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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二卷 余晖 第四章 拔剑

    页特密实死了。元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chūn的手抖了抖,一碗nǎi茶全泼到了面前地图上。

    爹,您怎么了,眼前灯光暗了暗,一个柔软的身躯扑进达chūn怀里。

    是小塔娜啊,爹老了,达chūn伸出手,拍了拍怀中女儿的头,目光中带出几分温柔,几分苦涩。

    左右侍卫赶紧上前,将桌案上的羊皮地图擦拭干净。换来新茶,一股浓浓的nǎi茶香味迷漫满室。不到四十岁,达chūn额角的白发清晰可见。老将军晃了晃宽阔的身子,甩走眼中的忧郁,拍着女儿的背问道:小塔娜啊,今天你又去哪里了,白云山上么,猎到了什么猎物。

    作为江西行省中书右丞,达chūn总管着数十万兵马,从江州路到广南路近二十路土地;平素军务政务繁忙,不得片刻休闲。唯有见了这个女儿,能将手中事务放下片刻。

    累,达chūn实在太累了。

    海面上,飘荡着一个不肯交战,也不肯投降的残宋王朝。侧背后嵌着一个破虏军。朝廷里,还有sè目人阿合马和他的一帮徒子徒孙,与汉人的腐儒勾结在一起,给前线将士使绊子。

    自从皇帝回师夺位,蒙古人已经不再是绑在一起的一桶箭了。各地的汗,开始各自行使各自的号令。

    各地的王,开始有了长生天以外的信仰。

    西边的那些汗信奉了基督。河中的那些汗信奉了真主。而忽必烈陛下呢,他信奉了理学。那个让宋朝灭亡了的学问。

    什么都没有,说是山,才咱们漠北的土堆一般高。除了些听见马蹄声就跑散了鸟雀,什么大动物都没有,shè它们,他们也不敢反抗,就像南人一样没刚xìng。达chūn的女儿扭了扭身子,走出父亲的怀抱,来到桌案边,斟了一碗nǎi茶,大口吞了。指着地图上的大海说道:这倒像了他们的皇帝,见了咱蒙古人的旗子,顷刻就没了踪影。

    那也未必,咱蒙古人中有豪杰,他宋人中也有好汉。就是被他们的皇帝不会用,宝刀空自生锈罢了。达chūn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有些躲闪。小女孩来的目的,他很清楚。但是此时,他不知该如何将那不愿接受的结局,告诉自己的女儿。

    那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的确是难以承受之重。

    这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天xìng喜欢做男儿打扮。蒙古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塔娜愿意纵马驰骋,做父亲的也由着他。反正达chūn的女儿嫁人,肯定要嫁个能骑马打仗的英雄。到时候,不愁夫家收伏不住她。

    而这个英雄是达chūn非常看好的一个少年才俊,就跟在页特密实身边。

    是么,我没看见。几十万大军漂在海上快半年了,连上岸一博的勇气都没有,要是我,羞也羞死,塔娜伶牙俐齿,一边贬低着宋室兵马,一边偷看达chūn的脸sè。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今天有心事,所以故意装出一幅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的样子,试图骗达chūn自己把忧心的事情说出来。

    小东西,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如果宋人都像他们的朝廷那样,此间事情早结束了,也不至于辜负了皇帝对爹的信任,达chūn苦笑了一下,走到地图边,把手指点在cháo州方向,你看,到现在,cháo州还在马发将军手里,大宋行朝的粮草,大部分都是从此地供给…。

    羊皮地图陷下一个小坑,未尽的水渍从达chūn手指的地方渗出来,淹没香火烫出的字迹,cháo州。

    大将嗦都围攻cháo州月余,就是无力打破城内几千人马的守卫。当元军都集结到广州前线后,cháo州就成了大宋行朝的支撑点。张士杰麾下的巨大舰队载着他们的皇帝,到处飘荡。累了,就靠到cháo州附近休息一下,补给粮草淡水。当蒙古军赶到的时候,他们又开始新的飘荡。

    蒲寿庚的舰队追不上张士杰。即便追上了,水战也不是张士杰的对手。

    这些宋人,就是没心肠,提供粮草给马上完蛋的朝廷,能有什么好处?皇帝下旨训斥您了么,爹,肯定大都城那群宋人闹的,塔娜连珠炮般说道,替宋人不值,亦替达chūn报不平。

    这就是宋人和咱蒙古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们能占据这块土地上千年的原因啊,达chūn笑了笑,没多加解释。非但cháo州一地,从江浙到雷州,几千里海岸线,处处都有世族大户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派船给漂浮在海上的行朝送粮食。自己原来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说一年内平定江南,眼下看来,一年内,战事绝对没把握终止。海上的朝廷打不垮,侧后又冒出了个文天祥,而朝庭里又在此时学宋室,推崇理学。

    嗤,那群没脸皮的家伙。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相信他们。难道不知道,宋室就是因为这帮家伙折腾亡的国么?塔娜见达chūn不置可否,对大都的儒学教授更加不满,哪天叫我遇见了,一定给他们好看。

    不可,塔娜别胡闹!达chūn连忙制止,自己这个女儿胆大包天,这个节骨眼上真给家族惹下麻烦,恐怕朝廷里对自己不满的在皇帝面前更有了弹劾自己的说辞。

    怕什么,大不了赔给皇帝一头驴,难道读过几天书的南人就不是南人么?

    胡闹,你不懂,咱蒙古人马上得了天下,却不能马上治理天下。皇上有皇上的打算,达chūn爱怜地拍拍女儿的头,不准她胡说下去。在他眼中,儒学是一把双刃剑,大宋国因此而变得懦弱,但也因此避免了内乱。远在大都的忽必烈英明神武,尊崇儒学,肯定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眼下皇帝命有着朱熹之后第一人之名的许衡担任集贤殿大学士,兼管太学教蒙古子弟理学,蒙古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汉人。自家子弟之间的猜忌也越来越多,因为争竞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而失去了原有的团结。

    年初的时候,有人上本给忽必烈,弹劾达chūn常年领重兵在外,却成效甚微,劳民伤财。虽然忽必烈将此事压了下去。但达chūn心里明白,这种统领大军,独断专行的rì子久了,必然要引起皇帝的猜忌。按照宋人的逻辑,则是有拥兵自重的可能,皇帝必须要采取措施预防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忽必烈的皇位取之不正。当然最担心别人效仿。达chūn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到地图上,江南西路,再加上福建,自己管理的地方的确太多了些。

    见达chūn叹气,塔娜也不再乱议论朝政,围着地图转了两圈,手指着cháo州问道,爹,既然宋朝船队的粮食大部分来自cháo州,难道现在,我们不能派人先取了此地么。页特密实将军呢,等他从邵武收兵回来,顺路将cháo州取了,不就省却了很多麻烦?

    一句话,不小心戳到了达chūn的痛处。老将军摇摇头,刚刚有些疏缓过来的脸sè,刹那间又变得铁青。

    爹,怎么了,难道塔娜说错了吗?您说话啊,塔娜晃动着达chūn的膀子,撒娇般说道。

    嗨,页特密实将军,页特密实将军那边传递军情的信使,已经断了七天了!达chūn叹息着说道,拉过椅子,坐了下去,不断地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额头。

    从邵武到广州,一路上山高路险,沿途不断更换快马,信使沿驿道也得跑上三天。七天断绝消息,则意味着页特密实至少已经被困了七天。对照南剑州和福州送来的战败报告,达chūn可以肯定,页特密实这哨人马已经凶多吉少。

    这是自已领兵入江南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皇帝采用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以汉军、探马赤军南下取宋的政策。江南诸军中,蒙古jīng锐本来就不多,一次葬送了三千整,外加一员大将,不知这次又要面临怎样的弹劾。

    什么?爹,您说页特密实将军战败了么,那满都拉图哥哥呢,有他的消息么?塔娜惊讶得几乎跳起来,紧紧拉着达chūn的手问道。

    愿长生天保佑他,满都拉图是个勇士。达chūn轻轻抚摩着女儿的头,心里一阵难过。满都拉图是大将蒙古岱的侄儿,自幼和塔娜一块长大的。小女儿的心思,达chūn怎么看不明白。所以这次特意委任满都拉图为页特密实部的千夫长,本打算让他立些军功,也好升迁到高位,风风光光把女儿嫁给他。谁料到,邵武山中那个文天祥,短短时间内恢复到如此实力!

    不行,我要去救他,爹,给我一支兵马,我要去救他,塔娜大声哭道。蒙古家儿女,爱恨直白,没那么多顾忌。她陪着达chūn聊了这么久,主要目的就是问问心上人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

    既然他跨上了战马,就得有这个准备。孩子,你的巴特儿最后,肯定不会让你蒙羞,达chūn按住女儿的肩膀,低声说道。过多的安慰言辞他说不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儿,肯定像草原上其他女子一样坚韧。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给页特密实报仇,而是调动人马,防止文天祥再次冒险攻入江南西路,把自己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我,我自己想办法对付他,塔娜腾地一下站起来,一双凤眼当中,闪起蒙古女儿特有的坚毅。

    你?达chūn疑惑地问,看着女儿已经咬破的嘴唇,不忍再加叱责,也不知道如何阻止。

    我,爹不派兵在战场上杀了文天祥,我,咱家自有勇士帮忙,小女孩恶狠狠地说着,目光达chūn看着都感到冷。

    派遣自家勇士,这也许是一种办法。达chūn的目光再次落地邵武,福建多山,多溪,多林。派兵多了,未必能见效。自己管辖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把福建路让出来,是不是能让皇帝安心些。是不是…达chūn眼中寒光一闪,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建宁县衙刚刚送走了蒙古人,此刻又成了文天祥的临时指挥所。页特密实的遗物全被破虏军扔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硕大的桌子。桌子上面,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两浙东路的地图,紧紧地拼在一起。

    一条条指向邵武的黄sè箭头,都已经转了弯。页特密实的蒙古军全军覆没,邵武周围,暂时没有一支不怕死的新附军敢这时候上来触破虏军锋樱。

    但更远的两浙,却有几支人马在慢慢集结。据斥候送回来的消息,两浙东路宣慰使陈岩,正督促着诸将领兵前往福建平乱。

    这位有着清廉、爱民、公正之明的地方官,对他们的皇帝真的很尽职。尽职得已经忘记了,他自己是汉人还是蒙古人。

    文天祥苦笑。陈岩将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不贪财,不怕死,并且在民间颇有声望。任职两浙东路宣慰使一年多来,打击豪强,释放奴隶,为蒙古人营造了一个富庶、和平的繁华之所。

    同时,陈岩还是个名儒。于理学和诗词的造诣上,不在文天祥之下。

    如果以陈岩的眼光来看待他率兵讨伐文天祥这件事,是各为其主。不过,一个的主人是蒙古皇帝,一个的主人是大宋行朝。

    可在文天祥眼中,此战更像一个笑话。

    双方从主帅到士兵,没有一个蒙古人。儒家传承千年的忠义,在双方眼里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

    你的忠,是忠于一个主人。而我的忠,是忠于一个国家。文天祥摇摇头,赶走了心中的诸般杂念。

    参谋部已经想到了对付两浙东路紧急举措,虽然这种举措执行起来,不那么光明正大。文天祥执笔,在行动方案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大厅内。

    众参谋忙碌着,将各地送来的信息综合起来,用笔写在小旗子上,插在地图恰当处。邹洬、张唐、林琦、箫明哲、陈龙复,一干文武官员各自忙着各自分内的事情,抓紧会议开始前最后一点时间。

    作为贵宾被请来参加军事部署会议的陈吊眼和许夫人一脸兴奋。

    大宋朝军队缕战缕败,不仅仅丧城失地,与土地丢失的,还有人们对胜利的信心。事实上,很少人期望,能在战场上正面击败蒙古军。

    这一条,破虏军做到了,不但击溃了蒙古军,并且阵斩了页特密实这样的大将。

    如果说在此之前,陈吊眼只是仰慕文天祥的名声,如今,他对眼前这个瘦削的书生,打心眼里佩服。

    令他佩服的不仅仅是文天祥,还有文天祥周围那些将领。

    邹洬、张唐、林琦、箫明哲,这些人的名字陈吊眼都听说过。原来不过可称得上一方豪杰或名士,才能距离一个合格的武将相差甚远。而现在,从诸将的举止上,就能看出,他们都已经突破了原来的自我。

    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霜后的沉稳。目光除了热情,还有锐利。能在最短时间找到敌手破绽的锐利。

    邹洬宽厚,负责协调诸将,安排rì常事务。

    张唐粗毫,气度恢宏。负责吸纳投降的新附军,将俘虏尽快补充到各标人马当中去。

    林琦勇毅沉静,可攻城拔寨,充当先锋。

    陈龙复热情豪放,可到负责在军中鼓舞士气。

    箫资聪明,负责军械制造,武器供应。

    刘子俊jīng细,所以负责各地汇总各地信息,统率斥候的己方间谍,同时兼管内部安全。

    一脸jiān笑,看上去像个商人模样的杜规,居然是个计算开支的高手,从军粮调度到物资补充,每一处都算得毫厘不差。

    还有受伤修养的杜浒,正在组建教导营的苗chūn……

    文丞相哪里找来这么多人才啊,简直就是专门为破虏军铸造出来的一般,有这样的将领,统率这样勇猛的士兵,不想打胜仗,很难。

    陈吊眼的眼睛有些红,他知道自己是在羡慕文天祥。如今天下大乱,正是豪杰并起,以身报国的时候。胜,则可封茅裂土,败则可以青史留名。大宋朝廷没能力继续抵抗了,并不代表别人不想抵抗。

    至少,他陈举就有和天下英雄一争雄长的打算。但是,有了文天祥,注定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光芒要被其掩盖。

    十八寨豪杰,原来都在他这个总寨主的号令下。一旦有事,用快马给大家传书,几万人数rì之内可以聚集。

    但现在,却有两家寨主退出了,加入了破虏军。虽然文天祥为此事向自己道歉,并给了一笔补偿。但自己和文天祥的号召力,已经见了分晓。

    如果这人有进取天下之心,恐怕整个江山都是他的。

    可如果他只想当丞相,辅佐那烂泥般的残宋呢?自己该如何选择?

    陈呆眼长长出了口气,抬眼看向许夫人。希望看看族姐的姿态。

    破虏军将领忙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懂。但族姐的选择,可以作为自己的参照。大伙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知道残宋的无能和蒙古人的凶残。

    许夫人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位族弟的神情,自进入县衙开始,她的目光就被地图前那清瘦的身躯所吸引。

    文天祥,是她殉国的父亲和丈夫平时经常提起的人物。去年十一月,许夫人记得自己当时率军阻挡刘深进攻浅弯,与张世杰部将并肩作战的时候,张部将领还经常提起文天祥。那时候,大家都说文天祥已经疯了,为他大宋失去了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感到惋惜。从别人的评价中,许夫人知道,文天祥大度、睿智、勇敢、忠诚,简直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现在见了,透过传说中那些光环,许夫人分明看到了一个高傲的灵魂。像自的丈夫许汗青一样高傲。

    他们本身没有力量,却能让身边每个人,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他们有自己的信念,为了这个信念,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他们也许不聪明,不知道审时度世,却用自己的脊梁骨,撑起一片天空。

    世界上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男人,才变得更加jīng彩。与他们比起来,那些善于审时度势的名流,那些玩弄权术的达官贵人,还有那些只会杀戮的蒙古鞑子,不过是一堆粪土。

    也只有这样的男人,肩膀上才可以放下一头疲倦的秀发,而不是将自己的妻儿视为奴隶和附属品。

    姐,姐,开始了,咱们得坐到桌子边上去,陈吊眼轻轻拉了拉许夫人的衣袖,低声提醒。不明白平素一向干脆利落的族姐怎么了,为什么自从进了这个衙门,就好像丢失了魂魄一般。

    嗯,许夫人脸上飞起一片昏红,低着头,跟在陈吊眼身后向前走去。心猛然间觉得很乱,根本听不进别人说什么。

    第一步,好像文大人问起了各标人马情况。那个看上去大咧咧的张唐,说把俘虏补充进各标后,人马减员并不厉害,并且缴获了很多战马。而其他几个将军,则认为破虏军经历这次战斗,损失太大,建议抓紧时间训练。

    关于训练的方法,文天下已经给出了。但是细节上,诸将的意见却不统一。各自陈述着各自的理由。

    许夫人听不进去。自己手中有多少人呢?号称兴宋军的畬汉义军,大约还有五万吧,也许还有更多,平素带着他们,许夫人没感觉过累。今天,她突然对士兵的数字不再感兴趣,不想带兵,不想再做纵横疆场的英雄。

    我这是怎么了,许夫人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打起jīng神,扫视会场。

    文天祥的老师陈龙复正在说着什么,好像是说军心可用的样子,手指在江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方向。而负责军需的杜规显然不同意他的意见,嘟嘟囔囔地反驳。

    不可,我军经此一战,前几个月制造的炮弹剩余不足一百,手雷也只有五百多枚,根本支持不了几天。况且山路崎岖,咱们的火炮也运不过去。许夫人又掐了自己一把,终于听清楚了杜规在说什么。

    朝廷在海上漂流rì久,只有我们断了达chūn的后路,才能把老贼的兵马从广州调回来。否则一旦海上生变,我等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箫明哲站起来说道,话语中带着几分悲凉。他的话,代表了很多中低级将领的意见,乘胜进入江西,可以搅乱鞑子在江南的所有部署,盘踞在沿海一带的数路元军不得不救。

    文部将领毕竟读书人多,把忠义二字看得非常之重。

    我反对,咱们进入江南西路,老贼达chūn麾下的几路大军,还有李恒那个王八蛋,肯定得回来对付咱们。到时候,咱们又没粮草,又没援军,肯定给人包了饺子,和去年一样….,张唐晃着脑袋说道,把代表破虏军的彩旗插到赣南,然后,把地图上所有代表元军的彩旗,都插到了破虏军周围。

    我等既为宋臣,理当赤心为国……,陈龙复反驳了半句,摇摇头,把自己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随军这么久,他已经理解了战争不是豪放派诗词。大伙对大宋的忠诚都不可怀疑,眼下情况,进入江南西路空虚,打进去不难。但进去后呢,达chūn回师北上,李恒挥军西下,破虏军前后受敌。然后,拼光了破虏军,达chūn再次南下,刚刚上了岸的大宋朝廷再次下海,一切和形势和去年一样。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些人,有多少能活着回来,再藏进深山野岭。

    平时破虏军就是这样议事的么?陈吊眼看着有些好奇。自己带领诸寨头领,议论军情时好像也没这么热闹。

    躲在邵武练兵,也不行。邹洬笑着把张唐弄乱的旗帜插回原处,指着破虏军目前所在位置说道,咱们从外界买得的粮食,本来不多。眼下正式青黄不接的时候,在百姓家中买不到粮食。而这次杨晓荣带了数千新附军举义,咱不能不接纳人家。补充进各标的俘虏,也要消耗粮草,眼下之计,必须外出就粮。况且四面的新附军都被咱们打残了,若还死守着邵武,咱们白白放弃了发展的机会。

    咱们的粮草还能用多长时间,一直微笑着听诸将议论的文天祥突然问道。

    本来还能支持两个月,到收稻子的时候。但这次打仗,消耗甚大。又多了两万俘虏出来,加上从清流运来的粮草,一个月后,差不多还剩…杜规站起来,摇头晃脑地报出一串数字。

    有一句话他没当面说,兴宋军的五万人马和陈吊眼的十八寨好汉,消耗的也是破虏军的军粮。虽然陈吊眼在清源之战中,分走了一大半战利品。

    文天祥点点头,把目光转向陈吊眼,低声问道:陈将军,此后你打算去哪里?

    我,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自己这里,慌忙站起来答道,此战我部伤亡甚多,我打算去汀州和漳州之间修养。那里山多,正好学着破虏军的样子,把士卒们练练。

    趁页特密实进攻邵武的时候,陈吊眼带领人马与林琦一起拿下了元军储存军粮的清流。因为功劳大,所以分了战利品的大头。

    刚才先听到邹洬抱怨粮草少,此刻又听见文天祥问自己的打算,陈吊眼一下子着了急。这倒不是因为他吝啬,麾下士卒,出自各山寨,有道是皇帝不差遣饿兵。如果把到手的军粮让给了破虏军,今后在召集人马,甭指望那些那些各路豪杰再听自己号召。

    嗯,文天祥笑了笑,仿佛看透了陈吊眼在想什么,也不点破。目光转向许夫人,客气地问道:不知许夫人今后有何打算,可否告知文某?

    陈某愿唯丞相马首是瞻,许夫人叉手而立,说了一句让她自己也感到震惊的话。环顾四周,见诸将都看着自己,脸sè微红,小声解释了一句,家父陈文龙,曾于诸君同朝为官。

    陈文龙,能文章,负气节。初名子龙,咸淳五年廷对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龙。乃是数一数二的才子。当元军压境时,投笔从戎,被任命为兴化军知军。死守孤城二十余rì,因寡不敌众被俘,绝食而死。其母生病,闻子死,亦不肯服药,病死。其子陈瓒,曾经带领家丁光复兴化,后因兵力不足,被索都俘虏。索都把他的四肢绑在四头水牛背上,迫其投降。陈瓒大骂,被水牛活生生撕裂。

    许夫人居然是陈文龙的女儿!诸将眼中的迷惑瞬间转为佩服。连许夫人那叉手而立的须眉礼节,也不再感到别扭。

    倒是个奇女子,文天祥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实际上,他一直在打量许夫人,越看越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与众不同的风采。自宋开始,中国女子由奔放转向沉静,在理学家们的要求下,女子以柔弱为美。文天下有一妻,一妾,都是从不出门的闺秀。像许夫人这样能跨马抡刀,上阵杀敌的女子,文天祥平生第一次见到,受了文忠影响的他,心里自然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江南女儿,多是屋檐下的黄雀,声音婉转,举止温柔。

    偏偏许夫人像一只翱翔于云端的白鹤。语调清丽,身姿矫健。

    许汗青能与此女并肩疆场,也算不虚此生了,文天祥暗暗地想。作为一代理学名家,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心里骂了自己几句,把全部jīng力转到眼前军务上。文某想拜托许夫人领军再打一次泉州,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什么?参谋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泉州城高池深,去年张士杰、陈吊眼、许夫人三路兵马联手,围攻泉州,都没能拿下此城。此刻文丞相居然安排许夫人带领队伍再去攻打,岂不是故意让许夫人去送死。

    邹洬愣了愣,刚要出言阻止,看看文天祥的脸sè,旋即释然。

    张唐没有抬头,眼睛直盯着地图,手指在关键处比来比去,看样子是在思考,如果自己领军,这仗该如何打。

    陈吊眼偷偷踩了族姐一脚,提醒她不要上了文天祥的当。这个丞相的虚名很有号召力,但陈家子孙,为了大宋付出已经够多,不能再为虚名去送死。

    许夫人没理睬族弟的暗示,把靴子向旁边挪了挪,再次对文天祥施礼,陈某遵命。

    我是说,攻而不攻,守而非守,夫人可明白!文天祥手指地图,笑着问道。

    知道,我速去,速回!许夫人会意地笑了笑,仿佛文天祥安排自己的任务是带队出去玩一圈般平静。

    丞相说,让许夫人带领本部人马虚攻泉州?老夫子陈龙复按耐不住,率先问了一句。

    是文天祥与许夫人异口同声答应,彼此又相对笑了笑。

    文天祥指着地图,对着迷惑不解的陈龙复和其他将领解释道,眼下元朝水陆三路大军齐集广州,试图一战亡我大宋。如果许夫人能带兵佯攻泉州,蒲寿庚担心老巢被袭击,必然会回师相救。三路大军,去了水上这路,就再也无法威胁到行朝安全。蒲寿庚回师,许夫人自可自泉州向南剑州撤军。蒲家兄弟都是护家之犬,必不敢追。

    他要是敢追出来,阿姐就剁了他。岸上作战,谁又怕蒲寿庚这波斯奴。陈吊眼恍然大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他最担心的,就是文天祥眼红族姐麾下兵多,设下圈套夺了许夫人的兵。从这几天许夫人的异常表现上来看,如果文天祥试图将两家兵马合并,许夫人绝对不会拒绝。

    如今见文天祥只是让许夫人佯攻泉州,心里老大一块石头落地。泉州与漳州仅一山之隔,蒲寿庚从海上回来了,许夫人自然可带兵撤到畬人聚居的漳州。受到他陈吊眼麾下各路豪杰庇护。

    夫人此行,如需我破虏军提供兵器补给,尽管开口,文某将竭尽全力满足夫人所愿,也许是为了回报许夫人的豪爽,也许是为了两军今后的合作,文天祥许下尽量满足畬汉义军一切要求的承诺。

    邵武刚经恶战,急需恢复,陈某就不叨扰丞相了,许夫人回答得很客气。文天祥那点儿家底,对畬汉义军来说是杯水车薪。火炮倒是让人眼馋,真的出言相讨,却不知道文天祥是否舍得,还不如不给彼此留下不良印象。

    此外,许….陈将军,文某有一语相赠,文天祥看了看许夫人那英气勃发的面孔,低声劝道:兵贵jīng,不贵多。福建多山,兵多了,战场上摆不开,主帅反受其累。

    陈某明白,待泉州班师之rì,还想向丞相讨教练兵之法,许夫人点头答应。经过这几天合作,她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自己麾下人马多于文天下所部破虏军数倍,但实际战斗力,却于对方相差甚远。

    如蒙夫人不弃,文某愿派一百老兵入你军中,协助夫人整顿兵马。

    如此,谢过丞相大人,许夫人又一抱拳,向文天祥表达自己的谢意。二人你来我往一番推让,可急坏了在一旁跃跃yù试的陈吊眼,瞅准机会,陈吊眼大声说道:丞相,俺也帮你出了力,难道临别之际,就不许俺些好处么?

    吊眼,别胡闹,许夫人冲着族弟瞪圆了眼睛。

    二人各领一军,却是同族姐弟,蒙古人没南下前,陈吊眼这个弟弟被向来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积威之下,陈吊眼不敢再在出言讨要好处,嘟囔两声,继续听文天祥如何给诸将安排任务。

    这次鏖战,亏了陈吊眼将军。文某的确应略尽地主之意。文天祥丝毫不觉得陈吊眼得行为是一种冒犯,笑了笑,继续说道:陈将军也知道,我破虏军无钱无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但答谢之物还是要有的,否认诸位各寨豪杰,也会笑我破虏军小气。不如这样,我给你一千匹骏马,助将军驰骋万里,如何?

    多少?陈吊眼听得一哆嗦,唯恐自己听差了数字。

    一千匹。文天祥平静地回答,目光转向在一边裂嘴的杜规,子矩,待会儿你带陈将军去领马,我军所有骏马,任陈将军挑选。

    是,属下遵命,杜规狠狠地瞪着陈吊眼,仿佛对方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破虏军去年攻下江西的太平银场,缴获战马九百余匹。文天祥只留了二百,其他的全低价卖给了邵武的百姓,供他们耕田拉车,当时把杜浒、林琦等人就心疼得跳脚。如今刚刚从页特密实手里缴获了两千多匹马,转眼就送出一千匹,怎能不让杜规怨恨。

    那,陈某多谢了,陈吊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文天祥一揖到地。自辽以来,北方各民族对大宋实行战马禁入政策,一匹好马的价格高达400余贯,相当余100匹绢,300石米。文天祥一出手,就给了自己1000匹战马,想着今后麾下马队纵横驰骋,陈吊眼就按耐不住心头狂喜。

    不过,文某也想拜托陈统领一件事,文天祥托起陈吊眼的手,诚恳地说道。

    什么事,丞相尽管吩咐。军粮我还有些,不妨送于丞相,以充马值!陈吊眼豪爽地答道。

    军粮乃陈统领血战得来,文某不敢受,但请陈统领选几百jīng于骑shè的豪杰,前往广南和赣州一行。

    你叫我去打赣州?陈吊眼惊诧地问道,旋即大笑道:还是那句,攻而不攻,战而不战!好,陈某在所不辞!

    文某有劳陈将军派人,沿着梅州、循州、赣州、吉安文天祥大手一挥,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兜上一圈,逢城莫入,遇寨不攻。但遇到蒙古人的粮队,sè目人的商队,还有官僚的家眷,就别客气。

    好,陈某定将达chūn的后院,搅个地覆天翻不可,陈吊眼大声答应,打家截舍,是他麾下义贼的老本行。给这帮寨主发下北方产的良马,那等于给老虎安了翅膀。让他们去江南西路闹腾,从此之后,达chūn的rì子好过不了。

    听到这话,开始为破虏军下一步行动计划而争执的诸将都笑了。文天祥这两步安排,没动用破虏军一兵一卒,却完全达到了吸引元军注意力,解救海上行朝的目的。接下来,如果能买到足够的军粮,破虏军就可以从容地修整,训练,像当初拿下邵武一样,将俘虏补充到各标,训练成敢于鞑子对战的老兵。

    破虏军不能修整,达chūn不会给我们练兵时间。教导队马上会下到各标,诸位麾下的士卒,只能边战边练了,文天祥仿佛看出了诸将的心思一般,摇着头否决了大伙的设想,我们下一步行动,就是打这里,打出一个出海口,让朝廷多一个上岸的选择。

    福州?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文天祥手指处。

    丞相?我军陈龙复低声提醒,有外人在场,他不愿意反驳文天祥。但在外人面前作出了攻打福州的决定,一旦攻城失败,必然给友军留下不良印象,影响到将来的合作。

    我军累,损失大。王积翁更累,损失更大,文天祥回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文忠的记忆中,关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非常模糊。文天祥在那里找不到附近各方势力的确切动向。但他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也没有时间去等。

    可我军火炮和手雷,所剩无己,杜规小声抗议。他负责筹划战时的军需供应,从后勤角度否决不切实际的战略,是文天祥给他规定的职责。

    手雷分给许夫人一半,供她去威慑泉州。火炮留在邵武,福州城高池厚,我们带了火炮,一时也炸不开城墙。文天祥指了指地图上的邵武溪,低声说道,打仗不一定完全凭借火器优势,王积翁骨头软,我们就啃他这软骨头。老夫子,此战的关键在于你。

    我?陈龙复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在军中,负责的是给军官们上课,教低级军官识字,并将卫青、霍去病和岳武穆的故事,编写成评话,交给何时和陈子敬麾下的斥候和间谍四处传播。打仗首发,对老夫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对,你,文天祥目光炯炯,仿佛已经看到了破虏军战旗,飘舞在福州城头。

    战争是消灭和制服敌人的一种手段。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产生无数变化。每一步变化的关键都可以给敌人致命一击。

    前提是,你对敌手的了解。

    而王积翁,是文天祥的同朝官员。对这个软骨头的秉xìng,文天祥再清楚不过。

    一百名破虏军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山坡集结。山坡下,许夫人的兵马旌旗挥舞,队伍中,畬族士兵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临近这支与自己大不相同的军队,据族长们说,这伙汉伢子是许夫人请回来,教导大伙如何打仗的教官。

    鸡上树,鸭下水,我们怎么打仗,还用汉人来教?几个畬洞首领不满地议论。畬族向来受当地汉人欺负,两族之间,成见很深。许汗青家族有长辈是畬人,并且在各畬洞贸易多年,所以,许家才能将畬人号召在一起。

    别这么讲,汉人中有豪杰,就像当年许老爷,一个书生,却是站着死的。有人低声反驳。

    当年许汗青散尽家财,发誓中兴大宋,不少畬洞首领族兵下山追随,后来与许汗青一并战死。这种生死友谊,是许夫人将畬族兵马,团结在自己周围的关键。

    夫人说过,畬汉一家。把蒙古人从咱们的家园中赶走,她就跟朝廷建议,让畬人出山,和汉人一起住在城市里,一个牙齿漆黑的畬族首领低语,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希望夫人的话能兑现吧。不过,我还是看着那些汉人别扭!

    破虏军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能打,不胆小。不会让咱们冲锋,自己撤退!有人总结。邵武一战,那些勇敢的破虏军战士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族之间虽然有误会,但对于英雄的定义,却差不多。

    勇敢、诚信,这种人才可以做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伙伴。

    丞相,破虏军特别教导营集结完毕,请指示,张老实跑到文天祥面前,立正敬礼。新发的钢丝软甲,配上刚缴获来的马靴,衬托出几分英武。

    万安,入了兴宋军,一切要遵守他们的规矩,不要仗着自己出自破虏军就不尊敬上司,慢待弟兄,文天祥摘下张老实护肩甲上挂着的一片柳叶,轻声叮嘱。

    是,张老实给文天祥敬了个礼,转头对弟兄们喊道:丞相吩咐,大伙此去。要遵守军纪律,不给破虏军丢脸。

    知道了,三百官兵齐声回答,喊声震动山谷。

    文天祥笑了笑,推开张老实,站到弟兄们面前,想再叮嘱几句,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这些弟兄都是百丈岭下来的jīng锐,很多人他都认识,曾经一起跑过步,受过罚。当时把他们作为火种来培养,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撒出去,撒向所有抵抗元军的地方。此一去,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再见。

    记住了,活着才能继续战斗,珍重,文天祥立正,向所有弟兄敬了个标准的破虏军军礼。

    丞相珍重,张老实带头喊道,转身,率领着教导营跑下山梁,跑进了正在前行的兴宋军中队伍中,百十人,声威却不下数万兴宋军少许。

    许夫人牵着自己的桃花骢走了过来,站在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舍弟昨rì远行,托我向丞相致谢,感谢丞相慷慨赠马。

    噢,不必,文天祥习惯xìng地将身体向一旁挪了挪,客气地说道。

    许夫人抿嘴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吊眼说,他平时以心胸宽广自居,见识丞相的胸怀,才知道什么叫气度恢宏。无法当面致谢,托我跟丞相说一句,rì后丞相再传檄聚兵,给他送一封信,只要还活着,千山万水他也会赶过来。

    吊眼客气了,战马不比驮马,每rì必须jīng饲方能养其体力。那马,我留着,也养不起,文天祥低声回答,不敢细看许夫人的笑容。天不热,额头上无端却生出许多汗来,手心跟着,也有些湿。

    原来,还有一个不一样的文天祥,许夫人心中暗笑,很高兴见识了文天祥与众不同的一面。仰起头,一双凤目刚好对上了文天祥低垂的双眼,临别在即,难道丞相没什么话送我么?

    这,文天祥犹豫着,又后退了几步。对方是一军主帅,按道理,此情此景之下,他应该吟诗,或填一首词相赠才对。偏偏此刻才思不知都躲到何处,平素随手拈来的词,一句也吟不出来。

    奴家姓陈,名淑贞,小字碧娘,许夫人突然扭捏,用蚊蚋大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跳上战马,如同一片红云般飘远。

    碧…文天祥伸出手,又无力的收了回来。平rì读过的经义和理学中关于如何持身的训导一起涌上心头。

    干枯的心颤动了一下,慢慢又被压回了远处。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女兵们用福建山歌唱出的古乐府伴着陈碧娘的身影渐行渐远

    家临九江水,

    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

    生小不相识。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此刻,用这句谚语来形容福州宣慰使王积翁的处境,最恰当不过。他带了两万多人马去攻打邵武,本以为在蒙古主子的照应下可以大捞一把,怎成想折腾了近一个月,邵武没进去,反而被许夫人的兴宋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出来时两万多兵,回到福州的不到八千。

    王积翁刚在福州府衙喘过一口气儿,闽清的告急文书就到了。南剑州守将李英被破虏军阵斩,州内将士群龙无首。许夫人的兴**顺着邵武溪杀来,势如破竹。一战下顺昌,再战下剑浦,眼瞅着就要攻到闽清边上,杀到王积翁的家门口。

    到了这个光景,王积翁也顾不上自己的脸面,赶紧找了当地乡绅望族,求他们出面到许夫人营中说项,许下前般好处,求兴宋军不要到福州境内闹事。

    吃亏的就是我啊!王积翁的幼子王磊在花园里,学着外边卖烧饼的伙计的腔调,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吓得王积翁一哆嗦,差点从太师椅上跌下来,摔到桌子底下。

    王发,去,把这不争气的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王积翁勉强稳住心神,指着后院命令道。

    是,老爷,管家王发应了一声,却不敢真的与小公子为难,蹑手蹑脚走到后院,召呼人安排小公子到远处去玩,别惹老爷心烦。大敌当前,福州城内无兵将,外无援军,此事放到谁头上,心情也不会好受。况且还有江西行省右丞达chūn的将令在头上压着,令王积翁立刻整顿军马,收复失地。

    收复失地,谈何容易。当初四路人马,围攻邵武,还被文天祥灭了两路。如今就凭福州城内这万把新附军残兵,去了,给文天祥当点心还差不多。可不去吧,毕竟现在福建路属于江西行省管辖范围(历史上,在一年后,福建路划归浙东行省),达chūn官大数级,并且是地道的蒙古人,权势地位非王积翁这个贰臣可比。一旦把达chūn惹急了,不用上报朝廷,直接就能以消极避战为名,将王积翁斩首了事。

    亏的就是我啊,王积翁自言自语重复了一遍卖烧饼的唱词,心事重重。四月天,远不到热的时候,但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眉头和额角向下流,几个侍女轮流打扇子,都没法让他感到凉爽。

    如果当初不去邵武就好了,至少福州现在有自保的能力。就像建武军那个武忠,随便找个境内盗寇滋扰的理由,拖延数rì,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尴尬境地。可当初,谁又能料到文天祥部的战斗力如此强悍,许夫人和陈吊眼会驰援邵武呢?

    先写信向达chūn求援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许夫人真的杀进了福州,大小官员谁也活不了。王积翁搔着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拿起沉重的笔。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又出现在眼前。

    大人,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管家王发地从外边跑进来,兴冲冲地汇报。

    什么好消息,难道达chūn丞相派了援军给我么?王积翁抬起头,一厢情愿地问道。

    管家笑了笑,知道自家老爷心烦,不敢兜圈子,拣紧要处汇报道:没有,援兵没来,但许夫人答应撤军了!

    什么?王积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恨自己入骨的许夫人会撤兵?莫非老天可怜我做官艰难不成。

    许夫人撤兵了,陈老前辈回来了,就在府衙二堂候着!管家王发高兴地重复。他口中的陈老前辈是福州有名的大户,与为大宋殉国的陈文龙算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上次张士杰、陈吊眼和许夫人三路大军围攻福州和泉州,王积翁就曾委托他出面给陈吊眼麾下的几个寨主送款,让他们作战时出工不出力,保得了福州全境平安。这次,许夫人打上门来,王积翁无力迎战,只好故技重施。但王积翁心里也明白许夫人不是山大王,未必肯吃他这一套。

    听说许夫人肯放过自己,王积翁当即jīng神大振。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边走,一边跟管家吩咐道,赶快准备好茶,叫厨房准备酒水,今晚我在花厅招呼陈老爷,给他接风洗尘。

    是!,管家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王积翁也不用亲随相伴,径自来二堂迎客。所行之事,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陈文宁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中等身材,略胖。生就一幅福建本地人童叟无欺的诚实相,双眼却炯炯有光,瞳仁微微转动之间,透出三分jīng明。虽然和陈文龙算是同辈兄弟,他却没有族兄那种尽忠报国的气节,一心想的就是在乱世中,如何保护好家族的产业,熬到下一个太平时代的到来。在他眼里,蒙古人也好,波斯人也罢,都要吃饭穿衣。饱食之后,都希望金银珠玉。对他这种临海大户来说,活着就以为着商机。至于装孙子,当四等人,那都是小节。有了钱,所损失的尊严自然能从比自己更穷的人身上寻回来。

    这次王积翁请他出面调停和兴宋军的战事,着实许了番好处。陈文宁收了好处,就不在乎风险,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到许夫人营中卖长辈老脸。过程顺利出奇,许夫人居然执晚辈之理,在军中好好款待了自己这位从未走动过的叔叔,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兴宋军解闽清之围,择rì撤离福州路请求。

    听到回廊上的脚步声,陈文宁整整衣襟,迎到门口。见门帘被人挑起,赶紧上前,躬身施礼,草民陈文宁,见过宣慰使大人。

    免礼,免礼,陈兄千万莫客气,王积翁伸手相搀,满脸堆笑,陈兄孤身入虎穴,解我一境百姓之厄。按理,应该是我这父母官向你施礼才对,怎敢再受你此礼!

    草民不敢!陈文宁客气了一句,顺着王积翁的搀扶直起腰杆,脸上越发装得谦卑。他在此地经商,就得靠官府照应。纵使心中自诩有几分功劳,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王积翁咳了一声,先吩咐人倒了茶来,请陈文宁落座,然后低声问道:陈兄辛苦了,如不是迫于贼兵势大,本官也不会让陈兄冒这么大风险。一路还平安吧,那不守妇道的泼妇可曾难为陈兄?

    还好,虽然危险重重,幸未辜负大人所托。陈文宁的语气很平淡。越是如此,越给人他曾经在刀尖上滚过一般。

    贼妇答应撤军?

    答应一rì之后解闽清之围,修整几rì,即撤离福州,现在算起来,距离解闽清之围的时间已经过了一rì,应该已经解了。

    咱们的犒师之物呢,她怎么说?王积翁见陈文宁答得把握实足,心内更安,知道眼睛之急暂时缓解。至于达chūn的将令,只好放一放,等许夫人退去再议。

    许夫人收了那些金银珠宝。但是要求城中大户,再送三大船上好得盐巴给畲族各洞分配,不得从中搀泥沙。三rì后在闽清城外交割。收了盐巴,她立即撤军!

    嗯,王积翁手一紧,把几根胡子连根拔落。痛,真的好生肉痛。盐铁乃官卖之物,地方财政之源,平时卖给百姓,都要搀杂不少泥沙在里边。许夫人开口就是三大船,数万斤上好的jīng盐,的确是狮子大开口。转念一想,反正等许夫人离去,这笔损失还能从地方百姓身上刮回来,心气慢慢也就平了,点点头,答应道:本官马上派人准备,从盐场调jīng盐给她。她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许夫人只让草民给大人带句话。陈文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她说,天下未必就是蒙古人的,达chūn生xìng刚愎,未必能容忍大人再败,请大人好自为之。

    唉!王积翁重重叹了口气,这天下不是蒙古人的,又能是谁的呢?大宋朝糜烂到什么地步,大伙又不是不清楚。眼下跟在蒙古人身后,还能多活几天,谋个家族平安。跟大宋一路,就得战死沙场。除非,除非你有文天祥那个运气和实力。

    陈兄,我难啊!若是不为此城父母,我也愿做个千古留名的忠臣。可那元兵的凶残,你也知道。一旦被惹了他们,回师来攻,恐怕这阖城百姓,没一人能逃出生天。王某非贪生怕死,乃不忍让百姓为我一人之名殉葬啊!

    唉,如果那些沽名钓誉的人知道大人如此胸怀,肯定得羞死!陈文宁见宣慰使大人叹气,也陪着叹息了几声。大元官秩未定,地方官员数量远远少于宋庭。眼下福州境内,军事政事全凭王积翁一言而决。他的选择若是错了,阖城百姓都跟着遭殃。那蒙古人屠城之惨,陈文宁听说过。有家有业,他不想陪王积翁冒这种险。

    达chūn大人命我尽快克复失地,这山贼草寇又受了文天祥的盎惑。本官纵是有三头六臂,也难有作为啊!王积翁倒着肚子里的苦水,陈文宁是地方大户,城内豪绅和巨商人的代表,让商人们掏腰包弥补因贿赂许夫人所造成的财政空额之事,还得他大力配合。

    唉,那达chūn大人,想必不清楚咱们此刻的难处。大人修书给他,告知福州目前困境。草民再去和几位朋友说说,大家凑笔款子出来,给交由达chūn大人劳军。想必达chūn大人也能理解我福州百姓对大元的忠心。陈文宁的回答非常上道,几句话,把王积翁想要的都主动点了出来。

    四路大军攻邵武,尚且刹羽而归,何况福州这支刚刚被击败过的新附军。达chūn那看似严厉的将令,不过是想让王积翁有所表示。而以王大人的一贯为人,这笔钱当然不可能自己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官场上么,上司说的,未必是他想要的。但他想要的你给不了,头上的官帽子,就有些危险了。

    文宁知我,我这也是为了阖城百姓。不然,签兵征饷,一样要搞得大伙破费。不如出些钱财,请达chūn大人派真正的蒙古军来,剿平了文天祥这个疯子。王积翁的话,平稳而低沉。该交代的场面话,他都交代过了。陈文宁怎么去办这事,中间截留多少,自有师爷帮着他安排,不必说得太清楚。

    陈家能平安在此经商,一切还依赖大人。大人的事,就是我福州百姓的事。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希望百姓知大人苦衷,知陈某难处。陈文宁是个有经验的商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也在花语里,预先给自己留了些退路。免得将来把同行刮狠了,闹将起来,这位大人玩丢卒保帅之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不是为了百姓,我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当年我就在文丞相帐下,与诸将并肩做战。现在各为其主,想起来,心中好生难过啊!王积翁捋着颏下为数不多的胡须,念了一段孤高的句子。这些话,他自己也不相信。文天祥的破虏军战斗力强悍,但毕竟只有邵武一地。等大元重兵到来,即使破虏军各个以一挡百,也无法凭借一隅之地抵挡倾国之兵。随着战争时间向后拖延,破虏军总有被消耗干净的一天,这种帐王积翁看得清楚,做官这么些年,审时度势,一直是他的长项。

    唉!有人知趣地陪着,长长地叹。

    他不是地方官,打了败仗,可以换个地方,重整兵马。我是地方官,要时刻把百姓安危,放在心上。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将祸水向百姓身上引啊!

    那些愚昧之人,怎能理解大人一片赤心。怎能知道我等今rì,乃为了百姓而自污其名。陈文宁陪着王积翁挤了几滴眼泪。脸上的表情落寞而忧伤。

    为商之道,关键就是在什么人面前,装什么样子。刹那间,房间内气氛有些悲凉,两个心事不为世人理解的高人,相对唏嘘不止。

    陈兄,眼下咱们给叛贼输粮送款,不过是为了一地百姓安危的权宜之计。盼得是能打动叛贼之心,让她束手就缚,免去福建各州刀兵之灾,唏嘘够了,王积翁念念不忘给自己的行动定下基调,免得陈文宁意会错了,将来引起元廷猜疑,或其他不必要的麻烦。

    是,是,宣慰使大人说得极是陈文宁顺着王积翁的口气,忙不急待表达忠心。

    二人都自诩为有识之士,彼此言下之意思,不说自明。又议论了一会如何从城中商人手里收取御贼费,如果编造谎言,应付上司的细节,方才到花厅把酒。至于许夫人收到盐后转去哪里,那是别人头疼的事,二人管不得,也不想管。

    许夫人素来言而有信,三rì后果然撤军,顺着尤溪两边的山道,杀向泉州去了。王积翁长出了一口气,正琢磨着如何贿赂达chūn,让他不追究自己损兵折将之事的时候,一骑红尘,顺着建宁府到福州的官道上飞奔而来。骑在马背上的士兵盔斜甲歪,高举着一份塘报(紧急军情报告),一直闯到了福州府衙门口。

    紧急军情,请呈宣慰使大人,建宁急报,文天祥兵出建阳关,昨rì打下了建阳,今天一句兵临建宁府城下,士兵滚下马,将一封告急文书举过头顶。

    守在府衙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赶紧接过塘报跑了进去。一会儿,府衙前就响起了隆隆的鼓声,凄凉的号角声配合着战鼓韵律在福州城头响起。各营将佐慌慌张张从家中跑了出来,向府衙赶去。

    出什么事情了,路边做生意的小贩子低声问道。十rì之内,这已经是第二次擂鼓聚将,当年蒙古人打过来时,也没见王积翁这么紧张过。

    唉,文丞相带兵,打过来了,前锋已经过了建溪,有消息灵通者低声说道,眼神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是么,许夫人刚走,这回又要加税了,买云吞的老板收拾收拾挑子,准备回家。这生意没法做了,过几天,肯定各种抽头花样还得翻新。住在城内,还不如搬到乡下种田安稳。

    嗯,三更笳鼓一声响,打开大门迎丞相。减税削赋,均田免粮。有闲汉唱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民谣,晃晃悠悠地在巷子里走过,离奇的曲调在百姓耳边回响。

    减赋削税,有这等好事?沿街的买卖人狐疑地自问。文天祥在邵武的作为,他们也听说过。但邵武毕竟是个小地方,破虏军有战利品支撑着,不需要向百姓伸手。如果他入了福州,还能坚持那些让给百姓的利益么,大伙不敢保证。毕竟,上位者骗下位者,喊一句口号的事情多了。真正把口号喊完了,利用完了百姓的热情,该收的税,一分都不会少。

    又几匹快马从街头跑过,带起一缕清风。这几匹马高大神俊,远非福州本地所养官马可比。马背上,一个身穿探马赤军服sè的士兵,趾高气扬地呵斥着,让开,让开,达chūn大人有令,达chūn大人的将令来了。

    德行!还不是一样被人亡了国的,路边的百姓冲着士兵的背后吐了口吐沫,喃喃地骂道。

    夏天的黄昏很美,陈吊眼躺在山坡上,眯着眼睛看天上的晚霞。北方的天空,隐隐飘来几片昏黄sè的云,那是大队人马前进时带起的烟尘。

    陈吊眼吐掉口中的草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走向身边吃草的战马。膘肥体壮的三河马轻轻地打着响鼻,用头在主人的肩膀上挨挨擦擦。

    到底是战马,比自己军中原来那些拉车的劣货出sè得多,一点儿没有临战时的紧张。要是换了原来那些农家拉车的家伙,现在早开始嘶叫了。陈吊眼爱怜地拍拍马头,目光对上坐骑秋水般的眼睛。

    战马宛如通人xìng般,不停地用脖子碰碰他,通知他有人靠近,需要冲杀。

    别着急,待会儿有你撒欢的时候,陈吊眼拍拍马头,仿佛安慰着一个淘气的婴儿。山坡上,陆续有士兵站了起来,贴到自己的坐骑腹下。目光紧紧地盯像前方,山坡下,树林外的那片平地。

    那片平地没有长庄稼。土地的主人想必已经死于蒙古人的屠杀中,不知道哪年割剩下的麦茬间,野麦子肆意地疯长。新穗已经开始灌浆,与杂草在一起,显得有些扎眼,有些凄凉。

    平地边是一条官道,没有人马的痕迹。石子在rì光下,闪着苍白。

    所有可以引起人关注的痕迹都被陈吊眼派人小心的抹去了。山贼出身的他们,打劫是老本行。

    但现在,他们是一支jīng锐,整个江南,找不出第二支这样的队伍。连文大人的破虏军中都找不到。陈吊眼不无得意地想。这一千匹战马,是文天祥送给他的。从离开邵武那一瞬,陈吊眼就决定报答文天祥的好意。

    他陈举不是知恩不还的汉子,身后这十八寨弟兄们也不是。大伙本来过着天不收,地不管的rì子,大宋地方官对这些聚啸山林的好汉也无可奈何。可蒙古人来了,一切都变了。那个讨厌的大宋朝廷现在成了盟友,虽然他们和原来一样不可救药。

    大伙不愿意当奴才,不给赵家天子当,也不给蒙古人当。如果有人愿意把大伙当朋友,大伙就尽朋友的义气。江湖逻辑很简单,也很直接。

    可惜文天祥是官家的人,否则陈举愿意为其驰骋。陈吊眼叹息着想,按住马鞍,翻身跨上了战马。

    大地开始轻微的颤抖,一队北元的骑兵在树林外呼啸而过。

    战马jǐng觉地竖起耳朵,马蹄在草地上刨出几个土坑。陈吊眼轻轻拍打着马脖子,安抚着战马的情绪。刚才过去的,仅仅是探路的,还不值得大伙出手。他等的,是后面的一条大鱼。

    灌木丛后,几根杂树动了一下。草帽下,崔老八悄悄地回头。看见陈吊眼没做任何表示,将头又低了下去。手拉紧的弓弦,悄悄放回了原来位置。

    吱-吱,吱-吱,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在灌木丛后响起,晃动的灌木全部安静了。石子路边,骑兵带起的烟尘散尽,又回复了原来的孤寂与苍凉。

    rì落之前队伍就可以到循州城了,汉军万户武秀很满意粮队的行进速度。两天之后,他就可以在循州的边境把粮食移交给达chūn派来的接应人马,押送任务就算完了。这种催粮送草的任务虽然立不下什么功劳,但其中油水丰厚异常。一路行来,各地官员迎来送往,让自己和几位副将的腰包很鼓。跟了蒙古人这么久,就这趟发财发得快。

    武秀不喜欢打仗,他知道自己是汉人,能不上阵与汉人厮杀时,他从来不主动请缨。所以他一直担任押粮官的角sè。

    只要看不到战场上的血,他的心里会安宁许多。

    至于前方的达chūn如何灭掉汉人的最后一线复国的希望,武秀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想。他和几个副将都是汉人,但他们不属于大宋。具体的说,在澶渊之盟后,他们已经被汉人的国家抛弃了。先归大辽,然后归刘豫,再归大金,归蒙古,每隔三五十年换一个主人,已经换得他们忘记了祖先遗传的血xìng。

    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汉军、探马赤据汉江之南,以尽南海,而新附军亦间厕焉,大元皇帝关于麾下士兵的亲疏远近是这样划分。汉军虽然不如蒙古军待遇高,至少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与探马赤军平起平坐。

    其实,地位再低点儿也没关系,最好是能混个宣慰地方。就像那些投降的新附军一样,做个地方宣慰使,世代永驻。虽然见了蒙古人要点头哈腰,可全天下蒙古人才多少。等蒙古人走了,宣慰使就是大爷,关起城门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对大家都好。武秀眯缝着眼睛想。

    我可以像陈岩一样,安抚地方。让弟兄们也早rì安顿下来,不必每天跟在蒙古人身后东征西讨。

    打了几百年了,还不够累么。抢那么大地盘,有什么用?人死了,还不是巴掌大的墓地。不如及时行乐,过一天开心一天。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武秀的白rì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大汉把刀抡得如风车般,收割着汉军的生命。

    误会!误会!有人大声地喊。他们在战马的身上看到了蒙古军的标记。没等他们喊完,马刀已经砍到近前。

    寒光一闪,不明所以的汉军百夫长倒在地上。

    列阵迎敌,列枪阵,武秀听见自己破箩一般的嗓音。猛然,他想起了最近路上的谣传,文天祥的破虏军围歼了页特密实的三万多兵马,数千匹蒙古战马落到了破虏军手上。

    就凭邵武那巴掌大的地方,也想养这么多战马?不过三个月,那些马肯定都变成瘦驴,武秀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些消息时轻蔑的笑声。战马不比羁縻马,需要上好的饲料,谷物还有鸡蛋来喂养。养一匹好马的食物,够养四个士兵。所以,凭直觉,武秀判断出文天祥养不起一支骑兵。

    的确,文天祥养不起这些战马,所以,他劫粮来了,武秀感到了背后的寒意,大热天,他的手脚一片冰凉。

    出于谨慎,这次押送粮草的路线,武秀选择了尽量远离邵武。但是没想到,依然要与传说中的人物相遇。

    将军,将军,不是破虏军,没有听见轰天雷,有个千夫长趴在武秀耳边大声地喊。声音分不清楚绝望还是兴奋。

    没有听见传说中的轰天雷,那来的就不是文天祥。血sè立刻回到了武秀的脸上。胆气一壮,头脑也慢慢清晰,挥动着长枪,开始调整队伍。

    敌人来得全是骑兵,但数量不多,目前主要集中在粮队后段,还没来得及放火。武秀观察了一下,命令开路的汉军留三分之一待命,派身边的千夫长率领其他汉军和机动的骑兵迅速去尾部支援。

    士兵被杀了,可以再招,甚至从百姓中抓。但粮车不能丢,丢了粮车,前方的达chūn,和后方的李恒都不会放过自己。

    经历了最初惊慌后,汉军士卒在低级将领的鼓舞下,慢慢聚拢起来。端起长枪迎向了骑兵,对方人少,他们人多,可以凭借人数取得局部优势。

    骑兵的冲击被阻挡,层层枪阵面前,战马无法继续冲击。西门彪拉转马头,带着弟兄们向后撤去。来与去,都像风一样迅捷。

    山坡上,陈吊眼伸出右手,食指向前点了点。这是破虏军将领林琦的招牌动作,自从与林琦合作攻下江源后,陈吊眼就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这个看上去非常有味道的姿势。埋伏在树丛后的崔老八带着弓箭手一跃而起,拉开角弓,在汉军头顶下了一阵箭雨。

    刚刚聚集起来的汉军立刻被箭雨打懵了,乱哄哄向一侧躲闪。枪阵中出现了缝隙。没等武秀来得及派人去弥补,刚刚跑远的西门彪带着几十个山贼,快速折回,顺着长枪的缝隙冲了进去。

    马刀平抽,枪阵中出现一条血sè通道。

    马蹄高扬,几个逃避不及的汉军被踏在马蹄下。

    弟兄们,我们只要粮食,不杀人,西门彪在马背上大喊着,一抬手,隔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锋借着马的冲力,顺着枪杆划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声中,几根手指飞到了天上。手臂受伤的汉军士兵抱着胳膊窜入了草丛。

    知道好歹的让开,西门彪大喊,纵马向另外几个士兵冲去。拦在马前的汉军士兵倒退着,招架着,付出了两条生命后,其他几个一哄而散。

    他们不是要烧粮,居然想把整队军粮搬走,武秀惊诧地看到一个无法相信的事实。赶到粮车前的骑兵们没有放火,只是尽力将汉军驱散。而那些赶车的马夫,推车的苦力,则被山贼们命令趴在粮车上,不准乱跑。

    哪个不要命的,胃口如此之大。武秀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拼命组织士兵,赶上去与对手厮杀。

    长枪对马刀,弓箭对弓箭。林子中有弓箭手埋伏,但他们的数量也不多,不可能将三千押送粮草的汉军歼灭干净。

    陈吊眼提提马缰绳,再次举起了右手。一,二,三,他的手掌猛然向前一点,近千骑兵,跟在他身后冲下了山坡。

    这,才是他的真正刀锋。刚才,不过是试探xìng攻击,为的是调动对方的主将,暴露出敌手中军所在位置。

    雷鸣般的马蹄声在粮队侧面响起。与西门彪所带先锋队伍纠缠的汉军将士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树林中,刀锋闪着寒光,迅速靠近。

    一匹战马跃出树林,骤然加速。战马和马背上的骑士就像捕猎的鹰一般,从空中落下。刀锋间,马蹄下,响起一片痛苦的呻吟。

    第二匹,第三匹,五匹,十匹,无数战马冲了出来,杀近汉军的侧翼。如镰刀割麦子般,将汉军割倒一片。

    前后不过半刻功夫,武秀觉得时间像一生那么长。

    那些他从蓟州附近带来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倒在对方马蹄下。骑兵对步军,并且是侧面偷袭。

    自己这回真的完了,武秀心中充满了绝望。一路南下积累的财富、战功、还有追随在身边的兄弟,全完了。

    但他还剩下有,武将的勇气。

    武秀提起长矛,向前冲去。矛尖直指陈吊眼。

    疆场上,武将可以凭借直觉寻找自己的对手。武秀虽然被偷袭,却没丢下战场培养出来的本能。

    陈吊眼从一个汉军背上抽出马刀,迎向了长矛。

    对手虽然败了,却没有逃。这样的将领值得他尊敬。

    长矛和马刀碰在一起,jīng钢打造的矛头和马刀碰出一串火花,在夕阳下,绚丽异常。二马挫开,长矛横扫,马刀直竖,又是一阵金铁交鸣。

    武秀拨马,转身,矛尖向下,向对手致意。陈吊眼部下和残余的汉军纷纷避开,在二人之间留出空地。战场上厮杀已经渐渐终止,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两个主将之间的决斗,将决定残留汉军的命运。

    陈吊眼刀尖上扬,齐眉。给对手还了一个江湖礼。

    两匹战马再次快速接近,武秀双手拧枪,直刺陈吊眼咽喉。

    陈吊眼身体后仰,侧拧,从后向前旋转,手中马刀在身前拉出一片白光。

    二匹战马再次拉开距离,武秀拨马,回头。身体晃了晃,用长矛支撑起了身体。血从他的胸甲上喷出,染湿马背,染红脚下的石子。

    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家武秀颤抖着双唇说道,声音已经小得不再可闻。但这句话,他相信陈吊眼能听懂。

    你也是条好汉,为什么给鞑子卖命,陈吊眼看着自己的马刀,不解地问。战术上,他胜了。但武技上,他知道自己没有真的取胜。当钢刀划上对手腹部的刹那,他知道,这个破绽是武秀白送给他的。

    我,一个北方人,我有选择么武秀笑了笑,从马背上坠落。

    将军几个士兵哭喊,围住了武秀的遗体。他们没有选择,在两百多年前,他们已经被故国抛弃。

    如果说蒙古和大宋谁对他们的好处更多些,还应该是蒙古。因为忽必烈至少给了他们一个从军,立功,改变身份的机会。

    陈吊眼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痛,挥挥手,示意属下让开一条通道,放走所有被俘虏的汉军。同是汉人,今天,他不希望再看到汉人流血。

    几个士兵抬起武忠的尸体,放到一辆卸空了的粮车上,迤逦北去。

    双眼茫然的苦力和车夫们,在义贼的指挥下,将粮车赶进树林,赶进深山。此刻和此前,他们也没有选择。

    但此后呢,他们自己未曾想。陈吊眼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替他们想。这个时代,不仅是武秀,无数人稀里糊涂,不知道为什么而战。无数人稀里糊涂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也许很英勇,但他们的英勇,却毫无价值。

    太阳从山头坠落,夜,再次笼罩大地,将一切罩入黑暗。

    黑夜中,几道身影顺着破损的城墙闪进了建宁县。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更夫的云板寂寞的敲打着,提醒人们关闭门窗,小心盗贼和火烛。

    一条僻静的巷子口,有家小酒馆门环轻轻地被敲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带着某种节律,仿佛幽灵跳舞的节拍。

    谁呀,酒馆的主人点燃灯笼,在院子里低低的问。

    我,送豆腐的,您老前天早上订的豆腐,敲门的人粗声粗气地答。门开了,几个黑影闪入了院子中,闯进屋子。酒馆的主人探头探脑地在街道上张望了一周,关好门。不放心,又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将大门顶上。

    赵老哥好身手,这么大的石头还能搬得动,进了屋子,黑衣人低低的说,分不清楚对主人的恭维,还是嘲讽。

    让弟兄几个见笑了,老规矩,请先把豆腐块亮出来,屋子主人笑着跟几个黑衣人见礼,手一伸,探到领头的黑衣人面前。

    领队的黑衣人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个两寸见方的汉白玉腰牌,放到房子主人的手上。房子主人接过玉牌,在灯下不停转换角度,直到看清楚花纹之间隐藏的红线,方才将玉牌交还了。紧跟着从自己腰间,掏出一块类似的玉牌递过去。

    几个黑衣人依次掏出同样的玉牌,交给房主检验。互相之间,检查得一丝不苟。

    那是北方特产的汉白玉,上面刻着虎、豹、狼、豺以及各类走兽,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有了这片玉牌,他们就调动驿马,将手中的情报送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来是钱老哥,孙三弟,李二当家,失敬,失敬,赵姓房主笑着吩咐人端来茶水点心,给几个黑衣人充饥。大伙的名字与姓氏显然都是假的,彼此不心知肚明,互相之间,也不多问。

    谢赵老哥,我们就不客气了。如果有肉食,最好切两盘来,路面上不太平,大伙翻山越岭,都饿坏了。黑衣首领不客气地抓起点心,塞进嘴巴里,边吃,边说道。

    好说,我让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酱马肉,给大伙先切点儿来,房主笑着走了出去,一会转回,端了些小菜。又过得片刻,伙计端来的两大盘子马肉,一坛子酒,轻轻地放在饭桌旁。

    几个黑衣人依次坐好,取肉充饥。酒水房子身旁,却没有人去动。

    房主端起茶壶,坐到了桌子前,给每个人斟上了一杯茶,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冲着带队的黑衣人问道,钱老哥,千里而来,路上可顺利?

    顺利个鸟,陈吊眼的人穿州过府,搅得各地不得安宁。几次咱们就跟他的马队遭遇上了,差点动起手来。一个姓曹的黑衣人嘟囔道,要不是大伙有事情赶着过来,才不会让那些蟊贼如此嚣张,他们……。

    小声,这里是破虏军地界,钱姓首领一横眼,将姓曹的未说完的话堵回了肚子。

    大概是被憋得难受,姓曹的黑衣人端起茶,拼命咽了两口,不再说话。其余几个黑衣人彼此用眼睛打着招呼,看样子一路上已经受够了钱姓首领的严厉。

    房主见状,赶紧借倒茶的动作岔开话题。干眼线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团结,一旦兄弟离心,大伙都将走上不归路。兄弟们慢些吃,厨房还有。前些rì子城外开战,事后文贼低价处理伤马。我买了一匹,杀了,全酱了起来,就等着兄弟们来光顾。

    听店主说到建宁之战,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靠在左首处的黑衣人尽力将声音压低,好奇地问:赵老哥,那一仗,真跟外界说得那么玄么。弟兄们都传说,文天祥用了一种什么雷,一劈下去,几十条人命。

    是轰天雷,他们破虏军叫手雷。拳头大小,带着个火捻子。我帮着他们抬伤兵的时候,在伤兵腰上见过。那东西看上去不起眼,点燃了,扔出去就会炸开。就是石头,也会炸出坑来!店主颤抖着声音回答,仿佛至今还心有余悸。页特密实大人不知道情况,被文疯子用这东西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许夫人,陈吊眼都来了,三家兵马围着页将军打,所以…。

    哦!,听者一幅恍然大悟状。干眼线这一行,忌讳好奇心重。但邵武之战被外界传得太玄,茶馆酒楼,几乎一个地方一种版本。那些江湖艺人不知在哪里弄来了平话唱本,背着地方官员,偷偷地传唱。

    而各地百姓偏偏爱听这些段子。所以艺人们就充分发挥想象力。连页特密实被阵斩之前吃了什么东西,是否中毒。杨晓荣如何偷了页特密实的兵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眼线们也是人,对自己无法了解的信息,一样心痒。

    赵老哥费心了。我们只打扰你一晚上。钱姓首领抹了把嘴巴,擦去嘴角的油渍。大帅有令,赵简速接。

    是,赵简接令房主立刻站起来,必恭必敬地立于桌案前。

    大帅要你在三个月内,想尽一切手段得到文贼所用的轰天雷情报。如能窃得图纸,官升两级,赏金千两。如果能擒获或挟持一工匠去赣州,官升三级,赏金一万。

    属下明白,房主双手接过黑衣人念过的字条,高举过头顶。然后在灯下小心地展开,默颂。接着,凑到油灯上将一切证据烧为灰烬。

    把邵武之战的详细情报给我们准备好,顺便安排房间,让伙计们jǐng戒,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吕大帅急着要钱姓首领点点头,对赵简的举止表示赞赏,顺手掏出两条细细的金条,摆在桌子角边,这是大帅给你的赏钱,省着些花。破虏军在路上的哨卡查得仔细,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有人过来!

    谢大帅。谢钱兄,赵简接过金条,眉开眼笑,文天祥这疯子,非得跟朝廷作对,害得大家跟着辛苦。我马上找人去烧水,给几位兄弟烫烫脚,解解乏。

    如此,有劳了,钱姓首领点头称谢,突然,抬起手臂对向窗外,噗、噗两声,shè出两根袖箭。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声闷哼。

    有人受伤了,几个黑衣人和房主一起冲了出去。

    院子中,刚才端马肉的小伙计摇晃着,正向大门口跑,边跑,边大声喊道:来人啊,有细作,老板是鞑子的细作。

    凄厉的喊声在街道上回荡,没人回应。这条街本来就偏僻,屡经战火后,大部分房子已经没有了主人。即使有人,也未必敢强行出头。

    几个黑衣人一同追了上去。将小伙计围在中间。赵简伸出手,卡住了小伙计的脖子。

    被袖箭所伤的小店伙脸上已经出现了死灰sè,显然,几个黑衣人的武器上带了毒。

    谁叫你偷听的,赵简气急败坏地问。经过这一折腾,今晚他得连夜搬家。很多需要值钱的东西都得扔下。一旦地方官府根据其他人的回忆画出了自己的脸形,他就只好退出邵武。

    吕师夔大帅虽然不会怪罪他,但这辈子的仕途,估计因此次疏忽,走到了尽头。

    我,我,小伙计挣扎着,手脚不停地舞动,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晦气,赵简扔下小伙计的尸体,讪讪地解释道:这小子是个孤儿,跟了我好几年了,没想到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赵兄还是小心些好,钱姓黑衣人不高兴地说,把情报给我,我们立刻走。

    恐怕,来不及了,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扑下来,如片树叶般,轻巧地落在院子门口。身材不壮,却刚好将所有人的出路封死。

    朋友哪里人,能不能行个方便,钱姓首领的手握上了刀柄。这人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什么,他一概不知晓。眼下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在官差赶来之前,快速将此人杀掉。

    贫僧无果,黑影合什为礼,抬起头,露出一张慈悲的笑脸,刚才几位施主的对话,贫僧都听见了。几位施主杀人,贫僧也看见了。眼下唯一办法,就是几位杀了贫僧。否则建宁县的差役和留守的破虏军士卒,定会将几位捉拿归案。

    大师言重了,大师不问世间事,我等怎敢得罪大师。赵简后退一步,封住无果和尚的侧翼。这个和尚说话疯疯癫癫,但每句话都说道众人的忌讳处。无论身手,和谋略,绝对不可轻视。

    嗨,如今之世,豺狼当道。率兽食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果和尚叹息着,将文天祥写的名句和佛家禅语颠三倒四组合在一起,身子一转,突然在众人眼前失去踪影。没等赵简缓过神来,耳边只听啊地一声惨呼,那个嘴巴最大的曹姓细作已经倒在了地上。

    动手!钱姓首领大声命令,抬手去放袖箭。胳膊刚端过腰际,肩膀突然一凉,整条胳膊眼睁睁地落到了地上。无果和尚手擎曹姓细作的腰刀,身形像鬼魅一般躲到了赵简背后。其他两个细作无法施放毒箭,正犹豫的时候,看到赵简凌空飞起,石头般向他们砸来。

    两个细作侧身,闪避。躲开赵简的身体,几乎同时看到对面的同伴脖子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线。喉咙一紧,再也呼吸不上一口气来。

    兔起,鹰落,两个照面,院子中站着的人,只剩下钱姓首领和和尚两个。黑店老板赵简躺在地上,背后印着条刀痕,从肩到腰,显然已经气绝。

    你钱姓首领用剩余的左臂指着和尚,如看到魔鬼般,不住地颤抖。他终于想起了对手是谁。

    这个和尚是个杀人魔王,手下从来没留过活口。当年道上混的,听到这个和尚的法号,全都大哆嗦。

    贫僧无果,只管杀人,不求正果,无果和尚叹息着,将钢刀刺进钱姓首领的肚子。

    他姓吴,却不叫吴果。无果是他的法号。这个世界,无法求正果。当年他在数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将襄阳被围困的消息送到朝廷。结果,无功,反而有罪。

    贾丞相以谎报军情的罪名要处死他。满朝文武对他遍布全身的刀伤箭痕,视而不见。天rì昭昭,他终于明白百余年前,岳武穆那声叹息、

    好在太后及时地过生rì,大赦天下。他拣了一条命,被流放到岭南。刚出临安,他就打伤了押送的差役,逃走了。从此浪迹江湖,惩jiān除恶。

    可惜,豺狼是杀不完的。

    大宋在太平盛世的欢歌声中,丢失了重镇襄阳,丢失了临安,蒙古军所到之处,稍有抵抗者,便是屠城、。

    他刺杀过元军将领。在军营中放过火,都未能阻挡蒙古人的铁蹄南下。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希望,只剩下杀戮。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文天祥重新走出了大山。打下了邵武。然后,他千里迢迢来投奔,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听说,页特密实带领三万多大军前去邵武征剿。

    然后,他看到了奇迹。不会指挥作战的文天祥,击溃并全歼了来犯援军。从此,他心中多了份希望。

    他知道,北元不会这么轻易甘休。刺杀对方主帅,是蒙古人的专利。于是,他与几个江湖好友悄悄的在邵武各地住了下来。

    他要守护住这份希望。

    虽然破虏军现在还很弱小,就像一个瘦小的毛毛虫子。但他要守着这只蝴蝶咬开重重丝茧。

    因为这份希望,不仅仅是他自己的。

    酒徒注:看到有朋友问起战马、羁縻马与方块字的问题,酒徒找到资料如下。战马和羁縻马,最初是宋人对马匹的划分办法,战马用来供应军队,羁縻马,则属于不可作战之马,所谓羁縻二字,指得是通过马匹贸易,收拢少数民族的心。

    质量上而言,战马要远远好于羁縻马。但战马对饲料的需求也高得多。虽然西方历史学家认为,蒙古马对草料要求不高。但那是与西方马相比较而言,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这种便宜事是没有的。此外,蒙古马也分为很多种,并不是随便拉一匹就可以上战场,其中,东部蒙古的三河马(通辽市)和xīn jiāng一带的伊犁马,青海的河曲马算是古代三个名种。打个比方,一匹三河马与普通马比,就像悍马与夏利相比较,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

    关于蒙古方块字,史料记载如下: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封吐蕃喇嘛八思巴为国师,命他制作通行的蒙古文字。9年后,八思巴新制的蒙古字成为法定的官方文字,直到元朝结束。八思巴是藏人,这种蒙古字是根据藏文字母改成的。藏文字母来源于梵文字母,原为横行拼写;八思巴把它们改为方块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直写,很明显是参照了汉字的书写以及构字方式。忽必烈想用这种统一的新文字拼写蒙语和汉语,使原来风格各异的各民族语言在元朝统治下融合为一个新的整体。他还要求元朝官方文件、碑刻、印章、牌符、钱钞、图书、题记等都使用这种语言。但是,由于这种文字构造上的复杂,蒙古人不愿意学,有骨气的汉人不肯学,能取替原来使用的畏吾儿文。1305—1311年语言学家搠思吉斡节尔以畏吾儿字母为基础编著《蒙文启蒙》一书,正确地揭示了蒙古语的特点、语法和拼写法,改进了一些畏吾儿字母的写法,增加了个别字目,确定的回鹘式蒙古文,为现代蒙古文的语法、读音、书写法奠定了基础。

    数骑红尘冲破chūnrì宁静,飞也般冲到闽江边。

    马背上的武士一跃而下,拉着马上了官府专用快船,破开风浪,直奔岸边。然后上马,飞驰,马蹄声的、的、的的,刹那间已经冲过福州城门。

    守门的新附军士兵缩缩脖子,知趣地闪到了一边。达chūn大人的信使,他们不敢拦,前几天有个不长眼睛的同伴多事,让对方出示文凭。现在那个同伴正在家里躺着倒气,一家老小眼泪汪汪地盼宣慰使王大人能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笑话,这年头有天理么。蒙古人是爷,蒙古人手下的奴才就是二爷。达chūn是王积翁的上司,门下的信使在这福州地面上,见官就大一级。打了败仗的王积翁哪有胆子触达chūn的霉头,半个月来,三波信使每波都在府衙中意气指使,而王积翁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换了谁当这福建宣慰使,也和王积翁一样委屈。文天祥的大军已攻到了建宁府,那边告急文书一天来四趟。达chūn催王积翁去建宁援救,可福州城刚打了败仗的新附军,哪里还有与文天祥开战的胆量。作为主将,王积翁只能拖延,哀告,请信使们根据回报达chūn,体谅他的实际情况。可那些探马赤军哪管这些,吃饱喝足,大包小包的礼物带了走,下一波来的,依然是达chūn的紧急军令。

    将军,将军,您,您看,本城的确兵微将寡,宣慰使达chūn早早地在衙门口迎住了信使,没等对方开始训斥,先讲出了自己的苦衷,顺便命人托出一盘子白银。

    经过了几天与信使们的周旋,王积翁已经摸清楚了这些探马赤军老爷们的脾气。只要有银子,他们的训话就会简短些,自己在属下面向受到的叱责也少些,多少留下一点儿做官的颜面。

    哪个要你出击了,嗤!,信使不满地冷笑了一声,示意副手将银子落袋。达chūn大帅命令,你接令吧!

    这?王积翁愣了一下,这次信使带来的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前几次的银子的确没白使,颤抖着双手接过达chūn的将令,展开一看,脸上几天来积聚的愁云一扫而空。一向对新附军诸将白眼相看的达chūn居然改了xìng子,好言好语安慰了王积翁一番,答应他不必出兵援助建宁府,并告诉他,一支由一千探马赤军,两千新附军jīng兵组成的援军已经开拔,不rì将抵达福州。

    卑职谢过中丞大人,谢过将军,王积翁高兴地把将令举到了头顶上,不住称谢。送信的探马赤军顶多是个十夫长,也被他送了一顶将军的帽子。

    不必客气,请大人早rì安排渡船和兵营。信使笑了笑,cāo着生硬的汉语说道。从相貌上看,这个信使是个党项人,身材高大魁梧。王积翁在宋人中已经不算矮子,站在信使面前,说话时却需要抬头仰望。

    那是,那是,大军远道而来,乃我福州百姓之幸。卑职怎敢不倾尽所有。王积翁陪着笑脸,满口答应,转头对属下吩咐道:来人,给几位将军安排酒宴接风,好好伺候!。

    不必了,完颜大人有令,着我等取了大人回执,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去。党项族族信使丝毫没有被酒宴所诱惑,不冷不热地回到。

    那好,那好,卑职立刻去写,立刻去写。来人,给几位将军安排好茶。弄上好的点心,以便路上打尖!王积翁兴奋地招呼道,心里暗自佩服,这次来的,到底是jīng锐探马赤军,风貌与别家人马就是不一样。

    请问将军贵姓?有幕僚在王积翁准备回执的时间内,凑到新使面前套近乎。

    这个信使党项人,在信使中的地位肯定比较高,说不定是个小头目。眼下是蒙古人的天下,党项人升官的速度远比汉人快。巴结好了,这个人将来就会派上大用途。

    浙江那边,已经有了专门给蒙古人送礼的牙行(代理人兼皮条客)。在一些低级军官没被委任到地方上之前,送钱送物,拉拢双方的感情,这种手段叫穿鼻镣。等对方用礼金弄到了官职,送礼的人就有机会加倍收回投资。

    姓白,白旭,党项信使的回答不冷不热。

    原来是白将军,在下王全福有礼了,幕僚们围过去,苍蝇一般开始自我介绍。大元至今没有公开择士,大伙找出路不容易,有机会谁都唯恐落下。

    信使和他的手下显然没经历过这种热情的场面,躲闪着,应付着,一会儿就在众人的热情中迷失了自我。礼金,收了。酒席,吃了。直到王积翁本人按耐不住,催促再三,才带着几分酒意离去。

    王大人,援兵很快就到。是完颜将军,大帅身边的红人。襄阳之战,第一波攻进城门的英雄一边走,白旭一边回头,热情地叮嘱。

    兄弟知道了,多谢白将军美意,王积翁挥着手,眼中满是笑意。蛮夷就是蛮夷,这么点小恩小惠就被自己收买了。早知道这样,多送点礼物给达chūn,估计前几封训斥信也没了。对了,还得备一份礼物送到朝里给阿合马大人,让他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眼前危机糊弄过去,仕途又将是一条平安大道。

    有了探马赤军前来协助守卫福州的消息,王积翁的胆气跟着壮了几分。信使一走,福州城立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一干官差士卒领了宣慰使大人的将令,给完颜将军腾别墅,给新附军腾军营,连同安排接风酒宴,洗尘歌舞,搅得阖城百姓跟着不得安生。

    有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达chūn信使走了两天之后,建宁府的告急塘报也渐渐稀落。显然建宁守将杨一尘凭借高大的城池,已经抵挡住了文天祥部的首轮攻击。现在双方进入消耗时期,破虏军一时没有力量攻进城内,杨一尘也没胆量出城反击,彼此干耗着,到也耗出几分安宁景象。

    如此一来王积翁更加安心,一边计算着如何永久地把即将到来的探马赤军留在身边保命,一边盘算着,再签一批丁,将自己的本钱壮大一些,找机会向破虏军复仇。

    其实,这个文天祥凭得只是些神兵利器,偶尔打了一次胜仗。真正用起兵来,还是个雏儿。自古以来,要从闽北取福建,无一不是沿邵武溪(现在叫富屯溪,位置比宋代有偏移)取剑州,得了剑浦,或下福州,或下泉州,都可以以水运兵,一战而定。他放着水路便利不走,偏偏去打建宁,显然是个书生,就能在纸上勾抹,早饭后,王积翁捧着香茗,与几个贴心将令得意洋洋地议论。

    那是,那是,上次如果没许夫人那个疯婆娘帮他,咱们的大军早入了邵武。千夫长王全福陪着笑脸说道。他的脸在上次攻打建阳关的时候被轰天雷弹片划了一下,破了相,笑起来嘴角和眼角一抽一抽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几个幕僚纷纷附和,有人趁机嚷嚷着要赋诗,纪念宣慰使大人坐镇福州,指挥若定的风采。王积翁笑眯眯地听了,也不置可否。

    只有从邵武逃来的统军万户王世强觉得事态不对。陪众人拍了一会儿马匹,凑到王积翁跟前,笑着说道:文天祥那疯子,虽然不会用兵。却甚喜欢偷袭。他在百丈岭上时,克建宁(邵武军建宁县),攻泰宁,全是一击而退,绝不拖泥带水。这次攻打建宁府城,却拖拖拉拉打了快半个月。依属下之见,这个疯子也许还打着别的主意。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什么一击而退,那是当初在山上,趁你邵武军疏于防范。自古以来,打哪个城市不需要十天半个月,文天祥又不是神,难道他能发雷把城墙劈塌了!有人大声反驳,丝毫不给王世强留情面。

    当初要不是黄大人胆小,邵武城不战而失。文疯子现在还在百丈岭上。邵武那么厚的城墙,蒙古军两次入城都攻了十多天,嗨!有人叹息着补充。王世强官职虽然高,却是个丢光了士卒,前来投奔的客将,大伙看他本来就不顺眼,自然也不会认真听他的建议。

    嗯呃,王积翁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下属的议论。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手下人闹矛盾。看了看面红耳赤的王世强,轻声安慰道:王将军,我这些手下说话没遮拦,你莫跟他们一般见识。建宁府城墙高大,文天祥未必有能力破城。况且此一时,彼一时。破虏军攻打邵武时,在百丈岭养了半年,兵强马壮。自然威不可挡。可取了眼下他刚跟页特密实硬拼一场,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纵使过后补充了些杨晓荣的人马,可毕竟比不上他原来的弟兄。眼下陈吊眼入了广南和赣南、许夫人去了泉、漳二州间。但凭他手下疲敝之军,依然想将建宁一鼓而下,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实力。有道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那是,那是。王世强讪讪地说道。手中无兵,说话硬气不起来。王积翁认为文天祥攻不下建宁,那就攻不下呗。想想当时在邵武城头,看到那要命的铁弹丸从天而降的样子,王世强就觉得汗毛孔凉嗖嗖了,脸sè也变得有些发白。

    王将军,不必多虑。探马赤军马上就到了,难道那几千破虏军,还敢正面跟探马赤军硬撼不成。文疯子真来了,咱们就请达chūn大人派来的那个,那个完颜大人出城,杀一杀他的锐气。

    是,大人英明。王世强行了个礼,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有些话他知道自说了,众人也不会听。那还是不说为妙,免得惹大家不快。

    说曹cāo,曹cāo马上就到。才提完让探马赤军杀文天祥锐气的事,守门的百夫长匆匆来报,说闽江对岸又一哨人马到了,看旗号是探马赤军。前方带路的正是上次来送信的那个党项人白旭,如何安排,请王积翁定夺。

    诸位,今天我等就辛苦一下,去南门外迎一迎完颜将军!王积翁从座位上站起来,喜滋滋地说道。南宋投降的官员在北元地位低,很少有人麾下能指挥得了汉军和探马赤军。达chūn把一队探马赤军调到福州,又没说明谁指挥谁。按官职,必然是王积翁指挥探马赤军无疑。这不但体现了达chūn对福州的重视,而且代表了王积翁在达chūn心目中的地位。

    一干将佐幕僚纷纷站起,跟在王积翁身后出了府衙。迤逦来到南门口,守城的军士已经奉了王积翁命令,安排快船过江接人。一会功夫,沙滩边人喊马嘶,百余探马赤军连人带马率先到了岸。带队的百夫长一声令下,人马迅速集结成队。

    跨下的战马是西北地区的高头大马,马上的人是百里挑一的威武汉子。士兵擎刀于臂,刀尖向上,在斜阳中闪出凛凛yīn寒。旗定,角止,士兵与战马肃立不动,刹那间如雕塑一般,仿佛连呼吸也已经终止。

    jīng锐!王世强暗自赞了一声。毕竟带过几年兵,不比王积翁麾下那些纸上谈兵的幕僚,他见得世面多,凭风貌就能分出队伍好坏。探马赤军百夫长桀骜地望向前来迎接的人群,冷森森的目光刚好与王世强的目光相对……

    呃!王世强后退几步,心头无端升起一片凉意。对手目光居然刀一样,直刺入他的强心里

    哼!探马赤军百夫长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众人,鼻子高高地翘到天上。百余士卒跨坐马背,手按刀柄,目不斜视。沙滩之上,瞬间安静,除了大旗在风中鼓荡,居然再无半点杂声。

    诸….王积翁事先准备好的欢迎词全部憋在了肚子中。他的官职远远高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但对方硬是不上前见礼,他作为一方大员,自然不能在一百夫长面前低头。只好尴尬地憋着,不多时,脸上已经憋出了汗来。

    泊岸,下船,整队。

    探马赤军、战马、新附军。走马灯一般,一哨哨将士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上了岸的,快速在江边列队。主帅没来,居然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跟福州的官员打招呼。

    纵横天下的jīng锐,自然有纵横天下的傲慢。主将没露面之前,见到任何人,都不需要施礼。这是成吉思汗时,给大伙定下的规矩。骑兵在马上的时候,即使见了大汗,也不必下马。

    德行!还不是群未经教化的野人?王积翁麾下有幕僚不屑地骂,却又不敢大声。对方的自从上了岸,手就一直虚搭在刀柄上。一旦能听得懂这大宋官话,发起彪来。宣慰使大人也未必救得了大家。

    还是老老实实候着吧,谁让咱们是宋人,投降得晚呢。有人不甘心地安慰着自己。正午的阳光从无所遮挡的江面上直shè过来,晒得人虚虚的,眼前的景物也慢慢变得模糊。

    就在众人等得几乎睡着的时候,王积翁特意安排的官船终于泊到了岸边。踏板搭好,在两排侍卫的保护下,一个高大的汉子缓缓走了下来。

    下官王积翁,率福州父老,恭迎完颜大人,王积翁赶紧上前见礼,双手抱拳,率先把腰弯了下去。

    王大人,不必客气,您乃宣慰使,应该是我给您见礼才对完颜靖远笑着跳下甲板,搀扶住王积翁的双腕。半熟不熟的大宋官话虽然听起来略有些生硬,却透这几分官场上打过滚的jīng明与练达。

    到底是得到了皇上亲赐衣甲的,就是和底下的小兵不一样。王积翁心里赞了一声,积压了一上午的火气一扫而光。哪里,完颜将军乃一代名将,官职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不像下官,完全靠的是圣上恩典。弟兄们鞍马劳顿,江边风大,不是犒军之处,咱们城中说话。

    如此,有劳宣慰使大人,完颜靖远跳上战马,客气地说道。

    你我同为朝廷效力,共守这福州城,还说什么有劳,请,王积翁叫人牵过自己的坐骑,与完颜靖远并络而行。

    从语音上,他能听出来对方不太会讲大宋官话,所以陈述也尽量清楚易懂:城里准备了兵营,馆驿,还特意给将军腾出了一个官邸,保证大伙吃好,住好!

    多谢了,宣慰使大人,多谢诸位大人,完颜靖远在马背上拱手,四下做了个罗圈揖,向所有福州地方官员表示谢意。

    完颜将军原来是客,先请,王积翁打心底喜欢自己的这位新搭档,人长得高大英武,麾下士兵号令严明,并且没有一丝探马赤军的架子。

    不如,末将与大人同请,完颜康笑着答了一句,给牵马的小卒使了个眼sè。善于察言观sè的亲兵立刻跑上前,轻轻挽起了王积翁坐骑的络头。

    宣慰使大人请,完颜靖远笑着回头,二人像多年未见面的好兄弟般,并络走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完颜将军客气了,王积翁豪爽的笑着,心里说不出的舒坦。两个将领互相套着近乎,在亲兵的簌拥下走向福州城。一千探马赤军,三千新附军,在官员们身后不急不徐地跟着。人马踏起的烟尘,渐渐遮住了远方的官道。

    福州城已经三百余年没经历过战火。景炎元年十一月,蒙古人大举南下。宋福建招捕使王积翁弃南剑,走福安,遣人纳款。等蒙古军到了城下,王积翁为内应,与知府王刚中同时投降。将这所大城作为了晋身的资本。

    宋兵马大都督张世杰图谋光复,与巨盗陈吊眼、兴宋军统领许夫人同攻闽北,元福建宣慰使王积翁派人给张世杰送粮送款,并派人以重金贿赂陈吊眼麾下的寨主,让他们不要尽力攻城。再次保持着这所城市和他本人的平安。

    未经历过大规模劫掠,加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使这福州比起其他大宋城市来,显得繁华了许多。

    远洋商人们的庭院,沿着主街,整齐地排着。浓浓的绿意在庭院中透出来,映得街道一片清凉。

    沿街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本城的新附军。在他们身后,各家各户摆起了香案,有人代表家主跪在香案后,将点燃的檀香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黎民对保护他们安宁者的最高礼。王积翁在几天前就给城中士绅下了令,让他们每家必须出人来换迎。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粉饰出来的太平,让街道上行进的士卒,眼中充满迷惑。

    嗨,一个环眼汉子叹息着,不住摇头。整张隐藏在盔沿下,看不出他的表情。

    呸,街道边的百姓,偷偷地吐了一口。他们早看明白了,所谓探马赤军,除了几个军官,大部分人都是汉家血统。当了人家的奴才,却在自己父老面前摆威风,算什么本事。

    有人狐疑地四下张望,看着那列队前行的士卒,悄悄地收起了身边的檀香。阵势有些不对,这支人马的杀气虽然与蒙古人不相上下,但看向街道两边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温情。

    这分温情,绝对不是掠夺者能带有的,而是主人看自家财富时的神态。

    在城正中心,是福州大都督府。当年宋主在这里即位,改大都督府为垂拱殿,便厅为延和殿。宋主入海后,王积翁的宣慰使府就占据了这里。殿前宽阔的青砖广场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有的是没见过传说中的探马赤军什么样,特地来看热闹。更多的却是王积翁命令属下强行驱赶来向完颜靖远表示欢迎,宣示福州对元庭忠心的。

    看,来了!来了!有人小声说道。细细密密的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街角处,闪几匹健马,大元的旗号刺痛大伙的眼睛。

    跪下,跪下,点香,点香,有新附军在人群中喊道。人们被推搡着,无奈地跪到地上,将点燃的香火举过头顶,伏俯不动。

    王积翁兴高采烈地从人群前走过,边走,边高兴地向身边的完颜靖远介绍,完颜将军请看,阖城百姓听说您前来帮助他们抵御文疯子,都赶来迎接您了,下官劝都劝不回去!

    嗯,完颜靖远远高兴地点头,马鞭冲着人群指指点点。刚才他从官街上走过,路两边也是这个景象。只要有店铺,大门肯定是敞开着,店铺的主人和伙计跪在路边,摆着香案,缭绕着已经熏黑了的顺民证明。

    看来王大人很会治理百姓啊。探马赤军中,一些将领笑着点头。自从主帅下船,他们就收起了冷面孔,渐渐与前来迎接的本地军官彼此间聊着天南地北的奇闻,气氛渐渐融洽。

    那是,咱王大人毕竟治理此地多年,对此地风土,人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王积翁帐下的幕僚答道。出城之前,宣慰使大人曾经嘱咐过大伙,一定将探马赤军的大爷们招呼好。作为同气连枝的部属,他们怎敢不尽力。虽然这些分不清民族的探马赤军官话说得生硬些,人也看着凶巴巴的,但是看上去很讲理,不像传说中那样蛮恶。

    说话间,将领们已经到了延和殿前。饭菜的香味从殿中飘出来,伴者风钻进人的鼻孔。

    完颜大人,请,王积翁跳下马,做了个恭迎的手势。士兵们自有专人安排,他今天要尽地主之宜,在延和殿中款待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高级将领。

    不急,我临来时,丞相还有一道手谕,让我当众宣读。完颜靖远带了带马头,与王积翁拉开几步距离,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给下官的么,如此,下官接令,王积翁愣了一下,整顿官衣,正sè答道。心里猛然间有些忐忑,不知江西省右丞达chūn,葫芦里卖得什么花样。

    如此,请福州城大小官员接丞相手谕,完颜靖远笑了笑,从猴子铠的护心镜下,取出一块羊皮。

    扫了一眼猴子铠,王积翁忐忑的心又落回肚子。猴子铠是天下名甲,只有世代相传的西夏将领手中才有,其他地方的将军,想买都很难买到。

    大帅千岁,千岁,千千岁王积翁躬身施礼,对着完颜靖远手中的羊皮。

    千岁,千岁,千千岁,福州城官员们在王积翁身后排好,一起躬身。

    丞相有令,福州王积翁、王世强、李雄、杨慰士等,守土不利,丧城失地。又勾结外敌,消极避战。着令夺去官职,押入牢中候审。若有抗拒,立斩不赦,不得有误。景炎三年四月……

    什么?王积翁大声抗辩,刚要申诉自己并非消极避战,猛然听到后边的景炎年号,跳起来,转身就向士兵身后跑。

    完颜靖远双腿一磕马肚子,战马前冲几步,从福州官员们的头顶上飕地一下跃过。三步之间,已杀到王积翁背后。左手擎令,右手抡刀,在风中一拖。

    噗,血一下子从王积翁的脖子间窜将起来,无头的尸体继续跑出数步,才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不服从者,杀,张唐在队伍中喊道。扮做探马赤军,装了一天党项人、契丹人的破虏军士兵们抽出马刀,毫不客气地冲进福州官员的队伍。校场上,立刻响起一片绝望的哭喊。刚刚要逃走的官员们被战马追上,或被砍翻,或被踏倒。

    几个机灵者见事态不妙,高举着双手,跪在了地上。

    降者不杀,留着文大人亲自审他们,假扮的新附军将领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及时地制止了杀戮。

    陈龙复?福州名流杨慰士狐疑地从地上抬起头,刚好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想不到吧,老夫会也会撒谎骗人,陈龙复得意地从头上揪下皮盔,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跪在地上的百姓听见了,不明所以。颤抖着,匍匐着,口中念着各路神仙的祈祷,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

    大伙在原地别动,我们是破虏军,奉文丞相将令攻打福州,光复大宋山河,张唐大喊道,指挥骑兵们沿着街道迅速展开,控制住各个城门。

    嘈杂的喊杀声从城中响起,进城的步兵与城中新附军交上了手。几道黑烟在城中冒出,爆炸声夹杂着伤者的惨呼,传遍城内大街小巷。

    失去了首领的新附军慌乱地跑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有人跳进了附近民居,试图依靠院墙组织抵抗。更多的人跪倒在地上,把兵器举过了头顶。

    押上这些贪生怕死的狗官,让他们去劝城里的新附军投降,张唐大声命令。几个士兵冲过去,从地上将吓摊了的福州地方将领揪起来,向各处喊杀的源头走去。

    箫将军,去城外控制水军的战船,有多少,就给堵在港里多少,别让他们跑了。张唐接着传令,安排人手去接管福州的水上力量。福州城没有成建制的水师,但是维修和正在建造的战船却有一些,临来之前,文天祥特意嘱咐过,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船坞,为将来筹建水师积蓄力量。

    张将军,我呢,完颜靖远一手提着王积翁的人头,大声嚷嚷道。

    带着你的族人和第一营,去攻打鼓山,还有延祥寨,告诉他们王积翁已经死了,福州已经是大宋的天下。

    张唐兴奋地安排,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太高兴了,自舍家从军以来,从没有一仗,赢得如此轻松过。

    一个月内,破虏军再次大获全胜,以三千奇兵计赚福州。

    消息在民间不胫而走,比朝廷的驿报传送得还快。有人失望,更多的人欣喜,江南各地,已经濒临倒闭的茶馆里再次挤满了人。大伙低声交流着,议论着,彼此交换听来的小道消息。

    扶醉楼,曾经是一家有名的酒肆。当年无数才子在此把酒观花,rìrì笙歌。有一天大宋天子私访到此,亲笔将一个才子写的明朝且扶残酒,改成了明朝且扶残醉,酒楼因此成名。每个到此游历的文人名士都要瞻仰一下碧纱笼罩的残醉二字,然后开始买醉。

    南宋就这样一醉百余年,直到蒙古人渡江。

    兵火过后,扶醉楼不再卖酒,改卖茶。可rìrì光临的茶客,依旧醉眼朦胧。

    朦胧中,有人听到了文天祥在福州打破元军的消息,身子不由地一凛,竖起了耳朵。传入耳朵中的却是一阵悠扬的丝竹,细听去,却是酒楼中觅食的老瞎子祖孙,应众人之请,唱起了岳武穆巧计入颖州的唱词。

    挥戈跃马战沙场,收复失地除金寇,众将同饮报国酒,不捣黄龙恨不休,云板声伴着小女儿婉转的歌喉,引出一段金戈铁马的故事。

    好!有人大声喝着彩,将一枚枚铜钱轻放于桌子角。

    小歌女裣衽为礼,停住歌声,跑过去,将众人的赏钱收起来。老瞎子拨了拨弦子,大声讲到:且说那颖州宣慰使王全,原本为不是人的王八转世,哪里敢出城抵挡武穆爷的大军。带着数千残兵躲在城里,本以为凭借城池高大,可以捱到援兵到来的那天……

    好!有人接着拍案喝彩。大伙的眼睛亮亮的,期待着老瞎子的下文。虽然这段评书编得文不对题,大金国也未必有宣慰使这个称谓,但谁的心里都明白,此武穆不是彼武穆,此颖州不是彼颖州。至于那王全,大伙知道他姓王,忘了祖宗八代是谁就行了。

    盼星星,盼月亮,援军终于来了。宣慰使王全儿带着城中百官列队相迎,大将金定远入了城,开始点名。文武百官该来的一个不少,金定远一拍桌子,来人,给我拿下……。

    酒馆里的哄笑声淹没了老瞎子的讲解,援军真的来了,却是岳家军假扮的。

    一段传奇般的战役,被老瞎子借着评书的手段,讲了个清清楚楚。酒馆里人开心地笑着,听着,已经麻木的心里,又被点燃了希望。

    福州攻防战堪称经典。

    从战役一开始,王积翁就已经陷入了文天祥布下的局中。

    打赢了邵武保卫战后,文天祥知道破虏军已经没有能力再攻打福州,所以,他决定充分利用福建北部的混乱局势。

    南剑州守将李英被破虏军阵斩,整个南剑州现在处于空白状态,刚好为破虏军迂回福州提供了便利。

    在许夫人带领人马离开邵武的当天,张唐和文天祥的侍卫完颜靖远、白旭三人,就带着军中jīng锐力量,沿着邵武溪混进了南剑州。跟在许夫人的数万兴宋军后边,没人会注意这支只不到三千人的小队伍。

    队伍到了剑浦后,破虏军与兴宋军分开,沿太始溪向南,去了沙县,然后,向东进入了高盖山中。

    与此同时,许夫人开始与王积翁的求和侍者讨价还价。陈龙复开始根据斥候们截获的达chūn手谕,模仿达chūn的笔迹。

    当许夫人带着王积翁的孝敬,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斥候们开始登场,扮做达chūn的信使,接连给王积翁下了三封手谕,叱责他在邵武之战中表现消极,导致页特密实阵亡。

    接着,利用新附军对蒙古军和探马赤军的迷信心里,由党项人白旭给王积翁送信,告诉他广州南路的援兵,马上就可以到达福州,帮助他守城。

    接着,完颜靖远带着破虏军中高大jīng壮者,装扮成探马赤军,从高盖山中走出,大摇大摆地开往福州。

    王积翁这个软骨头听说有探马赤军来帮忙,果然毫不怀疑。居然亲自率领福州城的百官迎探马赤军于江岸。这种拍马屁的举动,刚好给了张唐将城中文武一网打尽的机会。

    完颜靖远入城,斩达chūn,获百官,福州一rì之内光复。

    战略是为达到目的,而对战斗的一系列运用。

    福州之战,在景炎三年的一系列战斗中,无力从歼敌数量,和战斗激烈程度上,都与其他战斗不可比。

    但这一战,却标志者文天祥本人对军队的指挥能力,又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这一战对北元的震得极其巨大。北元为了平息此战的余波,花费了三个多月时间,赔上了一个著名的宣慰使。

    福州被破虏军拿下后,建宁府就成了一座孤城。守将杨一尘本来就是大宋的官员,见大势已去,立刻选择了出城投降。闽北三州自此皆为破虏军所有。

    浙东宣慰使陈祜yù领军攻天祥,诸将畏破虏军之名,不敢应命,纷纷告病而退。陈祜逼之甚,众人买凶刺陈祜于道。浙东遂乱。

    通往大都的驿道又开始忙碌。

    坏消息沿着驿道,接二连三地传到大都城。高梁桥畔的皇宫里,又传来的熟悉的咆哮声。文武百官躲闪着,不敢用目光与龙案上那个瘸了一条腿,却拥有狮子般威严的壮实汉子的目光相对。

    忽必烈是个秉xìng刚毅,谋略过人的君主。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后,很快就恢复过来,宫中召见了自己亲信的几位大臣。

    臣等参见万岁!董文柄,伯颜、阿合马鱼贯而入,跪在地上,叩头施礼。

    你们都坐吧,朕跟前,需要的是谋臣良将,不是磕头虫。忽必烈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对着行朝礼的几位大臣叮嘱道。接连几夜没睡好,他的眼睛有些红,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凶狠的味道。

    臣等有负圣恩了,董文炳带头站起来,带几分歉意说。让行将就木的残宋又折腾起这么大的风浪来,诸臣之中,谁也未曾料及。这次大元的失利比去年在赣南还严重。去年文天祥攻入赣南,不过是趁大元内乱,实力全抽调到北方平乱的机会。而这次,却是硬碰硬的和蒙古军打了一场。

    三万新附军,三千蒙古军全军覆没,主帅被阵斩。这已经是大元近年来,除了远征rì本那次,在战场上的最大失利。

    忽必烈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落在面前的几份奏章上。摆在最上边的,是达chūn的请罪奏疏,第二封是留梦炎请求抚恤王积翁留在京城中两个儿子的奏疏,然后是两浙江大都督范文虎关于浙东各地叛乱纷起,准备派派兵进剿的报告,还有一摞广南东路、江南西路等地的地方官员,关于流寇陈吊眼sāo扰各地,请求朝廷派兵剿匪的陈词。

    忽必烈的身上慢慢被一层杀气所笼罩。这种异乎寻常的举止让大臣们分外不安。诸大臣都是领过兵的人,知道闽北一带在整个灭宋战略中的重要xìng。但局势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并不是追究某个人的责任可以挽回的。当务之急,是调整军队在福建和广东南路的布局,别因为文天祥、陈吊眼等人的疯狂举动,给前方将士带来更大的麻烦。

    万岁是为福建局势忧心么,还是达chūn这小子惹您生气?巴邻氏的伯颜(丞相伯颜,蒙古人中,叫这个名字的太多)站起来,低声问道。

    朕将几十万大军交给了他,这小子居然尸位素餐。半年多了,宋室伪帝没给朕捉来,居然连江西南路的老巢也被人搅乱了!忽必烈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口气带着一点点冷。

    用手指敲打桌面,通常是忽必烈决心杀人的征兆,中书左丞董文炳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说道:万岁,邵武之败,非达chūn用兵不利之过。况且达chūn将军十余年来,冲锋陷阵,每战必前……。

    达chūn的谋略和勇敢,众人都亲眼所见。在追随着忽必烈的新一代蒙古人中,他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否则也不会三十几岁年纪,已经独领一方。

    如果因为一次失败就定他的罪名,恐怕会在武将们心里留下yīn影。这是董文柄考虑问题的细密之处。他是个以谨慎与公正而闻名的人,忽必烈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这个,董兄,我知道。所以我才下不了决心治他的罪。忽必烈挥挥手,打断了董文炳的劝告。朕当年赐他双虎符,如果他是个临阵误事的庸才,不是说朕自己看人看走了眼么,我是不知道,该怎们处理这件事,派谁去,才能收拾这个局面。

    群臣之中,也只有这个董文炳,会被忽必烈以兄称之。也只有这个汉人,心怀慈悲,能制止住忽必烈的杀意。几个蒙古族官吏互相对望,投给董文炳感激的一瞥。

    董文炳笑了笑,平静地答道:依臣之见,邵武之败,皆因页特密实轻敌所至。页特密实已经战没,其罪不宜再深究……。

    这明显是一句推诿责任的话。把所有错误让一个死去的人来承担,以减轻前线将士的压力。董文炳只想息事宁人,按照汉人祖先的经验,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忌。

    如此说来,右丞大人之意是,不追究达chūn丧城失地之过喽,平章阿合马冷冷地插了一句,打断了董文炳的建议。从董文炳的话里,他能听出来,对方接下来的建议就是继续全力支持在广南东路的大军,待完全扑灭南宋行朝后,再管文天祥的事。这话说起来轻松,在掌管钱粮的人眼里,这话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给前线提供支持,阿合马等人已经加印了很多纸钞,并且抓捕流民开办官冶,在太原、大都等地一再加税,连新征服的两浙地区也分摊了许多平宋的费用。但是朝廷依然是入不敷出,如果任由广南的数十万大军长期驻扎下去,用不了多久,官员的俸禄都不知道从何而出了。

    大元马上取天下,论武功,当世无双。但治理国家的能力,却是全天下倒数第一。新建立的帝国中,真正有才华,懂得治理江南一带的汉人,不愿意出来为朝廷尽力。那些投降的,却大多是原来朝廷中的贪官。论贪污的技巧,他们的本事不亚于任何人。论治国,还不如忽必烈手下这些sè目人。

    阿合马是个理财能手,无论为国家,还是为自己。

    达chūn将军的确无过董文炳横了阿合马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这几年来,sè目集团在朝廷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凌驾于董文炳等汉军世家之上。无论是道德底线,还是政治派别,几个汉臣与阿合马都无法站到一起。

    阿合马耸耸肩,对董文炳的白眼做出一幅无所谓的姿态。放在前几年,这个以清廉著称的董文炳让人忌讳三分。可现在不同了,江南即将平定,汉人的利用价值已经越来越小。而sè目人,因为善于理财,被忽必烈视为肱骨。

    万岁,达chūn专横,拥重兵而不知收敛。劳师远征无果,消耗钱粮,理应按律治罪。纵是无过,三军也必须回撤修养。阿合马看着忽必烈的脸sè,低声建议。眼下江西、广南地方不安,臣筹措的军粮物资送过去,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临阵换将,恐非善举。董文炳低声抗辩了一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淮西宣慰使陈岩等人曾经给他来信抱怨,阿合马派人在江浙与两淮等地设立宣课提举司,任命的回回官员官吏数字达到五百人,这些人都以征收税款为能事,对百姓的逼迫比宋时还严重。如果这样下去,恐怕各地的叛乱越剿越厉害。而阿合马的理由就是,消灭宋室需要钱粮。所以董文炳宁愿前线一鼓作气消灭了张世杰势力,让阿合马再没有横征暴敛和安插自己派系人马的借口。

    可达chūn这次,的确让朕失望忽必烈揉揉脑袋,不愿意听阿合马与董文炳再争论下去。他现在需要的是短暂有效解决方案,而不是东拉西扯。

    陛下,臣之意,达chūn无过,但眼下必须先令达chūn撤兵。丞相伯颜抬起头来,声若洪钟。

    呃!忽必烈愣了一下,自从破了临安以来,伯颜还从来没这么大声和自己说过话。周围太监赶紧给伯颜使眼sè,示意他注意跟皇帝之间的言辞。

    伯颜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鲁莽,赶快低下头去,但是忽必烈并没有动怒,反而被他这简短的一句话所打动,过了很久,他才问道:伯颜说说你的理由,朕记得当年劝朕早rì图宋时,你也是如此激动!时间隔得久了,朕以为你已经不再会跟朕有话直说了呢。

    伯颜的脸sè有些红。当年立排众意,不让忽必烈北上平叛乱,而是劝他先取临安,灭了大宋,再回师北上。这是伯颜平生最得意的谋划,听忽必烈又提起来,心情激荡下,话有些颤抖。依臣之见,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治谁的罪,而是把十几万大军,平安地从海边撤回来。

    话出口,整个大殿一片寂静。

    大元在福州虽然遭受了损失,整个江南战局却依然向着对大元有利的方向发展。那些被分割包围的残宋势力已经逐渐被扑灭。因为小小的失败而撤回全部兵马,简直是小题大做。

    你是劝朕先放弃广南?忽必烈低声问道。他虽然脾气暴躁,却不是个刚愎的君主。相反,他对伯颜等重臣的意见,接纳得非常虚心。

    臣听说文天祥在邵武,打的旗号已经不是光复大宋,而是守护汉人的故土和尊严!伯颜的话听起来更不着边际。

    忽必烈、董文柄等人的眼睛却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这句话背后隐藏的东西、

    朕听说过,这个提法倒也新鲜!忽必烈看了董文炳等人一眼,饶有兴趣地回答。照这样说,我大元理当退回漠北,将土地还给汉人才是。

    陛下言重了,臣等岂敢负陛下盛恩!董文炳长揖到地,大声答道。

    董兄岂是一般汉人,我说的是那些草民百姓。忽必烈笑了笑,说道。达chūn向来勇武,但这次邵武之失,他难辞其咎。本来我想重重处罚他,免得大伙领兵在外时,不思进取,坠了我大元的威名。既然董兄和伯颜都为他说项,朕就暂且放过他。只是十几万大军撤向哪里,咱们君臣还得好好谋划!

    万岁…阿合马嘴唇动了动,把话又吞回了肚子。众人的话,听得他一头雾水。董文炳先前不赞成撤军,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伯颜只插了一句话,忽必烈以及几个蒙、汉大臣的意见就快速地取得了统一。唯独自己这个平章大人,就像个傻子一般,站在旁边听人家说得热闹。

    临被召见之前,几个族人曾经向阿合马恳求,想办法派他们去取代达chūn,完成对残宋的最后一击。以便建立些功业,顺带着弄些家财。所以阿合马才以粮草为借口,向忽必烈大进谗言。现在突然看到蒙、汉两派大臣携手,阿合马禁不住有些犹豫。

    正琢磨着大伙究竟想干什么,听到忽必烈安排道:阿合马,南征粮秣,你好生安排着。路上不太平,送到赣州即可,赣州向南,由达chūn自己来接。再给两浙备一份军饷,等范文虎回来,朕叫他到你这里来领。

    是,臣遵命,阿合马答道,一肚子火气全压在了心里。耐着xìng子,听见伯颜向忽必烈建议道:万岁,如今天气湿热,士卒劳苦。不若令他们分道就粮…。

    伯颜的建议,一向是简洁明了。

    刘深调向漳州、索都调向cháo州,蒲寿庚取道海上回泉州,达chūn本部人马回英州、劭州一带修整。范文虎、吕师夔经略浙东,严防文天祥北窜。

    一个新的战略框架,随着伯颜的部署而展开。阿合马看不懂,董文柄等汉臣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把几路分别去各地剿匪的大军用一条曲线连起来,就可以发现,这几支人马形成了一个半圆。而圆心方向,正对着福州。

    达chūn条陈自责,朕也不能一味护短。他说要把福建路从江西行省划出来,朕就应了他。让福建暂时自成一行省,仍归达chūn兼管着。但此行省为战时之制,着蒲寿庚、索都为参政知事,命他们协助达chūn,尽快平定福建。至于文天祥,朕希望把他生擒,朕想见见此人!忽必烈看看众人,郑重地叮嘱道,能以一人之力,乱我大元天下者,却是个少有的人才。

    臣,尊旨!蒙、汉、sè目大臣齐声答应。

    忽必烈挥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告退。目光紧盯着伯颜在桌案上草草勾出的形势图,轻轻叹了口气。

    文天祥到底是个书生,还不懂得用兵。或者是残宋诸将之间分歧巨大,导致他们又错过了一次转败为胜的机会。如果此战换了伯颜指挥,破虏军绝不会去打福州。陈吊眼和许夫人也绝不会分散。

    刚才伯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当文天祥取得邵武保卫战胜利后,接着与陈吊眼、许夫人一起出兵梅州、循州,直取达chūn后路,沿海那几路大军,粮道就有被切断的危险。到时候,无论达chūn是否回援,张世杰都可以强行登陆。

    宋军战斗力虽弱,一旦形成合围之势,加上广州附近凌震等人的兵马,还有一些土匪流寇的武装,在广南地区,宋军与元军的兵力对比就是三比一。

    近四十万围攻十万,加上文天祥手中的那些秘密武器,达chūn等人未必能全身而退。到那时,大元输得就不仅仅是福州,而是整个江南。

    好在,文天祥还没成熟,没伯颜的那种判断力。更好在,文天祥现在的目标,与张世杰等人的目标越来越远,他们不可能同心协力。

    忽必烈吸着冷气,将目光盯在了福州方向。不能再给文天祥成长的机会,如果他有了伯颜的头脑和眼光,天下危矣!

    福州城快速恢复了宁静。

    街市依然太平,人们熙熙攘攘,为一天的衣食而奔波。店铺、作坊、码头,既无土地又无恒产的帮佣们光着膀子,用体力换取全家的温饱。

    他们很少识字,也不懂那么多家国概念。对他们之中很多人来说,城头上那面旗子,是大宋还是大元,与他们关系不大。大元统治了这片地方,需要人出徭役,纳税。换了大宋统治,他们依然是社会的最底层,身上的苦难一样不曾少。

    至于传说中那些屠城、车裂,只要没裂到自己头上,大多数人是不在乎的。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大伙也未必反抗得了。拿着朝廷俸禄的将军,开口闭口忠义的儒者们都不反抗,平头百姓,管那些闲事干什么?

    然而,这一切突然有了些变化。具体的说,是从城头大元旗帜被摘下来,踩在脚下,而破虏军大旗挥舞在城楼高处那一天起。

    从那天起,福州城的乡绅、豪强和店铺掌柜们,对底下伙计、帮佣突然就客气了起来,伙食也陡然提升了几个档次,连菜里也偶尔奇迹般冒出了过年才会有的肉丁。

    从那天起,那些平素满嘴忠孝节义,投降起来比谁都快的老儒们也收敛了很多,聚会的时候,再不敢提大元天命所归的马屁,给蒙古人歌功颂德的诗词也藏了起来。换成了对破虏军英勇事迹的歌颂,还有对大宋朝廷的期望。

    因为福州城换了个新主人,他的名字叫文天祥。提起这位大宋丞相的与众不同之处,任何人口中都能讲述出一段传奇。

    他是大宋状元,曾经出使敌国,被拘押却不肯投降,历尽艰险逃回南方。

    他在逃亡途中受到北元和大宋两方面的追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而不死。

    他在南剑州开同都督府,很快军队打进了江南西路,震动大江南北。

    他被四十万大军追杀,惨败之后,逃入深山。半年内居然再次竖起反抗大旗,一战下邵武,再战灭掉北元三万大军。三战,智取福州,迫降建宁。将福建北部三府全部光复。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把无主之田全部分给了百姓。让流离失所的难民们第一次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的军队,征徭役居然付钱,并且给的工钱远远高于码头和作坊里那些黑心掌柜。

    百姓们的需求,通常都很实际,他们首先要求的是生存。仓廪实而后才知礼节,衣食足后才知荣辱。

    而大多数读书人,他们需要出路。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几千年的传统,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很多人心里,不在乎把肚子里的知识,卖给哪家帝王。

    连祖师爷都在六国间跑来跑去,何况徒子徒孙们。

    但是儒家中亦不乏坚韧者,对着蒙古人的屠刀毫无惧sè,一次次拦在入侵者的马前。如陈文龙,如许汗青。

    到底是谁传播了儒家jīng义,是投降者还是牺牲者,历史书上,没有说清楚。儒家经典上,也没说明白。

    但文天祥却知道,与其让那十余万人去投海,不如教会他们如何战斗。就算一个换一个,也足以把蒙古人赶出江南。

    至于城头变幻的大旗与平头百姓的关系,文大人自有一番解释,就在城墙上大笔刷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这段文字的上面,是王积翁等人的人头。告诉人们,拿了朝廷好处,却不肯为其尽力的失职者,是怎样一个下场。

    招兵了啊,招兵,管一rì三餐,按月给饷。脸上不刺字。军官不打骂。文大人亲自发你守土证,凡参战者,皆为自家守土。持此牌者,地位等同贡生,见官不拜。立军功者,等同中举有人敲着大鼓,在街道中心呐喊。

    喊声立刻吸引了一群壮汉。守土证,他们从投靠老乡手中见过,巴掌大的一块铜牌,居然簪了字,写明了姓氏,名字。有这块牌者,见官不拜,地位和儒生等同。在一向重文轻武的大宋,何时有过这种好事。一些有把子气力却不识字的人,立刻将招兵处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起招慕的条件。

    破虏军分为水陆两部分,应征陆标的,只要能举起地上的石锁,拉开几下大弓,便算通过,立刻有人带你取领号衣、拿腰牌,办理入营适宜。应征水师者,则要求顺着揽绳爬上几丈高的船桅,在几丈高的桅杆间荡上一个来回方才算过。

    有士兵出来维持秩序,一时间,陆标征兵处前便排起了长队。走到闽江边水师征兵处门口的,却是寥寥,除了薪俸是是陆标一倍的诱惑勾住了一些胆大者,一般闲汉全被那离奇的征兵条件挤没了兴趣。

    一个小伙子脱光了上身衣服,跳上了甲板。手心中吐了口吐沫,沿着缆绳迅速上攀。矫健的身影猿猴般在各级缆绳间晃动,一会,已经接近桅杆顶。

    一阵江风出来,战舰晃了晃,小伙子没有留神,一把落空,身体笔直地坠了下来。

    完了,围观者蒙住了双眼。

    甲板上猛然伸出一张巨网,几个士兵拉着渔网,将半空中落下的人影接住。失败者红了脸,向围观众人抱了抱拳,转身跳下甲板。

    等一等,你还有一次机会,一个手臂上绑着绷带,脸上带着未愈合的刀疤的年青将领,拦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失败者迟疑道。

    怎么,怕了?军官眉毛一挑,眼神带上了几分不懈。

    谁怕,来就来,失败者再度跳上甲板,顺着缆绳上爬。这次,他的速度慢了许多,每一次换缆绳,都十分稳健。在重重缆绳间,慢慢靠近了桅杆顶。手一伸,够到了桅杆顶的小旗。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声。这么高的围观,这么密的缆绳,大伙第一次见。这是文大人利用福州港内战船改造的船,只有十艘,据破虏军官兵说,文大人要自己组织一支船队。只是这支舰队的规模也太小了,无论与当时的大宋海上行朝的庞大舰队相比,还是跟北元的舰队相比,这支舰队都是小不点儿。

    疯子,十艘战船也能组建船队,围观者当中,有人暗自摇头。在第一个登顶者的带动下,陆续有年青人开始挑战船桅,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成功者立刻被领到一边,登记姓名、领第一笔预先发的军饷。而失败者,则被奉送茶点,欢迎他们休息好了再来。

    文大人做事,又是我们这些俗人能看得清楚的。你看他克邵武,破页特密实,兵不血刃下福建三州,那一件不是匪夷所思,依我看,这支舰队虽然小,肯定有小的道理,你没见,破虏军一万多人,照样打得三万多元军找不到北么!有人低声替文天祥辩解,在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眼中,此刻,文天祥就是他们的偶像。提笔能写锦绣文章,上马能替君王平定天下,文武双全,这是多少少年人的梦想。

    倒也是,说不定文大人是故意示弱于敌,你看这江面上的船,与原来的船就不一样,不会藏了什么机关吧!被反驳者也不气恼,望着江面说道。此刻,破虏军第一支舰队就泊在江面不远处,高耸的桅杆,洁白的布帆,无一不显出它与众不同。

    与江面上大多数木帆商船比,这支舰队的确有些特殊。

    它只拥有十艘战舰,其中四艘主力舰由福船改制而成,以破虏军制造弓箭、火炮的专用军中尺寸来衡量,主力舰长三十二米;水线长二十七米;甲板宽十米五;型深五米;吃水三米七五;排水量一千五百料(一料大约为九十二点五斤)左右.(此数据根据福建出土的宋代海船而来),拥有十二个水密舱,一个轮舵。

    根据文天祥的建议,战舰改装成了三桅,将常用的木帆改为了布帆,每个桅杆上挂大横帆三面,辅助小帆十多面。

    而六艘辅助舰则以港口中的广式铁栗木船改制,上宽下窄,状如两翼,前桅杆与主桅挂横帆,后桅挂三角纵帆。

    有好事者在战船试航时偷偷测算了一下,布帆战舰的速度几乎是原来福船的一倍半。如果在战场上与元军舰队相遇,即使不能力敌,也能凭借自身优越的xìng能,远远地将敌人抛在身后。

    文天祥当然不是为了跑路才不惜一切代价,改造了这几艘战船。

    破虏军打下福州的动作太快了,当它获得入海口时,远在流求(台湾,宋称流求,与琉求群岛一字之差)苏家承诺的新式海船还没下水。

    但文天祥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他知道,自己正在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赛跑。只要停下来,就会被历史的巨轮追上,碾碎。

    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谢枋得四人组成的破虏军情报系统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每天都有外界的消息不断从各地,通过各种渠道送到福州。

    外界的形势万分严峻,连年的征战,已经耗尽了大宋最后一丝元气。各地的抵抗力量在元军的打击下,纷纷失败,每天,都有悲剧在上演。

    景炎三年二月,元兵大举进攻chóng qìng,布哈督、汪良臣等兵入chóng qìng,李德辉遗书张珏曰: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

    张珏不肯投降,汪良臣造云梯、鹅车,亲自攻城,激战三rì。都统赵安投降,替元军打开了大门,张珏巷战失败,服毒自杀。

    同月,被包围达半年之久的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

    三月,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大宋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chūn等人被俘,不肯归顺,先后被杀。

    一寸江山一寸血。分散在各地的大宋英雄们,用生命捍卫着这个文明最后一缕希望……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都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毫厘不差。

    但有两个事件,于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出现大相径庭。

    第一个就是破虏军在福建北部地区的一系列胜利。可以说,破虏军这支凭空出现的武装力量,打破了元军在福建、广南的整个布局。

    第二件脱离了原来历史的事件就是,大宋行朝没像历史记述的一样,如期在广南东路登陆,收复广州,而是至今还飘荡在海上。

    文天祥知道历史为什么发生了这种偏差,按文忠的记忆中的历史记载,在景炎三年,许夫人与陈吊眼率领各路义军勤王,带领义军十万余人与元军大小二十余战,最后在百丈浦会战中,许夫人阵亡,元军损失过重,不得不后退修整。海上行朝由此才能在崖山安顿下来,开始了最后,也是最长的一次驻跸。

    而由于邵武会战的展开,许夫人和陈吊眼都赶到了邵武,历史上的百丈浦会战因为当事人的缺席,错过了其应该发生的时间。

    所以,元军继续留在广南,围堵大宋海上行朝的登岸之路。而大宋继续在海上飘荡,每次泊岸补给的时间都不敢超过十rì。

    可以说,历史在破虏军诞生那一刻,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文忠记忆中的事件,越是靠近破虏军,受到的影响也越大。

    如果脱离自己的躯壳,以文忠的眼光看历史,在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可以看做一盘棋,执子的两边,一边坐着的是代表野蛮游牧文明的北元,另一边是农耕文明发展到极致而向商业文明摸索的的大宋。

    在文忠的记忆中,这盘棋,显然是大宋输了,输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文天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化身为蝴蝶的庄周,对庄周曾经做过的事情,进行的一次复盘。

    不知为什么,在复盘中途,大宋一方多出了一粒子。

    无论这粒棋子多么微不足道,此刻,整盘棋必须重新来过。执白的北元需要重新考虑战术,执黑的大宋也必须重新布局。

    所有的步骤,都不会再重复。

    也就是说,文忠记忆中的历史,对文天祥的帮助,会越来越小。因为黑白双方,肯定都不会坚持原来的下法。

    不知什么时候,文天祥已经学会了变幻着文忠和自己的两个角度看问题,穿越了历史的目光,深而博大。

    理解越深,对这个文弱的文明,也越依恋。

    拥有文官政治、契约萌芽、大规模印刷、远洋贸易和民族意识的大宋,绝不应该接受文忠记忆中那个结局。

    虽然文忠的记忆中,元灭宋,是因为宋自身的腐朽,和阶级矛盾的激化。但文天祥却固执的认为,大元对宋的征服,是野蛮征服了文明,而不是文明同化了野蛮。

    如果中国在宋代的萌芽能持续下去,中国绝不会一次次坠入历史的循环中,周而复始地重复那些外敌入侵的悲剧。

    宋代已经形成的土地契约关系,也用不着文忠记忆中,通过明朝的一条鞭法,和大清的摊丁入亩来重复。

    拥有了印刷技术的华夏,也不会等到文忠那个时代,依然让目不识丁的文盲,占据人口的绝对比例。

    宋代对政治对手放逐而不是从言论到**一并消灭的做法,直到文忠那个时代,依然没有做到。

    宋代开始的大航海,比西方世界早了数百年,如果不是被北元铁骑打断。第一个发现美洲的,应该是中国人。

    在整个人类的黑暗时代,东方出现了走向近代社会的萌芽。但这一切,出现得太早了,被蒙古人的马蹄彻底毁灭。

    一个民族的悲剧,出现一次已经够了。

    所以此时文天祥的大都督府,几乎夜以继rì的运转。每天在那里发出的命令有上百条,汇集到那里的公文,也有上百件。

    有些革新是凭借文天祥的个人威望而推行的,如新式兵制。破虏军整顿过后,建立了八个标,和一个水师。每个标的低级军官都定期去军官教导队去培训,由专人讲解战术、军略和为何而战的道理。普通士兵则在读书人的指导下,学习识字,书写。

    有些革新措施的推广,则依靠其背后巨额的利润。如利用水利传动设备的大型作坊、工厂。为了给部队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丞相府从破虏军辎重营抽调好手,专门成立了一个科技部,负责将一些军中使用的设备改为民用,并将一些在邵武制造的新鲜设备改进,推广。

    有些革新措施,则依靠铁腕手段去开拓,打下福州的第二天,文天祥下令拆除了福建北部,建宁、福州、邵武等地的一切大宋或北元设立厘卡,在破虏军控制地区,实行了一税制。所有在破虏军控制地区的货物,只要到指定部门交一次印花税,即可通行。其他各地不再征税。所有交给官府的田赋也被废除。包括分给百姓的官田,也不收分毫。

    霹雳般的革新手段,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人们议论,不解,甚至非议。就连对文天祥一向支持的陈龙复和邹洬,在清晨例会碰头时,转弯抹角地提醒文天祥,让他注意天下人的议论,和朝廷方面的反应。

    如果我们坚持原来的制度,能拯救这个国家么?文天祥在文武官员面前问道,声音低沉而苍凉。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大宋因什么而走到这步,公认的结论是,谢太后昏聩,贾似道误国。但为什么这个国家百余年来,执掌朝政的除了秦桧就是贾似道之流,没产生一个赵普、寇准那样的名相,这个问题没人能解释。

    如果大宋还在太平盛世,我慢慢告诉大家,甚至写一本书来,说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现在,我们时间不多,请大家再相信我一次!文天祥见大伙不说话,郑重地说道,目光中除了企盼,还有信任。

    如果遵循原来的道路已经被失败的先例而证明,就必须改变,否则就无法在这次残酷的民族竞争中获胜。

    可丞相,天下……陈龙复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溜到嘴边的话说出来,文天祥的一些革新措施,已经触犯了当地很多豪门的利益。大批佃户在破虏军的主持下分到了无主之田,大量流民被招募到破虏军的工厂里做工,导致福建北部的大户豪强的土地没有足够人手租种,地租一降再降。很多拿了东家银子的无赖文人已经开始私下活动,写文章来批判文天祥的这些举措。

    天下悠悠之口是么!文天祥笑着拍拍自己的光头,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合时宜的事,此刻才注意天下悠悠之口,不已经晚了么。百姓们得到了实惠,自然明白谁是真正的对他们好,圣人之意是让百姓丰衣足食,而不是让他们为了一个虚名而挨饿!

    如果得了虚名,而丢了天下,我破虏军和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腐儒也差不多了。那些人,他们不闲累,让他们说去吧。惹急了老子,大耳括子抽过去,包证他们乖乖闭上嘴巴!张唐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对文天祥佩服的五体投地,基本上文天祥说什么,他做什么,绝对不说二话。但要是谁对文天祥不客气,张唐会第一个冲出来跟他拼命。

    就是,这些没良心的东西,除了骂街,他们会干什么。廉耻二字都不知道,一个个还把自己当个大爷似的。你越理会他们,他们越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李兴在一旁附和,现在他也是独领一标人马的大将了,可说出的话,江湖气息依然很重。

    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当年起步捍卫大宋,就让他深刻认识到了那些自以为见识卓绝的文人无赖嘴脸。当他投降北元时,更看到了那些原来信誓旦旦的忠义之士,如何在蒙古人面前为主子歌功颂德。文人无耻起来,要比武将厉害得多,花样也齐全得多。

    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邹洬插了句老成之言。文天祥现在的步伐,走得与大宋传统越来越远。那些措施,当年王荆公都没尝试过。作为下属和朋友,他怕有朝一rì,文天祥赶走了外敌,却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常

    就是,咱们得想个办法,不能由着人家信口雌黄!诸将议论纷纷,对于文天祥在福州等地的革新措施,他们大部分都支持。毕竟亲眼见到了军队和民间不同的风貌后,知道这些措施是改变大宋百年积弊的最简单手段。

    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文天祥轻轻敲了敲桌子,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陈龙复等人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自己的确已经没有jīng力再理会这些事。这倒不是他自命清高,如果用文忠的眼光看来,争取舆论支持,和战场上获得胜利一样重要。但文忠记忆中那些方法,对目前的局势却不实用。

    陈龙复不再说话,他能理解这位晚辈的胸怀。百丈岭上,文天祥曾经给他看过一篇文章,关于家、国、天下的论述很明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丈夫立世,安民,存社稷也……。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夫子,你能不能多写点儿文章,把咱们破虏军做的这些事情,让全天下知道,箫资那里不是造了印刷机么。这吆喝的事情,不就是比谁嗓子眼粗,不闲累么。他们会请人说骂咱们,咱们自己不会请人说好话么!张唐突发奇想,拍着脑门来了一句。

    这倒是个好办法!陈龙复眼前刷地一亮。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那就是把文天祥的理论和丞相府的做法推广出去,让天下所有人知道,破虏军为何而战,文丞相为何,放弃了自己的虚名。而科技部的箫资,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工具,水轮印刷机。

    这种利用水力推动的活字印刷机械,印一本书的时间是原来的十分之一。目前利用隐藏在商队之中的眼线,撒到北元地区的那些号令天下豪杰的檄文,揭露蒙古人在各地屠城暴行的传单,都是由这种印刷机印出来的。陈龙复准备在此基础上增加一些东西,比如说破虏军的战绩,比如说文天祥的这些做法,在圣人言论里的依据。

    别人可以用刀剑来捍卫这个国家,老夫不才,手中秃笔一样如刀!陈龙复望着文天祥那消瘦的面孔,热切的想。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别人如何议论,而是下一步如何生存和发展,大家坐,有几件事情需要探讨一下!文天祥看看众人的表情,知道破虏军内部不会因这些新政而产生隔阂,微笑着提出了接下来破虏军需要面临的具体问题。

    丞相请讲!邹洬、陈龙复、张唐、杜浒、李兴、张元、杨晓荣等一干将领相继坐下。文天祥在朝廷的职位是右丞相,兵马大都督,有开府和委派官职的权力。按丞相府规矩,众人平时各司其职,每天早晨碰头,安排一天的工作并汇报昨天的进展。小的事情自己解决,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战争和重大决策,才会要大伙坐在一起讨论。文天祥今天突然把大伙全部留下,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

    莫不是丞相接受了我的建议,准备挥兵浙东,夺去那块富庶之地第七标统领黎贵达眼中浮现一丝得意。邵武保卫战后,经过调整、扩张,很多百丈岭下来的老将都提拔到高位上。大伙手中兵多了,热情和士气也随之高涨,北上攻打两浙,夺取天下富庶之地和南下攻打泉州,为赵氏复仇的呼声都很高。而文天祥一直将这两种建议压着,在邹洬的主持下,埋头练兵。

    估计我那个弄钱的好办法丞相准备答应了,所以才跟大伙知会一声。不过,这种办法还是不让那么多人知道得好!丞相府大总管,新领了大宋户部员外郎职务的杜规眯缝着小眼睛想,脸上有些发烧。破虏军控制地区和整个大都督府所属各部门的钱粮、开销都归他掌管,虽然刚接受了福州,从府库和贪官们的家中抄出不少钱财来,但比较起装备军队的开支,和大规模的地方建设支出,财政状况还是捉襟见肘。文天祥不肯收农赋,又不肯设厘卡,原来的两大地方收入全部被一个印花税取代。虽然眼下世面上越来越繁华,印花税逐rì增多,但几年之内,破虏军的财政状况不会缓解。因此,杜规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偷偷地报告给了文天祥。

    应该安排我的事情了,原第二标统领杜浒笑着,在文天祥的正对面坐直身躯。他的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但原来得第二标已经重编,统领改成了箫明哲。杜浒迫切需要文天祥给自己安排一个实际职位。

    第一件事情,就是刘深已经进入赣州,与许夫人的兴宋军打了几仗,互有胜负,目前僵持在漳平一带,沿着九龙江对峙!文天祥招呼参谋人员在桌子上铺开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说道。通过参谋人员和斥候们的努力,如今破虏军的地图可以说是全天下最详细的,连一条砍柴的小路都能标记清楚。我准备派人去增援许夫人,尽量把刘深拖延在漳州,给破虏军赢得更多的修整时间!

    文天祥脸上带出了一缕微笑,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身影又浮现在他面前。许夫人的出现,让人们再不能用柔弱来形容女子。那是种钢柔并济的美,一颦、一笑,都像冲破浓雾的阳光一样,让人心情愉悦。

    我去!杜浒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月没打仗,他浑身不舒服。如果文天祥真的按照朝廷的职务,安排他这个司农卿去司农,估计下半生,杜浒要活活闷死。

    文天祥笑了笑,示意杜浒先坐下。继续说道,张万安将军传回来的口信,说兴宋军不缺兵,但是缺乏装备和将领。所以,我想派几个将领去协助许夫人,并且带一批我们新赶制出来的手雷过去!

    嗯!很多跃跃yù试的将领都蔫了下来,带着不是自己炼出来的兵,给一个女将领当手下,这个任务非但难,而且……。

    末将愿往,把我的第六标交给杜将军,我去协助许夫人!张元从椅子上站起,因养伤而发胖的身体把桌子碰得晃了量,发出咯的一声。许夫人对张某有救命之恩,男子汉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报之涌泉!

    这个张元,倒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文天祥点点头,心中有一丝欣慰,好,你去军官教导团挑几个得力助手,明天一早出发。第六标暂时交给杜浒,等你回来后,再继续带他们!

    在驻守建阳关时,张元已经用血证明了自己。如今全军上下提起他和李兴,都会挑起大拇指。几个高级将领都满意这样的安排,笑着向张元表示祝福,希望他去了兴宋军,能够旗开得胜。

    破虏军已经渐渐整合在一起,这种血的纽带,可以使大伙生死与共。文天祥欣慰地想,轻轻敲了敲桌子,提出了今天的另一个议题。

    这是他犹豫了很久下不了决心,却不得不提出来公议的。因为这个议题,非但关系着破虏军的发展,还关系着整个大宋的命运。

    斥候送回的消息,万岁和朝中文武眼下正驻跸在南澳(cháo州南澳),东山(漳州东山)一带,福州行宫已经修整完毕,咱们是不是迎圣驾归来,请大伙定夺!

    文天祥尽力压低声音,可话依然如惊雷般,炸得众人的心,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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