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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三卷 薄暮 第一章 弄潮

    风乍起,吹动闽江上洁白的帆。

    沙滩上,第二标统领杜浒逆风而行。,脸上刚刚愈合不久的刀疤泛出血sè,随着呼吸上下跳动,看上去说不出的狰狞。

    看脸sè,杜浒显然刚刚跟人争吵过,火气未消。侍卫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犯他,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只好远远地缀在他身后。

    哎!杜浒捡起一块扁石头,斜斜地扔向江面。石块在浪尖上打出一串水花,跳跃着,扎进一个巨浪怀抱。被激怒的cháo头怒吼扑向岸边,卷起千堆余雪。

    轰,轰,江cháo拍打着岩石,仿佛千军万马在冲击。

    杜浒非常生气,为陈龙复的固执,也为文天祥的糊涂。

    福州光复后,一个如何对待海上飘荡的行朝,就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议题。昨天的会议中,尽管杜浒作出了坚持,但依然没有能够阻止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行朝在海上漂流已久,必须早rì登岸修整。而临海的福州,无疑是皇帝驻跸的一个好地方。以兵部侍郎邹洬、老儒陈龙复、第三标统领林琦和新任的第二标统领箫明哲为代表的将领持此意见,他们希望文天祥早rì派人去海上与皇帝联络,让漂流已久的行朝来福州,以福州为据点,光复大宋全部山河。

    名不正,则言不顺。让皇帝驻跸福州,一切改革的命令以皇帝的号令发布,丞相府的压力就会小得多。

    虽然这样做,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但大伙的忠心,rì月可鉴。

    第一标统领张唐、司农卿杜浒、第四标统领李兴、第八标统领陶老么和炮兵营营正吴希奭等人却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福州所处位置,不适合防守。如果张世杰带来行朝来到此地,用不了多久,大元的全部力量就会扑到这里来。四面夹击下,这片刚刚光复的土地支持不了多久。而现在,趁着元军后方被各地起义力量搅得乱做一团的机会,拥有近二十万大军的朝廷应该自己打下一个根据地来,而不是东一天,西一天的靠着各地义军的接济过rì子。

    况且,福州、建宁、邵武三地,均不是产粮区,那么大的朝廷搬过来,光粮食问题就足以将破虏军的全部战果压垮。

    文天祥仔细权衡之下,采用了陈龙复等人的建议。如今,城中的垂拱殿,延和殿已经再次装潢一新,等待着圣驾的光临。到时候,一切政令就要出自朝廷,经过陈宜中、张世杰等人的讨论后,才能生效。

    无论从效率角度,还是从其他角度,这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朝廷中那些只剩下一个印信的高官们,不会赞同文天祥现在的做法。而光凭人数上来衡量,他们的意见将成为朝议的主流。到时候,文天祥又要面临被架空的命运,破虏军半年来的一切努力,都要成为他人嫁衣。

    杜浒不甘心如此。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初就是因为陈宜中和张世杰的千般刁难,才迫使文天祥远离朝廷,单独开府。

    在江南西路血战时,各路义军也没得到朝廷半点儿援助。甚至在各路人马遭遇打击,纷纷溃败时,来自朝廷的旨意,还是要求不得向朝廷靠拢,各自为战,发挥一支奇兵的作用。

    当正面朝廷的力量不足以与敌军相持时,奇兵的命运,杜浒不用再去回忆。赣南会战中死去那些弟兄的面孔,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天知道丞相大人是怎么想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杜浒气哼哼向江中丢着石头,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诸将之中,他追随文天祥的时rì最久,所以对文天祥寄予的期望也最高。以目前的局势,破虏军的正确选择,绝对不是迎接皇帝归来,占据什么大义上的制高点。而是修整兵马,积蓄力量,消化干净邵武保卫战获得的成果。

    虽然眼前各标的都是满员之数,还有由破虏军老兵组成的教导队协助训练。但带过兵的人都应该知道,眼下兵马膨胀到近三万的破虏军,实力未必有与页特密实交战前那支队伍强。那些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兵,无论对敌士气、作战技巧和作战经验,都远非目前这些新招募入伍的流民和新附军降卒可比。

    要把这些新兵捶打成百丈岭上一样的老兵,没有半年时间几乎不可能。而一旦行朝漂到福州,北元绝对不会给大伙留半年时间。在元军的持续打击下,破虏军消耗殆尽,行朝继续入海,是可想而知的结局。

    贵卿好雅兴啊,看来手臂恢复得不错!熟悉的声音从杜浒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杜浒带着几分怨气回头,看见文天祥慢吞吞地捡起一片石子,学着自己的样子在浪尖上打出几个水花。

    末将猜不透这汹涌晚cháo,当然只好徘徊在岸边了!杜浒冷冷地耸耸肩膀,语调中的火药味道十分明显。

    那何不学他们立上cháo头,看个明白!文天祥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江中的弄cháo扁舟,一干新招募来的水师士卒,正在陈复宋的指导下,学着如何在惊涛骇浪中保持战舰队形。

    只恐他,晚来风疾杜浒轻轻吟了半句旧词,一语双关。

    贵卿何必学怨妇状,你可知,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文天祥快走几步,与杜浒并肩而行,笑容中,带着几分高深,几分期许。他知道杜浒在说什么,只是,今天的文天祥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天祥。

    当年的文天祥,在陈宜中等人的权谋下,只有远离的份儿。而今天,他却有实足的把握可以保住自己的胜利果实。

    天有不测风云?杜浒迷惑地问了一句,看着文天祥那古怪的笑容,心里仿佛突然涌起了一团亮光。

    自从百丈岭断发明志后,丞相所行之事,就处处透着高深。难道这次他的举动又藏着什么玄机不成?

    想想文天祥那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杜浒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百丈岭昏迷之前的文丞相,每当提起皇帝,往往垂泪不止,一腔孤忠让人感慨。而现在,提起朝廷和皇帝,更像提起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这种在语言和地位上,不知不觉的转换,也许文天祥自己都没注意到。但有人注意到了,还私下议论过。说文丞相行事狂悖,政令非但违背了祖制,并且将隐隐已经将丞相府提高到与行朝比肩的地位。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诚心相请,陈丞相和张将军却未必肯来!所以贵卿今天和邹将军的争执,非但没有道理,而且不智!文天祥语气一转,点出了杜浒最担心的事情,同时对他的行为提出了批评。

    在书房中,他听说杜浒和邹洬又起了争执,文天祥放下手中事务,匆匆赶去安抚。到了邹洬那里,当事人已经散去。他又根据士兵们提供的信息,匆匆赶到了江边。

    难道丞相以为张将军能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杜浒低声反问,语气中带着对文天祥的几分不服气,邹将军身为一军副帅,不谋求一军之生存,却忙着去向朝廷表忠心。难道我荆棘岭上那些阵亡的弟兄,就为了某人的区区忠义之名么?

    我早说过,自从我们百丈岭之rì起,我们已经不是为一家一姓而战。但迎接行朝驻跸的事,我们却不得不做!

    文天祥看着杜浒,神sè渐渐郑重。随着个人阅历的经验增加和自己的影响,破虏军中,像张唐、杜浒等人的思考方式,已经渐渐脱离了原来的家天下的范畴。这是可以为之庆贺的事情,整支军队和整个民族的觉醒,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为此,那些先觉醒者,必然会感到痛苦,孤独和迷茫。那种感觉,就像当初自己在百丈岭上,徘徊于文天祥与文忠的思维之间的时候一样。

    但这种思维上的蜕变是必须经历的,无此,不足以跟已经降了大元的理学家们抗衡。一旦面临更大军事政治压力,所遭受的损失也会越大。

    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让这些觉醒者由痛苦慢慢走向成熟。

    昨天,提议请行朝前来驻跸的人,未必都是对朝廷的绝对忠心者。而反对邀请行朝前来的人,也未必都是现行政策的铁杆支持者。

    政治这东西里边,包含着太多的玄机与利益。每一次选择,就连文天祥自己,也决定很艰难。

    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文天祥,让朝廷前来,委屈破虏军而保全朝廷,是必然的选择,虽然这个选择会让他痛苦。

    如果完全接受了文忠,那么,拒绝朝廷的官员们来摘桃子,甚至逼朝廷努力抗元,是最明智的办法。与国,与自己,都有利。

    可惜,他现在既不是文忠,也不是原来的文天祥

    末将没看到不得不做的理由!杜浒气哼哼地说道。

    我们不为一家一姓而战,天下英雄却都以为我们在为朝廷而战,并且都在看着我们如何做。此时,我们不能冷了天下豪杰的心。贵卿,无论你此刻想些什么,都要记住,咱们无法脱离身边所有人,就像江中那些船,跳跃于cháo头,却不能脱离这片大cháo!

    可这片cháo,我们真的承受得起么?杜浒幽幽地问。他知道文天祥说的是什么,自己的那些想法,真的公之余众,在天下人眼中,肯定是比北元还可恨的罪人。

    自己刚刚有了这些想法,已经如此难以承受。而使自己有了这些想法的人,是不是承受了更大的压力。

    无怪乎丞相在百丈岭上会发疯。突然间,杜浒发觉,自己明白了什么,仿佛跟文天祥之间渐渐生出的隔阂,开始透明。

    我也不知道是否承受的起,但此一刻,我们在享受弄cháo的乐趣!文天祥笑着,慢慢走向江边,脱掉鞋子,走到江边的一块巨石后。

    一个大浪扑来,撞在江边岩石上,洁白的水花淋透他的衣衫。水雾散尽,湿漉漉的衣衫下,透出一个坚实的臂膀。

    陈宜中等人以权谋二字治国,而现在,文天祥手握的却是一支百战百胜的大军。在双方实力相当时,权谋能发挥作用。而一旦其中一方实力高出对方太多,权谋,不过是个苍白的笑话。

    无论施展权谋者的理论多花哨,以实力压过去,就足够了。这就像大宋与北元玩yīn谋,无论怎么玩,都是输。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多,实力强的一方,完全可以不讲道理。

    贵卿,记得当初咱们挥兵背上,试图光复赣南的时候,陈丞相和张将军执意东下,攻打泉州、福州和邵武三地的事情么?文天祥的声音从浪涛声里传来,伴者cháo水的轰鸣。

    记得,当时,大伙都说,陈丞相是为了和咱们怄气,所以才做成这种错误决定。他试图恢复从自己手里失去的两浙,洗刷当年决策失误的耻辱!杜浒高声回答,走到江水中,与文天下并肩享受观cháo之乐。

    层层浪涛间,陈复宋高举着红旗,立在一叶扁舟头。扁舟在浪尖起伏,他手中的红旗却没有被浪涛淋湿。无数水上健儿欢呼着,驾驶着战船跟在扁舟后,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尽力保持着一致,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每个水手的使出了吃nǎi的力气。

    现在,咱们以一支残军攻克三府。拥有近二十万将士的陈丞相和张将军来投奔,难道他们不怕世人的评论么?文天祥笑着问,仿佛早已看透了浪涛背后的迷局。

    这,不会,他们不敢来!杜浒突然醒悟,旋即又有些失落。他们不来这里,天下之大,哪里能让他们容身?

    还是广州,根据咱们的眼线送来的消息,统一由达chūn号令的几路人马因为粮草不济,已经开始分散就粮。蒲寿庚正带着他的舰队,星夜赶回泉州。索都去cháo州,试图找马发将军报一箭之仇。刘深正在向漳州行军,估计准备扑南剑州,找兴宋军的麻烦。达chūn本部向邵州赶,去对付陈吊眼,安抚后路。眼前广州城只有几万新附军在驻守,而城墙又被达chūn上次入城时拆毁了……

    我没有逼他们抗元,我也不会让破虏军失去血战得来的基础。我只是,让朝廷自己多一份选择?文天祥笑着想,这是他内心深处挣扎多次做出的妥协。也是目前比较合适的办法。

    祖宗制度固然重要,但如果这一种制度已经不适合国家的发展,就必须舍弃。这不是什么一伙人的利益和创始者的面子问题,而是关系到国家存亡。

    根据情报分析,北元已经做出了战略调整。以自己对张世杰和陈宜中的了解,他们不会坐视这次战机不顾。否则,他们就只能来福州,那样,大宋剩余人马,在民间和朝廷的压力下,就不得不重整,交到一个值得信赖的指挥者手上。

    此时,无论战绩和声望,自己的都已经超过了张世杰。所以,一旦行朝漂流到福州,也绝对不会再出现杜浒担心的,自己被架空,而决策权力被陈宜中等人占据了情况。

    文天祥已经有了一次教训,不会再吃第二次亏。反而,为了延续这个民族的血脉,他要设一个圈套出来,要么取得所有兵马的指挥权,要么,逼着张世杰和陈宜中以更主动的姿态投入对北元的抗争中。

    丞相有把握?杜浒敞开怀抱,一边迎接礁石上反溅上来的碎浪洗礼,一边问道。

    非但对此有把握,我还可以肯定,达chūn所谓的征讨陈吊眼,和刘深征讨许夫人,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们的目的,其实还是咱们破虏军。一旦达chūn回到了英州,驱逐了邵州和雄州的各路义军,他的大队人马肯定掉头扑向汀洲,从背后图谋邵武。而刘深、索都,进入南剑州和cháo州后,肯定也会直扑过来。那时候,我们的邻居,一直rì子没有动静的蒲家,也会跟在蒙古人的身后杀到福州来,我们的面临的,就是第二次邵武保卫战!文天祥笑着说道,豪情万丈,恐怕眼下在鞑子皇帝的名单上,第一个要剪除的是我们,第二个才是海上的朝廷。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自己弟兄之间,必须同心协力,抓紧一切机会壮大自己,最好不要起意气之争!

    丞相,贵卿知错,请丞相责罚!

    什么责罚,贵卿,咱们一起出生入死,你想什么,我也明白。我追寻什么,你也明白。箫将军、林将军虽然一心装着朝廷,但这也是好事情,毕竟比那些一心想着投降的人好。况且人都会变的,半年前,谁能想到陈老夫子会和张唐一起说粗话,恐怕,两人站都站不到一起!

    那倒是!想起当年张唐的粗鲁和陈龙复的迂腐,杜浒会心一笑。彼此之间虽然有争执,但毕竟一起并肩战斗的情意在心里边。丞相,既然人家已经在咱们四面收拢,你打算怎样做?

    贵卿,我听说过一个古怪的说法,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我没听说过!这个提法很新鲜!杜浒睁大眼睛,文天祥刚才说的这句话,在他心里不亚于眼前的惊涛骇浪。他出身世族大家,少年时虽然喜爱学一人敌的剑术,但读过的书却不比军中任何人少。文天祥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这句格言,是诸子百家中任何一本典籍中未曾提过的。杜浒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自己的知识对应起来,但凭借个人阅历,却知道此话无比正确。

    当政治目的无法被他人接受时,往往试图通过战争来解决。放在一个国家内,就是互相之间打架,吵闹。放到国家之间,就是军队在疆场上角逐。就像现在,北元的目的是征服所有土地,把所有人变为蒙古人的奴隶,我们不能接受,所以我们之间会有战争文天祥低声对杜浒讲述着子对战争的理解,语气中带着一点点调侃。

    如果我们答应了当奴才,当然天下就太平了。估计那些大儒们还会赞扬我们顺应时世,或他nǎinǎi的懂得审时度势,知天命!张唐顺着江畔走来,接过文天祥的话茬,前几天,就有几个王八蛋说咱们不知道进退,惹得生灵涂炭。好像元军那些暴行,都是因为咱们的抵抗所造成的!

    文天祥回过头,对着张唐笑了笑。城中一些人的议论,他早已听说过。福州的一些豪门望族,最近一直偷偷地向城外分散家产,准备搬迁,这些事情他也知道,只是一直没有决定采取什么程度的手段来应付这些人。

    有些人一直在名声在外,他们的议论,很能蛊惑人心。

    那些人的理由很简单,并且说得义正词严。如果破虏军不能保证击败元朝取胜,就别把灾难嫁祸到地方百姓身上。让元军来了后,玉石俱焚。在他们眼里,血战的破虏军是石头,而他们这些动动嘴巴,摇摇扇子的人是玉。jīng英中的jīng英。

    他们欺的不是文天祥心善,不杀无辜。而是欺的文天祥惜名,珍惜勇于纳谏之名,不会轻易跟他们翻脸。所以他们就可以采用一切可能手段。包括暗中派人与蒙古人通消息。

    一旦文天祥做出回应,他们就可以做出一幅委屈的姿态,博一个敢捋虎须的美名。甚至以此去蒙古人那里邀功领赏。

    我们做自己的事情,何必理睬他们狂吠。有些人,盼得就是丞相碰他们一下,这样他们就身价倍增!杜浒骄傲地回了一句,话语中充满对清谈者得不屑。

    什么都不做,错误最少。给别人挑刺的时间最多。

    的确不用管他们,张唐,你来得正好,我正和贵卿说眼前的局势,达chūn出招了,咱们必须采取些行动,文天祥笑着岔开了话题,无论那些喜欢乱嚷嚷的腐儒如果叫喊,老百姓心里自然会根据自己的切实利益取舍。文忠记忆中的**在rì本人身后根本无力生存,被一些无赖叱责为匪的八路军,却在rì本人的后方存活下去,并且得到百姓的支持。用行动做出来的事情,用嘴往往抹杀不掉。

    愿听丞相吩咐!张唐和杜浒一同施礼。

    来,沙滩上去,文天祥从岩石后走出,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走到远离cháo水的地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张局势草图,低声分析。达chūn现在玩一个障眼法,准备冷不防给咱们一记偷袭,咱们偏偏不让他如愿。你们看,刘深这路人马,打得是兴宋军的主意。许夫人麾下的兴宋军战斗力不高,但有张万安他们几个帮助整训,在加上张元他们几个协助指挥,利用南剑州和漳州一带的地形优势,未必会怕了刘深。陈吊眼的作战方式,向来是打不过就逃跑,达chūn一时半刻,也未必能把他拿下,我们不用担心陈吊眼的安危。蒙古人没到之前,蒲寿庚不敢轻易惹我们,所以,离我们最近的泉州,对我们的威胁不大。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cháo州,上次马发将军坚守cháo州一个多月,让索都不得不绕路而行。这次,索都肯定不会放过挡在他路上的钉子。一旦索都攻克了cháo州,顺利进入漳州,就可以与刘深合兵,那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出兵支援许夫人。达chūn的迂回包抄目的就基本达到,几路元军会同时加快动作……

    文天祥顿了顿,用树枝指向cháo州。所以,我们必须事先在外围采取动作,破了达chūn这个局。首先,需要有人带领少量士卒,乘船去cháo州,索都拖在cháo州的时间越长,我们的修整的时间也就越长…

    俺老张带人去,大人给我一个营,我保证多守cháo州半个月!张唐兴冲冲打断文天祥的话,主动请缨。

    我的建议是贵卿去,他打过一次阻击战,熟悉蒙古人的套路,另外,他在朝廷的职位高,与马发将军也好配合文天祥摇摇头,否决了张唐的请求。

    嗯,末将誓于cháo州共存亡。杜浒点点头,目光分外坚毅。

    不是让你和cháo州共存亡,情报是今天下午刚传过来的,算上路上消耗的时间,等你乘船到了cháo州,cháo州多半已经失守。所以,我希望你带人沿韩水上岸,如果索都带兵撤离,你立刻作出攻打cháo州的姿态,或者寻机将cháo州拿下来。如果索都回扑,你立刻带人上船,沿水路逃走。咱们破虏军的水师还没练好,只能打配合。这次出动的主力是方家的人,三当家方馗带着十六艘海船,两千多人听你指挥….

    丞相是让末将带领海,义贼杜浒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虽然生xìng不拘小节,但世家子弟和海盗之间的身份差距,还是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不是带领义贼,而是去当海盗,或者说边与海上豪杰交往,边学习如何打水战文天祥看着杜浒的眼睛说道,贵卿是否还记得,当年在南剑州开府,你曾经劝我利用cháo流,去沿海sāo扰大元。这些rì子我反复想,咱们建立水师,你是最佳统帅人选。但你和我一样,都没打过海战,所以,你先去和方三当家,学一学海上的作战要领。顺便锻炼咱们的队伍,等时机成熟了,北元沿海,随便任你驰骋!

    谢丞相!杜浒一揖到地。从文天祥眼中,他看到的是信任,兄长般的信任。这种信任,比朝廷的官职还要重要。

    我用十门火炮,跟方家换了这支援军。所以,贵卿,你一定别让咱破虏军亏本,能把索都拖在路上一天,就拖他一天。如果能造出声势来,逼得张世杰将军不得不出兵与索都一战,咱们破虏军的压力,就会减少十分。此外,何时和陈子敬已经采取行动,对付刘深。苏家准备出面,牵制蒲家。如果达chūn这次再将战略迂回,弄成孤军做战,咱们就可以再给他来一次邵武保卫战。纵使他能全身而退,鞑子皇帝也轻易不会放过他!

    我说丞相最近一直没动静,原来准备跟达chūn玩把大的。这么远的局,老张怎么没看见,张唐咧着嘴,满口奉承之词,说着说着,语风突然一转,可这么大一局,没咱老张什么事,岂不让人懊恼!

    不会让你闲着,你的第一标集中了咱们破虏军全部老兵,弃置不用,岂不可惜。我准备和大伙商量一下,由参谋们制订个计划,以第一标为主力,以陶老么的第八标为支援,渡过闽江去,把福清一带新附军驱逐了,拿下整个南剑州。这样,一旦蒲家试图从海上打福州主意,第一标立刻绕过兴化军,打他的老窝泉州。此外,有第一标威胁着,蒲家也不敢与刘深配合对付许夫人的兴宋军,张万安他们也安全些….文天祥勾画着,讲解着。通过邵武保卫战,他对战争的理解,又加深了许多。目光已经从一城一地之争,一场战斗的指挥,上升到大范围战略安排的高度。

    这个高度,无论是当年的文天祥,还是文忠,都未曾达到的。

    太阳从海平面不远处洒下来,给船帆镀上一层镏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火焰与海水之间,两百多艘战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静静地沉睡。

    海上rì出之美,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但是,如果天天对着这种壮丽的景sè两百余rì,恐怕再见了rì出,心中涌起的不是诗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只海鸥也好!大宋天子望着帆间掠过的翅膀,痴痴地想。

    已经六个多月没沾陆地了,年少的他几乎忘记了泥土的味道。苍白的脸被海风吹得有些粗糙。常年的颠簸流离,让这位少年天子,眉宇间早早带上了愁容,还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让他开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着老师陆秀夫谈论时局。忠心耿耿的陆秀夫纵是把各地传来的最新消息汇报给他,包括破虏军在福建地区取得的一个个胜利。

    前几天,陆秀夫带来了一个最令人振奋的消息,轰动了整个行朝。

    文天祥又打胜仗了,这次他攻取了福州,并且派了海船和信使来,恭迎皇帝到福州驻跸。

    实际上,受到这个消息鼓舞的不仅仅是朝廷。眼下,各地大宋军民受到破虏军接连胜利的消息鼓舞,纷纷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庆州,反元起义此起彼伏,忙得大元军队四处奔波。

    大宋又有了复兴的希望。小皇帝赵昰在文天祥的使节到来的当天,就下了圣旨,整个舰队取道福州。可是,三天过去了,舰队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经之地,为防止蒲家派船拦截,所以,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丞相他们正在指定行军路线,不rì可回报陛下,杨太后用这些话来搪塞皇帝的质问,内心深处,却清醒地明白,这是一个借口。

    海上作战,大宋水师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去福州,对皇帝本人不会有任何风险。

    但对其他大臣,就很难说了。

    朝中诸臣与文丞相府人员,很多人领的是同一份官职。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张世杰是枢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伙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而无论声望和现在的威势,文天祥都在张世杰之上。

    同理,经过邵武保卫战和福州攻防战,丞相府的官员,声望都远远超过了行朝官员。两方人马合并,很多官员的位置就必须调整。

    朕其实,不过是他们的一面招牌,一个囚徒而已。赵昰无聊地轻扣着船舷,怔怔地想。杨太后以为他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心里,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个清楚。

    眼下水师可去的地方有三处,每一处都比飘荡在外海,像乞丐一样四处寻求补给好。

    第一处是流求(台湾),那边的几家地方豪强,已经联名发出了邀请,请大宋皇帝移驾于此,整顿兵马,以观天下之变。

    第二处是琼州,那里最近又被大宋义军光复,凭借水师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琼州暂时立足。

    第三处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虏军此时已经威震天下。北元不调动大批蒙古兵和探马赤军,光凭周围的新附军,短时间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陈宜中主持的庭议,注定不会去这三个地方。因为那都是别人的根据地,去了,行朝的军队就会成为客军。国事糜烂到这个时候,大臣们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国家。

    万岁,回舱去吧,海上风大!帝师陆秀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船,在赵昰的背后低声劝道。

    皇帝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在这海上,食物单调到几十天不变换花样,很多大臣都生了病。如果皇帝再让海风吹伤了,整个行朝将失去最后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们商议得怎么样了,我们何时转舵?对着海中倒影,天子赵昰低声的问,语调中,带着一点点嘲弄。通过海面,他早早地发现了自己的老师陆秀夫,但他不愿意回头。如今,他面临的难题,已经不是老师所教导得那些圣人之言能解决的了,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君王驾驭臣下的知识。

    陈宜中不能算是jiān臣,但他只会做官,只会平衡之术,根本无法依仗。张世杰是个忠心的将军,但他的心胸,只有碗口那么大。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机来捞头衔的地方豪强,赵昰不知道除了壮大声势之外,他们有什么用。

    这些话,他不止一次跟杨太后说过。但执掌朝政的太后拿不出什么主意。唯一可以和他讨论的就是弟弟卫王。可卫王只有八岁。和他这个十一岁的天子一样,没有根基。

    还在商议,三处落脚之地,俱不稳妥!陆秀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个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负上欺君之名而说谎。现实情况也正如此,左丞相陈宜中、大都督张世杰和驸马都尉杨亮节已经吵成了一团。

    他们三个,其实代表着文臣、军队和外戚三大势力,行朝的官员也根据各自的出身,选择了不同人去支持。这种混乱局面,即使陈宜中想支持皇帝的建议,摆驾福州,亦不可能。

    张世杰是陆秀夫的朋友,此人虽然刚愎自用,对大宋朝却万分忠心。所以,陆秀夫不想反驳他的意见,况且,张世杰说得很有道理,闽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里,行朝的补给将更加紧张,文天祥的军队也会受到影响。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前年蒲寿庚假借迎皇帝驻跸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内设下埋伏。如果不是陈宜中及时识破,皇帝已经落入了鞑子之手。这种地方豪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虽然流求的苏家和张世杰的臂膀苏刘义一样,同是三苏之后。

    唯一选择似乎就是琼州了,但那里人只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皇帝驻跸那里,有损朝廷声名,况且琼州人口稀少,一样承担不起朝廷的长期驻扎。

    看到陆秀夫吞吞吐吐的样子,小皇帝,赵昰更觉烦躁,转过身来,声音慢慢变得有些严厉,难道朕的旨意,他们一点都不听么!

    虽然年龄只有十一岁,可每rì熏陶之下,那种皇家威严,依然让陆秀夫心中一凛。

    万岁,大伙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宋啊!陆秀夫躬着身子,低声回答。万岁一举一动,皆关系社稷安危。所以,诸臣必须谨慎!

    谨慎,是必要的。朝廷情况,并不像眼前这个十一岁的皇帝想得那么简单,只有经历过官场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艰难。

    运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旧的水车,随便动一动,都有崩溃的危险。

    如果让张世杰放弃大都督的名号,把所有军队指挥权力交给文天祥。其实也并非很难做到,陆秀夫可以保证,自己的劝说加上皇帝的圣旨,完全可以实现这一步。可这一步真的把问题解决了么,没有?

    这个朝廷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痼疾远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就像让文天祥在外孤军奋战,而行朝却不相救。追究起来,未必是陈宜中和张世杰两位权臣想让文天祥死,而是一个圈子里背后所有的人,不希望再与文天祥扯在一起。

    这种情况下,陈宜中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一边给文天祥麾下各路义军将领每人封官,一边让张世杰急攻泉州,也许是最合适的选择。

    现在,如果行朝真的决定去福州,恐怕与文天祥冲突的,未必是张世杰本人,十几万大军里,属于他嫡系部曲的江淮劲卒不过六千。而其他各方势力,抱着各种目的聚拢在朝廷这里的豪强,他们未必肯轻易接受文天祥来主管全军。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调整,或者像传言改编破虏军那样改变军队,内乱肯定会发生。

    接下来,可想而知是一场内部火并。破虏军即使赢了,也元气大伤。

    况且那个文天祥,很难看出是忠是jiān诈。他已经将大宋三百余年的祖制改了个乱七八糟,并且,他手下那些文职幕僚还歪曲圣人之言,为这些行为找理由。陆秀夫不愿意背后说人坏话,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会针锋相对地跟文天祥争一争,论一下这些改革的是非,并维护朝廷的体制尊严。

    所以,虽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战绩,在大伙庭议是否去福建的时候,陆秀夫并没有表态。他不想去了福建后,再看到一次内部混乱。那反而给了北元创造了更好的机会。

    如此一来,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赵昰冷笑着问。

    臣不敢,皇上,文事问丞相,武事问张都督。此刻太后亦在殿中,万岁若想参与庭议,尽可摆驾回宫!陆秀夫连忙跪倒,以头触甲板。太多的话,他说不出口。圣人之言,仅仅传授了他为臣之道,却没传授他如何平衡,取舍。他说话,做事,不逾越礼法,舰队中,却不是人人都这样。

    见陆秀夫如此,赵昰更怒。一个迂腐却一本正经的枢密使(陆秀夫),一个刚愎的大都督(张世杰),一个跋扈的外戚(杨亮节),一个懦弱的太后,和一个只懂得平衡却没有决断力的丞相(陈宜中),这样的朝廷,无怪乎不是北元的对手。

    也许该朕表现得坚强一些了,毕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想到这,小皇帝赵昰搀扶起陆秀夫,盯着他眼睛问道:夫子,如果朕执意移驾福州,夫子愿意追随么?

    这?陆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着皇帝年幼却满是坚决神sè的面孔,轻轻地点了点头,臣,誓死追随陛下!

    那好,你跟我来,咱们去听听庭议。夫子,去了福州,难免与北元一战。纵败,亦是轰轰烈烈,好过在海面上长年流转!

    陛下,陛下圣明!陆秀夫大声答到,已经习惯xìng弯下的脊背挺了挺。也许,拼一拼是个好主意吧,特别是在这找不到出路的时代。

    少年天子赵昰点了点头,率先走过甲板,走向连接两艘大船之间的木桥。这种横搭在大船之间的木桥极其牢固,每天,赵昰都会走很多次。

    几个太监yù上前搀扶,都被赵昰用手挡开了。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须要自己走。

    侍卫们佩服地看着皇帝走上木桥,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

    常年航海,很多中年文官和武将都病倒,在缺少医药的情况下死去。幼小的皇帝却坚持下来,这不得不说,是老天对大宋的眷顾。

    突然,侍卫俞慕白跳了起来,向木桥跑去。他看到,木桥的一角,有一点不寻常的亮光。

    没等他冲到皇帝身边,少年天子赵昰和几个太监相继跌倒,翻滚着落入大海。

    救人啊,皇上落水了!俞慕白一边叫喊着,一边跳下海面。这是yīn谋,有人故意在木桥上泼了油,是针对皇上。一边尽力游向皇帝,俞慕白一边想到。

    可惜他永远没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所有当值侍卫都被发配进了前锋营,与犯了军规的士兵关押在一起,时刻准备充当下一次战斗的敢死队。

    被大伙舍命救上来的皇帝受了惊吓,病情时好时坏。在缺乏医药的海上,纵是太医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好转。

    是谁洒了油,是针对陆大人还是皇上呢?拣回了一条命的俞慕白一边干活,一边想。这些,都不是他能考虑的事情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什么也不说最好。

    不久以后,他就因座船失火,落水而死。

    就在皇帝落水的第二天,庭议有了结果。陆秀夫再次提出的,前往福建与文天祥汇合的建议被大多数臣子否决。作为一个没有野心,也没有任何判断力的好人,杨太后只好支持了大多数人的建议,全军回师广州,准备在广东制置使凌震的残部配合下,光复广州。

    作为奖励,远在流求的苏家,得到了朝廷钦赐匾额。家主苏醒得封闽乡侯,和一个夷州制置使的官职。

    琼州各地豪杰各有封赏。

    文天祥有功于国,麾下将领各晋一级,共赏银五百两。

    左丞相陈宜中奉命出海,去安南为行朝寻找更合适的落脚点。距离陆地越远,元军越部容易攻到,安南世受大宋恩德,危难时刻,应该大宋尽一点力吧。大多数官员这样想。

    丞相,早去早回。皇上盼着你的好消息!陆秀夫站在甲板上,把酒与陈宜中话别。虽然他与陈宜中政见不和,但朝廷中,陈宜中还算一个君子。喜好权谋之术,却没真正害过什么人。

    我会尽快回来,陆大人准备好,照顾万岁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陈宜中郑重地向陆秀夫施礼。

    在海上生活半年多的皇帝会失足落水,陈宜中打死也不会相信。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挑明了。朝中一些势力既然敢因为皇帝坚持去福建,而对皇帝下手。那么,他这个手中无兵的丞相,别人也未必不敢动。

    陈宜中看看自己的随行船队,一共六艘两千料的大海船,里边装了很多金银。这些金银,一方面给自己率领的这支二百多人的使节团充门面,向安南展示大宋依然有复兴的财力。另一方面,供他来贿赂安南的官员,并给行朝购买落脚的地皮。

    比起给文天祥那笔五百两白银的赏赐,这批财物可谓是庞大的数字。但陈宜中知道,里边很多珠宝,都是大伙捐献出来的,包括太后的首饰。

    我还有必要回来么?这个朝廷,到了这个地步还频频内斗,除了少数手中无兵的文臣,谁肯再听我的?

    陈宜中一边与送行的人挥手,一边问自己。

    手中没有兵权,职位再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他终于明白,当年自己建议文天祥另组偏师,策应朝廷时,文天祥为什么欣然答应,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这样做,有排挤他出朝廷的嫌疑。

    文天祥是聪明人,他早已看出了,如果想为国家做些事情,离朝廷越远,反而越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此说来,他为什么还如此恳切的,请皇帝去福州驻跸呢?难道,他对皇帝的忠诚,完全是装出来的么。就像张世杰麾下的几个地方氏族一样?

    陈宜中突然觉得非常迷茫,自诩为擅长权谋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无力,如此愚蠢。与自己越来越远的众同僚,还有两支舰队之间的浩瀚烟波,他的目光穿不透,永远也穿不透。

    散了朝,平章阿合马大人坐着轿子,慢吞吞地向回走。与朝中的蒙古人和汉人不同,身为sè目人的阿合马,更喜欢南人发明的轿子。坐在这种完全有人力承担的交通工具上,你可以享受到一种高高在上,具体的说,置身于人肩膀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让一个人的自尊心充分得到满足,仿佛整个世界,都蜷伏在自己的脚下一般。

    三十二人抬的毛呢大轿走得很慢,听着前边开道的鸣锣,和两侧护卫的马蹄声,阿合马充满怒火的心慢慢平静。

    那个坏了老子大计的汉人,早晚我会让你们好看!阿合马默默想着,回忆着董文柄当着忽必烈的面弹劾自己纵容手下贪污的一幕。今天,一向对自己宠幸有加的忽必烈显然被董柄文的话打动了,居然下令按察司对此事严查。虽然以蒙古人的粗疏,很难在自己的党羽所做的帐目中挑出什么纰漏来,但这事也给阿合马提了个醒,皇帝对汉人的依仗,越来越深了,已经渐渐有超过sè目人之势。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现在,大元的官秩、部门设置以及国学、官员选拔方式,已经越来越汉化。如果把为国理财这个差事中,再安插进几个汉人来,可以想象,很快像自己这样的sè目人就会失势,被彻底从朝廷中扫地出门。大元的人种等级,就会从蒙、sè目、汉与南人,变成蒙、汉、sè目与南人。

    nǎinǎi的,那些蒙古贵族,越来越像汉人了!阿合马悄悄骂了一句脏话,发泄着对伯颜等人的不满。念汉人的书,替汉人说话,还能叫蒙古人么。就那今天的庭议来说吧,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几乎和董文柄事先统一了口径般,根本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我要反击,否则真主的仆从,早晚会被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骑在头上。阿合马默默地想着办法。虽然都是蒙古人的仆从,但二等仆从和三等仆从在地位上,差别还是很大的。况且,阿合马根本瞧不起朝中那些汉人。

    按血统,汉人和南人应该是一家才对。可一些汉人屠杀起南人来,丝毫不比蒙古人手软。朝中那些天天将忠义挂在嘴边上的儒者,对大元的忠义,也比对他们故国多一些。这是江湖骗子才有的逻辑,分明是大宋的官员,投降了大元,反而成了忠心耿耿的正直臣子。分明藏匿了挪用了大宋府库中的财产,被人检举出来后,居然能振振有辞地说,贪污敌国财产不能算贪污。

    不散贪污,难道大元还给你们授勋,鼓励你们把大宋贪垮了不成。阿合马一不小心,将自己的胡子拔下了一缕。老实说,在这混乱时代,无论sè目人、蒙古人还是汉人,外放之后,没有不中饱私囊的。差别就是谁做得更隐讳些罢了。董文柄今天弹劾sè目人集体贪污,难道汉人官员贪污得少么?蒙古人贪污得少么?

    大人回府——,站在门口的管家望见轿子,远远地喊了一声,把阿合马的从思索中拉回现实。

    这小子,今天居然勤快了!阿合马笑着想,慢慢从轿子门处探出靴子,踩在家奴的脊背上,由高到矮,逐次落上红毡。

    大人,有贵客求见,在客厅等候多时了!您看,是不是让他进书房候教管家穆罕默德弓着身子走上前,用流利的汉语汇报道。sè目人说汉语,特有的发音,轻轻地在贵字上打了个颤。点出客人的非凡身份。

    既然是贵客,先上些茶点给他,等我换了朝服,再把他引到书房来阿合马横了穆罕默德一眼,打着官腔说道。

    作为平章,他是不会自降身份,随便见客人的。平章家接客自有一分规矩,除了和自己地位等同,或远远高于自己之上的达官贵族外,普通人觐见,则需要按管家和门房事先开出的价码。

    不见面,求一句通报,以示友好,价格是白银五两。门房等候,等待阿合马百忙之中通传,价格是白银二十两。客厅等候,奉茶,大概要收白银一百两或等值的绢、珠宝、字画。而进入书房等候,与平章密语,没有二百两白银是办不到的。

    以阿合马目前的身份,这个价码不高。况且阿合马家这里是最公道的,童叟无欺,明码标价,不像其他几家大人府邸,完全按奴才们的个人喜怒随行就市。天才的理财师阿合马自己设计了这个规矩,门房、管家和rì常伺候行走的仆役们,只能从这里边按比例提成,不能中饱私囊。

    今天来的客人,带上了一个贵字,显然事先出足了银两。真金白银面前,阿合马也不端架子,在侍女的伺候下,利落地换好了便服,踱着步走向书房。

    远远地,就听见书房里边的笑声。管家穆罕默德仿佛遇到了老熟人般,开怀笑着,话语穿过回廊,一字不落地传入阿合马的耳朵,照道长此言,我将来还会有更大富贵了?

    当然,你家主人官职只会升,不会降。跟着你家主人,自然也高人一头!一个略带些江南口音的人笑着恭维,献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一点扭捏,仿佛这些已经成了现实一般。

    那是咱家主人的好运。跟着这样的主人,我伺候人的也沾些光彩!管家话中带着愉悦,显然很满意客人的言辞。

    穆罕默德老爷哪里是下人,您家老爷是官,您就是吏。没听市井中说么,天下之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您是二等大老爷啊,怎么是下人!诙谐的话语夹杂着笑声,再次传入阿合马的耳朵。让白天受了几个大儒气的阿合马也跟着一笑,索xìng放慢了脚步,藏在转角处,听书房中的客人还有什么说辞。

    道长调笑了,你们中原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今皇上下令各地举荐贤才,儒乃贤才首选,哪里拍得上第九?管家穆罕默德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捂着肚子反驳道。

    说他们卑贱,不是说他们受不受皇上重视,而是说他们人品之差。想那当官的,要忠于职守。为吏的,要忠于上司,每天都战战兢兢,唯恐出了一点差错。其他人不说,也得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就是那娼jì,也是要卖了笑,张开双腿,满足了客人,才能换得温饱。偏偏这儒么,嘴里唱着仁义道德,干得全是鸡鸣狗盗之事。刚刚把满腹文章卖给了赵家,转头,有厚着脸皮卖给当今皇上,您说,他们不是比娼jì还贱么。都说婊子无情,依我来看,这读过书的,情意之薄,恐怕还及不上一个婊子啊!

    道长,道长…管家穆罕默德一口气上不来,脸都被笑憋成了紫sè。今天这个道长的确是个妙人,非但出手豪爽,并且额外给了很多小费。就是不看那些黄白之物,光听他讲笑话,也值得自己为他通报一趟。

    此人倒是个妙人,改天把这话讲给同僚听,看那些腐儒们,羞不羞死。阿合马在屋子外偷笑够了,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过了回廊。

    平章大人到!架子上的鹦鹉和门口的仆役同时高喊了一声。

    恭迎平章大人!一个布衣芒鞋的清瘦道士,笑着跟在管家身后迎出了书房,远远地施礼。

    免了,道长仙驾光临我这世俗之地,应该我这俗人倒履相迎才是!阿合马一边客套着走向书房,一边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

    大元皇帝忽必烈气度恢宏,对一切宗教流派都很包容,曾经下旨说,无论是和尚、道士、阿訇,只要可以向长生天给大元朝乞福的经,尽管念。所以,京城的各类修行者很多。他们游走于达官显贵们之间,出卖着智慧,收获着利益。

    眼下朝廷中最红的流派就是伍斗米教和长chūn派,但眼前的道士显然不是这两派的。身上既没有长chūn派那种装腔作势的酸样,也没有伍斗米教那趁势附炎的市侩相。反而,身上带着一种平淡冲和之气,言谈间除了对世人的尖刻讽刺,还有看穿一切的练达。

    不知道长在哪里修行,仙乡何处啊?放下江南官窑烧制的细瓷茶杯,阿合马用自己能想到的客套话问道。

    一个四海为家的游方道士,卖字打卦为生,哪里有什么法号。平章大人不弃,唤我一声叠山糊涂道人就是!穿者粗布道袍的道人单手施礼,不卑不亢地回道。

    叠山真人说笑了,不知真人屈就寒舍,有何指教么?阿合马笑着说道,心里对眼前道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身为忽必烈的亲信大臣,平rì里到他面前走关系的江湖术士不少,却一个个喜欢故弄虚玄,远不及此人说话幽默爽快。

    对于和尚道士弄得那些虚玄,阿合马向来是不信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是虔诚的穆斯林,实际上,对于去麦加朝圣,他也不热衷。在他的人生信条中,唯一的真神是赵公元帅,而不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不敢,贫道今天觐见大人,实乃有事相求!叠山道人慢慢从座位上站起,将一个手扎轻轻放在阿合马面前的桌子角上。

    嗯哼!管家穆罕默德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一声,带着侍女、仆役和侍卫退了出去,轻轻地掩好了门。

    借着窗纱透过来的rì光,阿合马轻轻地将面前的手扎打开,几张地契,从手扎中显露了出来,鲜红的印信发出动人的光。

    是真定府的两处大庄园,每处一千多亩。饶是收惯了礼物,阿合马的脸sè也变了变,放下手扎,目光慢慢与道士的目光相遇。

    所求之事越难,所送之礼越重。阿合马需要先听听对方求自己干什么,再决定收不收这份礼。他爱财,却有一点自己的原则,不是一味的胡乱收授,否则也难为国理财这么多年,一直受到忽必烈的信任。

    贫道乃是受了惠州和英州一百二十余家苦主所托,请大人为他们血冤报仇。如此此事大人管不了,那天下已经无人能管!叠山真人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将一份带着血写的证词放到阿合马面前。

    这…!阿合马身子一僵,不由自主跟着客人站了起来。眼前的道士不像练过武的样子,真正动手,阿合马可以肯定自己一只胳膊即可以放倒他。但不知为什么,这个道士身上却有一种压力,让人不得不郑重对待的压力。

    如果是达chūn大人的事情,我不能插手!阿合马将地契向外推了推,虽然心中不舍,却决定实话实说。朝廷的规矩,你也应该知道….

    叠山真人轻轻叹了口气。阿合马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大元朝人分四等,第一等的蒙古人对其他几等人有近乎随意处置的权力。末说夺了他们的财产,就是杀了人,也不过赔偿些钱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大罪。

    如果是其他人阿合马看看地契,yù言又止。

    不是达chūn大人。贫道去年路过广南,见几万百姓被士兵用刀子从家中赶出来,土地都被人夺了,大人小孩挨在路边上等死。贫道看着余心不忍,上前一问。原来是刘深大人正在剿灭陈吊眼,这些百姓都有通匪嫌疑…

    果有此事?阿合马狐疑地问。刘深是出身汉军中一员少见的勇将,缕立战功,曾经多次受到忽必烈的嘉奖。但刘深的贪婪和残暴也是出了名的,杀百姓求功,夺人田产土地的事情没少做。

    本来,那些新征服地区,就是一块肥肉。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甚至新附军将领都喜欢趁着战乱捞一些好处。皇帝陛下也默许了这种行为,毕竟,无利不起早,如果给将士们些甜头,也激不起他们征伐的勇气。

    可现在不同了,新征服下来的土地需要安顿,大元已经从外来入侵者变成了地方的统治者,这就像土匪闹大了之后,就必须转变职业自建官府,维持一定得秩序才能生存的道理一样。况且,那个刘深是汉人…

    汉人,这倒是反击董文柄等人的好机会,他不是天天攻击自己的属下横征暴敛么。阿合马脸上带上了几分神秘的笑容,远远看去,就像寺庙里的米勒。

    看着阿合马yīn晴不定的脸sè,叠山道长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收到了预计效果。曾经在大宋官场打滚,他知道此刻阿合马更需要什么。

    具贫道所知,那些人和陈吊眼一点关系都没有,刘将军夺了他们的田产和金银。一部分自己用了,另一部分却拿来上下打点。苦主的姓名贫道都收录了,放在大人的案子上,那些苦主的亲戚们凑了这些礼物,求大人替他们做主。如果能看着仇人伏法,他们……

    又一个锦盒轻轻摆在了桌案上,一只干瘦却稳健的手将锦盒打开,露出一对胖胖的豆角。淡绿sè半通明的豆荚,衬托着里边金黄sè的豆粒。午后的rì光下,一层烟岚围着豆角流转。

    是翡翠金珠角,识货的阿合马眼中jīng光一闪,卷曲的胡子几乎都直了起来。这是传说中珍藏在大宋皇宫里的宝物,天知道怎么会落到眼前这个道人手上。

    这小小玩物,是给大人的定金叠山道人轻轻从锦盒中取出一只豆角,用丝帕包了,放入自己的怀里,不顾阿合马几乎把人吃下的目光,继续说道,另一只,却是大人为百姓伸冤后的谢礼,贫道受人之托,还请大人见谅!

    那是,那是自然!此时的阿合马,已经没有了平章大人的气度,满脑子都是翡翠的颜sè。sè目人擅长鉴定珠宝,把质地坚硬的翡翠剖成四片有弧度的豆荚,中间的缝隙恰好还要嵌入两颗金珠,不算那几片翡翠本身的价值和大宋皇家珍宝的身份,光是这份巧夺天工技艺,已经价值连城。

    如此,贫道就代广南百姓谢谢平章大人了。刘深逼民为匪,这样下去,纵使百姓不想造投靠文天祥,也被他逼反了。叠山真人不动声sè地给了阿合马一个暗示。

    对,朝廷里这帮汉人,就是勾结起来,败坏吏治!阿合马怒气冲冲地拍了一下茶几,附和道。本来他就想找董文柄等汉人大臣的麻烦,叠山道士今天,简直是把机会送到他眼前来了。这份血写的状子送到御史那里,本来就闲着没事的御史们肯定会发出弹劾,到时候自己在从中间轻轻那么一拨,朝廷中,汉人的势力…

    我这也是为了大元江山,油灯下,阿合马一边看管家核对地契,一边默默地想。几只飞蛾被烛光吸引,扑拉拉撞击着窗纱,拼命想挤进屋子,投向烛火。烛火下,刚刚被烧去翅膀的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艰难地挣扎着。

    乒,一锭小元宝压下来,将虫子压成了肉饼。

    酒徒注:关于sè目集团,蒙古集团和汉官集团的斗争,请参考《元史》。里边的阿合马大人的贪污水平,绝对可以令人叹为观止。

    蓝天之下,白云之上,数只白鸽zì yóu翱翔。阳光从鸽子的羽翼间洒下来,把一只只矫健的身影投在丛林中,青sè的屋檐上。

    青sè的石阶,青sè的砖墙,衬托着周围苍翠的绿树,青灰sè的远山,整个苍云观仿佛已经沉入梦中般,伴者袅绕香烟和悠远的钟声呼吸,人世间一切悲欢皆被厚厚的山门隔离在外。

    石阶上,一双芒鞋快速地踏过。清晰的脚步声打破山中沉寂,沿着蜿蜒的石阶之奔道观,紧闭的山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双注视着滚滚红尘的眼睛。

    师父,师父,好消息,今天早朝上,几位御史联合行动,弹劾刘深杀百姓冒功、掠夺他人田产的事情…刚刚掩上山门,芒鞋的主人就迫不急待地汇报。

    石云,进屋子慢慢说,先喝口水!道观的主人,叠山真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带着些叱责地口吻吩咐。

    是,师父!芒鞋的主人吐了一下舌头,跟在叠山身后快速走入侧房,端起茶壶,对着嘴咕噜咕噜猛灌几口,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我今天在山下和长chūn宫几位师兄饮茶论道,听他们说,早朝时,御史们突然发难,联手弹劾刘深杀百姓冒功、掠夺他人田产,私吞军粮的事情,据说闹得举朝皆惊呢!

    是么?文武百官怎么反映,叠山道长又皱了邹眉头,低声问道。他麾下的几个弟子,都是半路出家,xìng子浮华跳脱,实在不适合住在大都。但如今天下纷乱,一时也选拔不出太好的弟子来,只能一边带着他们在尘世间修行,一边历练他们的xìng情了。

    文武百官分为两大派,一派以平章阿合马大人为首,要求对此事严查,并理算江南新建立各行省的财物,杜绝这种官逼民反的行为。一种以右丞董文柄和太史令张文谦为首,力主临阵不可换将,否则前线军心浮动,不利于平地天下。争来争去,鞑子头儿忽必烈听烦了,各打五十大板。一边下旨申饬刘深纵部属胡闹,一边命令,此后阿合马大人不得管军中的事情。其他人,包括御史和按察使也不得干涉阿合马为国理财的事情。前几天说派出检查各地税务的官员,也都追了回来…

    这个忽必烈倒不傻,懂得平衡朝中两派。叠山真人点点头,对忽必烈的帝王之术表示赞许,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我交给你的话,你传出去了吗?

    当然,饮茶论道的时候,我把这些消息全放了出去。长chūn宫的弟子不问官场之事,伍斗米教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却有几个与董家关系颇深。听了我分析后,认为这是阿合马对汉臣的又一次构陷,已经赶往太子伴读王询家告状去了石云道长大声汇报,话语中不无得意,然后弟子就把道友们收集来的,阿合马在陕西等地包税的实收数额透漏出去,听到那些数字,连长chūn宫的弟子都惊得目瞪口呆!

    好,你去写封信,给大名府的道友们报个平安,就说苍云观一切如常。然后和你林泉师弟下山,把索都等人屠城、达chūn纵容属下,羞辱新附军降将人妻女的消息散发出去,一定要让阿合马的人听到!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的意思就是,可以用政治或者其他手段解决战争。

    是!石云道长合掌,匆匆赶到后堂去了,一会儿,几只不同的白鸽飞入空中,振翅向南飞去。

    看来,鞑子的官儿学大宋,学得很快呢?一边计算着信鸽辗转交接,把大都收集的情报送往福州的时间,叠山真人一边叹息着想。平和的面容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几分苦笑。

    当年,自己在御史的职位上,也是这样弹劾贾似道弄权误国的吧,结果被贾似道四两拨千斤,弄得丢官罢职,连同年的状元文天祥也受到了牵连。后来,贾似道忠于倒台了,大宋的气运也完蛋了。

    命运有时候就是个玩笑,自己痛恨官场上这些潜规则,并深受其害。偏偏此刻要充分利用这些潜规则,为老朋友文天祥刚刚收复的失地赢得时间。叠山道人心里默默问着自己,谢枋得啊谢枋得,你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

    **的大宋让人绝望,但和sè目人比,贾似道捞钱的办法,连学徒都不如。

    阿合马有三大发明,一为扑买,二为理算,三为专利。所谓扑买,就是把收税权拍卖给各级官员,价高者得。谁收得多,谁来当官。大贪官赵炳去年许诺,如果他做了陕西收税官,可以将现在得一万九千锭税款收到四万,最后阿合马和他以四万五千锭的价格成交。

    所谓理算,就是清理地方财务。但大元的理算方法却是,让下级官员向上进贡,贡得多者有功,少者定罪。每年年终,大小官员派自己的属下进京谋路子,送礼的队伍从大同府一直排到大都城墙根儿下。去年,有一个外放的汉人官员没钱送回大都谋出路,只好挂了印,偷偷地逃了。现在,大元还以贪污罪在通缉他。

    所谓专利,就是盐、铁、药材、农具皆有国家统一制造、运输、贩卖,价格是民间五倍,并且强行搭配。如果不买,则获罪。

    盖蒙古人一直未当自己为江山之主。盗入民家,敲骨吸髓,天xìng也…纸窗前,破虏军北方谍报统领谢枋得执笔记录,将自己最近所见所闻一一写出来。这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但一种文人的使命感,敦促着他记下这段荒唐却真实的历史。

    其实蒙古人那些贪官,和大宋那些贪官没什么区别。当年只知道骂贾似道,现在换了朝廷,换了官员,换了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吏治**,之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枋得放下笔,有些郁闷地想。所谓改元厥子,不过是同一个戏台上,换了一群戏子而已。折子(剧本)还是原来那段折子,一句台词都没改啊。

    丞相从贾似道换成了留梦炎、陈宜中,大宋还是老样子。今后换成文天祥,会不会有些变化呢?毕竟这个疯子在福建,做了很多前人没做过,也不敢做的事望着窗外的阳光,想着民间关于破虏军那些传闻,谢枋得眼里慢慢多了一些憧憬。

    文天祥知道自己承担着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希望。

    实际上,他已经有了不堪重负的感觉。有了百丈岭上的练兵经验,军队建设的事情可以让邹洬和苗chūn两人负责,但治理地方的事情,却不得不要他亲力亲为。

    原来控制邵武一地的时候,周边的几个府、建宁、南剑州和汀洲,都属于大元控制范围,破虏军对当地的金坑、银矿进行劫掠,对当地府库进行洗劫,乃是天经地义。而现在建宁、福州和半个南剑州已经归了破虏军(另半个在许夫人的兴宋军控制下),再实行那种以战养战的政策,显然已经不适合。

    虽然地方大户的捐献和附近几支新附军的输送还够破虏军支持一段时间。但这人数已经扩展到八个标,三万多人的队伍,需要的不仅仅是粮草。南方汉人的身体比北方汉人、契丹人、女真等少数民族都单薄得多。更没办法和那些横着看能分成三个人厚度的蒙古武士比。那是职业农夫和职业强盗之间的差别,必须依靠武器来弥补。

    而现在,能用上新式弩和刀具的破虏军战士,连二分之一都不到。更甭说装备出整个炮兵标和火炮了。那些庞然大物每个成本造价都在千两白银以上,加上炮弹,简直就是吞金兽。

    必须想出更多的敛财办法,包括让治下百姓得到实际好处。油灯下,文天祥敲着额头想。文忠记忆中的,均田免赋,已经顺利实施下去了。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到处都是被蒙古人屠杀干净的村庄,有的是荒地让文天祥这个大宋丞相来分配。分地措施稳定了地方治安,也为破虏军赢得了民心,但一时却无法让破虏军从这项长期政策上得到实际收益。

    海上贸易,也开始了,邵武的那些工厂特产,沿着邵武溪、闽江一路运到福建,很快成为海商们的抢手货。但十分之一的税收,远远满足不了破虏军庞大的需求。

    丞相府所辖各部门,地方官府,这些,都是需要钱的。

    文天祥自己虽然忠心,却没糊涂到认为所有人都高洁到饿着肚子也能和元军拼命的地步。

    论起敛财,阿合马的扑买制,的确是个快速生财的办法。文天祥望着案头那些辗转送来的北方情报苦笑。把地方政务扑买出去,既节省了朝廷开支,又增加了国库税收,还满足了官员的贪yù,唯一受损失的是百姓,一举三得。

    可破虏军控制地区不能和北元一样糟,这个刚刚复兴的大宋地区,必须要表现出与大元控制地区一些不同的东西。否则,不足以让百姓为之效力。

    只有真正挺直腰杆做一次人,才会厌倦给蒙古人当狗。否则,同样是当奴隶,给大宋当合给蒙古当的确没什么区别。这是文天祥自己领悟出来的东西,既不是来自经史,也不是来自文忠的记忆。

    丞相,陈大人求见!亲兵蹑手蹑脚走进来,低声通报。

    请老夫子进来!文天祥笑着站起身,走到门前迎接。已经私下里跟大伙说过很多次,不要再拘泥那些虚礼。但陈龙复偏偏坚持礼不可废,每次前来,都会恭恭敬敬地等在耳房,等待文天祥侍卫的通禀,通传。

    一会,回廊里传来不急不徐的脚步声,满脸倦意的陈龙复跟在侍卫身后走了过来。这些rì子,又要教将领们识字,又要给普通士兵讲忠义之说,又要提笔在报纸上跟腐儒们论战,显然把老夫子也累得够呛,平素齐整的官服上,已经可以看到无时间打理的褶皱。

    夫子这么晚来,有事情么?落座上茶后,文天祥轻声问。

    是向各地派遣官员的事陈龙复的脸有些红,汗水绽在额头上,灯光下,亮津津的。下官有辱使命,请丞相责罚。说完,递上一个没写了几个字的名册。

    文天祥笑着接了过来,这是他没预料到的事情。破虏军中原来领过大宋官职的人不少,可大家的心思都在军中,没有人愿意去分管地方政务。所以,他才委托陈龙复老夫子从地方名流中征召。但照陈龙复的表情来看,显然,丞相府委任的官职对那些地方名流没有诱惑力,很少人肯担任太平时代打破脑袋都要抢的地方父母官。

    大伙说过,为什么不肯奉召么?文天祥翻检着名册,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福州、建宁、邵武和南剑州北部,三个半府大概有十五、六个县需要人去管理。可现在,名册上只有五个人奉召,并且都没应过试,在儒林中声望也不高。

    他们说,去了,如果不能守土,不知该如何做,所以,不敢尸位素餐!陈龙复看看文天祥的脸sè,犹豫着说。他知道这些所谓的地方贤达为什么不肯应召。虽然接连打了几次胜仗,破虏军实力依然很弱。在一些地方贤达眼中,跟着文天祥不会有出路。一旦大股元军来攻,带领百姓守土吧,怕失败后被元军屠城。投降吧,又怕文天祥事后追究不战之过。弃官而走,肯定会留下骂名,还不如躲起来,在一旁指指点点为妙。

    审时、度势,然后找强者投靠。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

    不过,很多人愿意从军,入您的幕府陈龙复又递上一份名单,长长的列满了人名。都是些年青的读书人,声望资历不足以出任地方官员,但受了破虏军的接连胜利的鼓舞,投笔从戎的热情很高。

    这样也好,把想投军的,全送到苗chūn那里接受训练,能坚持下来的,破虏军欢迎他们加入!文天祥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从失望又恢复了平静。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相比与阿合马发明的扑买制,更简单,也适合目前破虏军控制地区不太稳定的现状。

    那地方官员呢,从军中出么?陈龙复犹豫着问。谁也不愿意去当地方官,行军打仗虽然累,看着鞑子倒在自己的炮口下,心里可是说不出的痛快。包括他自己,半年来,他已经写了几十首诗,记载破虏军的军威。每一首都超越了自己以前那些风花雪月之作。如果被文天祥强压着去当地方官,才思肯定每这么敏捷,并且那种坐在椅子上磨屁股的rì子,永远也赶不上军中多彩多姿。

    我军中的人手本来不足,更不可能管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的官员,还是从地方选!文天祥笑了笑,说出了一个令陈龙复惊诧的答案。

    地方官员,让地方士绅们自己推选。他们推选出来,我立刻委任。不用他们替我收赋税,也不用他们为国守土。他们只管理理地方杂事,调解百姓之间的纷争,尽力造福一方就行了,如果破虏军打不过元军,他们尽管投降,我也不问他们不战之罪!

    丞相!陈龙复的嘴里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眼前这个文天祥行事越来越匪夷所思,前几天,不声不响地将杜浒派到了海上,去统帅一批租借来的海盗,已经够让人惊呀。但那至少可以理解为,为了缓和持不同政见将领之间的矛盾。而现在,居然地方官员也不委派了,那破虏军打下这些地方,和没打下来之前,有什么区别!

    夫子,咱们在邵武的时候,已经答应附近百姓,农无税,服徭役付钱,那地方官员,的确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他们干什么事。他们只要维护地方安宁就可以了,咱们派人时时巡查,杜绝他们的贪赃枉法行为,岂不是大伙都落得轻闲!

    可,可,那,如何区别他们是大宋的官员还是大元!陈龙复终于答上了一句,额头已经憋出了汗。文天祥的思路转换太快,逻辑也却非常清晰。无论想跟上他,还是驳倒他,都很困难。

    如果连破虏军都抵挡不住,指望地方官员和百姓,不是徒增伤亡么。百姓心里属于大宋,土地就属于大宋。百姓的心归了大元,土地就归了大元!文天祥笑着回答。制度上的胜利,这个名词他无法跟陈龙复解释清楚。但他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习惯了自治的百姓,再回到那种朝廷委派官员的奴役制度上去时,肯定反抗会更激烈。

    那是出自内心的反抗,只有享受过自治的人,也会理解zì yóu与被压迫时感觉的不同。今后,破虏军和北元肯定还会战斗下去,土地肯定会几度易手。但北元征服了土地,而破虏军要获得全部人心。

    无论什么时代,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没有错。

    也好!陈龙复点点头,对文天祥的见解表示赞同。接着,压低声音提醒道,只是我们如此一来,儒林……

    儒林又要议论我们破坏了祖宗规矩是不是!夫子何必理睬这些人的议论,如果守着祖宗规矩可以抵抗蒙古人,我第一个去守着。问题是,祖宗规矩已经让我们输了一次,我们已经输不起第二次。文天祥的声音突然提高,对于那些民间议论,他早有耳闻,开始时很难过,但很快就抛开了。

    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经过大元破坏后的三个半府,已经是一张白纸。有着大宋的失败经验和大元的反面现身说法,他已经知道该怎样落下第一笔。

    夫子,我们必须开创些不同的东西,我不但想让地方官员由当地人自己任命,还准备把盐、铁、金、银、药材这些产业,完全向百姓放开。只要有实力经营,官府一概许可。这样,他们才知道,做宋人和做元人的不同。这样,才能让天下百姓从绝望中看到希望,看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让他们知道,自己除了纳税,还有别的用场,还有人的尊严和自己的财富。

    文天祥低声说着,语气有些激动。至于天下人怎么看,从断发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在乎。我相信几个儒生,无法左右上千万百姓的想法。我还相信,任文人怎么粉饰,几百年后的人,还会检视今天元军所犯下罪行,还有蒙古人闹的这些笑话。

    我也相信你,丞相!陈龙复的语气也有些激动,望着文天祥的眼睛说道,那天与杜将军争执,事后,大伙也很过意不去。都是为了大宋…

    那天的事情别说了,大伙都是为了大宋。至于见解不同,可以坐下来讨论,就像我们战前的会议那样!文天祥大度地挥挥手,打断了陈龙复的自我检讨。有争议不是坏事,至少大伙都开始有了自己的见解。他需要在探讨中找出不足,而不是高压下的盲从。

    丞相今天说的事,明天议事厅里,我就把他提出来陈龙复点点头,大声许诺。

    我自己提,夫子在这里暂时坐一会,看看北方送来的情报。我把子俊、子矩他们找来,共同讨论个细则,明天再交给大伙议论文天祥兴致勃勃地说,通过跟陈龙复的交流,他自己的思路也清晰了许多,整个破虏军控制地区如何发展的事情,以及如何与北元进一步争夺土地和民心的事情,也有了些头绪。

    大元朝蜕化的速度,比我们预想得快得多。整个朝廷中,站满了贪官。这样的朝廷,不会挺立过百年。所以,只要我们能挺过元军的头几波报复,用不了多久,大元内部的消耗,就足以把他自己打垮,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侃侃而谈。

    从大都城辗转送来的情报,在诸将手中传看着。每个看过的人都一脸不屑。北元朝廷效率高,蒙古人心眼直,比宋人廉洁,这些是大伙从传言中得到的印象。而谢坊得记述得那些事实,告诉大伙,实际上,这个北元朝廷已经不再像刚刚打败金国,席卷北方时那样富有活力。大宋朝廷有原来具有的那些弊端和恶习,他们一个不落的沾染了。大宋朝廷没有的那些弊端和恶习,他们创造xìng的发明了。

    无论从民族大义和道义上,大元的确不应该在这片土地上存在。

    六月的夜晚,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也没有风。血腥的味道和夜晚的暑气混在一起,蒸笼一样裹住cháo州城,令人透不过气来。

    知州马发站在垛口边,遥望着远处那些连绵的远山,沉默不语。在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几百个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染满了血。一些是城外敌人的,一些他们自己的。

    娘!一个熟睡的士兵低低叫了声,眼角淌下了几滴泪。大概是梦到了死于蒙古人屠刀下的家人,疲惫不堪的面孔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马发回过头,解开身后的脏得不成样子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了士兵的肩膀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稳些。已经守卫cháo州二十多天了,大伙谁都不知道有没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所以,彼此之间的等级早已被抹去,剩下的,只是在血与火之中形成的战斗情谊。

    这所城市已经没有力量坚持到明天rì落,这是大伙早已预料到的结局。实际上,从上次索都进攻cháo州被击败,匆匆离去后。cháo州守军就知道,下一波的攻击,将更加凶猛。

    没有人会侥幸地希望援军在下一刻出现,也没有人幻想着杀人魔王索都这次和上次一样,半途中匆匆撤军,甚至连是否能活下去都没人去想。他们是一群绝望的人,坚守的理由,只是为了男人的尊严。

    宁可战死,也不做狗的尊严。

    大人,喝口水吧!老儒马文礼颤颤微微地爬上城来,将一个带着体温的铜壶递到了马发的嘴巴边上。

    多谢夫子,孩子们呢,都上船了吗?马发接过铜壶,却没有喝,低声问道。

    最后几个蒙童已经上了船了,今天后夜的时候方将军带他们冲出去,顺着韩水而下,先到南彭(南彭群岛,在cháo州附近海上的小型岛屿群)在去避难。等风声小时,再送他们到福州去,交给文大人看顾!马文礼低声介绍道。

    嗯,把所有余粮拿出来,给孩子们带足了,让随行的士兵尽管吃饱。我华夏绵延到今rì,就是靠这些读书的种子。大宋的将来,还是得靠他们!马发带满血迹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一瞬间,指点江山的文士风采又回到了身上,仿佛城外数万大军已经不存在了般。

    知州大人尽管放心,方将军是个知道轻重的人!马文礼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将一切安排好,大人,喝些水吧。明天还有恶战呢!

    嗯!马发答应着,把铜壶举到了嘴边,正yù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老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夫子,你先喝,我再去城垛边上看看!马发轻轻地将铜壶交回了马文礼手中,转过身,慢慢地向下一个垛口走去。

    老儒马文礼愣了愣,端着铜壶又追了过去,大人,大人,趁热喝些吧,你一rì未吃东西了!

    马发回头,从夫子手中接过水壶,轻轻地递到一个年青士兵的嘴边。士兵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感动。接过水,在被热血烧裂的唇角抿了抿,又交回了马发手里。

    大人,大人,马文礼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知州马发向前走了几步,将水壶又交给了下一位弟兄。

    另一个年青人接过水壶,莫名其妙地看着马发和焦急万分的马文礼,不知这壶水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就在这时,第一个喝水的青年头一歪,软软地跌倒在地上。

    你这黑了心的老贼!正yù喝水的士兵将水壶远远掷了出去,一跃而起,将刀架在马文礼的脖颈上。附近的几个士兵也跳起来,团团将老儒马文礼围在中间,只待马发一声令下,立刻将这有勾结外敌试图投毒的老儒砍成碎片。

    放开夫子,他没有恶意!马发摇摇头,以不能拒绝的口吻命令。

    愤怒的士兵们向后退了几步,依旧将马文礼围在中间,他们不明白,知州大人为什么对这吃里扒外的老不要脸如此客气。

    小五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壶里是蒙汗药!马发弯下腰,将刚才喝水的年青士兵拦腰抱起,放到一个避风的城角,你们看,小五睡得多香。老夫子只是想让我睡着,然后把我偷出城去。夫子,你太不会撒谎了,从上了城,手就一直在抖!

    大人!老夫子马文礼不知该说什么好,颤抖着,花白的胡子上全是泪。

    夫子,方将军就在城下等着吧,把他叫上来,跟弟兄们告个别吧。走出去,把咱cháo州男儿死守孤城的事让全天下人知道。让他们知道,咱大宋男人,不都是伸长脖子等死的窝囊废!知州马发笑着走过来,拉住老儒干枯的手,夫子,你也走吧。国家危难之际,有人需要为他死,更多的人却应该活下来,保存国家的血脉!

    大人,末将在啊!城脚下,揭阳人方胜早已泣不成声。他和老儒马文礼商量好了,熬了一壶放了蒙汗药的茶给马发,打算把马发放到运送儿童的小船上偷出成去,他自己代替马发守城,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被马发识破,所有计谋功亏一篑。

    捷夫,相交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么,马发笑着走下城头,拍打着方胜的肩膀说道,我是大宋的知州,cháo州在这,我的职责就在这。你把我运出去,蒙古人没杀我,我的良心也放不过我。你走吧,带着夫子,还有那些孩子。趁夜冲出去,城中愿意走的百姓,今晚也跟着冲,能走多少算多少。我和将士们用鞑子的血,给你们送行!

    大人!几个闻讯后聚拢过来,yù劝马发离开的将领全被马发的话噎住了,规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众人回转身,悄悄地去整理铠甲,兵器,在黑暗中等待,等待着决战时刻的来临。

    几艘小船沿着水关,瞧瞧地划入韩水,慢慢向元军的水寨划去。

    近了,近了,突然,守军发现了水面上的异常,大声呼喝起来。战鼓声,报jǐng的号角声,响成一片。

    带队的宋将一声轻喝,小船骤然加速,迎着黑夜中的箭雨向前冲去。几个划桨手被流箭shè中,晃了晃,栽进了河水。立刻有人扑上来,接替了他的位置。鼓角声中,小船向扑火的飞蛾一样,扎向元军水寨。

    举火!宋将低沉的声音盖住所有鼓角。

    烈焰在放了油的船头骤然腾空,浓烟中,桨手们用力划着,划着,划向越来越近的元军。

    弃船,出击。领队的宋将咬着钢刀,带头跳进了河水。船上的弟兄跟在他身后跳了下去。失去控制的火船闯入元军水寨,裹起越来越多的浓烟。睡梦中被惊醒的元军乱成一团,在甲板上拥挤着,躲闪着,眼睁睁看着牛头马面在火焰中露出笑脸。

    一个粗通水战的汉军百夫长提起汲桶,刚刚把吸水一端插入河中,还没等拉组织人拉动活塞。水下,突然掀起一道黑sè的浪。

    浪头顺着汲桶越过船舷,打在百夫长的脸上。没等他张口叫骂,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胸口。赤着上身的大宋士卒把刀,扑近满船乱军中。

    喊杀声从水寨中响起,没人预料到,承受了二十余rì围攻后,守军依然出来夜袭。措手不及的北元将士慌乱地抵挡着,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最有效的抵抗。处处的烈火,处处的厮杀声,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烈火,照亮了水面。

    几艘大船,几十艘木筏子,载着城中的儿童,和大批百姓,从元军水寨前冲了过去。船上静悄悄的,数千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被烈焰映红的江面,还有火海里奋战的身影。

    那些身影,就像涅磐中的凤凰,用生命,跳出了一生中最美丽的舞蹈。顺着这舞动的节奏,无数大元士兵掉进水里,掉进火中,失魂丧胆。

    火海被慢慢抛在了身后,渐渐消失于黑暗中。眼前的水面越来越宽,侧面吹来的风也有了丝丝凉意。

    跟在船队后头的竹筏渐渐散去,百姓们弃筏登岸,开始再一次流离。正东方,慢慢有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将天际烧得像昨夜的烈火。

    快到入海口了,只要从澄海寨的守军面前冲过去,几船的学童就可以安全离开。都统方胜用血红的眼睛回望西边的江面,那个方向,已经没有了cháo州的影子。

    天亮的时候,就是索都再次攻城的时候。马将军,cháo州的兄弟们,就要走向人生最后一程。

    血从方胜嘴角流下来。他恨,恨鞑子的残忍,更恨大宋行朝,被cháo州支援了那么久,关键时刻,居然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海上,至少还有十五万大军啊,而城外的索都,不过是五万兵马。

    将军,前方出现战船!有士兵冲到方胜身边,大声汇报。

    什么!方胜大吃一惊,三步两步从船尾跑上船头。极尽目力向远方看去,逆着水流,看到十艘大舰高扯着帆,快速向自己驶过来。

    旗舰所有士兵上甲板,准备肉搏。第二舰和第三舰准备突围,不与来敌纠缠!方胜利落地下达的准备迎敌命令。心中涌起几分悲凉。

    自己这方,只有三只中型江船。而对方,却是三艘样子古怪的福船,和十艘尖头、斜底的广南铁栗木打造的战舰。不用靠近,单凭船只,已经分出了胜负。

    都统,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入水!一名都头走上前汇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看见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叼着短刀,手持锤子和凿子,站在船弦边。

    告诉弟兄们,别与人拼命。一会开战,尽量将落水的孩子接上岸,方胜摇摇头,低声吩咐道。铁栗木是广南特产,遇水后,硬得像铁疙瘩,区区十几个人,根本没机会把对方的船底凿开。

    一会儿,能救多少孩子就救多少。然后带着他们离开,让他们别忘了自己是宋人!方胜大声喊道,低头抓起身边的大弓。纵使命运要让他们这伙人灭亡,在接受命运那一刻,他也要让元军付出血的代价。

    对面的船,越迫越近了。突然间,方胜放下了弓,整个客舟被欢呼声充满。所有人看清楚了,对面的船帆上,浓墨重彩,涂着的一个宋字。

    在百余名宋人的齐力推动下,绞盘缓缓旋转,投石机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将用于配重的装满泥沙的柳筐慢慢升起。

    马哈马沙用带满戒指的手量了量,指了指杠杆的上的标尺,几个大食人呼喝着,命令士兵将更多的柳条筐挂在配重端,同时,将驱赶着宋人,将一枚标有重量的圆形石蛋,抬进炮兜里。

    放!马哈马沙一挥手,站在高台上的cāo炮手扳动机关,放松配重。装载了数千斤泥沙的柳条筐借着重力忽地落下,将杠杆另一端的石头弹丸远远抛了出去。

    带着呼啸的风声,石蛋掠过cháo州城墙。几所临近城墙的房子瞬间变成了瓦砾堆,大地震颤着,发出隆隆的回响。

    减掉一百斤沙筐马哈马沙大声命令。临近他的另一台投石机快速开始运作,在皮鞭与钢刀的威逼下,被抓来的大宋青壮不情愿地爬上调节台,肩扛手抬,将标记着重量的柳条筐卸下来,放到一边。

    城里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劳碌的奴隶们绝望地想,前几rì,他们还能凭借站在城墙上的优势,发shè火箭和万人敌(一种可抛shè的火药包,用于防守)来破坏蒙古人的投石机,而今天,他们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巨大的石弹丸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在回回人马哈马沙的修正下,一点点靠近城墙。

    放!又一颗石弹随着马哈马沙的命令飞出,呼啸着砸中了城墙角的敌楼。青砖搭造的敌楼立刻像豆腐一样被切了下去,烟尘冲起,遮住初升的朝阳。

    这样的配重刚刚好,马哈马沙用手比了比,示意所有投石车参照刚才的那一次shè击调整配重。二十几巨投石机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伴随着蒙古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将石弹抛向半空。

    地面上出现巨大的yīn影,风雷之声从天空划过,巨石弹丸砸在cháo州城那已经残破的城墙上,一块,两块,三块。城墙摇晃着,颤抖着,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轰然裂开了一条三丈余宽的大口子,将城内宁静了数百年的繁华全部暴露在强盗的眼底。

    呜――呜――呜,凄凉的号角声在中军大纛下响起,一面金黄sè的战旗伴着角声缓缓升到与大纛同高。看到令旗的千夫长查干巴拉呐喊一声,带着千余武士向前驰去。

    抛石车停止了惊雷般的shè击,接下来的声音却更令人恐惧,那是千余支羽箭飞向天空的声音,带着风,带着箭头撕破破空气的声音,从城墙裂口处shè了进去。

    蒙古骑手嗷嗷叫着,一边shè击,一边策马从护城河畔跑过。只一轮驰shè,裂口处已经不可能再有生命。密密麻麻的羽箭扎在城墙后的屋檐上,街道上、民居的土墙上,如同吸血蚂蟥般,将一切可能藏有生命的地方扎满。

    城内依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透过破碎的城墙,索都可以看见远处的街道上,有百姓和士兵匆匆跑动的身影。那是昨夜没有趁乱突出重围的人,他们正努力在街道上堆建着各种障碍,试图推迟一个城市灭亡的时间。

    命令那新附军架桥,查干巴拉的千人队用弓箭掩护,野律赫的千人队和那些汉军准备,等桥架好后马上从城墙缺口处冲过去!索都冷冷地命令道,鼻孔兴奋地一张一合,仿佛已经嗅到了渴望以久的血腥味道。

    是,左右答应一声,高低错落地升起几面战旗。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彼此配合着,靠近cháo州城,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材用车推过去,横向护城河对岸。城中断墙后冲出几个幸存的宋军,试图阻止新附军架桥,立刻受到了蒙古弓箭手的照顾。千余蒙古人同时对付几个目标,轻而易举地将守军压制住。木桥一点点延伸,终于,另一端落到了护城河队岸。在河岸边等待已久的探马赤军和汉军将士发出一声欢呼,快速按事先排好的次序从桥上跑过,越过倒塌的城墙,冲进已经没有防御力量的城市。

    进城、永不封刀!索都兴奋地举起马刀,对着身后的将领们喊道。

    随军将士响起狼嚎一样的欢呼,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命令。不封刀,即意味着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已经被索都判处了死刑。

    辛苦了二十余天的将士们可以为所yù为。

    弟兄们,冲,财富和女人在城内等着我们!一个蒙古将领回身呼喊到,带着本部人马冲了出去。

    第一波跨过木桥的士兵已经冲进了城内,与守军短兵相接。一个又一个大宋将士倒在cháo州街道上,用生命阻挡着元军前进的脚步。

    几个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挥舞着镇尺跑上街头,试图减缓屠杀者的脚步。

    杀!蒙古武士嚎叫着,将短矛刺进提着镇尺迎战的读书人肚子,长袍立刻被血浸透,读书人不甘心地握住矛杆,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布满碎木的街道上。

    笃、笃、笃,几支冷箭从元军队伍中shè出,将一个试图逃走的屠户shè翻。那个屠户刚刚用杀猪刀捅了一个探马赤军伙长,倒下时,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杀,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这是索都下给士兵们的命令。屠城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制止南蛮人的反抗。这个cháo州城,先后羞辱了蒙古人两次,第一次,他让索都的数万兵马刹羽而归。第二次,他以一支孤军坚守了二十余rì。

    这样的城市不能留,留下来,必然是反抗者的榜样。

    索都兴奋地咆哮着,指挥着一支又一支千人队加入到屠杀行列。又一个城市要变成牧场了,过几年,血染过的土地会格外肥沃,蒙古人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放歌,看着白云一样的羊群在原野上飘动。

    有人在城中点起了火,浓烟从城市中各个地方升起。抵抗者的力量随着浓烟位置的推移,一点点退向cháo州府衙。蒙古武士、党项劲卒、汉军、新附军、彼此配合着,专业地进行着毁灭文明的工作。

    咦!某个新附军百夫长无意间低下头,捡起了一块拌了他的碎木头。

    新劈开没多久的木材上,湿漉漉的,沾满了抵抗者的血。在那殷红的血sè下边,却是湿漉漉的,带着股菜花的清香。

    坏了,大家不要放火,不要放火!百夫长疯了般地喊道。

    没有人理睬他,杀红了眼的蒙古武士,探马赤军,在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边,点燃火把,将更多的房子点燃。

    没有什么比毁灭城市更让人感到愉悦。每一个火头升起,都摆着无数人的欢呼,有蒙古人,有党项人,有契丹人,有汉人和他们的兄弟南人。

    士兵们如发了疯般,完全沉浸在索都赏赐给他们的娱乐中。永不封刀,城中所有财富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抢。所有女人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jiān污,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几个幸存的女子。所有房子都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烧,就怎么烧。

    不要放火啊!百夫长叫喊着,看着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

    知州马发站在府衙内,听着衙门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轻轻地笑了。作为大宋地方官员,他已经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几个白胡子士绅笑着说道。

    是啊,差不多了!马发笑着,擎着一支火把,走到院子中间。无数受了伤无法撤走的士兵,和无法撤走的百姓笑着围了过来,把马发围在zhōng yāng,仿佛要和这位和蔼亲切的地方官员出游shè猎。

    会挽长弓如满月,西北望,shè天狼。

    砰,,一颗烟花骤然从城内升起,爆裂,满天花语纷纷落下,一瞬间,比天边的太阳还明亮。无数道火苗窜起来,沿着街道,沿着墙根,沿着屋顶。

    木制的民居,竹制的小楼,还有青砖碧瓦的豪门大院,学馆祠堂,一齐燃烧了起来。烈焰协裹着浓烟,吞噬着城中的生命。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宋人,不分国家,不分语言,不分宗族,一同裹进遮天烈焰里。

    杀入城中的元军四散奔逃,拼命向城外跑去。大批赶进城中的参与杀人游戏的士卒不明白城内发生了什么变故,收拢不住脚步,与逃跑者撞在一起,相拥着滚在地上。无数双脚步踏过来,将倒地者踏成肉泥。

    南蛮子用火,南蛮子用火……,有北元将领绝望地喊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这场火灾,还是城内守军刻意引诱他们进城同归于尽。

    先前通向快乐的天堂的城墙豁口此时已经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士兵们拥挤着,不惜拔刀相向。几个元军将士被火焰追上,卷进烟尘中,身上的皮甲成了夺命陷阱,呼啦拉,火苗窜起老高。几个探马赤军嚎叫着从火堆中冲出来,冲向倒塌的城墙,没等靠近,就被争着出城的其他士兵用刀砍倒,身上的余火被自己的血浇灭,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整个城市都燃烧起,烈焰翻卷着,烤得天空一片血红。

    宋景炎三年六月,索都还攻cháo州。宋知州马发城守益备。索多塞堑填壕,造云梯、鹅车,rì夜急攻,发潜遣人焚之。凡相拒二十馀rì,城墙为回回炮所毁。索都下令屠城,及午,天忽降烈火,军士死伤无算。

    后人修著的《续资治通鉴》如是记载。抱着个人的观点,史官刻意忽略了当时流传的伤亡数字。留在cháo州城没有成功突围的百姓七万余人死于火海中,或者北元士兵的屠刀下。而元军,也有两千多人在火灾爆发时来不及逃走而被烧死,近万人受伤。

    史书没有记载,到底是元军屠城时四下放火引发了cháo州城的这场天灾,还是守将马发刻意纵火,与攻入城中的元军同归于尽。

    这场烈火带来的震撼也远远不是伤亡了多少军民可描述。事后,索都继续东进,遭到了地方武装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很多山寨都战斗到了最后一人。而他的屠城政策的效果越来越差,个别城市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折腾得北元大军来回奔波。

    比历史更jīng彩的是后世的评论,谈及这段血与火的历史,一些传统的史家自然对马发这种抵抗到底的行为给予了很多赞誉,认为他们最后与城俱殉的壮举,极大鼓舞了当时的抵抗力量,展示大宋帝国除了柔弱与繁荣外,血xìng的一面。而一些新cháo的学者,则认为明知道守不住却依然选择坚守,是对百姓不负责任的做法,在此案中,马发比索都罪孽还大。

    当然,这还不是最有特sè的观点。最有特sè的观点出自一个没读过几天书却自视才华横溢的年青人笔下,他比较了元军在江南的百余次屠城行为和cháo州大火的一些历史记录得出一个结论,是马发的抵抗,才引发了索都的屠城。而知州马发是个沽名吊誉的伪君子,他为了成就自己的忠义之名,不惜在城中放火,让几万百姓给自己殉葬。虽然这个观点和强jiān案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受害人的抵抗激发了嫌疑人的兽yù的说法一样,不值得一驳。但发布了这个观点的人,却的的确确为自己博得了极大声名。

    cháo州大火的第二天夜里,一支舰队沿韩水逆流赶到,趁夜再次袭击了北元水营,让索都麾下的这支内陆水军遭受到了灭顶之灾。一百多艘船被焚毁,三千多人阵亡。

    方将军,你打算去哪?站在甲板上,透过望远镜看着余烬刚熄的cháo州城,破虏军水师统领杜浒对自己身边的将军低声问道。

    这么大的火,城中肯定不会再有一个活人,回cháo州已经没有意义。而像方胜这种年青并有才华的将领,正是自己麾下由海盗组成的水师所缺乏的。

    先去上游找个地方避一避,然后回cháo州方胜红着眼睛回答。他与杜浒在汕头相遇,安顿好了船中蒙童后,星夜赶回cháo州增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愤怒的杜浒率领一群海盗消灭了索都麾下的水上力量,但元军的血,换不回cháo州城的重生。

    小心些,索都的队伍没走远杜浒有些失望,但很快放下了拉拢的念头。他理解此时方胜的心情,家园虽然已经被焚毁,但那毕竟是他们战斗过的土地。蒙古人的报复心极重,他们在水战中吃了亏,陆上一定会想办法找回来!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方胜咬着牙回答,带着自己的百余弟兄走下杜浒的座舰,踏上破虏军为他们准备的小舟,慢慢划向冒着黑烟的断壁残桓。

    索都麾下还没完全撤走,蒙古人的斥候就在河岸上不远处驰骋,但方胜对此视而不见。cháo州城没了,他们这些幸存者已经比同伴多活了很多天,剩下的生活,就是复仇与战斗。

    方将军,等等,我们一同去cháo州!杜浒的舰队从后边又追了上来,缓缓护卫在方胜左右。失去水上力量的元军涌到岸边,沿着沙滩徒劳地向舰队发shè火箭。被江风一吹,火箭没等达到shè程,纷纷落入水里。

    把咱们的宝贝推上来,给鞑子尝尝鲜!海盗船长龙鹰大声命令。这支由少量破虏军和大量海盗组成的舰队组织有些混乱。杜浒带队时间短,还没在军中树立绝对的权威。

    炮手们看看杜浒,用目光向他请示是否执行龙鹰的命令。

    回答他们的是一个宽厚的笑脸。经历过一次生死,杜浒的心胸比原来开阔得多,点点头,低声命令道:三连shè,尽量打人多的地方!

    哎!炮手们答应一声,快速跑下甲板。风云号战舰是唯一配备了火炮的小型舰船,左右两侧二层甲板中各配了两门小炮,在昨夜激战中,这两门炮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多元军战船没等靠近,就被炮弹炸穿了侧舷。

    几枚炮弹呼啸着飞了出去,落在岸边。十几个蒙古弓箭手被炮弹送上了天空,剩下的元军抱着头,快速撤离了河岸。

    是传说中的轰天雷!有人大声喊道。未知力量是最恐怖的,当年北元进攻襄阳,凭借阿拉伯人改进的杠杆式回回炮,成功瓦解的守军的抵抗意志。而遭遇到不可战胜的力量时,蒙古武士并不比汉人勇敢。

    吃了亏的北元将士不再靠近岸边,破虏军也停止了shè击。十几只战舰,在元军面前耀武扬威,缓缓而过。破虏军大将杜浒站在甲板上,刀疤纵横的面孔带着微笑,他想到了另一个对付元军的好方法,文大人在百丈岭上rìrì给大伙讲解游击战。而破虏军却因为快速发展,远远脱离了游击战范畴。

    眼前的方胜,还有那些被征服地区的抵抗者。游击战的战术,对他们来说更适用。

    杜浒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命人划着小船,送到了方胜的小舟上。那是自己记录的游击战术,由文天祥的讲解而实战经验总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文大人已经在元军控制地域洒下几支火种,自己可以帮他洒下更多。

    酒徒注:1、正史,索都两度进攻cháo州,第二次,cháo州知州马发战死,索都因自己损失太大,下令屠城,全城老少没留一人。

    2、文中投石机为杠杆式投石机,是蒙古人军中利器,比弹shè式投石机shè程远,准确度高。

    暴雨肆虐地抽打着地面。

    在这多灾多难的时代,天上的风云也变幻莫测。狂风夹杂着大量的雨水从海面上冲过来,肆意纵横。闽江上,黄sè的巨浪像山一样高,在风和海cháo的双重作用下,一会拍向天空,一会儿扑向堤坝。

    风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比风雨更迷茫的,是看风雨里的人。

    闪电从半空中砸下来,照亮祥云观正殿上一干神明的脸。所有土偶木梗都垂着眼帘,对侧殿密谋的诸人视而不见。

    这样的天气,通常没有什么香客善人前来施舍。偏偏堂下站立的,是一群被雨水打得像落汤鸡一样道士,围着道观里的诸神,低声细语。

    火云道长,天师可是传下了口谕,见达chūn将令,就如天师亲临!靠近窗子的一个麻脸汉子声音稍大,惊得所有人都不安地后退了几步。伸长脖子,四下里打量了好几回,才有一个头发稀疏的老道低声叱责道:多福,你乱讲什么,大家既然来了,心里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达川先生当然不急,你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有宅有田。而我等却是住观的,当然要权衡时势了!麻子脸不高兴的把老道的话顶了回去,同时暴露了自己着急的缘由。龙虎山教规不严,弟子分为居家修行的先生和住寺修行的道长。通常家里有产业的,都不入观。而没有恒产者,则挂靠在道观内,靠着平rì百姓的捐献和道观的地产过活。偶尔兼一些装神弄鬼,欺压良善的买卖。

    眼下文天祥在福建路北三州鼓励工商,均田免赋,减租减息。大部分没有田产的流民都分得了土地,一些长期租种寺院田产的佃户也开始与寺院协商减租。这让一些道观寺庙的损失巨大,每年光田租就少收百余石,所以从道观主持火云到洒扫的道士,一个个都急得直跳脚。

    只是刘子俊那厮在福州城眼线众多,一旦乌大人失败,大伙都担待不起!道观的主持火云道长犹豫着,对即将做的事情有些举棋不定。

    按情理,五斗米教的传人,的确该唯蒙古人马首是瞻。早在蒙古人还没南下之前,忽必烈已经派遣特使,秘密选召了三十五世天师张可大,双方相谈甚为投机。此后,五斗米教教众在元军南下时,就充当起说客和眼线的作用。作为回报,忽必烈命令张天师主领江南道教,所有五斗米教信徒的田产不交田赋,生意人也可免税。

    这种优惠政策让五斗米教迅速膨胀为江南第一大教派,隐隐已经有了凌驾在北方的全真教之上的势头。与全真教的清净无为的讲求不同,五斗米教崇倡入世修行,道门弟子与官府往来极其频繁,相互之间利益瓜葛非常大。

    文天祥打下福建北方三州半土地后,大力推行他的战时新政。祥云观昔rì在北元享受的特权荡然无存,佃户要求减租,投身于五斗米教中请求庇护的小商贩也因为破虏军控制地区开始实行一税制而纷纷离去。

    利益受到损失后,一些教徒已经暗中和城内豪强勾结,向破虏军施加压力。此时接到达chūn命令,要求他们配合蒙古武士乌云其,云游道士柳青扬等人刺杀文天祥,热情更是大受鼓舞,不顾外边天气恶劣,聚集在祥云观中商量对策。

    观主火云却是个持重的人,虽然自家产业在文天祥的治下受到了些损失,但一方面迫于文天祥兵势,一方面迫于内心压力,迟迟不肯让归他隶属下的几位武艺高强的道士出手。

    火云道友,我看,时不我待啊。当年皇上与天师相遇,天师曾预测二十年后,天下一统。眼下二十年之期已经过去大半,而文疯子却不肯顺应天命,还百姓于太平盛世。并且用的全是闻所未闻的邪魔歪道,恐怕是妖孽转世,为祸人间来了。为天下苍生计,我辈也应该仗剑除魔!衣着光鲜,背着宝剑的青阳道士分开众人,径直走到火云面前说道。

    他俗家姓柳,是个扬州jì院出生的小混混儿。后来加入了天师教,在鞑子南下时屡立奇功。这次达chūn特意派他从广州派来与福州道友联络,让他骨头都轻了几分,说话间隐隐带着尚方宝剑在手的优越感。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特别像命令。只是嘴巴有些歪,说起话来眼角和嘴角同时抽动,给人yīn阳怪气的感觉。

    这句话的分量非常之重,非但主持火云,殿中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三十五世张天师曾经在忽必烈面前预言,天下在二十年后统一。这句话增添了忽必烈南下的决心,也成就了五斗米教的声名。眼看着文天祥的势力越来越大,如果到了天师预言的二十年之期,大元将士还像现在一样,忙着四处救火,五斗米教的神话就要破产,非但大批信徒会流失,蒙古人的支持也将不再。

    见众人都被青阳道士的话打动,头发稀疏的达川居士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可我常听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前些rì子文天祥的文集付梓,贫道在市面上买了一本,其中有语,深以为然。其以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学派道统之争则在国家之下。由是看来,我一宗一派之兴衰,真的比百姓生死、国家兴亡还重要么?

    众人之中,他是坚决反对接受达chūn所派任务的。蒙古人所过之地,尸横遍野,本来就与道家的悲悯之心格格不入。三十五代天师与其合作,已经是下乘之举。但有着北方全真教的榜样在,还可以推说是为了劝说忽必烈减少江南地区的杀戮,用谎言搪塞天下悠悠之口。如果五斗米教真的成为蒙古人手中的打手,从暗处走到台面上,恐怕针对文天祥的yīn谋曝光之rì,也是教名扫地之时。

    百姓利益高于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党派利益,这在国家四分五裂,外寇趁机入侵的文忠那个时代,已经是很多读书人都认可的准则。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富豪之子,奋不顾身地加入到八路军中,加入到抗敌第一线去。但在宋代,却是无异于平地的一声惊雷,让很多人猛醒。

    宋代三教,儒、释、道,已经全部投靠了大元。受他们的影响,很多人以为,蒙古人一统天下,是天命所归。与天命相比,那些大屠杀都可以忽略。况且蒙古人上层已经接受了理学为治国思想,并给了寺院道观足够优惠政策,这相当于接受了儒家整个学派和汉人的全部思想。所以,从学派利益而言,应该把北元放在正统行列,忽略那些野蛮的盗贼行径。

    针对这些说法,文天祥和陈龙复采取报纸的方式,将文忠记忆中,那些关于国家与民族命运的讨论刊刻出来,散发于民间。这些处于数百年后著名政治人物笔下的论点,非但新颖,而且引经据典,让人难以辩驳。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凭此言,已可诸其心!青阳道长连连摇头,整个身子跟着脖子扭动,仿佛是麦田上的稻草人般,看上去非常不协调。文贼此言,已经违背了儒学jīng义。偏偏此人凭借手中之兵,和福建路的物力,大肆印刷他的妖言!我辈再不出手,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受到其迷惑

    可几个当地大儒,都对此言点头称是。并且,印此文,也无需太多耗费,破虏军设在江边的活字印刷机,一天可印书数百张!达川居士反驳的声音随之升高,双目中透出jīng光,仿佛刀一样,刺到青阳道士脸上,倒是青阳道友,如此不辞辛劳为蒙古人奔走,不知究竟为何?

    为了我教发扬光大!青阳道长上前两步,肩膀挺直,衣袖间透出了几分杀气。大概是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除魔卫道,乃我辈职责!无论杀不杀得了此贼,我等也可一举成名!

    这是一句真话。无论刺杀行动是否成功,青史之上,伴着文天祥的名字,总有这些跳梁小丑的身影。

    无论这个身影是善是恶。

    恐怕是为了道长的心魔吧!达川先生后退了两步,手轻轻地按到了剑柄上。他有一种拔剑出鞘的冲动,虽然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未必敌得过眼前这个青阳道士和他带来的爪牙。

    干这种yīn暗中的勾当,最忌讳的就是内部出现不协调声音。火云道长看到此状,赶紧出来打圆场,二位道友别冲动,别冲动,咱们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还怎么从长计议,乌力其大人已经等了一整天了,你们到底愿意不愿意服从天师之命!青阳道长借势发威,大声喝问。有蒙古人在背后撑腰,他根本没把当地的道士们放在眼里,如果不是需要当地这些家伙配合,选一条合适的行刺路线,并当撤离时的替死鬼,他早就和蒙古武士们一起行动了。

    喀嚓,一声惊雷在观中响起,闪电照亮众人yīn晴不定的脸。

    如果抗令不遵的话,大家知道什么后果,纵使天师不怪罪,达chūn大人那里,也未必…,一个道士yīn森森地暗示。

    贫道愿意,贫道愿意!麻子脸道长第一个跳出来响应。得罪了文疯子,咱们只管跑路便是。得罪了蒙古人,那可是屠城的下场,到时候大伙一块人头落地,还修什么道?

    算贫道一份!有个道袍褴褛的卖符水者躲躲闪闪的回应。目光不敢与众人相接,捏斜着溜到青阳道长身后。

    我去,贫道愿听青阳道友调遣!一个居家修行的先生叹息着回应,刚才麻脸道长说得对,一旦败露了,文天祥是斯文人,不会杀大伙全家。而不答应此事,看刚才青阳道长的脸sè,达chūn真的打回福州,一家大小的难逃活命。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大多人抱着这个心态,像青阳道士表示了顺从。祥云观主持火云看了看众人,无奈地点点头,代表了观中众人,接受了青阳道士的领导。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不应承下来,恐怕今天就要给这伙人祭旗。老子给他个出工不出力便是!达山居士犹豫着,判断着,终于也表示了屈服。

    那贫道可就代天师传命了。从今天起,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此观半步。依照乌力其将军得命令行动青阳道长施施然,走到了所有道士们的面前,低声命令,有违抗命令者,诛;执行任务推三阻四者,诛;临阵不前者,诛…….

    冷森森的声音,在侧殿中回荡。帘外的雨越下越大,天仿佛发了怒一般,不停地将一道道闪电劈下,劈下。

    你们的任务是,到北元后尽快将这笔钞花出去,换来我们急需的物资。记住了,大伙彼此互不相识,都是苏溪人!黑暗中,一个声音低声吩咐。

    雷声响起,闪电照亮面前众人的脸,刘子俊挥挥手,十几个商贩打扮的人起身告别,消失在无尽雨幕中。

    背着手,儒者打扮的刘子俊望着帘外风雨,内心亦如闽江上的惊涛一样翻腾。

    他主持着一条看不见的战线,而这条战线上的交锋,惊险犹胜两军阵前。邵武一战全歼页特密实后,破虏军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号召力已经渐渐取代了朝廷。这使福建北三州不得不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大批有志之士前来投奔的同时,北元、地方宗族的割据势力的间谍也接踵而来,刺探军情,收买将领,盗窃武器图纸,各种花样层出不穷。

    以他为首的破虏军敌情司已经和各方势力进行了多次交锋。一些勾结北元的豪门大户被连根拔除,但敌情司的损失也很巨大,几十个老兵战死在黑暗处。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rì会专门主持见不得光得勾当,刘子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变化为什么这样快。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变化,适应着这个时代,也适应着丞相文天祥的步伐。有人比自己牺牲更多,何时长久做了道士,游走在各地豪杰之间,拉拢、劝说那些新附军中的动摇将领,并联络各地抗元的豪杰。陈子敬做了和尚,带着一伙弟兄活动在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等敌军身边,为破虏军提供最准确的情报。承担风险最大的是文丞相的同窗好友谢枋得,他潜入了大都,专门在北元内部挑拨生事,贿赂官员,从内部瓦解敌军。

    刚才那批商人打扮的弟兄,带走了一批隐藏在邵武群山中的科技司最新伪造的大元交钞,这种在科技司工匠眼中毫无技巧可言的中统元宝交钞,通过水利印刷机和活字技术,可以轻易的复制出来,比原来的交钞更像真的,并且连该钞左上角斜捺的一方标明真伪的长方形印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合马主持发行的交钞没有任何抵押,朝廷需要多少,尽管发行多少,不管实际上市面上有没有那么多财产存在。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对百姓财富的掠夺。而破虏军帮助阿合马发行这批,只不过是在北元朝廷里分一杯羹,通过地下渠道运送到北元后,迅速低价出手,换成福州地区的必需品带回来,满足地方建设和军队装备的需要,同时给敌情司提供充足的经费。

    对于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所造成的后果,刘子俊心里很清楚。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大元的交钞比手纸还不值钱。但他心里已经不再有一丝负罪感,天xìng诙谐的谢枋得有句话说得好,为了将禽兽兽赶出家园,我们不得不变成了禽兽!这非但是他自己,也是所有敌情司人员的切实写照。

    他现在担心的是文天祥的安全,各地送来的情报一致表明,北元已经将进攻的重点转向了福建。而周围的新附军那里却没有任何动作。汉军都元帅刘深正在南剑州外围,和许夫人的兴宋军周旋。索都的人马,被杜浒麾下的海盗和漳州一带的义军,拖得疲惫不堪。连达chūn本部人马,都徘徊在广南东路和江西南路之间,与陈吊眼捉起了迷藏。

    这不是元帝国的习惯作为。新附军不敢前来进犯,这一点很好理解,页特密实被杀后,他们已经被破虏军吓破了胆子。而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却未必这么好对付,他们作战目标明确,喜欢直奔主题。轻易不会被一城一地的得失羁绊住。

    只能说,达chūn除了在完成对破虏军控制地区合围战略部署外,还采取了另外的招数。这个招数是蒙古人的习惯,破虏军敌情司也采用过。简单、高效、上次通过两浙东路的新附军将领之手,军情司的人轻易地除去了陈牯,瓦解了一次有组织的进攻。这次,刘子俊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达chūn会采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破虏军。

    文天祥是一军的核心,如果能把他除去,破虏军就有可能瓦解。站在达chūn的角度,刘子俊认为这是击败破虏军的最简单方法。而手中的一些蛛丝马迹也表明了,这种危险也越来越临近。

    我该怎样做?刘子俊敲打着窗棱,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而贸然展开全城搜捕行动,惊扰了百姓不说,文丞相也会训斥自己。但若不及时采取行动,则是对文天祥的生死不负责任。谁都知道丞相是个亲民的好官,百忙之中,喜欢抽时间到出府,到地方上走走。

    大人,有客人求见,他说有机密的事情找您!亲兵匆匆走到刘子军窗前,低声说道。

    谁?

    不知道,好像是个出家的和尚,但一脸杀气!亲兵低声汇报。十几个值班的侍卫已经窜出了屋子,藏到了院落中的黑暗处。

    请他进来,我在书房等他!刘子俊点点头,信心实足的吩咐。侍卫们的表现让他鼓舞了他,如果风雨注定要来,那自己也只能坦然相迎。那些邪门手段对付本无战意的新附军好用,对付上下抱成一团的破虏军,却未必好使。就凭刚才那几个侍卫的身手,已经不是普通江湖刺客所能达到。刘子俊不信,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能力比百战老兵还强。

    阿弥陀佛,贫僧无果,参见大人!伴随着一声佛号,雨幕中出现一个坚实的身影。

    酒徒注:1、关于五斗米教与忽必烈的交往,在baidu上可以查到,非杜撰。

    2、伪钞问题和货币贬值问题,在正史中的元朝,非常严重。一方面是由于制钞技术不过关,另一方面是因为朝廷无本钱乱发钞票。个别地区,甚至形成了假钞专业化利益链,官府和百姓一同制造假钞。

    听说北元派遣刺客来暗杀自己,文天祥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刘子俊预料中的震惊。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没有所谓的国际舆论和国家形象,北元会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打击自己的敌人。世界上最早的生物武器绝对不是西班牙人在战场上率先使用的,将得了传染病的人和牲畜尸体抛入城中,利用疾病击败对手的手段,是蒙古武士的专利。

    同样,屠城和灭族,一方面,是因为蒙古人的残忍。另一方面,是因为这种手段的确起到了瓦解对方抵抗的效果。

    在这个时代,一切能打击敌人的手段,都被视做合理手段,蒙古人无所顾忌。

    当然,自己对付北元也不需要那么多顾忌。侵略者未出国土前,一切可采用的手段都是正义手段。

    现在,交战双方比的是谁将各种战术结合得更巧妙,运用得更娴熟而已。

    丞相,咱们是不是将卫队调出去….?刘子俊试探着打了杀人的手势。文天祥那幅泰然处之的态度让他有些迷惑,好像他自己不是被刺杀目标一样。

    不必,先放他们一段,反正,有无果大师在!文天祥笑了笑,信任地将目光投向无果和尚。这个杀人如麻的大师他听说过,早在临安保卫战时,就有人跟他提起过这个人。但是那时,他对武林人物有一种本能的反感。

    如果所谓的武林人物是非不分,只会倚强凌弱,所谓的江湖在国家为难时刻只会袖手旁观或替入侵者卖命,那么,这个所谓的武林与江湖,不过是一团烂浆糊而已。的确不需要放在眼中。

    而最近无果等人在福建地区的活动,让文天祥对武林的看法大大改观,刘子俊麾下的谍报人员汇报过了建宁血案的检察结果,一切证据都表明了,是无果等人暗中狙击了北元间谍的一次破坏活动。

    在文天祥打量自己的同时,无果也在打量这个传说中的英雄,大宋状元。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清瘦、看起来有些憔悴的书生,就是创造了一次次奇迹,并且用肩膀支撑起残宋江山的人。也很难相信,这个说话慢声慢语,目光带着祥和之气的丞相,是那个行事惊世骇俗,占据弹丸之地就敢冒天下大不讳更改祖制的人。

    丞相….

    大师….

    文天祥与无果和尚几乎同时开口,彼此相视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师先说….!文天祥笑着建议。

    那老衲就不客气,依老衲看来,丞相既然不愿惊动百姓,不妨就冒一次险……没等无果把话说完,刘子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反驳道:不可,大师岂可以丞相为饵!

    子俊,听大师把话说完,这个险,我值得冒!文天祥笑着,示意无果继续。无果想做什么,他心里明白。

    无果的建议,是以文天祥为诱饵,吸引那些刺客上钩,顺藤摸瓜,将所有北元间谍一网打尽。

    而文天祥想赌一赌,赌一赌破虏军谍报部门的工作能力,和自己对时局的判断能力。

    达chūn对刺杀行动,寄予了极大希望。所以听到刺客已经进入福州后,文天祥首先想到的不是逮捕这些刺客和城中与刺客勾结的人,而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只要刺杀行动还有希望,北元的军事行动就轻易不会展开。而破虏军和福建地区,就又可从容地赢得十几天喘息时间。

    只是从此后,丞相要减少出门次数,增加侍卫!无果将自己的建议说完,见文天祥没有反对的表示,谨慎地补充了一句。这是自己和身边几个江湖朋友想出来的一次豪赌,赌赢了,则可以将北元在福州城的隐藏势力连根拔下。

    一旦输了,可能不止输掉文天祥的命。

    只是无果和尚没想到,文天祥同他这个江湖人一样豪情干云。

    子俊,你去安排,咱们就跟这伙人斗上一斗!文天祥点头应承,吩咐刘子俊全力支持。

    谢丞相!无果双掌合十,低头施礼。令他折服的,不仅是文天祥的胸襟气度,还有他对战机的领悟能力。

    大师客气,有什么话,尽管与子俊说!文天祥躬身还礼,这些游侠人物,虽然无法以纪律来约束,但偶尔作为一支奇兵来用,倒也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抗击北元,保卫一个文明不被毁灭,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破虏军一家的事情。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

    只有所有卫护这个国家的人不分派别的站在一起,国家才有希望。

    一个国家从建立那天起,就会有很多蛀虫和败类出现。当这些败类和蛀虫站到一定比例时,国家就会面临危险。

    这个时刻,所有保卫国家的人必须联起手来,力挽狂澜。如果此时,还要道不同不相与谋,还要分分官府和江湖,分分派,分分系。恐怕没等内部争端解决,外敌已窃权柄。

    送走了无果和尚,书房里又恢复了宁静。窗外暴风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闪电不时照亮夜空,照出远处黑漆漆的山川,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风雨中飘摇。

    形势越来越复杂。或者说,随着自己对这场战争认识的加深和各种手段的实施,自己所能意识到的形势,越来越复杂。

    这是两个文明之间的角逐,从大宋和蒙古携手灭金时,已经开始。

    战争不仅仅发生在疆场上,敌我双方的每个疏漏,都足以让对手发动致命一击。破虏军利用北元内部矛盾那些手段,北元一样会用到大宋头上。

    而目前代表着大宋的行朝,显然没有能力应对北元这种打击。

    根据收集到的消息,小皇帝落水生病了,外界纷纷传闻是因为小皇帝坚持要来福州与破虏军汇合,导致军中一些地方豪强势力不满,暗中下了黑手。

    这充分暴露出了行朝的内部矛盾。而在这个时刻,所有矛盾都是北元可利用的机会。已经有义愤填膺的破虏军将领建议文天祥以右丞相名义向朝廷提出置疑,这个建议被文天祥压了下去。

    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解释真相。连一向擅长权谋的陈宜中都选择了逃避去安南出使,文天祥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非不为,而是不能也。

    单纯从破虏军的发展角度而言,距离朝廷越近,反而越限制了他的成长。对于远方那个行朝,理智的做法,应该是维持它的存在,但绝对不是奉行它的号令。

    可您是大宋状元啊。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此刻,你的心指向哪里呢。无数个声音,不眠之夜,在他耳边呐喊。

    内心深处,煎熬着一个忠字。双目之中,却是混乱的时局,在这危机时刻,一步走错,也许就要输掉整个国家。

    如果有一天,破虏军的号召力已经可以取代朝廷呢,我们该怎么做?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不断地问着自己,文天祥摇摇头,目光继续落在书案上,那里有更多的实际工作需要做。

    至于将来的事情,没有答案!

    如今,我最需要的就是时间。破虏军辎重营营正、丞相府科技司箫资站在试验用的冶炼炉前,盯着跳跃的火焰,默默地想。

    外边越来越多的侍卫,让他明显感觉到了压力。北元已经将触角伸向了科技司,而他这里,很多工作才刚刚开始。

    通过邵武保卫战,整个丞相府对新式武器的认识提高到一定高度,几乎所有的政策,都在向军械制造上倾斜,目前,辎重营的人员编制比一个标还大,资金和物资,在军中各部门里都是最充足的。

    科技司目前的工作已经不是简单的制造武器。那些流程和标准摸索出来后,自然有辎重营及其相关的工厂来完成。

    经过一段时间摸索,破虏军的基本装备、钢弩、火炮和手雷,已经可以大规模生产,邵武溪充沛的水源,为沿河两边的工厂提供了充足的动力。每天,各地招募来的工匠在林老汉的指导下,按照固定流程,将一个个配件打制好。最后,由一批骨干老工匠在山中的秘密据点将配件组装为成品,用小船沿河运走,分配到破虏军各标中。

    科技司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研制和改进武器,用文天祥的话来说,保密工作只会拖延北元获得火炮和钢弩的时间,而研制和改进,才会让破虏军的装备,永远和北元在质量上拉开距离。所以,箫资身边安排的人,都是百工之中的jīng熟者,和从前来投军的读书人中,千挑万选出来的有识之士。当年,文天祥用天书在箫资面前推开了一扇大门,现在,箫资的工作,是将更多的人,拉进这道门里。

    其实这些东西,在本朝或本朝之前早已出现,只是没有人将其归纳,总结,并改进、推广,所以大多数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加上我辈读书人可以忽视,导致一段时间过后,技术不进反退!箫资顺手从脚边抄起一个刚刚打制成型的手雷壳,指着上边的可以制造出来的龟甲型纹路说道:像现在的克敌利器手雷,在景德元年已经使用,只是没人把它做得这么小,这么jīng良!

    围在箫资身边的士子们的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破虏军在蜈蚣岭上,以火炮和轰天雷打得三倍于己的元军丢盔卸甲。处于对强者的崇拜,这些年青的士子心中,已经放弃了对奇技yín巧的成见。特别是想到自己也可以象箫资这样,以一介书生,为国出力,很多人心里都充满了激情与幻想。

    北元朝廷是一群衣冠禽兽,通过报纸上的新闻,和受害百姓的讲述,大多数读书人都接受了这个观念。特别是在北元朝廷规定,科举不包括南人之后,大伙更增强了同仇敌忾之心。

    技术的出现,不等于将其应用到实际。技术的应用,与普及推广有着天壤之别。比如这里这个灌炉,在南齐时已经出现,但直到最近,经过丞相指点,大伙才把他应用到兵器制造上!箫资将手雷外壳随手交给一个学子,来到一台试验用灌炉前,一边示范如果灌铁成钢,一边传道、授业。

    炉中的火焰跳跃着,照亮一群年青人的脸。一个多月来,他们跟着箫资学了太多的东西,完全退火、等温退火、油淬火、高温回火、盐水淬火,不同工艺过程产品的差异和联系。这些,都是他们从来没接触,也不屑去接触的杂学。而现在,这些杂学,却被提高到关系到国家兴亡的高度上。

    丞相说了,邵武城今后就是大宋人才的培养基地,今后,军械制造、军事指挥和国家治理的人才都要从这里走出,作为先达者,必须承担起引导和教授的重担。尽管很多东西,箫资这些先达者也似懂非懂。但是,他有热情,也有信心,将天书上的内容传播开去。

    我们今后的工作,就是了解这些东西,jīng研其奥妙,并将其效能发挥到最大。文丞相承诺过,今后,凡可在改进军械上献策者,他都会将其名姓上报朝廷,让朝廷表彰他的功绩。有大功者,即加其显爵,让其世代享受这份荣耀!箫资看着大伙将手雷壳传来传去的热切样子,笑着将文天祥的丞相令宣布下去。现在的手雷,已经发展到了第三代,由原来简单的铁壳点火型,发展到急淬裂纹型,壳壁刻意造得很不均匀,炸开后裂片基本上都在四片以上,并且点火装置从蜡封白磷这种不安全的方式,发展到了硫磺药头擦燃型。

    而大伙手中的书,则是格物课程的入门。把它读透了,很多问题将不再神秘!箫资放下一块灌好的钢,指着众人手里的《物理入门》说道。那是文天祥与几个老工匠一起编写的书,尽量用大伙能明白的语言,讲解了一些自然界基本知识,和基本定理。

    尽管用后世的文忠眼睛来看,这些知识不值一提,但在当时的世人眼中,这些已经是天书,不可外传之秘。

    万物皆有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的状态之xìng,直到受到其它物体的作用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若无外力,它的运动状态不会改变,此谓之惯xìng!

    一个身材矮小的书生合着书,摇头晃脑地低声念道。这本书,发到手中已经有月余,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像背诵论语一样倒背,但其中真意,非常难以理解。虽然箫资已经用试验的方法演示过,但对习惯背诵也不习惯推理的头脑来说,效果并不大。

    物体在受到合外力的作用会产生加速度,加速度的方向和合外力的方向相同,加速度的大小正比于合外力的大小与物体的惯xìng质量成反比。

    面对面前嘤嘤嗡嗡的背书声,箫资哑然。显然,他没想到,大伙是这样来接受《格物入门》中的知识。

    好在,他还有事先准备的杀手锏。况且去年在百丈岭上,他和几个年青幕僚被文天祥传授这些基本定理时,表现并不比现在的学子出sè多少。当时,好像文天祥自己也不很懂,但通过试验验证和数学推导,大伙很快发现,这些定理的正确xìng。

    想到这,箫资挥挥手,打断了大伙的背诵。好了,明天开始,大伙去工厂亲手制做兵器,晚上回来,我替丞相教大伙基本数术。有悟xìng者,可以入藏经阁研读丞相所写的天书!

    这个奖励,比刚才那个请功封爵还有诱惑力。学子们兴奋地大叫一声,将《格物入门》扔到了一边。外界都传闻,文天祥梦中得神仙所授天书,以此平定天下。箫资是文天祥的开山大弟子。

    读此书,则代表着自己入了文丞相门墙。在一睹天书这个目标的诱惑下,很多学子从此踏入了科学的大门。

    很多年后,荣任大宋第一任科技司尚书的箫资,与大宋科学院的几位老院士坐在一起吃酒,谈起邵武城中亲自打造兵器的rì子,都感慨万分。

    上当了,上当了。当年一心想着看天书,然后,追随丞相大人治国平天下。谁知道,天书就是一个圈套,一头扎进去,就再钻不出来!大宋科学院老院士,发明了火炮自动回位装置的袁易之叹息着说。

    是啊,读圣贤书,不过背那么三五本。而丞相的天书,只言片语,剩下的全得咱们自己去寻找答案。结果,越找,发现的问题越多,越多,越找。整个一辈子都搭了进去!提出了大地浑圆理论,并亲手绘制了有经纬线的大宋寰宇图的张浩然红着脸附和。

    他们中间很多人,都以文天祥的弟子自居,但大伙到了后来都明白,文大人所著的天书,不是神秘文字,而是一本包含了很多知识的入门。那些图纸上的东西,已经被还原到现实,并且现实中发明的一些东西,已经超过了图纸所授。

    显然,著述那本天书的,是个饱学之士,而不是神仙。

    所有人心里都怀着一个疑问,文天祥最初的那本天书,到底是何人所授?那已经是个永远的迷。

    竖子不足与谋!流求苏家的家主苏醒怒骂着,将书案上的茶杯,重重地掷向地面。官窑细磁四分五裂,满屋子飘荡着新茶特有的清香。

    派往海上与朝廷联络的苏衡回来了,这次,他可没像出使文天祥那里一样,给家族带回来好消息。海上行朝拒绝了苏家的邀请,只给了苏家一个不值钱的封号和匾额。这种冷淡的态度,把苏醒的报国热情,干净而彻底的浇灭。

    从地理位置上分析,行朝来流求驻跸,绝对是一步战略好棋。文天祥的破虏军在福建,行朝在流求,两家相互呼应,彼此支援。进,可自海上攻打临安,将富庶的苏浙囊括在手。退则可以回到流求岛,凭借苏家、方家的力量,与北元在海上周旋。

    蒙古武士在陆地上所向无敌,但在海上,却不一定玩得过这些海上世家。前几年攻打rì本失败的例子,可以清楚地证明这一点。

    但行朝偏偏选择了去安南寻求帮助。您可相信外国,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百姓。这是让人寒心的事,虽然苏家在发出邀请时,的确隐含着借助朝廷声望提高家族地位的想法,但他们的忠诚,至少比安南国可靠得多。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从属关系,就像没有契约的合同一样,根本靠不住。

    从自己国家安危的角度上,安南也会拒绝大宋。第一,安南国没有和蒙古抗争的实力,凭借地形,他们顶多可以自保国家不灭,却无论如何不会借土给大宋。

    第二,安南国小兵少,一旦大宋行朝飘荡过去,很容易反客为主。这种引狼入室的勾当,除非安南国国王是傻子,否则,绝对不会这么干。

    依我之见,陈丞相去安南求援,未必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只是以他的能力,这已经是能想出来的最后自保之法。那些人,皇dì dū敢加害……。二当家苏衡苦笑着说道,招呼仆人进来,收走地板上的碎磁。

    家主苏醒的心思他明白。眼看着文天祥在福建风声水起,大宋又有了复兴希望。苏家想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而最大功劳不过匡辅之功。把小皇帝接来,结束诸臣们海上漂泊的生活。一则可讨好诸臣,二则,也可以增加与文天祥今后合作的筹码。

    谁料到,张世杰无容人之量,底下那些地方豪强,过于胆大妄为。

    你是说,如今行朝,已经完全被那张世杰把持?家主苏醒背着手,一边在屋子中打转,一边叹气。

    那倒未必,张世杰虽然刚愎,但却非jiān诈狡猾之徒。倒是那些外戚和带着兵马来投奔的地方豪强,争权夺利争得厉害。陈宜中拿他们没办法,但文天祥却未必给他们留情面,所以,他们才不肯去福建。至于为什么不来流求,大哥,蒲家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我们苏家虽然世代忠良,但朝廷难免会有所防备啊!

    也是这个道理!家主苏醒叹了口气,心中的怒火稍小,对家族的下一步举动,又开始犹豫起来。老二,你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半?

    我回来路上,听人说,方家已经出了兵,与文丞相汇合!苏衡没有直接回答家主的话,他很注意自己的身份,这种决定家族命运的事情,他只负责提供各种信息,而不是替家主做决定。

    你是说方家的兵船么,这次,又让老方抢在了前头!苏醒悻悻地答道,有些沮丧自己错过了一个时机。方家的主要活动是当海盗,苏家主要活动是当海商。两个家族的背景不同,导致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这次苏家在与文天祥联络时,同时搭行朝的线。而方家,则坚定地贴近了破虏军,把行朝抛到了一边。

    方家是赌一段,符合他们的海盗xìng格。而苏家要左右逢源,从中谋求家族利益。

    我听说,文大人用火炮换兵,一艘船和二百兵,即可换一门火炮呢!那火炮在海上一炮能打二里远,声若霹雳,战船被打上了,立刻会出个大窟窿。方家凭着它,已经强行吞并了好几家海盗,早就收回了本钱!少当家苏刚在一旁大声插了一句,话语中带着羡慕。对于父亲苏醒两头讨好的举止,他多少有些不满。他不明白,一向判断准确的老爹,到底这回出了什么事,本来已经决定了的事,却迟迟不动手,平白让方家抢了先机。文天祥就是大宋的丞相,与文天祥合作,不就是与大宋合作。爹,您得早下决心,否则,咱们就被方家抛在身后了!

    嗨!苏醒看看自己满怀热情的儿子,摇摇头。有些话,还是不让这愣头青知道得好。与文天祥合作,恰恰未必是与朝廷合作。文天祥打下福州近一个月,才想起来邀请朝廷到福建,这里边的问题不是明摆着么。苏家不比方家,随便一个打着大宋旗号的人就可以合作,他要顾忌祖辈的忠义之名。一旦文天祥对朝廷有了不臣之心,其中利害得失,让人不得不仔细思量。

    要不,还是按我说的,咱们自组义军,起兵勤王!少当家见父亲不肯说话,急切地说。在这远离大陆的岛屿上,每天听人说破虏军如何驰骋疆场,让他的心直痒痒,恨不得立刻带舰队登陆,加入到这几百年不遇的乱cháo当中去。

    乱世出英雄。混乱给了英豪们崛起的机会,也给了他们展示力量的理由。虽然到最后英雄只有一个,但其中多姿多彩的过程,却足以让年青人热血沸腾。

    贤侄莫慌,且听你爹自有计较!苏衡见家主脸sè再次转yīn,站出来,为他们父子打圆场。

    苏醒又叹了口气,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苏衡,又看看儿子,心里有些疲惫。原来以为文天祥是个忠臣,所以豪情万丈地想跟他合作。眼下很多事情,分明推翻了原来的判断。作为一代族长,他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命运,所以不得不小心。可目前如海cháo般变幻的局势,又容不得他仔细思考这些事情。

    原来迫切希望与文丞相合作,是看好了苏家在海上的发展前景。

    现在谨慎考虑与文丞相合作,是因为发展前景依然在,却包含了太多负面的因素,一旦文天祥出了问题,苏家将陪着身败名裂。

    那个文天祥,再不是忠肝义胆的文状元。

    王莽恭谦下士时,一旦他脱离了朝廷而自立,苏家该如何自处?

    沉默,沉默。仿佛想了数十年那么长,苏醒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冲着苏衡说道:老二,咱家答应文丞相的战舰已经造好了。

    是么,这么快!苏衡随口答应,不知道家主想说些什么。

    苏醒笑了笑,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苦涩。利益面前,苏家必须赌一把。给他多长时间考虑,结局其实都差不多。

    我原来不知道文大人要的船,为什么二层甲板造得那么厚。舷窗为什么要那种花哨的,可开合的。这几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那地方是装火炮的,一艘船,至少能装十六门炮。看来,文大人在邵武的时候,已经计算好了今天!

    苏醒一边摇头,一边赞叹。不知道是称赞文天祥远大目光,还是叹息这样一个时代,注定所有人的作为,要被文天祥所左右。

    咱们给他送过去么?看出了家主脸上的无奈,苏衡试探着问。

    苏醒点点头,低声答道:咱们能留着么,这船,他能委托咱们造,也能自己在福州造,甚至让方家给他造。老二,麻烦你再跑一趟福州,把船送去,顺便问问丞相大人有何吩咐,苏家愿意效犬马之劳!

    屋子里的气氛刹那凝重。

    窗外,乌云翻滚,夏rì的风暴,马上就来了。

    夏天的风暴中,广州城显得分外憔悴。两年来,这所古城已经五度易手,城中的住户剩下的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所有的繁华都已经成为了历史。

    一道紫sè的闪电从半空中劈下,跟着就是一个焦雷。路边的老树应声而裂,树枝飞散,带着点点星火飞进道路两边的院落。那些院子早已没有了人,一些屋子里的破家具被天火点燃,冒起了青sè的烟,很快又被瓦片上漏下来的雨水所浇灭。青烟伴着水雾缠绕在风雨间,远远望去,整条街道就像一条鬼域。

    鬼域中,慢慢走出了一队披着蓑衣的兵士,带队的百夫长低声漫骂着,诅咒该死的天气和该死的时运。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在这种纷乱的时代,做人的确一点儿乐趣没有。特别是做一个没有选择,也看不到前路的男人。

    达chūn的大军已经分别去各地就粮去了,留在广州附近的各支守军加在一起不到两万,并且大部分是投降未久的乡兵。新附军待遇低,装备差,战斗力自然也不会太高。偏偏广州城的城墙还被达chūn那蠢货给拆干净了,说是防止宋人再度克复此城。这样一来,守军的屏障也没了,可就在城市不远处,就是浩瀚的大海。

    大海是个可以藏龙的地方,张世杰的十几万大军就隐藏在雨幕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过来。

    哥,您说,张大人不会在这种天气登陆吧!一名老兵贴在百夫长身后,试探着问道。

    难说啊,大人们做的事,我们这些小卒子怎么清楚!百夫长咂咂嘴巴,叹息着答,故意拖长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失落。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闭上眼睛,随波逐流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吧。大人们愿意投降,就投降,愿意作战,就做战呗,他们的心思,底层的小卒怎么能看清楚呢。就像当年制置使徐直谅大人,开始信誓旦旦的要与城俱殉,结果没等元军前锋抵达,请降的代表已经派到了隆兴。后来嫌北元授予的官小,再次反元,然后,在元军压境时,弃城逃跑。

    去年熊飞大人光复广州,曾经让大伙高兴过一阵子。但不久,制置使赵溍大人就在元军几千元军面前不战而走。乡兵们都是本地人,没法丢下田产跑路的宽阔胸怀,只好跟着低级将领们投降。可新附军的号衣还没浆洗,张镇孙大人来了,光复广州。紧接着,张镇孙大人投降了。大伙再一次站到了大元旗下。

    城头变幻大王旗,每一次变幻,受损失最大的都是普通百姓。而那些吃着大宋或大元俸禄的官员们,则再一次次投降过程中,职位扶摇而上。

    来就来吧,我家,大宋的号衣还没扔呢!巡逻的士兵们讪讪地笑着,蓑衣下露出表明新附军身份的纸甲。天气cháo湿,纸甲已经有些变形,涂过腊的表面上皱巴巴的,不断有水滴顺着那些皱纹滚下。

    巡完了这条街,回去收拾收拾吧,我估么着,换衣服的rì子也快了!百夫长苦笑着回应,黑褐sè的面孔上,分明写着绝望,不过,也换不了几天,达chūn大人是因为没粮了,才撤的军。等他收拾完陈吊眼,少不得再回来!

    嗨!士兵们一起摇头长叹,不知道这种rì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主帅弃城而去也好,献城投降也好,蒙古人少不得又多了一个劫掠借口。再洗劫几次,这个美丽的城市也就毁得差不多了,落下谁手里,都失去了意义。

    乒!东南方传来一声号炮声,紧接着,凄厉的号角从四面八方响起。

    我说不是,我说不是,这鞑子一走,张大人就回来了!老兵们嘟囔着,眼睛一齐看向百夫长。

    看什么看,先躲起来,保命要紧!百夫长大喝一声,带头钻进了路边的无主民宅,一边跑,一边开始解绊纽,脱下带有北元标记的蓑衣和纸甲。

    几十个士兵迅速消失在街道上,消失在紧闭的民宅中,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风刮着雨从街道上扫过,掩住他们留下的一切痕迹。

    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在雨幕后露出轮廓,数万宋军呐喊着,在船樯后,将床子弩用绞盘拉开,一丈多长的箭矢呼啸着shè向开阔的海滩。

    宋军来了,宋军来了!蒙古武士一边抵抗,一边发出绝望的呼喊。对面的战舰太大了,大得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像。如果以每艘船运载二百名士兵计算,第一波登陆的宋军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

    一排巨弩穿过雨幕飞来,将抵抗者钉到了海滩上。

    广州城靠近大海(与现在广州的地形不尽相同),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州为大宋舰队提供了非常好的掩护。加上暴风雨天气的影响,元军几乎在大宋战船迫近到羽箭shè程内,才发觉到危险的来临。

    几艘停泊在港口内的战船解缆升帆,试图在海面上拦截大宋舰队。cāo船的将领明显是个门外汉,船离了岸,却在风浪间打滚,根本无法摆开队形,更甭说阻挡住大宋战舰的靠近。

    三百六十步水军都统苏景瞻目测了一下,果断地下达了作战指令,瞄准吃水点,shè!

    十几支巨弩飞出去,打在刚刚起锚的元军战舰侧舷处,溅起无数破碎的木片。甲板上的元军士兵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打击。

    羸弱的大宋水手十几个人一组,奋力推动绞盘,将床子弩的弦张开。弩手抬起弩箭放入发shè槽。随着本舰都统的令旗,又一排巨弩shè出。

    原地打转的元军战舰又挨了几支弩,侧舷开始漏水。甲板上的士兵惊呼着,乱纷纷跳进海里,被大浪一卷,转眼不知道去向。

    一艘元军战舰开始倾斜,转眼,第二艘,第三艘。不习水xìng的北方士兵哭喊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从宋军战舰上shè来的羽箭飞来,纷纷shè倒。

    形势对守军非常不利,几轮shè击过后,无论海面上,还是海滩上都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大批新附军放下武器逃向城市,被抛下的蒙古人一边咒骂着宋人的懦弱,一边凭借高超的shè术与宋军周旋。但他们的人数毕竟太少,已经无法阻挡进攻者的脚步。

    中军,左翼,右翼一并抢滩!都督张世杰在帅舰上兴奋地命令,目光透过风雨,落在久违的土地上。

    终于可以登陆了,希望这是个永久的落脚点。海上流转半年多,每一次登陆都只是为了补给,停留从来不敢超过五天,这让他这位陆战出身的三军统帅十分烦躁。特别是听说文天祥在福建连战连胜的消息后,因惭愧而产生的勇气和来自文官队伍的压力,已经让他多少恢复了一些面对元军的自信。

    数百艘小舟从巨舰上放下,镇殿将军苏刘义一马当先,带着几千江淮劲族冲向岸边。水手们拼命划着桨,汗水夹着雨水,从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上滚下。

    一支羽箭飞来,shè到了小船上。中了箭的水手晃了晃,一头载进了海水里。他的位置立刻被另一个士兵填补,小船顿了顿,继续顺着浪尖扑向海滩。

    来人,擂鼓!张世杰大声命令道。数面架在帅舰上的大鼓齐声擂响,风雨中,声音压住了天边的惊雷。

    听到冲锋的鼓声,抢滩的士卒行动更加迅速,转瞬,离最近的海滩已经不过二十步。守卫在岸上的蒙古武士和汉军士兵徒劳地shè击着,将羽箭shè上小船。他们的shè术高超,但死亡已经阻挡不了大宋将士的脚步。

    弟兄们,跟我来,鞑子气数尽了!镇殿将军苏刘义咬着钢刀,跳进了齐腰深的海水,几十个赤着上身的江淮劲卒跟在他身后,脚步在水中趟出一条通道。

    鞑子气数快尽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外界传来的消息支撑着大伙,鞑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接连在文丞相的民军手中吃败仗。最近又被许夫人杀了个大败。无论从装备和能力,江淮劲卒都比民军高得多。所以破虏军能做的,江淮劲卒一定做得到。

    大宋战旗下,万余士卒气势如虹。

    一个浪头扑来,将苏刘义打了个趔趄。

    咬着钢刀的健儿发出一声闷哼,摇晃着,站稳,继续前冲。

    几支羽箭shè进冲锋者的身躯,血,染红海水,片刻之间,靠近陆地的海面已经变了颜sè。血浪后,依然有勇士大步前行。

    苏刘义跟着浪涛跃起,钢刀在雨中泼出一片血sè。挡在他面前的一个蒙古武士摇晃着倒地。几个汉军冲上来试图将其包围,才交手几招,猛然发现,外围已经站满了江淮劲卒。

    更多的大宋士兵从海水中冲长了沙滩,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扑向对手。海滩上,金铁交鸣声伴着战鼓声回荡。

    是汉人的放下武器,蒙古人出来受死!苏刘义大声喊道,刀锋所指,元军纷纷败退。几个穿着汉军服sè的北元士兵放下武器,蹲到了沙滩上。大部分元军向城内跑去,落了单的蒙古武士被宋军包围,挣扎着,咆哮着,做困兽之斗,很快,就被淹没在人海中。

    大宋皇家旗帜,再次插上大宋土地。

    母后,我们靠岸了吗?海上行宫里,烧得迷迷糊糊地小皇帝问到。透过风雨,他依稀听见了大宋将士的呐喊,还有那连绵的战鼓。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声音,很早之前,他就希望,行朝将士能鼓起一番勇气,为大宋夺一个落脚点,结束这无止无休的漂流。

    快了,苏将军已经登岸,杀入了广州城,马上咱们就可以登陆!杨太后看着皇帝烧裂的嘴唇,爱怜地安慰道。几个贴身宫女蹑手蹑脚地端来冷水,将干净的毛巾洗了,交到杨太后手上。

    杨太后将毛巾叠好,换下小皇帝头上的湿毛巾。孩子受苦了,虽然贵为天子,他依旧是个孩子。半年多海上漂泊,即使是大人都受不了。没有足够的药物,也没有足够的蔬菜,很多大臣生了病,硬生生在海上拖延至死。

    严重的海上疾病,让任何一个小小的伤害,都会夺走一条xìng命。偏偏在这艰难时刻,皇帝陛下失足落水。

    这是谁的责任,年青而懦弱的杨太后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如果当初得到文天祥的邀请后,就将舰队开赴福州修整,皇帝就不会落水,病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可这话,他不能说,自己的弟弟杨亮节曾经私下jǐng告过他,眼下军心不稳。张世杰随时有抛弃朝廷的嫌疑,多亏了他们几个自家亲戚和私兵威胁着,才不敢轻举妄动。

    张世杰也私下禀报,说杨亮节和几个地方豪强勾结,试图把持朝政。

    到底谁说的是真话,杨太后分不清楚。作为一个这个时代合格的女人,她更jīng熟的是那些女红,和陶冶xìng情的琴棋书画等技巧。朝廷上原来还有个陈宜中,偶尔能出点主意,如今陈宜中出使安南了,她只能在朝堂上随大流。

    大多数人的建议,应该是不错的吧,比如这次攻打广州。年青的太后默默地想。上了岸,赶快找药材给皇帝调养,这个孩子,现在是大宋的希望啊。

    那,那太好了,上了岸,朕就传檄各地,让张烈良、刘应龙、凌振他们一起到广州来勤王,打通从广州到福州的通道,把文丞相调过来!小皇帝睁开眼睛,兴奋地说道。年少的心中,根本不知道广州与福州距离有多远,文天祥和行朝之间的隔阂,已经超过了空间上的距离。

    陛下圣明,是中兴之主。早些养好病,咱大宋还指望着陛下主持全局呢!杨太后笑着给皇帝掖掖被子角,转身,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大臣们已经公议过了,文天祥居心叵测,是个曹孟德那样的jiān雄。小皇帝的这个心愿肯定会落空。可这乱世中,谁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呢?

    可惜,陈丞相他们不肯听传我的圣旨,如果早rì和文丞相合兵一处,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我大宋未必输给鞑子!小皇帝听见母后夸赞自己,更加兴奋,双目中冒出热切的光,若我大宋将士心齐,鞑子怎会这样嚣张!只可惜那些误国的无聊朝臣……!

    陛下,陛下不要想得太多杨太后紧张地扶住床沿,脸sè苍白。船外又涌来几个巨浪,晃得楼船有些不稳。

    有些话,纵使在皇宫中,也不能乱讲的。长期的漂泊,已经让将士们离心。如果未成年的皇帝再一意孤行,导致皇家与重臣之间的矛盾,行朝崩溃的rì子不会太远。上一次,是失足落水,下一次,谁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话母后不愿朕讲,但事实就是如此。文丞相百战百胜,文武双全,却没粮没饷。陈丞相总督天下兵马,半年多却没打过像样的仗。若不是文丞相打下了福州,调开了元军主力,这个广州他们也不敢打!小皇帝气哼哼地甩下头顶的湿毛巾,在床上坐了起来。一个多月没起身,今天他的jīng神反而健旺,说话的中气也有些足,如果文丞相拿下邵武时,咱们的舰队就去攻打福州,现在非但半个福建尽在掌握,连蒲氏杀我皇家数千口的仇也早报了,可惜,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分一分谁的功劳,谁的主意。难道他们的那点名声,比我大宋江山还重要么!

    陛下,陛下,您躺好,躺好啊!杨太后顾不上船只摇晃,站起来,扶着皇帝皇帝的肩膀说道。

    朕不躺,朕躺够了,要看着我大宋将士登陆!小皇帝推开母亲的手,挣扎坐向床沿,宫女太监赶紧跑过来,扶住皇帝身体,将一双干燥的毡靴取来,放到床边上。

    太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太监看看皇帝的脸sè,焦急地给杨太后使眼sè。

    年青的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刹那间脸sè变得刹白,推开宫女,低下头,给儿子穿上靴子。

    几滴泪水悄悄地落在地毯上,浸出一团湿印。

    扶朕到窗口看看,朕,朕要看看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如画江山!小皇帝不知道自己已经迈入了死亡的门槛,摇晃着站起来,向着贴身太监命令道。

    嗯!年龄和皇帝差不多的小太监用肩膀架住皇帝的胳膊,慢慢走向窗口。

    支起挡风的木护窗,透过窗口的薄纱,大宋皇帝看到了远处黑漆漆带着绿sè的陆地。那是一片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自从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披上这象征的权位的黄袍后,他就知道,那是他的责任。

    甲板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得到暗示的宫女,太监,慌张地跑着,去通知未曾出战的大臣和随军太医。

    远处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张世杰的帅舰已经靠岸,越来越多的大宋将士弃船登陆,整队向广州城攻去。十余万大军的协力攻击下,没有城墙的广州支持不过今晚。

    那是我大宋的土地!小皇帝恋恋不舍地看着。外边的海浪已经减小,这场风暴已经临近了尾声。阳光从云层下透出来,给海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sè。

    皇上!枢密副使陆秀夫哽咽着,跪在皇帝身后叫道。从皇帝反常的举止上,他已经明白了,这是回光返照。

    陆中丞,你来了!小皇帝回过头,仿佛刹那间走向成熟,不再以夫子称呼他,而换了君臣之间非常正式的称谓。

    臣在!皇上,我们大获全胜,请皇上宽心!陆秀夫哽咽着叩头。

    大胜,好啊,希望诸将能同心协力,将鞑子赶回漠北小皇帝喘息着,感觉到一阵晕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马背上,指挥着三军,追逐着鞑子的旗帜,一直将那些残暴的劫掠者赶过长江,赶过黄河,赶过燕山。

    那是大宋失去了数百年的江山,很少人再记得,自己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皇上,您宽心安歇吧!陆秀夫低声劝告。透过窗外的光,他看到死亡的灰sè迅速在小皇帝的脸上蔓延。这让他感到揪心地痛。都是那些不顾纲常的贼子闹的,老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的主谋。

    卫王殿下呢?小皇帝扫视众人,低声问道。

    大哥,我在这儿!八岁的卫王赵昺从门外蹦进来,大声喊道:刚才太jīng彩了,我看见咱们大宋战舰,一齐杀过去,顷刻就拿下了海滩……看看众人肃穆的表情,卫王赵昺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否该说下去。

    你不怕?小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如一个父亲般问道。

    不怕,都说蒙古人厉害,咱们七八个打一个,怕他做甚!卫王天真地回答,计算着守军和自己这一方的军队数量比。

    有时候,作战未必光凭数量。将士齐心,君臣和睦,多念着国家,少图些虚名小皇帝喘气着,把卫王拉到陆秀夫面前,陆大人……

    皇上!陆秀夫以头触地,泣不成声!

    朕将卫王交给你,希望你们能尽快整合我大宋力量……,皇帝喘息着,咳嗽着,贴身太监赶紧上前,架起他委顿的身体。

    哥,你怎么了!卫王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瞬间失去力气,大声喊着,情急之下,忘记了皇家礼节。

    难为你了……饱经忧患的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经历了两年多流离的他,心理成熟程度远远高于普通儿童,伸手摸索着弟弟的脸,喘息着说道:当今之时,大宋再不可弄那些义气之争,你记住,天下贤臣,莫过于文丞相……

    哥……卫王扯着嗓子哭道,抱着哥哥的胳膊,感觉到体温一丝丝远离。

    皇上…,楼船上响起大声的哭喊,文臣们哭叫着,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皇帝死了,就在即将入城的刹那,皇帝驾崩了。

    这不是天要亡大宋么,几个忠心的文官绝望地哭着,以头抢地。

    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终于走了,看看谁还敢胡闹!几个因勤王有功而火速爬上来的地方豪强私下交换着目光,思考着下一步,是继续追随大宋,为家族博取利益。还是见好就收,去北元那里请赏。那边对待降员,基本上是保持原来职位,并有机会获得回乡守土的荣耀。

    天晴了,彩虹从海与陆地之间升了起来,一条漂亮的大鱼突然跃出水面,洁白的腹部,在阳光下闪出金sè。

    黄龙出水,黄龙出水啊,临近的战舰上,有不明白御舟情况的水手大声喊道。

    御舟上,忙碌的大臣们偷眼望去,看到一条又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在阳光下,仿佛一个仪仗队出行。紧接着,一条巨大,修长的身影跃出,看不见头,看不见尾巴,只看见腹部美丽的鳞片,阳光下,宛若镏金。

    黄龙出水,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带着眼泪的礼部官员大喊道,貌似癫狂。

    黄龙出水,黄龙出水,我大宋不亡啊,我大宋不亡啊!枢密副使陆秀夫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船舱中跑出,跑上甲板,边跑,边大声喊。

    也许是彩虹,也许是条巨鱼,陆秀夫不敢细看。皇帝在这个时候病故,他需要动用一切手段来稳固人心。

    而天降祥瑞,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陛下!杨太后抱着小皇帝的尸体,哀哀的哭道。她知道陆秀夫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的一个儿子已经为了大宋江山的延续而牺牲掉,马上,另一个儿子又要坐在那左右为难的位置上。

    陛下节哀!有机灵者冲着卫王跪倒。

    陛下,我!卫王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看母亲怀里的哥哥,转身躲开众人的跪拜,抱着哥哥的身体拼命摇晃,哭得声嘶力竭。

    黄龙出水,天降圣君,数rì后,由广州府衙门临时改建的行宫中,卫王坐在了自己哥哥的座位上。皇帝赵昰暂时葬在香山(中山),庙号端宗。

    万岁,万岁,万万岁!新帝赵昺坐在龙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众文武按序跪倒,恭贺自己的登基大典。

    坐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楚诸位大臣的脸,甚至能看清楚张世杰和陆秀夫二人鬓角的白发。丞相陈宜中去安南未归,朝中诸事基本由张世杰来决定。几经权衡后,行朝对人事上又做了大幅度调整。

    张世杰光复广州有功,封越国公,进太傅。文天祥长期在外牵制敌军,劳苦功高,进信国公,封少保衔,兼天下兵马大都督。夏士林参政知事,王德同知枢密院事,张德殿前都检点。陆秀夫为右丞相,与文天祥同职,负责行朝内筹军旅,外调工匠。

    另一个天下兵马大都督的衔,继续由张世杰兼任。

    观文殿大学士曾渊子任山陵使,负责保护端宗的遗骨,待光复旧rì山河后,还葬祖陵。

    万岁,太后,臣有本奏!贺喜完毕,殿前都检点张德出班,举芴施礼。

    张爱卿请讲!新皇帝赵昺按照陆秀夫事先教导的礼仪,客气地抬抬手,示意张德不必多礼。

    启禀万岁,广州乃四战之地,不宜为都。况且两年之内,六度易手。城墙已经被贼人达chūn所毁,城内房屋破败。是以,臣请陛下择rì起驾,移跸他所……

    话未说完,满朝上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文武百官议论着,脸上都出现了恐惧的表情。海上漂流太久了,至今,他们躺在床上,还感觉到大地在浮动。如果再次出海,很多人都未必保证自己活着上岸。

    嗯哼!右丞相陆秀夫轻轻发出了一声咳嗽,示意百官注意礼节。所有的嘈杂声都被压了下去,在严肃的陆夫子面前,的确不宜表现得太轻浮。

    依卿之见,朕该移驾何处?赵昺低声问道。他知道张德和张世杰的关系,这个移驾建议,肯定是张世杰一系的官员商量好的。虽然年青,但他这个新皇帝却目睹了哥哥的悲剧,更知道如何纳谏。

    崖山!臣自海上,曾观此地,有气吞**之奇,实乃帝王龙兴之所!张德大声回答。

    大臣们互相用目光交流着,不再议论。崖山这个地方大伙都去过,舰队在海上漂流时,曾经靠岸补给。那里有废弃了的大宋屯兵山寨,还有一个可以停泊大船的天然良港。崖山岛与汤瓶(古兜)山的汤瓶咀相对峙,就如两边门一样,之外是汪洋,一望无际。此地乃cháo汐出入处,称为崖门。崖门之外有大虎、二虎、三虎三虎洲,其东大小螺珠、二崖山石、白浪堆诸岛;旁边为台山港,台山的上川岛东南有乌猪洲,以东为乌猪洋。因此,据崖山可控制崖山海而至乌猪洋一带,进可攻,退可守。比起在惠州,英德肇庆三地包围的广州来,的确更适合军队修整。(酒徒注,此时崖山和现在的崖山地形不同,是海中大岛,银洲湖还未形成,今天的今古洲、双水东部和北部,睦洲、三江、古井、沙堆的大部分地区还是海面。)

    张将军yù朕在崖山,重整三军么?就像文丞相在百丈岭中一样!聪明的赵昺笑着问道,他一眼看出了张德等人的想法。

    在登基之前,陆秀夫根据端宗遗命,再次提出前往福州汇合文天祥的建议,但再次遭到众臣的否决。文天祥的大都督府中,很多官职与行朝重复。如果双方汇合,朝中的大臣们就要做一番取舍。并且,去了之后,到底是张世杰主持军旅,还是文天祥主持,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按数量,张部人多,按战功和声望,文天祥远远超出了张世杰。纵使张世杰不争这些,远在安南的陈丞相也不会同意,他在朝中的代言人已经一再强调了,福建三面受敌,很难长期坚守。

    那些手中握有私兵的地方豪强更不同意,他们自认为,能力与威望都不低于文天祥,没必要去福州听文天祥的号令。

    这就是大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团结对外的大宋。端宗试图整合各派力量,结果在疲惫中绝望而死,赵昺可不想步哥哥的后尘。

    万岁,将士们长期航海,的确需要修整!张世杰出班,施礼,大声禀告。蒙古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被文天祥打破,既然破虏军可以做到,朝廷的兵马一定也能做到。眼下,自己和文天祥差的,就是一直被蒙古人追杀,从来没时间练兵而已。

    他要寻一个场所,练兵。还需要一个机会,将对朝廷心怀不轨的人一网打尽。为端宗皇帝报仇,并且洗刷外界加在他身上的疑惑。

    几个在奋战在广南的大宋忠臣已经奉命前来汇合,依仗他们的力量,自己可以理顺朝廷内部关系,重塑大宋朝廷。

    陆丞相,你意如何?赵昺看看陆秀夫,希望他能提出一些建议来。

    这……陆秀夫看看张世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的xìng子生来柔弱,既然张世杰等人执意不肯去福州,他也没你能以先帝遗命这个名分来勉强大伙。众武将的心思他懂,以张世杰固执的xìng格,知道文天祥将部队百炼成钢,肯定也想找个地方,好好cāo演自己麾下的兵马。而从这个角度上讲,崖山的确是个上上之选。

    陛下,崖山乃南海之咽喉,有天险可扼守,的确是一个好地方!杨元礼出班,对张世杰的话表示赞同,他是杨太后的亲戚,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代表了大部分外戚的建议。

    如此,就依众卿之请!陆丞相,你代朕拟旨,朝廷驻跸崖山。文丞相兵马,作为别兵,于福建牵制元军。其余天下豪杰,速来广州勤王。一干物资粮草,着水师,前往我大宋海外四州(海南一带)取办!小皇帝赵昺大声说道,在张德建议外,做出了其他安排。

    万岁圣明!臣尊旨!陆秀夫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声答应。当rì海上的黄龙的确是个吉兆,新皇帝虽然八岁,他的头脑可比普通儿童清楚。准许张世杰系官员的建议,移驾崖山,同时堵死了众人再提出让文天祥的破虏军放弃福建,前来汇合的可能。非但满足了张世杰的虚荣心,还巧妙地给朝廷留下了另一条退路。

    命凌震将军速速还朝,授镇殿将军。选拔劲卒,护卫皇室!皇帝赵昺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以八岁的脑袋,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办法。凌震忠心可嘉,由他带领士卒入宫护驾,比让其他人保护安全得多。

    万岁圣明,臣,尊旨!张世杰愣了愣,大声回答。眼角的余光看到地方豪强系的几个文官脸上带出尴尬。

    停留在广州不到半个月的行朝又匆匆转移。

    战船驶过外海,沿汤瓶嘴入崖门,在官蒲登陆。选吉rì,上岸。

    几千座房屋迅速在岛上建立起来,皇帝的宫殿,官员的官邸。凌震归来后,带来了很多广南一带大户捐献的金银和物资。行朝把这些物资大多数用到了宫殿建设上。

    即使是临时行宫,它的规模也不能太小,否则无法衬托皇家的威严。

    崖门两侧的山坡上,重新调整过的士兵在将领的指导下,卖力的训练。张世杰自有一套练兵方法,当年他在北方,曾经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无数劲卒。

    我辈无需因人成事,凭手中十余万人马,依旧可力挽天河!站在崖门,兵马大都督张世杰望着海面大声说道,身后,苏刘义,苏景、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等将领意气风发。

    经历半年漂流,大伙终于重新振作,打了胜仗之后的军队士气正高,士兵们练兵时的呐喊,声振云霄。

    无论什么时候,君臣之礼不可废。君使臣,如心使臂。我大宋君臣齐心,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何惧区区鞑子!新任右丞相陆秀夫,对着一干官员,义正词严地训斥道。他要维护皇家尊严和朝廷秩序,不能让轻慢朝廷的事情再发生。

    史书记载,当年孔夫子治鲁国,就是依靠礼,几个月内,上下揖让成风,大街上,男左女右,各行其道让国家面貌焕然一新,诸侯不敢轻视。

    (酒徒注:男左女右,各行其道。此句见于史书,但记载这件事的史家没说清楚,如果一男一女迎面走,怎么办?一方的左,刚好是另一方的右,当街接吻?)。

    崖山角,十几万强行征调来的百姓用绳索拖曳着巨木,走向正在兴建的宫殿。一个百姓被树枝拌了一下,跌倒。立刻有监工的士兵走了过去,用树枝狠狠地抽打着骂道:懒货,难道你心中一点不念大宋三百年恩德么!

    爷,别打,别打,我念,我念!挨了抽的百姓哀告着,爬起来,将草绳挂上血淋淋的肩膀。委屈的眼睛盯着脚下,泪水顺着腮边滚落。

    别哭了,都是命!有人叹息着安慰道。大宋管家养活了百姓三百年,所以大伙活该给他当免费劳力。可如果没有大宋管家,这三百年就没有人能活么。

    到底,谁扛在谁肩膀上,谁养活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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