人还给不给海棠姐姐做媒啊!鹅蛋脸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欢刨根问底。
谁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学现在吧!没听小张将军那句话么,匈奴未灭。要等打败了蒙古人,才能答应。他们的英雄,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夫人去做媒,也没有用!女兵们七嘴八舌地答。看着在原地发呆的海棠,心中充满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鹅蛋脸张大了嘴巴。各路人马与元军交手,败多胜少。最近在破虏军那些军官的帮助下,才渐渐扭转了这个被动局面。但现在他们的敌人仅仅是刘深麾下的汉军,并且夏天气候湿热,不是做战的好季节。马上秋天来了,九龙江对面,刘深的汉军、索都蒙古军都要攻过来,眼前的仗,还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问问张没胆,看他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脚,脸上带出了几分刚毅。
蒙古人再强,也有被赶走的那一天。只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哪怕是天地合,山无棱。
牵着战马,许夫人缓缓地向山洼里的营地走去。她的中军大营地址选得很隐蔽,临江的一侧被茂密的丛林所阻挡,另一侧却是拔地而起的断崖。青绿的蔓藤、交错丛生的野树和一些不知名的蒿草掩饰下,不靠近了看,根本发现不了在壁立的山崖深处,还隐藏着这样一片藏兵之所。
她的老营就在山谷中。仿照破虏军模式建立的参谋部、军械司等直属机构,驻扎在谷口不远处。绕过阻挡谷口的巨石与树林,可以看见幕僚们,抱着各地送来的战报,在参谋部里跑进跑出。
把战马交给迎上来的亲兵,许夫人加快了脚步。参谋们忙碌的身影,让她感觉到福建战局又出现了新的变化。连年征战养成的直觉,让她对军中的丝毫变化感觉都很敏锐。特别是每逢大战将临前,内心深处仿佛总用一个声音在通知自己,危险就要到来了。
夫人回来了!参谋统领陈硕大声问候道。他是许夫人的远房族弟,应过一次科举,本来有希望参加殿试。元军的大举南下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许汗青散尽家资募兵辅宋,他也欣然响应。几十场仗打下来,硬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成了jīng通军略的谋士。
嗯,大家辛苦。阿硕,有新情况么?许夫人点点头,向众参谋表示问候。然后,迅速把话题转到正题上。
有,破虏军四个标,两个炮营,近两万人马杀过了闽江,几天之内,将南剑州残余的新附军扫荡了个一干二净,如今破虏军兵分三路,一路以张唐为主帅,扫荡福清。另一路跃过翻过了戴云山,突然出现在德化城下,第三路带队的是杨晓荣和苗chūn,迂回杀向了安溪陈硕一边介绍,一边示意参谋从墙角边抬过贴着地图的木版。标着沈氏等高线(北宋沈括发明)破虏军专用地图上,参谋们用红笔清晰地画出了破虏军行军轨迹,三道粗大的红线,斜斜地指向泉州方向。
文丞相要攻泉州,有公文送来么?许夫人被地图上的红线吓了一跳,抓起陈硕的手,大声问道。
当然有了,只是堂姐你近年来大仗小仗历经数百,死过好几回的人了。怎么一提起文天祥,就突然失去了镇定。陈硕心中暗道。用左手捡起地图边平素常用的木棍,一刻不停地在泉州外围来回移动:这里,这里,这里,三路大军呈品字型。文丞相亲领近卫营督战。据破虏军送来的最新消息,已经攻下了德化外围的赤水铁场和青阳铁场。看情况,破虏军这次对泉州志在必得!还有一封紧急公文在您的军帐里,您不在,大伙不敢动上边的火漆!
感觉到陈硕善意的暗示,许夫人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过于关心战局,让她在部下面前失态了。四下看看,发现参谋们得目光都在地图上,找了个理由,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军帐。
破虏军的战略意图很明显,一路自北向南去漳泰,另一路自西向东取德化。击破两地新附军后,则可以在兴化外围,形成一个钳形。一旦兴化和仙游两城被破虏军拿下,泉州的门户洞开,蒲家兄弟只能与文天祥的破虏军背城一战。
而此时,破虏军的第三路人马已取安溪,随时可扑下切断蒲家军的后路。围三阙一,蒲家只有逃命一途可选。
只是这个策略,有些过于冒险。许夫人的脚步越来越快,慢慢变成了小跑,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心里已经凝满了汗。如果文天祥顺利攻取泉州,就打通了和行朝的海上通道。届时,如果能以其丞相身份,组织大宋各支部队进行一次福建会战,绝对有把握把索都和刘深赶出漳州。但如果破虏军迟迟取泉州不下,达chūn绕过邵武,直接从汀洲杀向南剑州,把破虏军的退路截断。刘深和索都不顾兴宋军的纠缠跃过九龙江杀向泉州,然后与蒲氏兄弟里应外合,闽江附近,就是破虏军的葬身之所!
许夫人深知,以文天祥的为人,不到万不得以,不会让一手打造的破虏军冒如此大的风险。新式武器和军制的益处显而易见,如今,最佳战略应该是死守福建北三州之地,全力养军练兵。待整个军队武装到了牙齿,再扑出深山。届时,多少蒙古军也不是对手。
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战略计划。这样一个战略,需要兴宋军和陈吊眼的光复军倾力配合,文天祥应该事先给大伙送信才对,莫非是什么紧急变故促使他仓促作出决定?
到底是什么让文天祥甘冒此险呢。唯一可能,就是来自朝廷的压力。丈夫许汗青曾经这么评价过大宋文武百官,会做官的不会做事,会做事的做不成官。互相拆台的水平一流,对外做战,无论文斗还是武斗,屁也不是。话虽然刻薄,却一针见血。文天祥擅改军制,擅发政令。朝廷在危机中时,没人顾得上维护祖宗成法。朝廷一旦安定下来,文天祥肯定受到指责,甚至压制。
拆开信封,许夫人将文天祥的信凑到落rì的余晖下。信上的话写得很简洁,除了对兴宋军诸将的问候,和对破虏军教导营的关心外,就是关于这次泉州战役的部署。文天祥没有提请兴宋军分兵支援的事,相反,他非常郑重地提出,一旦索都在九龙江下游发动攻势,兴宋军稍做抵抗后,立刻放弃九龙江防线,全军向鼓鸣山,华安一带靠拢。
放弃长泰、文浦山?参谋部,陈硕拿着文天祥的亲笔信,惊诧地问道。
从堂姐的脸上,他看不出反对的意思。但参谋的职责却告诉他有必要提醒许夫人,一旦放弃九龙江下游防线,索都的大军,就可以从长泰,同安,直扑泉州。上次的泉州会战,张世杰大都督就是这样功亏一篑的。
许帅,您是不是给文丞相写封急信,再核实一次!陈硕以少有的郑重语气说道。
几个参谋一同抬起头,看向许夫人。这也是他们想表达的意思,福建多山,凭借九龙江和周边山脉,现在的兴宋军,凭借地形和武器优势,有足够的力量在泉州城被破虏军拿下前,将索都和刘深两路大军,挡在九龙江西岸。
按丞相的意思办,传令新五标,新七标,在索都渡江时,稍做抵抗,就向鼓鸣山收拢。第一标和第三标,向永安移动,密切监视那里的一切动向!许夫人摇摇头,沉声命令。她相信文天祥的部署,也愿意让自己的军队,配合破虏军的一切行动。
姐,你时说……?陈硕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的姐姐对破虏军信任到如此地步。手指在地图上按许夫人的要求比了比,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索都好战,喜欢杀戮。
蒲家兄弟兵力薄弱,胆小怕事。
如果把破虏军的行动,换个角度来看。陈硕点点头,快速派人下去传达许夫人的将令。
一张看不见的网,在夜sè中悄然拉开。
夜幕下,一队人马在山谷中,快速穿行。士兵们的动作很利落,军容也非常整齐。夜sè里,除了山间被惊起的鸟雀鸣叫和草尖上沙沙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其他动静。
陈吊眼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涌上了几分淡淡的遗憾。邵武会战后,他仿照破虏军的模式大力整顿麾下兵马,标、营、队、都、伙、参谋、谍报,编制和机构方面学了个十足十,可和破虏军再次相遇,互相一比照,自己的队伍,和人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个文丞相,有一手。此刻陈吊眼的心中,除了遗憾,就是佩服。破虏军这标骑兵的组建时间他知道,标统领林琦还和他交情不错。可这支大半由新附军俘虏组成的人马,短短几个月,硬是脱胎换骨,把他麾下多年的老兵给比了下去。如果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疆场上就不会再有他陈吊眼这名号,文天祥手中任何一支队伍拉出来,都强出他的光复军太多。
不行,我得自己想办法。陈吊眼心里慢慢打定主意,夹了夹马肚子,沿着光复军士兵队列旁,向前边的破虏军骑兵队伍冲去。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策马走在破虏军骑兵队尾的林琦轻轻带了带缰绳,放慢速度。回过头,刚好看见陈吊眼堆满笑容的黑脸。
陈大哥,你找我有事?林琦微笑着问道。经历了半年多磨炼,他英俊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刚毅。搭配上jīng心收拾的银盔银甲,举手投足间,竟然带出了几分古之名将的儒雅。
嗯!陈吊眼低低的答了一声,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林,林兄弟,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把行程改改!
两军对敌,面对刀光剑影不眨眼的好汉子,硬是被几句话憋得满头是汗。看见林琦不解地望着自己,陈吊眼的神sè更扭捏:林,林兄弟,你知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不太,不太好意思!
林琦拉住了马头,瞪大了眼睛,陈吊眼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前天夜里,破虏军一队骑兵和陈吊眼的亲兵一起踏了达chūn的连营后,双方就商量好了,把光复军撤到建宁和石牌一带修整。一来,在邵武周边,光复军和破虏军可以相互照应。二则,光复军跟达chūn纠缠了数月,人困马乏,需要时间休息,补给。看今天这样子,陈吊眼好像突然改变的主意,林琦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这个广南绿林总瓢把子,到底又犯了哪根筋。
林兄弟,不,不瞒你说,我,我当初跟丞相夸下海口,说一定能拖住达chūn。如今,如今把队伍拉到邵武去……陈吊眼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这心里,觉得对不起丞相那上千匹马!
原来是这样,好你个陈吊眼。林琦笑着捶了陈吊眼一拳。陈大哥,去邵武附近修整,不意味着咱们不跟达chūn周旋了啊。你来的正好,有一个主意,正好想跟你商量!
跟我,你说,是是么好办法!听到可以继续跟达chūn周旋,陈吊眼又提起了几分jīng神。练兵,估计怎么学,也学不到破虏军那地步了。但是,可以用做战代替训练。好土匪是刀头上滚出来的,这个道理,陈吊眼有亲身体会。
办法我想了一个,就是看你陈大当家,有没有这个胆子!林琦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盯着陈吊眼,成心激这个大当家上当。
破虏军中,杜浒狠,林琦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明知道眼前这个臭小子是在激自己,陈吊眼还是按耐不住,在马背上腾地把腰杆拔得笔直,林兄弟,明人面前咱不说暗话,想怎么样,你林兄弟画出道道来,我陈吊眼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娘生的男子汉!
大当家言重了星光下,林琦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轻轻拔出腰间马刀,林琦在山谷边的树干上边画边说道。这个主意,我也是刚刚想起来的。正准备跟邹统制商量。如果陈大当家愿意,就跟我一块干。
说吧,只要不让队伍干呆着,大哥听你的!
一个模糊的地图,慢慢出现在书皮上,林琦一边画,一边继续说道:陈大哥,听兄弟一句话。你麾下这几万人,还是缺乏正规的训练。但咱不能光练兵,不打仗。临来前,文丞相交代过,第一,要保存你的有生力量,第二,要我们保证邵武不落到达chūn手里。这几天我琢磨着,咱们兵源少,达chūn兵源多。光守山头,耗不过老贼。所以,咱们干脆,给他来个狠的!
这个方案林琦在心中已经考虑过很久。自从跟着邹洬来守邵武,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设法独自领军。
朝廷的旨意,在文丞相和邹将军之间,无形地制造出了一道裂痕。虽然文丞相和邹将军都在尽力掩饰,但谁都能看得到。此时,林琦知道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效忠对象,是跟着文天祥还是朝廷。而这个选择,做起来实在太难。
文丞相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文天祥。原来那个文天祥虽然孤傲,但不会让人感到威胁。现在的文天祥,却有着温和睿智和冷酷严谨的两副面孔。那天,在邹洬提出要分兵守邵武的一瞬间,林琦分明从文天祥身上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气。一股刀锋出鞘瞬间的那种寒气,没有半点温情。虽然这股寒气很快消散,但林琦隐隐觉得,那一刻,文丞相的皮囊里,是另一个人,一个为了达到某个目标不惜让自家弟兄血溅五步的人。
所以,他准备远离这场争端。如果命中注定要倒下,他希望自己最后是倒在蒙古人马前,而不是自己所敬佩的人之手。并且在倒下之前,不让鞑子一兵一卒踏入自己亲手建设过的土地。
林琦一挥刀,狠狠地在书皮上戳了个洞。陈大哥,你看,达chūn的几万人马,都在赣南和广南交界处,他身后,城市里根本没几个人把守。如果我们带着破虏军这几千骑兵从邵武和赣南的交界处杀进去,肯定把整个江南西路搅个人仰马翻!
陈吊眼吃惊地张大嘴巴,被林琦提出的这个疯狂的建议吓了一哆嗦。西门彪杀进了江南西路,但那是一小支队伍,只sāo扰,不硬攻。而林琦这次,却想带上一个标骑兵,二千人马。并且还要拉着大批步卒,攻城掠地。这个想法太胆大,一旦被达chūn回兵围了,这些jīng兵,一个也回不来。
摇摇头,陈吊眼否决了林琦的建议,林兄弟,不是哥哥不敢。你这么打,进得去,未必出得来。况且,如果达chūn放弃后路不管,强攻邵武。你救还是不救?
不救。邵武山多,有险可守。邹统领带着两个标,足够顶达chūn一个月。而江南西路地平,赣南没有雄关。达chūn进攻邵武,我就打他的赣州。看谁看到底是他先进城,还是我先进城!眼下正是秋粮入库的时候,咱们打到江南西路去,把粮草一劫,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分给百姓。我就不信,达chūn肯饿着肚皮跟邹统制硬干!
这…陈吊眼还是有些犹豫。林琦带的是骑兵,跑得快。他现在主力是步兵,没有那么快行军速度。
陈大哥,你不用多出兵,挑两千能打能跑的jīng锐带上。其余的,放在邵武周边,派个心腹带着,然后让邹统制派人来帮你训练。邹将军是个厚道人,训练完了,肯定会原封不动交还给你。而我们这两支兵马,就趁达chūn不注意的时候,顺着百丈岭那一带摸过去,先拿广昌,宁都那几百号新附军开练!打一下,换一个地方。斥候的情报说,庐陵一带,有一个鞑子的养马场,,如果能抢到马,就把你的步卒都变成骑兵!
嗯,我再看看!陈吊眼谨慎地考虑着林琦的建议,有心否决,又怕林琦笑自己胆小。跟着去,又担心自己手下这些兵,被邹统制给拉过去。皱着眉头,好生委决不下。
林琦看着陈吊眼为难的样子,心道,请将不如激将。嘴角微微挑起来,笑着说道,如果陈大哥为难,也就算了。你在山中修整,小弟自己走这一遭!
你这是什么话!陈吊眼的脸一下子红到的脖子根。当了这么多年瓢把子,他还从来没被人如此瞧不起过。狠狠瞪了林琦两眼,大声说道,我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我只是担心你,有命去,没命回!
陈大哥,你太小瞧兄弟了林琦的笑容越来越冷,眼神里分明在讥笑,陈吊眼没胆量,嘴巴上却不紧不慢地敷衍道:进了江南西路,达chūn不追则已。追,邵武必安,吊眼兄可以带着手下这几万兄弟安心地训练,修整。兄弟我能打,就跟达chūn斗一斗。打不过,我就挥兵向西,杀入荆湖南路。千山万水跟他兜一圈,然后从连山那一带钻回广南。等他翻山越岭追回来,咱们就又绕回了邵武,刚好陈大哥的兵也炼好了,上去捞个头功!
去你nǎinǎi的,我陈举稀罕你帮我!陈吊眼大声骂了一句,林琦的战略,他终于弄明白了。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先把谁拖趴下。如果达chūn麾下都是蒙古铁骑,这个招数不值得一奚,但此时,达chūn麾下汉军和新附军占了大多数。真正跑起来,整天翻山跃岭的义贼和破虏军,肯定比汉军利落得多。
大哥,我可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我不小心把命送到达chūn马下了。你就记得在邵武这多捅他几刀……。林琦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一本正经。却把陈吊眼满腔的热血都给点了起来。
行,哥哥就陪你赌一次陈吊眼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随即,念念不忘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和邹统制说明白了,让他帮我练兵!
没问题!林琦笑着和陈吊眼击掌,然后低声商量了一句,不过,这一切前提是,见了邹统制,你和我一起把他说动了,同意了咱们的计策!
你!陈吊眼突然发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气得双眼瞪得溜圆。
我,陈大哥,难道小弟的计划不好么!林琦笑着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向前跑去。
数十名左翼军士卒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哆哆嗦嗦走过旷野。四下里,听不到人声,也很少有秋虫的鸣叫,偶尔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咏叹,那是月夜里的狼嚎。
随着狼嚎声,田野里冒出几盏淡蓝sè的小灯笼,滚动着,滑过草尖,轻轻打个旋,仿佛有人提着灯笼在行走。当士卒们打火把冲过去,蓝sè的灯笼又消失不见。脚下的泥地中,只有几片惨白sè的碎骨。
见鬼,夜里也不让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骂,表达着自己对环境,还有身上任务的不满。
鬼蜮一样yīn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门户。守在这里的士卒,可谓是倒了八辈子霉,非但城内没有油水可捞,还要时刻提防着破虏军打过来。即使没有敌军的威胁,田野里那些鬼火也让人受不了。太阳一下山,就星星点点冒出来,就像有几万人,打着灯笼聚会一般,越看,心里越渗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长放下火把,双手合十,为亡者的灵魂祈祷。也祈祷冥冥中的神灵张开双眼,保佑自己这伙人平安熬过今夜,执行完该死的巡城任务。至于明天怎样,心中不敢去管。
所谓的城,已经是一堆瓦砾了。兴化、仙游、蒲田皆如此。昔rì万顷粮田,已经全部荒废为野地。闻名遐迩的兴化稻和蒲田瓷,也断了产。原来万船云集的兴化湾,不再有片帆入港。只剩下沙滩上腐断的桅杆,和烂在船坞中的海泊,还记得附近港口曾经的繁华。
这里曾经是闽南的粮仓。自盛唐以来,百姓陆续修筑了延寿陂、南安、太平、木兰四陂,构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系,使原来木兰溪下游的大量滩涂、盐碱地变成了万亩良田。宋初,陈家子从安南带回占城稻种,使得兴化境内百姓,再无饿殍之sè。
这里也曾经是大宋的银库。每年,往来泉州的海船通常都会到兴化湾转一转,补给粮食、淡水,顺便采购些兴化特产的瓷器、漆盘,填补未满的船舱。同时带给当地人沿海各国的特产。
一切繁华在消失于两年前那个瞬间。蒙古人大举来攻,背后泉州城的蒲寿庚带着闽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军投降。兴化军百姓不愿意将辛苦建立的家园交给强盗,在陈氏父子的组织下,自发为国守土。怎奈百姓愿意为国效力,官员却想着保存自家荣华。不久,大将林华投敌,通判曹澄孙开城降元,闽广宣抚使陈文龙被捕,绝食而死
未己,文龙之子陈瓒(史书中记载,陈瓒为文龙之叔,但据小说家田中言,为文龙之子)杀林华,复拥其城。索都大怒,星夜来攻。陈瓒率阖城百姓坚守孤城七个月。最终,兴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寿庚联手城破。陈瓒被车裂,索都下令屠城三个时辰,从此兴化成为鬼蜮。
没有风,云飘得也很慢。浅灰sè的云层后,慢慢浮出半轮血月。月光打在人脸上,泛起淡淡的青黄。
头儿,我觉得,这月sè怎么如此渗得慌!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卒凑到百夫长耳边,低低的说。
怨气重,赶快走吧。到妈祖庙附近,顺便烧柱香!灯影下,百夫长脸上的抽搐清晰可见,带着麾下匆匆跑下原来是外城墙的土坡。隐隐的,他心中也觉得不踏实,一时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妥当。
也许是当时跟在蒙古军身后杀人,杀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叹息着想,心中充满了悔恨之意。左翼军是蒲寿庚兄弟的私军,这几年,蒲家踏在宋室宗亲的血迹上崛起,左翼军一直充当着蒲氏兄弟手中的钢刀,杀人无算。只是,最近这把刀砍错了地方,嘣出了几道豁口。
如果是河对面的破虏军打过来,会不会放过我们呢。胆小者,一边忏悔,一边四下观望。破虏军第一标就在不远处的高盖山下,上个月为了争夺福清一带的控制权,双方已经交过手。破虏军一天之内左翼军五千jīng锐杀得丢盔卸甲。从那一刻起,兴安州(兴化军的别称)的所有将士就明白,此地归还给大宋是早晚的事。双方战斗力的差别,是羊与狮子的差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那惨烈的一战,至今还刻在左翼军士卒的脑海里。
上个月初,蒲寿庚听说有一支破虏军越过闽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jīng锐重甲迎战。虽然知道对方的实力很强大,但蒲氏兄弟并不认为麾下的左翼军会输。整个福建,左翼军的装备是最jīng良的。牌头(十夫人长)以上都是披着牛皮甲,百夫长以上都是细铁柳叶甲,内衬牛皮。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装备,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军,只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军才能装备得起。
两支对自己战斗力都抱着极大信心的军队,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开始的时候,破虏军见自己人数少,慢慢地退向了城墙,在两军之间留出了开阔的缓冲区。左翼军五个千人队,就在万夫长黄谦的率领下,冲了过去。
蒲寿庚对大伙不薄,每月的饷银能按时发放,战死者的家属还能得到重金抚恤。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五千左翼军冲得毫不犹豫。
就在他们距离对方还有一百余步的时候,半空中突然飞起一道白光。犹如闪电般,直直地劈进了冲锋的队伍里。金铁之声交鸣,无数个重甲兵惊诧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赖的铠甲就像纸糊的一般,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泉水般从破口出喷出来,在地上飞溅。
那是弩,没有雕翎的弩,是它,让一百步的距离,成为生与死的分界。在重赏的刺激下,蒲家左翼军的冲击奋不顾身。但铁甲却挡不住弩箭的窜刺。那种被称为破虏弓的弩,左翼军中的高级将领也见过,蒲家还试图仿制这种利器,但试了几个月,发觉造价实在太高,只能放弃,并且认为以破虏军的财力,不可能在军中过多配备。结果到了战场上,将领们却发现,对方的士兵几乎人手拿了一把钢弩。
第一排,shè,后退装弩。第二排,shè,后退装弩,第三排,上前五步,shè!在机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虏军前后移动,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涌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军倒下。
四百五十把钢弩,交叉shè击出一块死亡区域。区域中,没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躯。平素的严格训练,让破虏军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台杀人机械,尽管很多士兵看着前方的血腥场面胃肠里翻江倒海,但他们还是跟随着营正的命令,机械地装填、shè击、后退、前进。
前排的左翼军被shè翻,倒地。后排的士兵刹不住脚步,踏着袍泽的身体前冲。几步之后,再度倒地。别人的战靴再度踏上他们的身体,趟过血河,冲向死亡的怀抱。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犹豫。
五十步,终于有人趟过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对面破虏军将士的面目。冲啊,夺回福清城,每人赏银二两。斩首一级,每人赏钞半贯!千夫长黄谦大声喊道,挥舞着钢刀冲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杀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这伙弩手歼灭。转眼间,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余,巨大的损失,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
对面,那个穿着军官服sè的年青人笑了笑,放下弓,用力一扬手。
几十个铁疙瘩从弩手背后飞起,冒着轻烟,落到重甲步兵的脚下。没等他们反应过对方扔了什么东西,碰,一声巨响,无数尸体飞向了半空。幸存者猛然从狂热中清醒,丢掉武器,如浪花般退回。哪里还来得及,将后背暴露给对方,是战场上的生存大忌。
血,在地上飞溅成河。愤怒的弩箭追逐着面前的每一条生命。伴着战鼓的节奏,破虏军的弓弦声清脆而整齐。
弓弦声嘈嘈切切如歌,无数人不甘心地倒下。频死着的呻吟和弩箭破空声交织于一起,就像佛寺晚钟声里的梵唱。
一退半里,在亲兵拼死护卫下逃过一次劫难的黄谦停住脚,尽量收拢起自己的部下。没等他把人数点清,身后已经响起追击者的脚步。五百名破虏军将士,擎着雪亮的钢刀追了过来,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对方是没有端着弩轻甲步兵,幸存的左翼军将士心中一松。还没等他们决定是且战且走还是组织一次反击,半空中,突然响起尖利的呼啸。
几枚冒着轻烟的弹丸,从城头上呼啸着砸了下来。落入了聚拢在一起的士兵当中。当幸存者从硝烟中睁开双眼,没有人敢认为,弹丸所炸开之处还是人间。自己的袍泽已经不知去向,原来他们站立的地方,地狱之火熊熊燃烧,断臂,残肢,人的头颅,在空中飞舞,盘旋,下坠。
又几枚弹丸飞来,在惊诧的士兵们面前炸裂。带着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千夫人长黄谦飞上了天空。看着自己的下属在自己面前四分五裂,看着自己心爱的猴子甲破成碎片。看着自己的手臂、大腿,突然意识到那些东西,原来都属于自己,然后就坠入了无尽黑暗。
原来被屠杀,是如此恐怖的事。幸存者拎着武器,不知道是该继续逃命,还是跪地求饶。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勇气,人跑得快,快不过天空中飞来的炮弹和弩箭。求饶,当年跟着蒙古军杀尽兴化城中三万百姓时,有谁怜悯过城中百姓是自己的同胞!
几百把钢刀砍了过来,失去了主见的左翼军将士,机械地抓起武器,迎战。然后毫无抵抗力地被砍翻。习惯xìng地在杀戮面前逃跑,然后被追上来的钢刀刺倒。
有人跪在了地上,丢掉武器,把头扎进了泥土,把命运交到了对方手中。让他们欣慰的是,利刃破空的声音没在头顶上响起。几个年龄比较大,读过书模样的人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一一登记,造册。然后像赶牲口一样地将他们赶向了城门。
城门口,一伙jiān商模样的人,对着战场指指点点。
那一战,五千左翼军重甲只逃回了三百多人。两千多战死在福清城外,一千八百多被俘虏,还有数百人不知去向。而破虏军如何处置俘虏的手段,很快从福州那边传了过来。(宋代的重甲兵与欧洲的重甲兵定义不同,装备要轻得多)
没参加过兴化屠城血案的,算俘虏,可以选择回家或加入破虏军预备队,经训练和教育后成为补充兵。而跟着鞑子屠过城的,要到矿山中做十年劳役。只到他们认清了自己的罪孽,才可以被家人赎回。
十年劳役啊,在暗无天rì的矿井里!巡夜的左翼军士卒瑟缩着,为自己今后的命运而担忧。早知道如此,就不跟在蒲寿庚身后杀人了,只看到了杀人抢劫时的愉快,却没想到了,欠了债,早晚需要还的。
这里毕竟是大宋的土地,蒙古人得意得了一时,得意不了一世。一旦他们自己失去了武力优势,华夏百姓,会一人一块砖头,将他们丢回漠北去。流传于民间的报纸上的话,让每个人心里都犯思量。这种从福州一带流传出来,跟着商贩和流民散发向大元各地的报纸,杀伤力有时候比弩箭还严重。
我听说如果阵前倒戈的话,可以免罪!有心思机灵者,在看过报纸后,就暗中串连。在邵武之战最后一刻反水的杨晓荣的事情他们听说过。虽然事后大元杀光了杨晓荣的全家老小,但跟着杨晓荣反水的那六千弟兄,可都成了破虏军。过去做的坏事,一笔勾销。
头儿,如果破虏军攻过来,您说咱们咋办呢!提着灯笼的小卒,跟在百夫长身后,喋喋不休地问。心中渴望着能从百夫长嘴里,听到那个对大伙最有利的答案。
咋办,蒲大人对大伙有恩,大不了是个,呸,呸,你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百夫人长狠狠地揣了小卒子一脚,唾骂道。
蒲寿庚对大伙有恩,但他不想死。不想连对手还没看清楚就稀里糊涂的被炸死。更不想自己死之后,还要背上汉jiān的罪名。流传在各地的报纸,已经把汉jiān的定义说得很清楚了,不管是南朝的宋人,还是北方的汉人,只要给蒙古人当走狗,屠戮自己同胞的就是汉jiān。无论他的学识、职位,也无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据说报纸流传开当月,大都城就有几个老儒吐了血。
那个有江汉先生之名的老儒的门下弟子写了很多文章替他投靠蒙古人的行为辩护。结果,越是yù盖弥彰,汉jiān之名随着这些辩护之词传得越远。
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如风拂过般,细细的,密密的,由远而近。旷野中的狼嚎声嘎然而止。血月下,荒草地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齐腰的野草又晃了晃,越来越剧烈。
不是风,有人!几个巡夜的小卒大叫起来,拎起手中铜锣,就打算敲。
敲你个头,怕死得慢啊!百夫长一把夺下铜锣,护到了自己的了后心上,头一低,腰一哈,撒腿就跑,边跑,边喊道,别进内城,跟着我穿南门,回乡下去,不想死的就快!
士兵们恍然大悟,扔下兵器就跟了过去。几个对蒲家存了一丝忠心的提刀yù战,没等弄清对方人数多少,已经被弩箭钉翻在曾经是城墙的土坡上。
破虏军攻进来了,破虏军攻进来了!有人在兴化城的大街上,凄厉地喊,试图组织剩余的百姓抵抗。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已经没剩几户人家的巷子里,很快响起了悉悉嗦嗦的拴门窗声。
屠城中的幸存者,巴不得破虏军前来为他们报仇。有人趴在窗口后,看着乱做一团的左翼军,嘴角慢慢涌上了一层笑意。
有人偷偷地在街道入口处,扔下了火把。有人将无人居住的房子点燃,替破虏军照亮进攻路线。有人偷偷地用火把提示自己的军队,兴化城是回字型,双层。内城防御比外城紧密。也有人,抓起自家门闩,躲在街角yīn影中。
一个落了单的左翼军小兵跌跌撞撞闯进街角,试图找地方躲避。暗处突然飞起一块砖头,打中了他的后颈。
小兵呻吟一声,软软地倒下。几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冲出来,拿着砖头、木棍,照着他的脸一顿乱敲。顷刻,求饶声就变成了呻吟。
呻吟慢慢沉寂,孩子们抬着死者的长枪躲到了矮墙后。冷冰冰的枪尖在血月下闪着微寒。比枪锋更寒冷的,是孩子们的眼睛。
屠城时,他们躲在家人的尸体下逃过劫难,然后在鬼蜮中长大。有人在他们心中播种下了仇恨,他们就要奉还以仇恨的果实。
大量的破虏军战士跃过倒塌的城墙,向兴化城中心推进。被打成了惊弓之鸟的兴化外围守军几乎没等双方大规模接触,就溃退了。正当破虏军将士向冲向内城的时候,黑暗出,几点寒光闪了闪。
冲在最前边的几个士兵身子猛地一晃,停住,挣扎着栽倒在地上。血从铠甲下流出来,顺着青石地面淌向两边的暗沟。
有埋伏,大家小心!王老实大喊着,一跃而起,扑到路边一棵老树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立刻出现了三支羽箭,尖利的箭头碰得青石路面火花乱溅。
点手雷,左前方,扔!王老实一边招呼弟兄,一边从腰间摸出手雷,擦燃药线甩了出去,随着爆炸声,左前方升起一个个火堆。燃料杂草后,露出一段长长的青砖墙。墙角处,两个相邻的砖石敌楼显现了出来。
他nǎinǎi的,居然还有内城,我说外城的人败得这么快!王老实骂骂咧咧地喊道。一边安排人手向后方汇报情况,一边命令麾下都头们将附近能点燃的一切草木点燃,免得自家打举着松明的弟兄,不明不白成了对方弓箭手的活靶子。
杀人王索都在撤离兴化之前,为了防止兴化再次被大宋勤王兵马收复,特意拆毁了外围城墙,所以,蒲家兄弟,也把兴化的防御重点放到了第二道防线上。沿着内城的四周,每隔十几步,就修建了一个敌楼。有的隐藏在城墙内,有的就搭建在城墙之上。弓箭手躲藏在敌楼内,凭借瞭望口,封锁敌军的进攻路线。
由于兴化城已经成为一座兵营,破虏军的斥候没能混进来,及时侦察到城内布防情况。所以攻势在内城墙根儿下嘎然而止。而城内守将也没预料到,他用以迟滞敌军,为内城防守争取准备时间的外围防线,崩溃得如此迅速。准备不足的双方都僵持在内城下,破虏军无法向兴化深处推进,左翼军也没能抓住有利时机,给对手迎头痛击。
重甲兵,举盾,一字防御。弩手,封住他们的瞭望孔。传令兵,到后方去给老子催火炮。投掷手,给我把手雷塞到敌人屁股眼里去!王老实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对方防御布置上的缺陷。,在他的指挥下,一个营的各兵种迅速展开,摆出逐次攻坚的队形。
五十多名重甲兵走到了第一排,举起的包铁木盾。他们是军中第一批装备了改良式明光铠的士兵。这种由科技司综合了西域弧形板甲和锁子甲特点而研制出来的明光铠,通体由回火后的细钢丝编织而成,关键部位覆盖着经水锤冲压而成的龟壳型薄钢板,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弓箭手对他们的伤害。所以,在攻坚时,重甲兵当仁不让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酒徒注:金属拉丝起源于公元前六世纪的西亚。板甲技术出现最早出现于伊朗,龟壳型甲片可有效分散箭的冲击力。
明光铠和巨型木盾组成的人墙慢慢向敌楼靠近,破虏军弩手将身体贴在重甲兵身后,寻找着对手,将城墙和敌楼中敢露出头来的敌军放翻。在队伍的最后,是专职的投弹手,身上背着一个毛竹做成的简易弹shè器,腰间挎着两个粗麻布包,隔着布包,露出一颗颗圆滚滚的手雷。
弓箭向雨点一样shè过来,打在盾牌上,发出嘈杂的叮当声。破虏弓快速回shè,发出的弩箭打得敌楼乱石飞溅。双方的弓箭手开始角力,慢慢地,躲在敌楼内得守军,凭借高度优势,渐渐占据了上峰。
几颗手雷扔出去,打在敌楼壁上跳了跳,爆炸。黑烟散去后,敌楼上出现了一排小坑,白sè石头茬子露了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惨亮的光。敌楼内的弓箭手顿了顿,迅速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当他们发现砖石搭建的敌楼可以为自己提供庇护时,发出一阵得意狂笑,shè下的弓箭更准,更急。
啪,一支畜足了力的强弩从碉楼shè出,shè穿了木盾。将防线打出了一个缺口。垂死的士兵在盾和弩组成的三角架上挣扎,双手伸向黑漆漆的夜空。利箭紧接着从这个缺口shè进来,把几个没有配备重甲的弩兵shè倒。
不要慌,举盾,补缺口。弓箭手,两伙一组,集中力量封一个敌楼。王老实大声叫着,心疼得直冒冷汗。虽然第一标每个士兵都根据兵种的不同,配备了破虏军不同制式的铠甲,中了箭后不至于立刻死亡。但不断增多的彩号让士气受到很大打击。他这个营中有一半是从新附军中补充过来的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没有百丈岭上的老兵强。长期处于劣势,难免会出现全营崩溃的危险。
王头,能不能让几个弟兄护住我,靠近点儿一个憨憨的声音从掷弹兵队伍中响起。王老实闻声回头,看见刘大椿有些苍白的脸。
我,我,我放过羊!刘大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他是进攻邵武的新附军起义者,因为阵前倒戈,及时向破虏军通报了页特密实的突围计划,所以被授了个都头的职务。但在王老实等破虏军百战老兵眼里,他们这些新附军很受歧视,冲锋陷阵全部放在队伍中间。既不让当前锋,又有人在后边监视着,避免他们崩溃时逃跑。
王老实狠狠瞪了刘大椿一眼,不太想接受对方的建议。对于这些补充兵的能力和士气,他心里没有多大把握。但眼前胶着的战局又令他没有别的选择,犹豫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吩咐几个重甲兵用盾牌护住了这个主动请缨者。
在破虏军弓箭手的掩护下,刘大椿一行慢慢靠近了前方的城墙。冒着头顶的箭雨,刘大椿抬起头,从腰间拔出了手雷,在把引火头在鞋底上擦了擦,点燃了,待药线还剩下一寸多长时,扔了出去。
涂过白磷的药线在半空中冒出蓝sè的火苗,顺着导火绳钻进了手雷内。在敌楼瞭望口处,空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缤纷的花瓣落地,敌楼里冒起了青烟,几支手臂,无力地从瞭望孔处耷拉下来。
好小子,够种!王老实大叫着,指挥弓箭手掩护着刘大椿向另一个敌楼靠近。敌楼里的守军显然也发现了危险的来临,放弃正面的对手,把羽箭连珠般shè向刘大椿,片刻间,两个重甲兵受伤倒地。失去了庇护的刘大椿被压到了角落里。
重甲兵,给我压过去。掷弹手,跟老子上去亮绝活!王老实被彻底的激怒了,抱起几颗手雷,一个箭步窜出了队伍。身子三晃两晃,消失在城墙根儿底下。他麾下的几个队长见状,赶紧组织人手掩护,十几个重甲兵冒死冲出本阵,在敌方的shè击范围内以尽可能的速度移动,尽力吸引对方的注意。
敌楼中的弓箭手注意力被重甲兵吸引了,弩箭乱纷纷shè在明光铠上。有的被板甲弹shè出去,有的蒺藜一般扎在锁子环扣内。受了上的士兵哼也不哼,强忍着疼痛跟上队形。在平rì的训练中,教导营曾经用草靶为他们演示过,在箭雨下组队防御和独自逃生的生存几率差别。团队即是生命的原则和初级识字本上那些为尊严而战的道理一样深刻地印在了这些士兵的脑海里。
墙角处,扑捉到机会的刘大椿鱼跃而起,身子在半空中,手雷贴着后脑勺飞了出去。导火绳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扎敌楼的瞭望孔,轰的一声,半边敌楼被掀开,浓烟和碎木一并冲上了云霄。
借着混乱,王老实围着另一个敌楼绕了个圈,晃了几晃,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还没等对方的弓箭手瞄准他,剧烈的爆炸声在敌楼根部响起。五枚手雷在不同方位同时炸开,砖石搭建的敌楼歪了歪,向一边倒去。
受了惊的蒲家军弓箭手发出一声大喊,扔掉弓箭,顺着楼梯向下跑。没等他们跑到地面,敌楼轰然倒塌,将里边的人全部盖在了瓦砾堆中。
几个投掷手学着王老实的样子冲了出去,有人倒在半途中,也有人攻到了敌楼下。爆炸声接二连三,一个个jīng心搭建的敌楼,摇摇yù坠。
内城中突然传出一阵战鼓,几百名守军在将领的驱赶下,从城门口杀了出来。没等他们排好阵形,兜头一阵箭雨,把守军shè了个七零八落。在付出了数十条生命的代价后,终于有人冲到了破虏军跟前,双方白刃对白刃,不到两个回合,残余的士兵已经全部被王老实带人剁翻在地。
跟老子玩刀子,老子围着山兜圈圈的时候,你还躺在女人被窝里呢!王老实向面前的尸体吐了口吐沫。平时训练的成果在短兵相交那一刻充分体现了出来,破虏军以极其轻微的代价,就取得了白刃战的完胜。
接着炸,把他们全部闷死在敌楼里边!刘大椿带着自己的弟兄冲在了最前头。终于找到了给自己正名的机会,补充兵们嗷嗷叫着,如出柙的老虎般冲向了对手,浑不畏死。当兵吃粮,他们怕的不是死,而是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当看到胜利向自己招手时,每个人心中都鼓起莫大的勇气。
轰、轰、轰,震耳yù聋的手雷爆炸声宣告了兴化防线的崩溃。北面、西面、南面,各营主攻方向都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炮营的弟兄们赶来后,更加速了守军的灭亡脚步,千斤重炮一次平shè,炮弹直接就能把敌楼送上了天。
兴化城外线的防御阵地迅速崩溃,这种情况让事先准备了多时的破虏军火炮都没能派上用场。正当炮营营正吴靖跺脚兴叹的时候,后方接到了王老实送来的攻击受阻消息。第一标统领张唐当时就发出了红sè令箭,命令炮营火速将阵地前移。
接到紧急征调令,吴靖不敢怠慢,亲自带人推起了炮车。自巧夺福州以来,破虏军中的开销,大部分都花在炮旅身上。如今破虏军的一个炮营,已经从原来的不分轻重的几门小炮,发展到重炮、远shè炮和轻炮三个种类。临阵时,可以针对不同的任务,随时调整火力的使用方式。
当重炮车被士兵们肩扛手推赶过外城的土堆,拉到内城下的时候,兴化攻防战已经失去了悬念。在重炮面前,泥砖和石块垒成的敌楼成了守军的活棺材。冲在前面的破虏军士兵有组织地后退,让开敌楼前的空阔地,然后,随着炮弹出膛的轰鸣,敌楼如纸糊的一般,飞向了天空。
失去看家法宝的守军瑟缩着,从破碎的城墙后爬出来,高高地举起双手。破虏军战士在各自都头,队长的带领下,从内城墙豁口处跃过,不断将战线向前推移。半个时辰后,县衙门口的蒙古羊毛大旗被砍翻,一面血染的破虏军战旗高高地飘起。
同一个时刻,沉默了几个月的破虏军发起了全线攻击,德化,永chūn、安溪,泉州外围的城市同时受到攻击,只有南方的同安县没出现破虏军的身影,明白地告诉蒲家兄弟,那里是陆地上唯一的逃命之门。
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蒲家兄弟在泉州外围布置了大量的兵马。仿制破虏弓失败后,利用泉州城充足的财力,蒲寿成花重金加固了各地的城墙,还为各级别将领配备了价格高达数百贯的蒙古铁甲。
只是,破虏军的优势不仅仅体现在装备上。通过百丈岭、邵武一系列规范的练兵和夜校、教导队的培养,士兵素质和低级军官素质,和蒲氏兄弟的私兵已经完全不属于同一个档次。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将领能做的,往往是指出一个大概方向,具体战略意图实施,极大程度上依赖于低级军官和士兵素质。当左翼军的百夫长、牌头在突发情况面前乱做一团,等待上司的命令时,破虏军士卒却在各自都头、队长的指挥下,及时弥补了将领们布置任务时的疏忽,堵住了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漏洞。
一方各自为战,一方彼此协调。无论是在攻城战,还是城破后的巷战中,蒲家的左翼军都变成了任凭对手宰割的鱼腩。而对于火器的无知和畏惧,更加剧了他们崩溃的速度,往往几颗手雷过后,一个冲锋,守军就完全垮了下去。
当对手防线出现漏洞后,破虏军立刻以队为单位,从缺口处渗透进去。远处用弓箭,近处用手雷,给对手以致命的杀伤。当对撞到一起后,他们又快速分散成伙,以六到十人的小圆阵,彼此配合着,将对手搠翻于地。
不砍首级,破虏军只以是否实现战斗目标为记功方式。也不捉俘虏,放弃抵抗的敌军,自然有专门的收容队负责收容,密切分工配合,极大增强了攻击效率,挡者披靡。
战场上,左翼军狼狈逃窜着。几千人,不敢回头迎战背后的几百名破虏军士兵。而那些追击的破虏军士兵一个个兴奋得脸sè发红,局势得顺利发展,让他们忘记了冲锋的疲惫。往往刚解决一股敌军,立刻跟着各自的将领,向敌军的下一道防线攻去。
第一标、第四标、第五标、第六标,四个巨大的箭头,在地图上冲破阻拦,直刺泉州。失去外围城市的泉州,就像一个被剥了壳的鸡蛋,摆到了文天祥面前。
零星的炮弹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将桌案上的蜡烛震得来回颤抖。前方的战斗还在继续,泉州城内的左翼军主力组织了几次大规模反扑,都被破虏军给赶了回去。各路人马按照预定方案,有条不紊地向泉州城迫近。临时搭建的中军帐内,参谋们兴奋地忙碌着,不停地根据各营的推进程度,调整着地图上的标记。
一战取泉州,这份战绩,让老惦记着破虏军装备的那些人,羞也羞死。几个参谋无法无天地议论着,高兴得简直要击鼓而歌。朝廷以为破虏军的胜利,凭借的完全是强弓利炮,但忽略了cāo纵武器的这些人,才是左右战局的决定因素。待拿下泉州后,丞相府就以打通广南和福建通道为名,要求行朝出兵夹击漳州,看那时,朝廷上那些见了蒙古人就逃的将军们,还要什么借口推辞。
如果不出一分力,就想从破虏军这里取得装备。没门儿,文丞相即使答应,大伙也不会答应。
我军全线获胜,俘虏敌军两万余,阵斩并击溃预计超过三万!参谋统领曾寰拿着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战报,高声喊着,冲进中军帐。看看周围的将领,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放慢脚步,来到文天祥面前。
不妨,军中之事,不要讲那么多虚礼。我们自己损失如何,将士们能坚持得住么,特别是第六标的弟兄,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文天祥笑着问道,情绪也被曾寰所感染。练兵千rì,用在一时。福建北部多山的地形,和丞相府紧张的财务状况,让破虏军不可能养太多的兵。但在每个士兵走上战场前,教导队都为他们提供了最大限度的训练。几个月的磨合情况;编入破虏军中的新附军能不能融入破虏军原来的战斗体系;还有保持着一定dú lìxìng的杨晓荣部,能不能与其他几个标齐心;重重问题,都需要通过这几天的战斗来检验。
各标损失甚微,战死人数都没过三百,兴化方面遇到些突发状况,彩号有点多。但随军医官已经尽力在救治。现在将士们心气很高,第五标攻下永chūn后,已经准备向南安靠近。第一标也开始进攻仙游和。杨将军的第六标和教导营一同攻下了安溪,正在修整,随时可以补上去,与第五标汇合!曾寰一口气汇报道,脸sè因兴奋而变得cháo红。两脚不停交错,在地上走来走去。
令人新cháo彭湃的除了不断的胜利,还要破虏军将士身上那股一往无前的jīng神。在大宋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一支军队的斗志如此之高。不待主帅发令,就主动请缨。支撑着将士们必胜信心的不仅仅是优势的武器,实际上,因为自身生产能力局限和满足外界庞大的需求,破虏军的装备远没达到齐全。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各标负责攻坚的先锋营,很多士兵依然拿着原来武器,披着当新附军时的纸甲。被某个将领驱赶着而战和为国而战时的感觉不一样,习惯了选择朝廷的士兵,也许还没完全理解夜校中教导他们读书、识字的那些书生们口中的国家是什么概念,但对发到手中的凭之可见官不拜的守土证,还有因伤退役后三十亩地的抚恤深有感受。
三十亩地一头牛,是一个农夫一辈子的奋斗目标。而丞相大人承诺,如果他们为国战死或者负伤退役,他们的家族不但可以领到三十亩水田,而且可以世代保留那块守土证。让世人永远记得,他们为国献身的荣耀。
简简单单,一块刻着匹夫之责四个字的铜牌,让百战老兵、新兵蛋子和投降过来的补充兵肩并肩走上了战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注定看不到胜利的那一天。但他们知道,只要破虏军战旗没倒,他们的子孙就不会像他们自己一样流离失所。
丞相,我们几个参谋,想到第一线看看!曾寰把玩着自己的守土证,神sè中有些扭捏。文天祥只点出了这次行动的战略目标,具体战术层次的细节规划,都出自曾寰和他麾下的参谋们之手。这么大的规模的会战,对包括曾寰在内的很多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所以每个人都渴望到第一线看看,检验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
不急,咱们先把下一步部署完!文天祥笑着拍了拍曾寰的肩膀,内心深处,他和曾寰一样兴奋。谈笑间破贼,那是千古明将身上才有的风度,他自认不是,甚至连名将的项背都望不到。但比古今名将多出来的优势,就是文忠记忆中那些经典战例。还要他自己关于火器时代战争与冷兵器时代战争异同的思考。
破虏军是第一支将火器成建制搬上战场的部队,所以,注定它的做战方式与以往不同。根据自身特长和缺点制订附和自身能力的战斗目标,这才是最切实的。至于那些羽扇纶巾的风雅,还是留给后人去发挥想象力吧。
文天祥将手扶在地图上,仔细考虑起下一步的动作。泉州会战的第一个目标,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第二阶段目标,还需要多作些努力。
手中没有可以瞬间传声万里的工具,部队一旦调动,则短时间内无法控制形势的走向。所以,每一步的考虑必须更周全,不但考虑到自己,而且要考虑到敌方。
左翼军已经被打成了残废,蒲氏兄弟智谋再高,手中无可用之兵,也折腾不出什么危险动作来。倒是南方的索都,当许夫人主动放开一段九龙江防线后,他反而停住了脚步,一心一意在漳州和cháo州一带剿起匪来。
莫非他先知先觉,知道破虏军大举南下,是为了他?文天祥谨慎地想,摇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破虏军刚刚开始在泉州附近发动攻势,索都肯定连泉州蒲家的求援信还没收到。可如果他收到求援信,也不肯冲进破虏军的陷阱呢?
文天祥的两道剑眉,皱在一起,如同墨一样浓。此时此刻,可能不但要用诡计,有些战场外的东西,需要发挥其作用了。破虏军的优势,就是比这个时代其他军队,多了很多军事层面外的优势,比如宣传,比如民心。
参谋们的议论声渐渐变小,他们也开始筹划,如何让这场战斗的结局更完美。但每个人都知道,调动自己的军队容易,让对手按你的设计方案配合,千难万难。
曾寰红着脸,在地图上把代表破虏军的几面小旗子向前推了推。泉州城外的局势登时一亮,文天祥冲着曾寰赞赏地笑了笑,随即开始布置:传令各标,推进到预计目标后,立刻原地修整。切断周围州县去泉州的粮道,围而不攻。如果蒲家军队出城反击,坚决彻底的消灭,一个也别放回去。同时,曾寰,你以我的名义给蒲寿庚写封劝降信,找俘虏带给他。告诉他如果献城投降,我可以保证泉州除了他们蒲氏兄弟之外所有军民的生命。如果他想走也可以,封好库府,留下粮食财物,十rì之内撤离。十rì之后,如果他不降,不走,破虏军将直接杀进城去,到时候,参与过屠杀大宋皇族的人,和所有蒲姓的人,我都会送往崖山,由皇上亲自审理!
是!曾寰一挺身,大声回答。心中涌起一股为知己者谋,此生无撼的感动。暂缓攻势,围而不取,是他刚刚想到的一条毒计。而文天祥在他提出来后,立刻完全采纳,并且着手补充了其中的不足。当初蒲氏兄弟杀赵姓三千余人向蒙古人邀功,如同把他们送往崖山,这笔帐,行朝一定会仔仔细细跟他算。所以,蒲家兄弟肯定不会投降。而对城里的商人来说,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把谁牺牲掉,大伙并不十分在乎。上次,他们牺牲了三千赵宋皇族,这次,不肯投降的蒲家兄弟,难免不成为城中各商会共同的敌人。
白旭,你带我的令箭,去杨晓荣将军那里,对第五标通令嘉奖。说全体福州父老,都为他们的战绩感到震惊。此战后,我会亲自去给第五标的兄弟敬酒。完颜靖远,你乘快马,给陈复宋将军送信,告诉他水上行动可以开始,请方家执行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文天祥想了想,又下达了几条命令。反正过来的新附军这次在侧翼打得不错,所以要加倍鼓励。当士兵们知道了身上的责任与荣誉后,将领们想带,也未必能带得走。
自信的声音在军帐里回荡,一切任务仿佛背熟了般,从文天祥口里井井有条的安排出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与目前的身份融和在一起。不再是那个光会疾呼奔走的书生,而是慢慢变成了一名合格的武将。
夫子,你派人速回福州,把我军在泉州外围大捷的消息,印成报纸,采用一切渠道散发出去。记得,把蒲家情况说得能多危急有多危急,顺便提一句,蒲家和左翼军和破虏军已经停止激战。泉州可能不战而降,重归大宋!文天祥将目光转向陈龙复,现在,是争夺民心的最好时机,虽然这样会过早暴露破虏军实力。但每一次胜利,都会鼓舞各地抵抗者的士气,并且让那些不甘心做蒙古人奴隶的人,对朝廷和破虏军的作为,有个切实的比较。
是!陈龙复兴冲冲的答应,白胡子随着回答声飞起老高。
我建议加一句,说索都畏惧破虏军,对蒲氏兄弟见死不救!参谋曾寰放下笔,坏笑着提醒。索都嗅觉敏锐,但畏战的名声,和弃泉州不顾,保存实力的罪责,他都受不了。
即使他看出前面是陷阱,破虏军也要通过各种手段,让他跳进去。诱骗,是yīn谋的一种。比诱骗更高明的计谋,让对手除了这一条路,没有其他选择。
再加一句,说破虏军愿意支持一切反抗蒙古人的力量,为中国而战!文天祥的话,将已经走到中军帐门口的陈龙复又拉了回来。告诉所有人,这个中国,不是指的中原。而是不愿意当四等奴隶,生命值一头驴价钱的所有人,共同的家园!
是!陈龙复再次将身体挺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朝廷上的人将无法再打着皇帝的招牌来阻挡破虏军的脚步,因为他们效忠的对象,已经从大宋,偷偷变成了中国。
此战过程中,为了顾全大局和不承担扯破虏军后腿,导致后者无法为皇室付复仇的责任,一些名流们会明智的保持沉默。
而此战结束后,中国这两个字,将印在所有关注着这次战斗的人心里,擦也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