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二卷 余晖 第三章 破贼
西门彪带着十几个兄弟,紧紧咬在溃退的元军后面。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前边的逃命者呼吸一样急促。已经追了大半夜,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白,四下里都是亡命奔逃的新附军,有人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有人干脆选择了投降,丢掉兵器,跪在路边,将脖子露出来任人宰割。更有甚者,把脑袋扎进了草丛里,露出半个屁股,不住地发抖。
你们这些孬种,和老子拼命的劲头哪去了!西门彪一脚将挡在前边的半个屁股踢开,大声骂道。
爷,爷饶命啊,我们是迫不得已啊!挨了踢的新附军头如捣蒜,一边磕,一边哭喊。哭了半天,听不见头顶上的声音。悄悄用眼角扫了扫,才发现西门彪已经去远了。只有几个破虏军战士,手持刀枪,把溃兵向一处赶。
二当家,咱别追了!机灵的小喽啰悄悄拉了拉西门彪的衣角。
不追,咋不追。往常他们追咱们,不也撵得雁不下蛋似的!西门彪摸了一把脸,血水夹杂着汗水,让他满是刀疤的黑脸看上去更加狰狞。
小喽啰害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鬼鬼祟祟四下指了指,示意现在情况不妙。二当家,你看,天都快亮了。援军在哪啊!
不就在山上杀下来了吗!西门彪信心实足地答了一句。跟在张唐老哥身后冲锋时,他分明看见四下里灯球火把亮如白昼,难道千军万马没跟过来不成。
眼前的景sè,让他大吃一惊。
不远处溃逃者的背影,还清晰可见。四下里,哭喊求饶的新附军,成百上千。可追在新附军身后的破虏军将士和各寨义贼加在一起,不过几百人,远远少于溃兵的人数。
两侧的山麓间,鼓舞着自己冲锋陷阵的援军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晨风在林间,呼呼地刮着。
大部分并肩作战的破虏军也不见了,估计已经被各自的长官带回去修整。
哎吆我的姥姥!西门彪吓得缩了缩脖子,冷汗和热汗冒在了一起。根本没有援军,敢情这大半夜,是千把人追着上万人在跑。人家破虏军训练有素,知道沿途分散开来,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收容俘虏。而自己这伙傻呼呼的山贼,光顾了痛快,一直追杀在最前头。一旦某个新附军将领突然醒悟过来,杀一个回马枪,几百号弟兄就全得交代在路上。
呸!这个张老哥,一点儿都不厚道!西门彪气哼哼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吩咐亲兵赶紧收拢队伍,赶快,别追了,收队,收队,沿途抓俘虏。认准号铠,拣官大的抓。小鱼小虾米别管,收不到票金(绑票的赎买钱)!
霞光从山间洒下来,透过林梢,照亮余火未熄的战场。山坡下,草地上,股股轻烟随风飘逝,仿佛无数灵魂,不甘心地在天空中游荡。
数里长短的蜈蚣岭下面,躺着一万四千多具尸体。
有新附军、有破虏军、有义贼,最少的却是蒙古军。席卷大宋的北元,靠的就是被征服者之间的自相残杀。而这种自相残杀,却不知道多久才是尽头。
一些百姓自发地从山中赶了过来,在老兵的带领下,翻检着每一具尸体,找到自家兄弟的残肢,安回肢体的主人。然后用清水擦去勇士们脸上的血污,一针一线缝补好他们的被钢刀砍碎的绵甲。
最后把他们抬到独轮车上,抬到林间墓地去安眠……
那些士兵都是百姓的好兄弟,也许半个月前,还帮着他插过秧,和他们一同坐在田埂上喝过自家酿制的米酒。
今天,他们却永远长眠在蜈蚣岭上。
破虏军没有欺骗大伙,他们不是光吃饭不拼命的孬种。这些好儿朗们,没有在蒙古人面前后退半步。没有丢下邵武的父老乡亲。他们用生命守卫了自己的家园,完成了战前的承诺。
文天祥在烟雾中走来,弓下身子,替一个战死的破虏军士兵合上双眼,整顿遗容。没等抬头,又被一具残破的尸体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具义贼的尸体。
这个铠甲破烂的义贼,脸上带着笑,倒在一个蒙古武士的尸体旁。蒙古武士的钢刀刺透了他的身子,而他手中的石头,砸烂了蒙古武士的脑袋。
文天祥走过去,将刺在义贼胸前的刀拔出来,扔到一边,然后,将不知名山贼的遗体端端正正地放好。
这种场景,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震撼。邹洬、陈龙复、苗chūn、曾寰,挨个走来,对着义贼的尸体举手施礼。
大伙平素不大看得起这些流寇,也不指望他们有战斗力。当西门彪、陶老么山大王带着他们赶来支援得时候,破虏军将领们,看中得更多是,因他们的到来,对破虏军士气的鼓舞。却没人真的指望这些义贼能在战场上起到作用。
事实上,此战中比义贼们的作用丝毫比破虏军小。这些平素被大伙不甚瞧得起的山贼流寇,临敌时战斗的技巧虽然生疏,勇气,却一点不比训练有素的破虏军差。劣质的铠甲和兵器,让他们在接敌时处于劣势。但凭着过人的勇气,他们往往让敌人倒在自己的前面。
若不是这些义贼奋不顾身,此战,破虏军已经输了,虽然文天祥调集了所有能调集的力量,并放弃了整个东线。
丞相!苗chūn低声劝了一句,他能看得出来,此刻文天祥很难过。为了如此多将士的牺牲,也为了他自己指挥的失误。
你的任务应该是撤到山中!你没完成任务!文天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逼视着苗chūn说道。
苗chūn身体僵了僵,刹那间,冷汗满脸。
按大宋军规,抗命者,斩!不管你立下多大功劳。自己本来想事后找兵部侍郎邹洬中间说情,恳求文大人准许自己戴罪立功,没想到,文天祥在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想起了此事。
丞相……邹洬低声嘟念着,想出言替苗chūn求情,又有些不敢。不知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对自己所熟悉的文丞相,心中竟然有了几分畏惧。
不,那种感觉,不能用畏惧二字来形容。那是站在山下,仰望的山顶的感觉。
我交给你的资料。还有箫资、杜浒他们呢?文天祥没有理睬邹洬,铁青着脸向苗chūn逼问。
已经转移到了百丈岭中,末将是看着他们入山,才赶来的。弟兄们不愿意看着大伙作战,却躲在后边!苗chūn大声回答,身体站得笔直。
你不是个合格的将领!文天祥叹了口气,放过苗chūn,转身向下一处战场走去。
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几个将领围着苗chūn,脸上布满了惊讶的神sè。文天祥治军严格,赏罚分明,苗chūn带来的几十个弟兄虽然在战场上起到了很大作用,但以文天祥原来略有些古拙的xìng格,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罢手。
然而,他居然没多说一句叱责的言语。轻易让苗chūn过了关、
只能说,经历此战,文天祥又变了。
丞相也不是个合格主帅,我从没见过三军之帅提剑冲杀!老儒陈龙复耸耸肩膀,对着文天祥的背影大声嚷嚷了一句。
作为师门长者,他对文天祥的变化感受最深。
此战之前,无论文天祥提出多少奇思妙想,待士兵多么平易,在大伙眼里,他依然是个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智者形象。可敬,亦可亲。
而此战后,他却变成了一个可上马杀敌的武将。笼罩于其身上的光芒,让大伙有些不敢凝视。
这种变化到底好不好,陈龙复没有把握。大宋习惯,文人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夫。即使在文武平等的破虏军,有功名在身的将领,平素也自视比纯粹的武夫清高些。
但陈龙复知道,此战之后,将士们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已经从敬畏转变到崇拜。一路行来,文天祥帮伤兵缠缠绷带,替小校整整衣冠,这些平素做惯了的小事情,每每都能引发一片欢呼。
质朴的士兵们,不会追究指挥者的失误。有个能跟他们同生共死的将军,能冲在最前方的统帅,他们会很满足,表现也更勇敢。
丞相,建阳关急报,一个传令兵飞马赶来,带来一页血写的战报。
文天祥的脸明显地抽了抽,迟疑地伸出手去。
几个参谋们难过的低下头。放弃救援东线的决策是他们提出的。如果这份战报来自建阳关,就意味着张元坚持到了最后。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军的结果可想而知。
邹洬悄悄地凑过来,借着火把在一边观看。才看了几个字,抬起头来,高兴得连连击掌。
映入他眼中的是几个娟秀的字体,豪迈中带着女xìng特有的温柔。
丞相,许夫人击退了王积翁,后路无妨,你看咱们是不是…?第一标统领张唐凑到战报前看了一眼,在一旁低声建议。
文天祥犹豫了一下,关切地看了看张唐缠满白布的胸脯。血迹从伤口处正慢慢渗出来,已经在白布上绽开了一朵朵桃花。
没事,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咱们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不如趁势追上去,彻底解决了页特密实。那些新附军都被咱们杀破了胆子,未必肯继续给蒙古人卖命张唐摇摇头,大咧咧地说道。
弟兄们坚持得住么?文天祥低声问。
昨夜,是新附军的突然崩溃,引发了元军的溃败。陈龙复的疑兵和苗chūn的偷袭,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大部分新附军就是因为看到了满山遍野的火把,而被吓没了胆儿。如果当时蒙古军知道蜈蚣岭上的真正实力,不再利用新附军打消耗战术,而是把全部蒙古武士调上第一线,此战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吃了大亏的页特密实不会撤得太远。
虽然收拾残兵后,元军已经没有力量反扑。但页特密实肯定不愿撤离邵武地区。
第一,页特密实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第二,这样回去,页特密实无法向主帅达chūn交代。蒙古军法不会对领优势兵力却打了败仗的将领客气。
文天祥亦有乘胜追击的想法,但眼下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强弩之末,未必能穿鲁缟。
我看可行,咱们累,页特密实更累。咱们逼得越紧,他越没时间重新整合人马,邹洬大声建议。
咱们的斥候有消息么,页特密实去了哪?
去了建宁,今天早上虫蚁师(驯鸟艺人)来报告,页特密实在建宁收拢人马,用栅栏修补被咱们炸毁了的那段城墙!参谋曾寰上前回答。页特密实准备死守待援,这是参谋们分析后得出的一致结论。
咱们缴获了上千匹战马,加上原有的,足够拼凑出一支骑兵来。用上千铁骑追他的溃兵,我就不信,页特密实还敢回头迎敌。张唐咧着嘴叫道。兵贵神速,带着能战的弟兄们追上去,将蒙古军堵在邵武境内。这些杀人魔王从来没给宋人留过活路,山水轮流转,如今他们处于劣势,张唐也不愿意给他们留活路。
好!文天祥敏锐地感觉到了机会。在这场较量中,自己犯了很多错误,而页特密实,犯下的错误更多。
他想寻找机会赢回全局,却不知道,后路,陈吊眼已经劫走了所有军粮。没有军粮的建宁城,无疑是元军的坟墓。
你带领人马,袭扰为主,尽量不要和蒙古骑兵硬碰。如果能将页特密实粘住…文天祥让参谋拿出地图,借着初升的朝阳,在上面又画了一个叉。到了目的地,立刻派擅长骑马的弟兄绕过建宁,联络林琦和陈吊眼,如果能将页特密实堵在邵武军内,整个福建路,下一步咱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末将遵命!张唐兴奋地挺直身体,并拢五指行了个破虏军军礼。转身,跳上战马,大声喊道,第一标,会骑马的,还能战的,全部上马,让鞑子也尝尝被人撵的滋味。
三河马唏溜溜一声咆哮,沿着山间小路来回奔走。正在休息和擦拭伤口的士兵们,披好铠甲,勒紧绑腿,相继跳到马上。
等俺一等,龙岩寨寨主陶老么大叫一声,翻身跳上一匹缴获来的烟云骢,一边安抚着胯下坐骑,一边喊道:弟兄们,还活着的,跟我去追鞑子,文大人在山上看着呢。
数百个衣衫破烂的义贼跳起来,从百姓手中接过战马。有人从蒙古兵尸体上拔出钢刀,有人从阵亡宋军的尸体边捡起长枪。
千余骑在张唐和几个破虏军都头的指挥下,调整队形,呼啸而去。马蹄声的的,伴着山风,在林间回响。
向来都是鞑子追着咱们跑,让咱们今天也威风一回,几个受了轻伤的将领代表麾下弟兄上前请战。文天祥将大伙聚拢在一起,展开地图,手指在带血的地图上指指点点。参谋们跑来跑去,摆开沙盘,按照文天祥的指点,将面面代表着兵力的小旗子摆在山间。
子俊,你带领近卫营弟兄,去俘虏堆中做动员,愿意跟咱们去杀鞑子的,每人给他们发一把刀。告诉他们只要此战不当孬种,以后他们就是破虏军的弟兄。文天祥抬起头,将第一枝令箭交到刘子俊手里。
得令,刘子俊答应一声,飞快跑下山坡。
我也去,跟他们说说社稷兴亡的道理,陈龙复主动请缨,雪白的胡须在昨夜的战斗中已经被血染红,在阳光下闪出点点金光。
好,有劳先生,文天祥点头应承。陈龙复笑了笑,转身,跟在刘子俊身后消失在山坡下。
邹将军,你带领各营所有还能走山路的弟兄,不分番号,所有人一起抄近路,赶往黄家村,在那里林间埋伏,截杀一切信使。即使是过路人,也捉住,等战后再给他们摆酒压惊文天祥将第二支令箭交到了邹洬手里。
得令,邹洬接过令箭,带着主动请缨的将领迅速离去。
陈将军,带几个弟兄,三匹快马,沿途换马,赶往建阳关,请许夫人星夜前来增援。能赶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
是,绿林出身的陈复宋跳上传令兵专用的战马,带着几个弟兄,呼啸而去。文天祥抽出最后一支令箭,交到了参谋曾宸手里,宪章,你带着所有参谋下山,招呼大宋百姓,有愿意为国出力者,帮吴将军抬炮,告诉他们,想为家人报仇的,就随我来。
是,曾宸行了军礼,带着参谋人员跑进了百姓当中。不一会儿,百姓之间就响起了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父老乡亲们,抬炮杀鞑子了。
我去,我来,自愿前来助战的各村青壮叫喊着,跟在曾宸身后走上蜈蚣岭,数百斤的大炮用草绳穿过炮耳,挂在抬杠上,架上了百姓的双肩。
大宋百姓喊着号子,将火炮抬下山来,放牛车上,肩拉手推,慢慢向西南前进。清早的山风,吹亮每一双热切的眼。
唏溜溜,文天祥的战马被山下情绪感染,发出一声咆哮。昨天下午被惊散,躲在山林深处的战马听见了,咆哮着回应,一时间,整个山谷,回荡着潇潇马鸣。
马鸣,风潇潇。
那年chūn天,油菜花快谢的时候。文大人传檄各地,请大家帮他抬炮杀鞑子,十里八乡的年青人都去了。从来只有鞑子追,咱们大宋的士兵逃,这回也终于轮到他们逃了一回……,多少年过去后,邵武百姓提起蜈蚣岭之战,依然激动万分。
上千斤重的火炮,在众人肩扛手推之下,居然不到一rì一夜的时间,走了六十余里的山路。
第二天早上,当归缩进建宁城的元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城外各高地上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木垒。木垒上,一面面大宋战旗高高飘扬,再远处,还有无数百姓提着锄头,赶着猪,陆续赶来。
不知死活的文疯子,得到士兵汇报,元将页特密实骂咧咧地走到城墙边上。被炸毁的城墙还没有修,新附军在杨晓荣的指挥下,正手忙脚乱地从附近民宅拆下木料,绑扎栅栏。
弟兄们,反出城来吧,你们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宋人,还是蒙古鞑子,不远处,有人站在山梁上,大声地喊。群山之间,袅袅地回荡着他的话,宋人,还是蒙古鞑子。
弟兄们,你们现在是蒙古人的十倍,凭什么给他们卖命。杀了鞑子,文大人发钱,送你们回家。熟悉的乡音,听在士兵们的耳朵里分为诱惑。几个身强力壮的新附军牌头(十夫长)偷偷抬起头,向着城内张望。他们忙碌一早晨,饿着肚子修城垒墙,而蒙古大爷们却在城内民居中养jīng蓄锐。
页特密实冷哼一声,从护卫亲兵手中接过角弓,搭上一支羽箭向城外shè去。三百步外,一柄钢刀横出,叮地一声,将弓箭打落在地上。
好,城内城外同时有人叫好。shè击三百步外的目标,可谓神shè。发现羽箭可以立刻用刀击落,这一刀至少代表了十年以上的苦功。
nǎinǎi的,等过几天,饿瘪了你,看你怎么shè,苗chūn站在山坡上,跳着脚喊。引得身边弟兄们一阵哄笑。
页特密实的脸sè瞬间变白。跳上战马,直奔城南。
南门外,泰宁溪从东北来,沿城而过。沿丘陵上下起伏的官道上没有人,晨风吹过山林,发出沙沙地响。
围三缺一。页特密实满脸冷汗。打马再奔西,奔北。事实正如他判断,西北方,百丈岭密林中,旌旗招展。东门正对着泰宁溪,所有的浮桥一夜间不见踪影,站在城头上,可看见一队队破虏军士兵在河对岸往来奔走。
页特密实回奔建宁县衙,那是他的临时中军殿。昨晚派出轻骑去宁化催粮,不到两百里的路,今天早上应该有人回报才对。如果没有驿卒按时回来,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南去的路已经断了,文天祥故意围三缺一,为的是兵不血刃,把自己从建宁赶出来。
可他哪来的那么多兵?
报,一个士兵高叫着,从南门外奔来,直闯到中军殿前,人没下马,惊呼声已经传到页特密实耳朵里。
几个亲兵搀扶着一个血里捞出来的蒙古兵走到了页特密实跟前。报信的士兵已经xìng命垂危,见到页特密实,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手一张,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死了。
黄家村有埋伏,几个字让页特密实彻底绝望。
丞相,咱们这样处处设疑兵,页特密实会上当么?参谋曾宸站在文天祥身边,担忧地问。
向东北再次深入邵武,他麾下的将士没这个胆子。西北进百丈岭,骑兵过不去。正东边的泰宁溪刚涨过水,不可跋涉,扎浮桥或绑木筏都需要时间。只要张唐和邹洬能把南面的道路堵住,等陈吊眼和许夫人的人马赶到,页特密实就是瓮中之鳖!文天祥自信地判断,口气不容置疑。
曾宸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惫的身躯。
一rì一夜未眠,每个人都疲惫到了极限。但参谋们此时却在文天祥身上,感受到了那强大无匹的自信。这种自信,是三军之帅掌控全军的关键。
虽然此战己方犯了无数错误,但关键时刻,页特密实犯得错误更多。
他不该在建宁停留。因为在他来之前,建宁城已经奉命,撤得空无一人。
元军做战,向来就粮于百姓。没有百姓,即意味着没有粮食可抢。
如果此刻页特密实向南强行撤军,新附军已经没有了和他共同进退的胆量。凭借剩余的不到两千蒙古军,未必能冲破张唐和邹洬利用地形组织的截击。
如果页特密实躲在城中固守,一万多新附军溃兵,就是一万多张嘴。光凭屠宰马匹,守军根本支撑不了十rì。
十rì之内,蒙古人的援军插了翅膀,也从广南东路赶不到邵武。况且沿途中,邵武军的斥候在暗中监视着,随时准备格杀给达chūn送信的驿使。
焦急的不止是页特密实一个人。
近在咫尺的战事,让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同样焦急万分。
敌军就在他眼皮底下,十天前,一伙不知数目的破虏军翻越大武夷山,出其不意地攻入了新城。几个月来,建武各地守军和破虏军一直相安无事,根本没防备。因此,破虏军夜入新城,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新城距离他的老巢,建昌(武),只有六十里,中间隔着一个湖,两道山梁。
接到迟来的战报,武忠气得暴跳如雷。找来师爷苏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不是跟那个姓何的臭道士说好了吗?信誓旦旦地保证文疯子的军队不再sāo扰建武,怎么才几个月,破虏军又来了。老子的粮草呢,军械呢,喂狗了吗?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师爷苏灿一声不吭,头几乎垂到了地面上。几个幕僚贴着墙根,偷偷地溜了出去,有些话,大伙能听不见,听不见最好,事后省却很多麻烦,并且能闷声大发财。
建武军偷偷卖粮草和器械给破虏军,这是大家都默认了的事。这样做好处很多,第一,破虏军不会再进入建武,找大伙麻烦。第二,文天祥一直支付的是金块,硬通货。武忠为人厚道,大伙的口袋里谁都没少装。第三,邵武那些稀奇古怪的特产,给建武带来的活力。商人们都知道去邵武办货,走建昌(又称建武)、光泽这条路最太平。
可惜最近,建武军和破虏军出了些小误会!
大人,当时咱可说的互不侵犯啊。等到武忠骂够了,骂累了,幕僚苏灿突然来了一句,
呃武忠被噎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高高举起巴掌yù打,看看师爷那任打任骂的样子,将巴掌又放了下去。
那么,依你之见,是本将军违约在先了?
大人英明,苏灿一开口,又是常用的一句口头谗。
帅案边,武忠的脸气成了紫茄子sè。以皇命难违为理由,本想跟在页特密实身后拣个便宜,落井下石。谁知石头没丢下去,把破虏军先引来了。眼下,按原计划去攻光泽,肯定不现实,弄不好光泽没攻下,反而让新城的破虏军取了建武。提兵去夺新城吧,又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马,一旦文天祥打着邵武守不住,就窜入建武的主意,自己手下这帮弟兄,未必挡得了破虏军情急拼命。
想想黄去疾,两万人马,被人几千人马灭了。自己手下人马还没黄去疾多,拿什么去挡文天祥的路。
跌坐回椅子里,武忠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师爷苏灿陪着主人叹了一声,仿佛一呼之间,排出了满腔的郁闷。
武忠的圆眼对上了师爷的三角眼。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大人,咱们能怎么办,地方不安宁,肯定要先维护地方啊,剿灭文天祥窜于建武的残部啊。这时候去邵武,去了也落在别人后边。几rì前文大人已经把礼物给咱们送来了,咱们不如就收着?
礼物?我怎么不知道武忠的一双肉眼泡瞪得溜圆。
是啊,礼物。大人啊,你怎么就算不清楚这个帐呢。他页特密实兵发邵武,关咱们什么事。打赢了,那页特密实和王积翁,会把功劳分给您么,一旦建武有失,别人都有战功,唯独您守土不利,何苦来哉!
苏灿循循善诱。口袋里,刚收到的金条还没捂暖和,那可是邵武金矿出的十足真金啊,盖着图鉴的。比起蒙古人发的纸钞好用多了。打下邵武,灭了文天祥,这钱谁还会定期给自己送来。再说了,自己名下那几家商号,还指望贩卖邵武的新奇玩意儿赚钱呢。那些织布的,防棉花的,鼓风的机器,那个卖到两浙不是翻一倍的利润。买家说了,不冲别的,就冲文天祥敢与蒙古人玩命儿这骨子硬气劲头,多贵都买。帮着页特密实把邵武端了,除了断自己财路,有什么好?
你是说咱按兵不动?武忠疑惑地问,不知道自己的师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师爷,现在越来越神叨叨的,你说他傻吧,他料的事,每每十中**。你说他聪明吧,关键时刻,他总是出毛病。特别是自然听说文天祥组建了邵武军后,十个主意,又九个让人分不清楚他在帮谁。
大人英明,苏灿满脸堆笑,大拇指高高举起。如果文天祥守不住邵武,自然也在新城呆不久。等邵武局势明朗了,咱们再去打新城,这平叛的最后一击之功,就是咱们的,谁也抢不去。
可要是页特密实输了呢?武忠随口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心里好生后悔。页特密实带着三千蒙古军,数万新附军。加上福州的王积翁,南剑州的李英,总兵力将近七万,怎么看,也看不出输的样子。
要是页特密实输了,那咱们更是功劳显赫。师爷苏灿仿佛没意识到主帅的口误,顺着武忠的口风说道,大人您想,他几路大军,七万雄兵,都被文天祥各个击破了。到时候,咱们给些好处,让文大人把新城的破虏军向回一撤,咱们就上报说经历血战,收复了新城。几支大军皆败,就咱们一路有斩获,功劳簿上,还不是您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胡说,文天祥凭什么跟页特密实斗?
大人,话不能这么说。那邵武什么地方,山高林密,战马根本转不开身子。文天祥那人打仗又不按常理,说不定页特密实稍一疏忽,就被他算计了。你想想啊,黄去疾两万多人,不是一天不到,就没了么?
那是新附军,不是蒙古……。
我说大人,蒙古人就不是人了。不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苏灿不高兴地反驳。猛然发觉自己说话语气不对,低下头,压低声音嘟囔道:咱们不敢打,谁打,偷偷喝个彩还不行?
那你的意思,文天祥还能赢了不成?武忠被师爷的话气乐,带着嘲弄的语气反问道。
不好说,反正,这建武内外,没有盼望文天祥输的。
这,武忠坐在椅子里,不住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手下这帮弟兄,不少人利用地理位置优势,明里暗里的出钱组织商队,跑到邵武运货,将那些稀罕物件运出来,加一倍的价钱,再卖到别处。这些事情,他平时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里的亲戚也没少从商队中捞好处。如果贸然出兵跟王积翁呼应,老巢有危险不说,弟兄们也未必乐意。
大人,别犹豫了。这趟混水,咱不能去趟。王积翁那厮,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他能打下建阳关,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那统率号称兴宋军的畲汉联军,天天想着给他丈夫和弟弟报仇的许夫人,就围着福州转圈。王积翁凭着福州城高池厚才保得太平,一旦他出了福州,许夫人肯定要咬上来。倒时候他能不能活着回去都难说。咱们何必跟那将死之人搅在一起,依属下之见,咱们就按兵不动,等着看最后结果。无论谁赢,咱们都不吃亏!
围城中,除了断粮,最痛苦的莫过于外界消息隔绝。当处于四面楚歌,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援军在哪里的时候,jīng神上的压力对将士们造成的打击,往往大于敌人的进攻。
五天过去,城中的气氛几乎让人疯狂。页特密实每天派出人马四下突围求援,每支人马都被截杀在半路上。王积翁、钱荣之、武忠、李英,四路人马没有半点消息。
可城外打着宋字旗号的人马却越聚越多。
许夫人的兴宋军、陈吊眼麾下义贼,还有闻讯赶来助拳的各路豪杰,团团将建宁城围住。四天以前在城南,还留着一线突围的希望。现在,最后的希望也消失了。正南面,破虏军离城已经不足二里。站在城墙上,可清楚看见士兵、义贼、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和做饭时升起的袅袅炊烟。
页特密实唯一可庆幸的是,蜈蚣岭前那落地就炸的铁弹丸,没再落到城内一发。烈火与硝烟的血夜,已经将蒙古武士杀落了胆。自渡江以来从没打过败仗的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并非不可战胜,士气下降得非常快。如果不看他们的铠甲,光从脸上的表情和呆滞的目光上看,很难再分清楚他们和新附军的区别在哪里。
页特密实当然不知道,炮营将士已经没有足够的炮弹再演一次蜈蚣岭血夜。其他各营,也没有实力再组织一次那样的反击。
实际上,破虏军和自己的敌手一样,都到了强弩之末。唯一不同的是,城中的蒙古军是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作战,一旦暴露出软弱,就面临着墙倒众人推的境地。而破虏军是在捍卫自己的家园,血与火的洗礼给他造成了伤害,同时也铸就了他的威名。
而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威名就是号召力。除了陈吊眼和许夫人两路援军,附近很多小规模结寨自保的地方武装也陆续赶来了。有些人一到达建宁城外,立刻向文天祥提出请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人马并入到破虏军中。有些人则礼貌地保持了dú lì,一边与破虏军并肩战斗,一边从破虏军身上学习正规军队的作战模式。
无论后来者抱着什么目的,从页特密实决定依托建宁据守待援那一刻起,胜利的天平,已经垂在了破虏军这边。
蒙古人擅长攻城,却不擅长守。建宁城乃弹丸之地,亦不可守。仓惶败退的时候,元军将辎重都丢在了路上。没有足够的弓箭,蒙古人所擅长的shè技就发挥不出威力。而失去了补给后,再好的战马也不可能以像膘肥体壮时一样速度纵横驰骋。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一向攻城拔寨的蒙古武士终于尝到了被困孤城的滋味。
度rì如年的等死的感觉比战死更难受。
随身携带的干粮很快就消耗完了,蒙古人可以杀马充饥,新附军却只能分些人家吃剩下的汤水过rì子。饥饿逼着人开始寻找出路,每当黑夜来临,就有新附军士冒着被shè杀的风险逃出城来,逃向破虏军阵地。只要活着跑到目的地,就得救了,文大人有令,不杀俘虏,破虏军会拿来热乎乎米粥给你喝,并且还会配上一碟子农家小菜。
此时,饭菜的香味对守军的杀伤力不亚于弓箭。而这时候的一口肉汤,往往就意味着你要付出一条命来交换。
第五rì黄昏,一队蒙古军再次冲出了城门,身后,跟着数千刚分到了几口肉汤的新附军,呐喊着,冲向正南方的土丘。
两军之间的空地转瞬冲过。战马越冲越近,山坡上的士兵已经可以看到蒙古人刀尖上的寒光。
西门彪长身而起,拉动手中角弓,势如满月。松手,一支鸣镝带着风,落入蒙古骑兵当中。
弓箭手,两百步,准备,陈吊眼冷静地举起令旗,手一挥,shè。
几百支弓箭向斜上方shè了出去,两百步外,下了一阵箭雨。数个蒙古武士中箭落马,幸存者压低马头,蹬里藏身,继续冲击。
一百八十步,shè,陈吊眼的喊声,伴着弓弦的弹动,冷静而低沉。
一百六十步,shè
一百四十步,shè,后退,陈吊眼看了看旁边的破虏军,指挥义贼中间的弓箭手,发完最后一轮箭,退了下去。
破虏军副统制邹洬立刻接替了他的指挥位置。
破虏军弩手准备,平,三叠shè。
林琦麾下的第三标弩营,因前去清流城劫粮而错过了蜈蚣岭决战,现在是破虏军建制最完好的一个营。憋了好几天的士兵们迅速排开了队形,发shè,上弩,上弩,发shè。
弩的shè速不比弓箭快,但破虏弩对士兵体力没要求,凭借特有的齿轮,任何士兵都可以开弩,放箭。一个农夫经过几个月训练,完全可以成为合格的弩手。
依靠密度和速度,弩箭在宋军阵地前,编织出一道死亡之网。
马背上的骑手顷刻间减少了一半,剩下的,已经迫近阵前,弩手们几乎可以看见对方的眉毛,还有草原民族特有的,直勾勾带着狠辣的眼神。
弩手,后退,长枪手,上前,邹洬一声令下,站在弩兵后的长枪手们大踏步上前,从地面上捡起两丈多长,一端削尖的竹竿,对准了敌军。
冲到近前的蒙古马咆哮着,找不到缺口。
骑兵在马上弯弓,shè击。羽箭越过枪阵,shè入了长枪手的身体。黑气立刻迷漫上了伤者的脸。蒙古人的弓箭上抹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长枪手倒下,竹竿却被同伴接在手里。削尖的一端,依旧对准正前方。
枪阵后的弓箭手和弩手们看准机会,开始zì yóushè击。箭雨下,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倒了下去。
蒙古人的仆从们跟在马背后冲了过来,没等靠近阵地,一发炮弹呼啸着从山头上落下,轰然在人群中炸开,放到了十几个。
轰天雷!剩下的新附军士兵一声呐喊,掉头就跑。督战队冲了上来,将跑得最快的士兵shè翻在地上。冲不到敌阵,退亦是死,城中没有余粮,不需要胆小鬼。
又一发炮弹落下,准确地砸在督战队中,却没有炸开。豆大的火绒在圆形的弹丸上闪烁,慢慢爬向弹丸内部。
啊!督战的蒙古百夫长抱着脑袋,率先向后逃去。执行战场纪律的士兵丢下刀,逃得比被督战者还快。
吴靖站在火炮旁,轻轻摆了摆手,停止了炮击。装填手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将剩余的两枚弹丸包起来,藏到了木箱子里。这是今天早上刚从邵武送来的炮弹,威慑的作用远远大于实战。
该你们了,起来,文大人在山上看着呢!老夫子陈龙复像训蒙童一般,对着一群面有菜sè的新附军俘虏命令。昨夜刚投降的俘虏站起来,扯着嗓子在山坡上大声用广东腔呐喊,弟兄们,向两边跑,向两边跑,放下兵器,降者免死!
向两边跑,投降免死,投降免死!周边的群山清晰地将同伴的喊话反shè回来,一遍遍灌入新附军将士的耳朵。
聪明的士兵立刻扔掉刀枪,撒腿向阵地两侧跑去。城中的蒙古军想追都来不及,几千士卒一哄而散。
冲在破虏军阵前的蒙古武士彻底成了孤军。在尖竹杆的逼迫下,连连后退。竹杆后,不时有羽箭飞出,准确地将骑兵推下马背。
彪子,留神看着点儿,破虏军没咱们人多,凭的也不全是那些铁瓜蛋!陈吊眼用手指捅捅自己的心腹爱将西门彪,冲着破虏军的阵形轻轻砮嘴。
知道了,大当家的,回去咱们也照着训练出一支这样的队伍来,不信这天下就归了蒙古鞑子!西门彪低声答应着,心里比较着自己麾下喽啰兵和破虏军之间的差距。几天的并肩作战,让他对破虏军的战术和指挥方式了解颇深,佩服之余,心里渐渐有了几分不甘。
如果这支队伍让我来带?西门彪默默地想,好过大宋官家,可惜,文丞相是官家的人,大家终久走不到一条路上。
想想这些,再想想和张唐并肩作战结下的情意,西门彪心中不觉有些黯然。稍一分神,却发现前边的破虏军已经停止了shè击。
看到没有,蒙古人也不是铜筋铁骨,受了伤,一样会死,走,地上拣一把家伙,跟我去打落水狗,第一标统领张唐对着一群刚刚转职过来的新附军命令道。
前几天刚投奔过来的新附军士卒犹豫着,却没人敢第一个出头。这几天,除了挖陷阱、运物资,就是听陈龙复讲亡国与亡天下的大道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上战场,与原来骑在自己头上的主人拼命。
蒙古军在他们心中形成的积威,不是陈龙复两句大道理能驱散的。眼瞅着张唐带着身边的十几个破虏军杀到了数倍于己蒙古武士跟前。
nǎinǎi的,是爷们么,有卵蛋没有。蒙古人不把你们当人看,你们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个人。他们就剩下百十个人了,你们几千号,吐口吐沫,也能把他们淹死,西门彪心头突然冒上一股无名火,瞪起牛铃大小的圆眼怒骂,小娘养的,原地呆着。带把的,跟着我上。
这句话比讲什么大道理都好使,千余反穿号坎的新附军从地上捡起竹竿,钢刀,跟在他后边,斜刺杀了上去。剩余的蒙古骑兵想逃,已经来不及,竹竿戳下,很快把他们戳成了一团肉酱。
战事转眼结束,出城的元军全军覆没。
几匹受了伤的马尽力站起,摇晃着倒下,再次支撑,站起。负责打扫战场的士兵走过来,用钢刀结束了伤马的痛苦。
牲畜临终前的嘶鸣在群山之间回荡。
页特密实恨恨地走下城头,掌心已经被自己握出血来。所有的结局已经写好,从建宁被围那一天起,这支队伍已经落入了文天祥的圈套。
把杨晓荣那头不会拉车的蠢驴叫来,页特密实愤怒地喊。
传令的士兵低声答应,不一会儿,衙门外传来了杨晓荣公鸭一般的嗓音,有气无力的,听着就让人感到恶心。
你的敢死队呢,都哪里去了,你不是说,分给他们马肉吃,他们就会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吗?页特密实用马鞭抽打着,怒骂。
挨了打的新附军万户不敢躲避,哀嚎着,一边求饶,一边为自己辩解:将军,将军饶命啊,他们都是张将军的手下,他们这么说的,小的我自然就信了,没想到他们出了城,就赶着去投降啊。
他们说的,你没长脑袋,还是没长心。不拉车的牲口,老子留着你干什么,来人,拉出去,砍了,页特密实怒吼着,一脚将杨晓荣踹翻。几个亲兵扑过来,架起瘫成一团的杨万户就向外边拉。
大帅,大帅饶命啊,杨晓荣甩开武士,拼命抱住页特密实的大腿,大帅,大帅,念在属下多年,牵马坠蹬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饶了你,饶了你,谁绕过我,推出去,砍,页特密实不易不饶地喊道,眉毛轻挑,给武士们使了个颜sè。
左右武士扑过来,将杨晓荣再次架起。哭得脸像猪屁股一般的杨晓荣挣扎着,跪下,头如捣蒜,大帅,大帅,末将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马上出城,马上出城,为大帅杀开一条血路,请大帅手下留情,饶了小的吧!
页特密实挥挥手,让武士们先退到两边。大脚踏在杨晓荣肩膀上,话语如刀锋般冰冷,饶了你,你向本帅保证。
末将愿意立军令状,如果不能杀出重围,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来任大帅处置。
给他纸笔,页特密实吩咐手下取来纸笔,丢到杨晓荣面前,你立军令状,如果敢临阵投敌,你在北方的家眷,全部斩首,绝无怨言。
大帅,杨晓荣抬起磕破了的额头,乞怜地看看页特密实。看了一会,知道自己今天不签署此军令状,决计活不下去。左右不过是个死,绝境之下,反而逼出几分胆量。颤抖着,将军令状写好,签了名,高高地举过头顶。
页特密实一把夺过军令状,交给亲信拿去风干,收好。然后大声命令道,杨将军,听令。
末将在,杨晓荣翻身站起,叉手而立。
本帅给你五十匹战马,充做军粮,今晚让士兵饱食,半夜子时,带着所有新附军杀出南门,直扑敌营,如有后退者,斩。
是,杨晓荣身体晃了晃,上前接令。跟着管军需的将领走出衙门外。
页特密实看着他走远,转回座位,招呼过剩余的蒙古将领吩咐道,让弟兄们杀马果腹,今晚新附军冲出南门后,咱们立刻偃旗息鼓,出西门,向西南冲,到了百丈岭下边,再贴着武夷山脚绕回江西。等从咱们签了人马回来,再跟文疯子算这笔账!
是,诸将齐声答应。都知道今晚破釜沉舟,在此一举。三千蒙古弟兄现在剩下的不到千人,这是蒙古人入江南以来,最大的耻辱。
而这耻辱,必须让汉人加倍来偿还。
城内的弟兄们,几百个鞑子,欺负你们上万人,你们嫌不嫌丢人啊?南腔北调的喊话声,在暮sè中回荡。夹杂着闽南土腔、广南俚语、江西官话。
杀鞑子啊,挺直腰杆,文大人等着你们加入破虏军呢?
分吃马肉的新附军士兵听到了,手中的瓦罐晃了晃,差点把肉汤洒出罐子外。
不想吃了,不想吃拉倒,下一位,反正这是最后一顿,杨晓荣的亲信骂道,推开士兵,铁勺子指向下一双茫然的眼。
德行,士兵看看罐子里的肉汤,嘟囔道。
城外又传来雄壮的歌声,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堂堂好男儿,为何低头做马牛……。
刘大椿端着一碗的肉汤,蹲在民宅的门槛上,低低的叹气。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顿饭,他吃不下去,虽然碗里漂着久违了的一块马肉,闻起来香喷喷的,让已经断粮两天的他,肚子直冒酸水。
天sè已经很晚了,斜阳从西边的城头落下去,chūn天的晚风徐徐吹着,血腥味道之间,带着山林间的花香。这种景sè,让人分外割舍不下。
大椿,吃吧,寻思啥呢,曾经做过张镇孙的亲兵,现在与刘大椿同营的伙长雷动走过来,挨着刘达chūn坐好,脱下布鞋子在门槛上磕了磕,叹着气说道,吃吧,吃完了,好歹做个饱鬼。说不定阎王也看大伙脸sè好,下辈子投胎投个太平盛世,省得到头来,连魂魄都回不了乡!
唉附近的几个士兵唉声叹气,都知道今晚突围,新附军要打头阵,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你说,咱们这叫什么事儿,早知道这个结果,还不如死在广州了!一个士兵恨恨地把木碗砸在地上,脸上的刺青不住抽动。宋军自古有在士兵脸上刺字的习惯,蒙古人来了,将这个传统发扬光大。所有新附军小兵脸上都刺有字,即使化了装逃掉,也会被百姓们认出来。
等待他们的命运早已写好,突围出去后,要么是被邵武百姓抓回来献给破虏军,要么是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收拢,押回广州,再次跟着蒙古东征西讨。
是啊,本以为跟着张制置投降,能过几天平安rì子,谁知道,只多活了六个月,还落了个骂名。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叹息着。哀叹着命运的不公平。他们都是广州的乡兵,北元名将达chūn率领三路大军,兵临城下,制置使张镇孙及侍郎谭应斗以城降,大伙都是当兵的,还能有什么办法,跟着降呗。谁料到降了没几天,就被页特密实带着来打文天祥,那文天祥是凡人轻易能碰的么,大宋状元,文屈星下界。这不是,几万人,被人家几千人打败了,连回去的命都没有。
唉,守守不住,降又降不得,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雷动穿好鞋子,开始检查绑腿,咱们那时候,不降也得降。降了,达chūn那老匹夫顶多是拆了广州城,不降,全城百姓都得被屠了。可惜咱张大人,降了大元,心里还念着大宋。本以为是权宜之计,谁料想达chūn老匹夫看透了大人的心思,扣了他的家眷,硬逼着大人来邵武送死!
你说什么,张大人是诈降?刘大椿手里的木碗晃了晃,差点把肉汤泼到地上。
诈降不诈降我不知道,反正,除了那个杨晓荣,没一个人愿意抱蒙古人的粗腿,雷动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听说,张大人本来想缓一缓,等张世杰大人率军登岸,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张世杰大人带着皇帝远走七星洋。咱们张大人的家眷又被达chūn扣了,才不得不受制于人,唉,可惜啊,那天杀的毒箭,偏偏落在张大人和谭大人头上……。
是啊,谁料到呢,几个士兵叹息着说,幻想着能跟着张镇孙背后捅鞑子一刀的情景。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乱世之中,很难说哪个选择更正确。
半年来,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强攻下来的地方,结局就是屠城。先是泸州粮尽,为元万户图们达勒所破,安抚王世昌自经死,合城百姓被杀。元东川副都元帅张德润破涪州,守将王明及总辖韩文广、张遇chūn,皆被杀,蒙古人屠城三rì。
绍庆、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损失相比起来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后司空见惯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为本乡本土的乡兵,感情上,他们还是认可张镇孙不战而降的行为。同时,如果有获胜的希望,他们也期待着能给鞑子些苦头吃。
可惜,现在咱们想捅鞑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声嘟囔道。
未必,就看爷几个有没有胆子。到目前为止,求援的人马没一路活着冲出重围,远在广州的大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页特密实吃了败仗。这邵武周围全是山,咱们今晚能冲出去,没人接应,也未必能活着回广州。早晚是个死,还不如……,雷动咬着牙,比了个砍的手势。
你是说跟鞑子拼命?刘大椿又是一哆嗦,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不是拼命,是投名状。雷动说了句谁都明白其中含义的江湖黑话,爷几个想想,外边那些人说得好,咱们万余人,何必跟几百鞑子一块去死。他们吃肉,咱们连汤水都喝不饱。他们骑马,咱们步行,率先向外冲,还不是给人家挡箭的货。不如趁着天黑,咱们给他个立功赎罪……。
这,九哥,成么?有人狐疑地问,眼睛四下张望,唯恐被巡逻的蒙古兵听见。
有什么不成,总比死在轰天雷下强。砍了鞑子,文大人说不定能放大伙一条生路。我听说,现在破虏军中,一半是黄去疾的部下,就比咱们早投降了几个月。人家那里,打仗时发双饷,现银。雷动唯恐大伙不肯听,开始威逼利诱。
他不想死,更不想这么窝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还没做完,如果死在了乱军中,雷动无法瞑目。当准备突围的消息一传出,军心浮动,他就准备利用这个机会煽动大伙造反。
成,九哥,我跟着你干,刘大椿一口将肉汤喝干了,远远地把木碗掷将出去。
反正是个死,不如死中求活。
对,杀一个鞑子垫背,也算咱没白来一趟。几个士兵低声嚷嚷。
嘘,雷动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伙小声,别着急,咱们也不冒险。我跟其他几伙的老兄弟商量过了,大椿、泥娃子,你俩水xìng好,一会儿,天黑下来,趁着乱,你们往城东那大河里一跳,只要能活着扎到对岸去,就跟那边的破虏军弟兄们说,蒙古人准备今夜突围,让文大人做好准备。城门开的时候,咱们就造反,戴罪立功。
嗯,刘大椿点点头,开始收拾一身行头。太阳已经落山,一会儿,就是他显身手的时候了。
在围城中等待突围的时间到来,是一种煎熬。
页特密实没等到午夜来临,就得到了解脱。刚一入夜,建宁城内立刻乱做了一团。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着了起来,火光透过窗棱,直照到他的脸上。
没等页特密实发问,几个亲兵气喘吁吁地前来汇报,杨晓荣反了。
什么,页特密实一把抓住了报信士兵的领口,恨不得将他从衙门里扔到马路上去。
杨,杨晓荣反了,带着队伍占据了西门,有人带着残兵们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门大开,将军,再不走,咱们就来不及了!亲兵哭喊道,气急败坏。
老天,页特密实放下亲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杨晓荣那条赖皮狗,居然还有造反的胆量。突围的计划全完了,杨晓荣占据西门,就等于断了蒙古军西去百丈岭,沿岭下小路潜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说,他这样做,肯定是为了在文疯子那里立功赎罪。目前以新附军当肉盾吸引敌军注意力的计划彻底破产,属下这几百幸存的蒙古军,页特密实已经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何方。
页特密实一伸手,拉出了佩剑,挥剑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边的亲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将他的胳膊抱住。
将军,将军,苍鹰留住翅膀,才能飞上蓝天,这句话和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相同,乃是劝页特密实留一条命在,以便将来有机会报仇。
页特密实本来就无必死之心,被属下这么一劝,自杀念头也就淡了。在亲兵的侍奉下,寻了件普通士兵的铠甲穿好,将印信揣在怀中,大声命令道:通知全体将士上马,出南门,咱们趁着乱走。
所谓全体将士,此刻已经剩下不足百人。杨晓荣带着嫡系人马造反,导致新附军炸营。城中四处是火,烧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乱烘烘跟着逃命的新附军冲了出去,黑暗之中,要么遇到闻讯赶来的宋军,给活捉了去。要么半路上被新附军在背后下了黑手,稀里糊涂地见了阎王。
大街上,四下都是乱军。人们拥挤着,哭喊着,没头没脑的乱跑。
页特密实拔出刀,一马当先冲上街头。手起,刀落,将路上的新附军砍成两段。几个亲兵护在页特密实两侧,抡刀乱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条通道。受了伤的新附军士兵哭喊,哀求,却没人回头看他们一眼。
几百蒙古武士旋风般冲出了城门,冲入了无边黑夜。
城墙垛口上,雷动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大弓拉满。目光顺着箭尖,对正页特密实的后心。
换了铠甲的页特密实可以瞒过普通士兵,却瞒不过雷动的双眼。这个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认识。
张镇孙和谭应斗献城,广州避免了屠城之祸。但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伫立了几百年的广州城被达chūn下令拆毁了,四面城墙全部夷为平地。此外,城中名胜,园林,没一处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为战利品搬走,就连寺庙里的香炉都没放过。
军官们得到的巨额财富,而士兵们,没有了杀人的快乐,就需要其他发泄途径。于是,体贴下属的年青军官带着麾下士兵,带着大元的一等人钻进四等人家里,尽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一个月之内,投河、投寰、吞金自尽的少女有上千人。当然,她们是为了名节而自杀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与蒙古士兵的行为无关。
这其中,就有张镇孙家的一个小侍女,雷动的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侍女不是很喜欢雷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嫁一个武士,为的是寻一个可以安身的港湾。
可惜,这个武士在关键时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编。
当跟着张镇孙赶回家中时,小侍女的尸体已经冷了。张镇孙的女儿发了疯,除了一块玉符,说不出闯入者的名字。
那是大元皇帝赐给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仪式上,因献城有功的张镇孙自己,刚好也得了一块。玉符后,刻着的是他的名讳和功绩。
弓弦响,页特密实身边的护卫猛然回头,举刀将冷箭击落于地。几名护卫夹住主帅,迅速消失远去。
呸,雷动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开弓箭。
半空中又飞来一道寒光,页特密实藏颈,俯身。冷箭擦着他的盔缨飞了过去。没等他直起腰来,冷箭又至,身边护卫举刀相隔,隔了个空,利箭流星般扎进了页特密实胯下战马的后腿里。
马倒,两支手臂同时伸来,身披重甲的页特密实借着护卫的一拉之力,在双腿着地前的一瞬间窜了起来,跳上另一匹战马的空鞍。
好骑术,黑夜里又是一声喝彩,三点寒光从页特密实对面飞至,一箭shè人,一箭shè马,一箭封住侍卫。页特密实与侍卫拔刀磕箭,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晃了晃,软倒在地上。
没等页特密实再次跃起,几匹骏马如飞而至。马背上,当先一将,拍马抡刀,直取页特密实,旁边跟着一个光膀子大汉,手持一把角弓,羽箭连珠般从弓上飞出,每箭必shè一蒙古武士于马下。
已经不用再分辨谁是主帅,从几个蒙古武士的表现上,页特密实的身份已经暴露无疑。
卑鄙,页特密实从马腹下艰难地拔出大腿,举刀迎向敌将。未等与其交手,城头上一箭飞来,正中其臂。页特密实吃痛,刀落。眼睁睁地看着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将策马从自己身边跑过。
你也有今天!看着页特密实的尸体倒在地上,雷动吐了口吐沫。轻轻地将手中长弓放到了城头上。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动脱去新附军的铠甲,用佩剑割去脸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后,撩起衣服蒙住了脸,从城头上一跃而下。
只有两种可能让对手放弃战争,一种是让他知道,获胜不可能,另一种,让他明白,获胜的代价太高。
从这点上看,这次邵武保卫战是胜利的,因为破虏军让北元付出了五倍于自己的代价。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尽的兵源和资源,而邵武只有一地。换句话说,忽必烈输得起,而文天祥输不起。
现在,文天祥已经感觉到了这种痛,彻骨的痛。
这无疑是一场政治战,保全了邵武军的基业和破虏军的威名,却几乎打残了整支军队。损失最大的低级军官,蜈蚣岭之战,各队队长和伙长一直战斗在最前方。
通常是,一句弟兄们,跟我上,然后挥动长刀杀入敌群。只至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这些人都是赣南溃败后,重上百丈岭的老兵。无论作战经验和对大宋的忠诚,都远非后来补充进来的新附军军官可比。
文天祥最揪心的,还是大将杜浒。自从荆棘岭上撤下来后,这员虎将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几道伤口,让随军大夫看着都直摇头,用这些医者的话来讲,他们从来没见过,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无数弟兄倒在了荆棘岭和蜈蚣岭间,百里不到的山路,彻底被血所染红。四千多百丈岭下来的老兵,五千多从黄去疾手中改编过来的新兵,此战之后,剩余不到一半。并且这个数字中还包括那些受伤者,而以目前的天气和军中缺医少药的情况,随着时间推移,阵亡的数字还会提高。
如果此时,在建武的武忠趁机杀入光泽,或两浙东路的陈岩整顿军马来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几乎没力量招架。
除了破虏军,现在邵武境内还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陈吊眼的义贼,一股是许夫人麾下的兴宋军,还有一股,是整体投诚的杨晓荣部。前两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节制。至于杨晓荣部,文天祥虽然心胸开阔,却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这为杨将军跟在页特密实身边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杨晓荣,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他倒不畏惧杨晓荣部的战斗力,杨晓荣在新附军崩溃时刻,收敛的那六千多兵马,在文天祥眼里,根本不堪一击。出动破虏军残破不全的第一标,足以将杨晓荣的部曲缴械。
偏偏文天祥现在不能动杨晓荣。
政治有时候就这么玄妙,明知道那里是浓疮,也不能贸然去挤压。因为一旦这样做了,就会被视为没有容人之量,无数有意无意的文人,就会挥动他们的生花妙笔,把本来简单事情,描写得越发复杂。
这样下来,将来必然给破虏军的发展制造巨大障碍。
丞相,我想重编三标人马,邹洬凑到文天祥身后,低声说道。建宁县内的余火还没完全扑灭,文天祥的临时指挥所还搭在城外的山坡上。帐篷周围来往的人很多,有破虏军,也有许夫人和陈吊眼麾下的将领。所以大伙商议事情的声音不敢太高。
把这次的俘虏补充进队伍么,跟老夫子说一声,让他和子俊尽力动员俘虏,肯留下的,咱们都留下。但先别去动杨晓荣的人马,咱们不能轻易给人落下话柄。文天祥回过头,谨慎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说的不是补充,而是将原来的四个标,打散了重新组合,先拼出一个标主力,剩下的,完全打散了,将愿意留下的俘虏,补充进去,统一整编。大家一起训练,重新打造咱们的破虏军!邹洬郑重地说道,眼中闪出一缕刚毅,由老兵带着新兵,让所有人像我们当时在百丈岭上一样,重新学习。半年后,咱们手里的军队只会比原来更强!
只怕蒙古人不会给咱们留那么长时间,咱们歼灭了页特密实,恐怕以后北元将士的主攻目标就会变成咱们,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这是他事先想过的结果,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给朝廷喘息的机会。
邵武保卫战前,甚至保卫战当中,他都有机会只把页特密实打痛,让他意识到邵武不好啃。而让达chūn暂时放弃深入邵武,把注意力继续转移到海上行朝那边。
然而,他却不得不拼上全部家底。消灭页特密实部,并且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周围人未必不肯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未必能理解。破虏军作为一支新生力量,面对的敌人,恐怕不止是北元。
已经有儒者在批评他擅改军制,试图自立。在这些人眼中,祖宗规矩,比民族兴亡还重要。
他们不给咱们时间,咱们自己创造时间,用那支老兵组成的标,杀出邵武去,到处给他们添乱,增加他们调动兵马的时间。张唐用树枝指着地图,激动地说,咱们老是守,肯定守不住。不如杀出去,让鞑子去守。咱们声势越大,那些新附军躲咱们越远。而鞑子朝廷想调遣jīng兵,没有几个月,也调动不起来。
好主意!文天祥与邹洬同声称赞。张唐说的方法不错,如果把战场放在邵武,多少人马也经不起大元持续派兵攻击。如果攻守易位,对邵武本地的破坏就小得多。并且对其他抵抗力量的鼓舞也大。
北元现在控制的疆域这么大,不可能不出现空隙。派出的人马只要向水银一样渗进去,应当能够自我保存。
我看派一支骑兵,来去匆匆,并且攻击xìng也强,参谋曾宸低声建议,让他们放弃城市,四处劫掠,对鞑子的打击更大!
是这样,文天祥点点头。利用机动力量对大元腹地进行打击,收到的效果不亚于直接冲突。现在北元把大宋江山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为了显示这个朝廷合法与合理,他们在已经征服的地区,必然从劫掠者的角sè向统治者的角sè转变。
维持当地治安,就成了蒙古官员和那些投降了蒙古的汉jiān们的职责。看到这么一支队伍出现在他们的地面上,没有官员会不觉得恐慌。
问题是,真的派全部jīng锐出去么?邵武由谁来守,周围的敌视力量凭借什么来威慑?关键时刻,怎么保证这支力量能调得回来?
主意是好主意,具体如何实现,却很难找到头绪。
人还是少啊,文天祥有些苦恼地想。问题是,队伍多了,他也养不起。山多地少,是邵武的优势,同时,也局限了军队规模的扩张。
丞相,龙岩寨寨主陶老么,石牌寨寨主李翔求见,亲兵匆匆走进来汇报,他们说要有厚礼献给丞相,希望丞相能在白忙之中赐见。
请他们进来,不,我亲自出去接他们,文天祥脑袋里猛然灵光一闪,脸上的愁容立刻被笑容取代。刚才还愁没兵,却忘记了一支重要力量。若是打家劫舍,sāo扰敌人后方,那可是十八家寨主们的老本行。
两位寨主,此番大捷,多亏了诸位兄弟的力量,文某代邵武百姓谢过二位了,文天翔抢先一步,在两个山寨首领之前抱拳施礼。对于这些江湖豪杰,他以前没打过几次交道,经验不多,只好尽力做到客气。
丞相大人,折杀我等,两个寨主同时躬下身去,将文天祥的双拳托住。我等有幸为国出力,与文大人并肩杀敌,乃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怎么这么别扭呢?张唐在一边听得直皱眉头。文大人的口气,挺起来像半个江湖人,两个江湖人却装开了斯文。
这位将军是?两个山寨首领敏锐地意识到了张唐的不快,以为他是朝廷大员,赶紧上前见礼。
我是张唐,粗人一个。二位别跟我斯文,比杀了老张还难受,张唐大咧咧地说道。
我们两个寨主愣了愣,迟疑道:难道,官话不是这样说么?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整个帐篷里一下子被阳光充满,文天祥一边笑,一边说道:两位当家的,还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也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省得大家都难受。
好的,就这么办,陶老么年纪大,捋着胡须笑道,丞相,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们两个,想入伙。给您的礼物,就是两个山寨加一起,一千五百多弟兄,还有这些年打家劫舍弄来的钱财!
你们?文天祥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两个寨主,都受陈吊眼的节制。破虏军贸然将之收下,未免对不住陈吊眼。
我们各寨只是听陈总盟主调遣,并非他的手下。并且,我们两寨跟了文大人,相当于金盆洗手,为国出力的事情,陈大当家也不会拦着。石牌寨寨主李祥低声解释,他年龄较陶老么轻,头脑也更加灵活,看出了文天祥的犹豫,立刻撇清了和陈吊眼的关系。
破虏军军规严,并且,会将两位的原班人马打散,重新分配部曲文天祥笑着说道,目光审视着两位寨主的表情。
既入大人帐下,当守一切军规,陶老么坚定地说,不瞒大人,我觉得大伙分散在山中,成不了气候。抱在一起,才能杀鞑子。况且这次见了破虏军军威,我不信跟着大人,这个选择是错。
与其胡乱找人投靠,我宁愿投靠大人!李祥跟着补充了一句大实话。
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人前去接纳两位寨主,并知会陈吊眼此事。破虏军打胜了邵武保卫战,吸引了鞑子,同时也吸引了天下英雄。这样一来,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队伍的血液,也会越来越新鲜。
而如何把这些新鲜血液融合入破虏军原来的体系中去,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对于前来投奔的队伍,不能个个要求他们都像百丈岭上的残兵一样,有着必死的觉悟。毕竟江南西路兵败后,十几路人马,肯走上百丈岭再举义旗的,只有四千余人。
放眼整个大宋故国,很多抵抗力量也好,暂时投靠鞑子的新附军也罢,处于观望状态的不在少数。他们只会投奔强者,如果你想凝聚他们,首先,你需要展示出比蒙古人强的实力,或者说胜利的希望。
希望,无疑比死亡的威胁,更有凝聚力。
文忠的记忆中,有十万文人投海殉国。如果把这十万死都不怕的人凝聚起来,组成一支大军,已经可以横扫天下。
文天祥突然笑了笑,他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凤叔(邹洬),入城后,咱们就重编队伍。抽调军中jīng锐,组成完整的第一标,交给张唐带领,作为咱破虏军的拳头,谁敢这时候来占便宜,就狠狠给他一下。
谢丞相!张唐高兴地咧开了大嘴,抽调几个标的jīng兵组成第一标,此后他手握的就是天下第一jīng兵。
不必谢我,原来的江淮营,还有在这两次作战中功劳显著的老兵不能给你。让苗chūn把他们召集起来,组成几个教导队。等新编各标组成后,将教导队分散到标中去,负责协助各级军官训练士卒!
这个主意好,这些人的功劳在那明摆着,他们的指导,不怕有人不服气。
杨晓荣那支人马咱们不动,给他一个标的定额。让苗chūn亲自带教导队到那个标里,训练那些士卒。
这….?邹洬有些犹豫,帮杨晓荣训练队伍,等他恢复了元气,羽翼丰满了,对破虏军未必是福。
文天祥点点头,仿佛已经知道了邹洬在犹豫什么,凤叔,他越心存犹豫,咱们越要对他推心置腹。咱们这次能顺利消灭页特密实,他在其中居功至伟,让夫子把这些细节都编成故事,想法流传出去。他如果再度投靠北元,也得考虑鞑子是否能赦免他。
丞相够yīn险的,这么一来,杨晓荣还有胆子再投降鞑子么?参谋曾宸暗暗地想。奋笔疾书,记录下文天祥每一步安排:和百丈岭时一样,各级军官晚上必须在一起上课,咱们给他讲兵法,教他们识字,关键是让他们明白,军人为谁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