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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二卷 余晖 第二章 轻车

    自从出了草原,踏上征战之路起,页特密实还没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上次势如破竹般将大军开进邵武城的情景他现在还记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铁骑面前,南人孱弱的战斗力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时间,一切都变了,柔弱的南人在那个叫文天翔的疯子手下,变得与原来完全不同。

    脚下的陷阱、绊索、竹钉,还有碗口粗细的陷马坑,头上不时出现的竹排、铁弹丸,身边时时袭来的弩箭,让数万元军如临深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敌人不知在哪里,敌人又无处不在,页特密实被气得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骑兵的好战场,山区却是破虏军的天下,那些腿上裹着绑腿,脚上穿着芒鞋的敌手,总是在元军稍有疏忽时,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又如山间云雾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黄的菜花深处。

    七天来,新附军受伤减员千余,蒙古军也有数百人受伤。而对方只丢下了几具尸体,并且每一具尸体,都要让元军付出五倍以上的代价。

    比伤亡损失更大的是,元军的士气。

    想想那些抱着铁弹丸冲进数万大军中的勇士,页特密实就觉得背后发凉。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军将士以强悍称雄天下。而那些裹着绑腿的破虏军,你简直不能用悍勇来形容他们的举动。

    对未知事物的恐慌现在充斥着军队。一些东西,当你越无法理解时,对它的恐惧越深。

    蒙古军和新附军们不知道那落地即会炸开的铁弹丸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理解对面的士兵为什么那样勇敢,甚至当他们落单被围时,居然也含着笑容面对死亡。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爷是堂堂男儿汉,焉能屈身做马牛……,当这首不知名字的歌响起时,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觉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们屠戮过女真人,屠戮过契丹人。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神sè。那是一种骄傲的神sè,带着对敌手的几分鄙夷。

    当他们抱着手雷,拖着受伤的身躯冲过来时,那分神情,简直就像赴宴,几个失魂丧胆的新附军战士在战后如是评价对手。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数年后,他们中间也有这样的勇者,抱着手雷,冲进了原来不敢仰视的蒙古铁骑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对的,当你发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时,勇气也会一点点丧失。眼下,以骁勇著称的元军就面临着这种情况。从汀洲到建宁,不过两百多里的路,三河马撒开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达。可是现在已经走了七天了,页特密实还没看见邵武军外围小县城,建宁的影子。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还有在林间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的伏击者,让元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限。周围的新附军已经出现了崩溃迹象,稍微有风吹草动,立刻伏在草丛中,唯恐躲避不及,成为林间潜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队伍又停了下来,山林间隐隐传来的闷雷声。不用问,页特密实知道在前面探路的新附军又和伏击者发生接触。一股烦躁的感觉涌上心头,跨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周围的蒙古武士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咒骂着,愤懑着,却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山林间的路只有窄窄一条,前锋部队不能尽快将阻击者消灭,中军和后卫只能在原地干等。等的时候,还得时刻留心草丛中会不会跳出几个人来,扔下恼人的铁弹丸后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欢阵而后战,蒙古人喜欢迂回包抄。可在这连绵的丘陵间,坐骑的威力根本施展不开。蒙古人下了马去爬山,战斗力大打折扣。而让那些新附军去翻山越岭,以目前的士气,页特密实敢保证,只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长官的视线,肯定会扔掉号衣,顷刻之间逃得不见踪影。

    nǎinǎi的,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们,页特密实心里问候着几个同来的新附军将领的名字,盘算着打下邵武后,如何整顿军威。新附军的两个统军万户张镇孙和谭应斗都是降将,素来被页特密实所瞧不起。一个多月在页特密实的命令下往来奔走,虽然衣不解带,但个人能力和新附军的低下战斗力着实让页特密实能找到足够的发作理由。

    报,我军前锋与接敌,谭将军招架不住,退下来了,一个蒙古将领匆匆忙忙分开人群,闯到页特密实的马前汇报。

    腾,页特密实满腔无名火都被一个退字激了起来。大元将士纵横万里,什么时候说过一个退字,扬起马鞭,劈头盖脸给了前来报信的将领十几鞭子,边抽,边骂道:谭应斗这个笨蛋,对方多少人马,你回去告诉他,如果天黑前过不了前边那道山梁,让他自己提头来见。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长直挺挺地跪在页特密实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还嘴,直到页特密实抽累了,才擦了擦脸上的血,继续说道:禀将军,谭应斗那厮中额头中了毒箭,生死未卜。对方在荆棘岭上结寨,应该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么,文天祥部主力?页特密实愧疚的看了属下一眼,挥挥手,命令左右带报信人去上药。跳下马背,走到一棵大树下。随军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来羊毛凳子,扑好地图,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荆棘岭在建宁城西南,与泰宁溪一起,构成了邵武军的西南第一道门户。如果文天祥决意死守邵武,荆棘岭将是两军争夺的关键,夺下此山,就可下夺建宁,顺着梅溪宽阔的河滩直扑泰宁,过了泰宁,将是群山之间最大一块平地,平地上决战,多少宋兵都经不起蒙古军铁骑一踏。

    一股临战的兴奋笼罩了页特密实全身,将马鞭向羊皮地图上重重一敲,这个闻名遐迩的猛将大声命令道:让张镇孙组织人马接替谭应斗,天黑之前,务必攻下荆棘岭,破了此寨后,金场,银场和邵武的女人,随兔崽子们挑。

    是,传令的士兵牵过一匹快马,从人群让出来的缝隙中飞奔而去。页特密实抬起头,望着前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忍受了破虏军的无赖和新附军的无能好些rì子,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既然对手重于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点真东西来,让对手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敌铁骑。但在此之前,闻名天下的铁骑需要休息,需要将养马力。

    兄弟们,冲上山坡,每人赏纹米三石,钱五吊,一个新附军将领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鼓舞士气。

    杀呀,在现银的激励下,一营新附军呐喊着冲向山坡。山上的人好像还从刚才的激战中没缓过力气,静静的,没有一丝回应。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冲锋的士兵心头升起一阵狂喜,马上就要逼近荆棘寨那简陋的寨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啸而至。

    啊——,凄厉的叫声从队伍中响起,中箭者纷纷倒地。后排的士兵收不住脚,借着惯xìng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摔倒,看着箭杆穿过甲胄,在身体外留下半截带血的雕翎。

    竖盾,竖盾,有人大声的喊,慌乱的士兵们举起木盾,哪里还来的得及,又一排羽箭从天空飘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后。那是斜shè的弯弓,不求准确,只求密集。箭落处,血流成河。

    杀,不留俘虏,杜浒提着柳叶刀跃出战壕,几个起落,杀进敌阵当中。已经被羽箭shè落的胆的新附军怎经得起他疯虎般冲击,乱纷纷向下败退。这一退形势破绽更大,几十把双环柳叶刀跟在杜浒身后捅了进来,刀光过处,新附军被砍倒一片。

    另一营新附军赶上来接应,还没等与前军靠近,耳畔又传来的恐怖的吱呀声,数十枚铁弹丸随着吱呀声被竹子做的简易投石机shè出,硝烟遮住了整个战场。

    一下午,数千具尸体躺在了荆棘寨下。带队的百夫长被张镇孙斩了五、六个,荆棘寨纹丝不动。

    破虏军第二标统领杜浒带着两千多人马静静的候在荆棘岭平缓的山坡上,战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几只不知道死活的鸟雀趁着大战前的宁静落下来,在不远处新翻开的泥土上寻找虫子和刚刚萌发的草籽。

    更远的地方,是一具具尸体,身上披着元军的号衣,皮肤和毛发,却清晰的告诉杜浒,他们是宋人,也许半年或一年前,还是和杜浒并肩战斗过的同伴。

    文天祥给第二标的命令是死守荆棘岭三rì,打掉蒙古军的气焰后迅速脱离,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天一夜,无数新附军将士被蒙古人用战刀赶上了山坡,前仆后继的倒在了第二标弟兄们的弩下。

    比起张唐的第一标,破虏军第二标成立的时间稍短。可进入第二标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战斗中被打散的战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能够做到漠视生命,但望着眼前的一具具尸体,大伙还是觉得压抑。

    压抑,一种难言的痛苦。瑟缩在山脚下新附军战士有三万,倒在两军阵前的,已经不下两千。而这数万人,敢于面对破虏军凌厉的弩弓,却没有胆量回望背后几千蒙古骑兵的屠刀。

    他nǎinǎi的,熊样,有抱着脑袋向山上冲那个劲头,回头和鞑子拼命去,都头王老实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遥遥地骂道。明知道山下的新附军听不见自己的建议,即使听见了,也没有造反的胆量,却依然忍不住叫骂,期待着叫骂声能让对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声音给了他最好的回答,元军辎重队上来了,几架组装好的小型投石机悍然发威,一块块百余斤的大石头呼啸着从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面上尘土飞扬。

    王老实一个翻滚,趴到了战壕深处,巨石从他正上方飞过,落地时带来的震撼让他心里阵阵发虚。几块碎肉飞来,那是麾下勇士的残躯。几个躲避不及的破虏军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没来的及哼一声就陷进了泥土里。鲜红的血从石头和泥土的缝隙中喷出来,染得大地与彩云同一般颜sè。

    一波巨石过后,阵阵脚步声从山下传来。在蒙古督战队的威逼下,数千新附军将士涌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尸体。听着喊杀声渐渐临近,王老实抓着弩弓一跃而起,冲到他前面的新附军士兵应弦而倒。

    绷,又是一轮箭雨。洁白的雕翎瞬间被热血染红。失去控制的身体不甘心的倒下,chūnrì的斜阳慵懒的打在濒死者的脸上,给予他们最后一丝人间温暖。

    战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sè的宋人交替着倒下。冲锋的队伍在付出数百条生命后,慢慢接近目标。

    数个拳头大小的铁疙瘩从层层战壕中飞出来,落到冲锋者脚下。炸开,在阳光中炸出一朵亮丽的烟花。

    脸上带着些恼羞成怒的微红,王老实飞快的上弦,发弩,发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时飞来的长箭扎在他肩窝上,血透过钢丝甲涌出,染红了他半条胳膊。

    老实,叫弟兄们悠着点shè,把鞑子压下去拉倒,咱们弩箭不多了,已经升为营正的张万安跑过来,低声吩咐。破虏军下山不到三个月,辎重营那里拼命赶制弩箭和手雷,依然没能保证将士们的基本装备。第一标和第二标的骨干是百丈岭原班人马,分别配备了弩营。新编的三、四、五标,大多数弟兄目前还用着原来当新附军时发下的大刀长矛。

    知道,等太阳下了山,俺带人到尸体中间走一遭,争取颗粒归仓,王老实答应一声,抬弩,将躲在冲锋队伍后边的一个新附军将领shè翻。本来就对敌手心存畏惧的新附军失去主心骨,惨叫一声,cháo水般退了下去,后边的督战队用大刀片子砍翻数个,依然挡不住颓势。

    趁着山下人马混乱的当口,破虏军又架起了毛竹编成的简易投弹器,将几枚手雷点燃了,弹shè出去。冒着烟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敌阵中,刚还在发威的蒙古投石机吃了几弹,冒起点点青烟。没等蒙古军前去扑火,又几枚手雷飞来,将投石机送入了半空。

    第二标统领杜浒跳上土墙,拔出破虏军战旗,在半空中摇了么,张扬的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姓杜的,别让老子抓到你,山脚下,页特密实气得两眼冒火,拔出弯刀,一刀将面前的树桩砍为两半。

    对面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对面的人数绝对不足三千,打了半辈子仗的页特密实从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人数。但就是这三千不到的人马,将五万多大军牢牢的拒在了荆棘岭外。两天来,谭应斗的人马溃了,张镇孙部伤亡大半,就连页特密实最欣赏的新附军将领杨晓荣,也没落实他夸下的海口,带着几千死士冲了上去,然后以比前冲还快的速度逃了下来。

    页,页帅,让蒙古军上吧,对手太硬,咱们都不行,杨晓荣捂着被页特密实打肿的脸,乞怜般请求道。

    作为长期追随在页特密实身后的老附庸,杨晓荣麾下的士兵战斗力比其他两支新附军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虏军,让杨晓荣不敢再与之战。从昨天到现在,杨晓荣敢保证,己方和对方的伤亡比例,远远高于五比一。

    哼,页特密实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令旗。

    修整了两天一夜,看了两天热闹的蒙古军将士从树荫下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整理队伍,检查盔甲刀箭。

    大地传来震颤声,千余匹战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着新附军用尸体开辟出来的路线,冲上山坡。烟尘中,弩箭来回穿梭,不时有人落马,不时有战马倒地。

    三shè过后,冲过缓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后的弯刀,跃下马背。前方已经不适合战马奔跑,但前方距离荆棘寨的战壕,只有两百余步。

    蒙古军奔跑着冲进战壕,前仆后继。

    阳光下,嗜血的刀锋映出淡淡的粉红sè,切开风,切进前面的躯体。

    弓弦响声嘈嘈切切,伴着如歌弦响,热血慢慢汇成溪流,从山坡前淌下,淌下。

    烟云飞舞,无数灵魂在风中消散。

    当马蹄声渐渐衰退,弓弦响慢慢停止,所以烟尘慢慢散去的时候,斜阳已落入西边的彤云后。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面残破的战旗上。

    那面倨傲的破虏军战旗插在原地,周围,层层叠叠着无数尸体。

    一个破虏军战士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扶住战旗。

    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下。

    士兵摩挲着旗杆,突然裂开嘴,笑了笑,烟熏火燎的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田里的庄稼刚刚除过草,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冬天时抓的小猪崽子也才长到四十多斤,需要jīng心饲养才能上膘。院子里的鸡鸭刚刚开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个呢,眼看着rì子渐渐红火了,可蒙古人又来了。

    蒙古人来了,破虏军要大伙转移。父老乡亲,请赶快收拾进山,今晚之前,必须离开这里新上任的里正扯着喉咙,翻来覆去地喊。

    农夫、主妇、学童,全村老小叹息着,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寻常小百姓家能有什么细软呢,不过是些腌的野味,还有咸蛋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换钱的。带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节,哪个败家子会拿这些东西嚼裹。

    破虏,破虏,蒙古人来了,还不是一样跑路,早知这样……农舍的主人嘟囔着,把自己养的鸡鸭从窝里捉出来,一刀刀杀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样。独轮车上,能放的东西有限,这些带毛带翅膀的畜生,只能忍痛杀掉,作为粮食。

    这可是正在下蛋的鸡鸭啊。

    造孽,都是这文疯子造孽。他打不过蒙古人,还跟人家斗什么劲头。害得大家都过不了安稳rì子,农夫气哼哼地嘟囔,数落着原来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当家的,快些吧,后院的小五说,鞑子距离这里不到五十里了,都能听见炮声了,一旦破虏军顶不住…,主妇低声喊道,将仅有的盐巴、稻米包好,放到独轮车上。

    你懂个屁,败家娘们儿,早跟你说咱们别回来,你非惦记着文疯子分给大伙的地。这下好了,地种下去了,种子都没收回来!农夫不耐烦地骂道,骂得屋里的浑家没了声音,坐在灶台上开始抹眼泪。

    他叔,别这么说话啊。跑到别处,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后还不是照样一人给一刀。在这里,咱们好歹也过了几天好rì子。即使逃难了,也知道做人啥样,隔着矮墙,有人不满地回应。

    对啊,人家破虏军说转移,又没说不回来。况且鞑子那么多人,正面拼,那不是嫌死得慢么。

    打不过,当时就……,农夫看着可怜母鸡在地上挣扎,恨恨地抱怨。

    打不过,黄大人在这里时,你有过地?蒙古人来了,还不一样想杀谁就杀谁?

    大伙都不说话了,直叹息着收拾自家的东西。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做了太平时代的犬,好歹能过几天安稳rì子,不用选择主人,也不用为食物担心。

    大伙走吧,谁家需要帮忙,言语一声,弟兄们给你搭把手,一个洪亮的男声从前排房舍间传来,几个打着绑腿,穿者芒鞋的军汉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军爷,军爷不走么。这里有几个咸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换了一幅面孔,讪讪地笑着,唯恐刚才说的话被士兵们听见。

    我们不走,文大人说了,等你们撤光了,我们留在村子附近sāo扰鞑子,让他们吃不好饭,睡不成觉,士兵小嘻嘻地说道,仿佛马上面临的是一场chūn游。

    见士兵们神态轻松,准备逃难的人心情稍为平复。抬起偷,试探着问:军爷,您,您家大人,还回来么?

    大人本来也没走,就在附近山上,看着大伙。等鞑子累了,倦了,就给他一刀,让他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问。朝廷也经常这么承诺,但许下承诺的朝廷已经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骗过大家么?士兵反问,从灶头搬起大锅,倒扣到主人家的独轮车上,大伙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在,就会把地给大伙夺回来。你们看着,真动手的时候,谁后退谁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确没骗过大家。自从进入邵武以来,每一句话,都落到了实际。他说分田,大伙就分到了田。他说不抽徭役,不征田赋,大伙就真没交过田赋。虽然有人议论说,文天祥是在收买人心,破虏军的用度,全是从周围抢来的。

    但给大伙的好处,毕竟都在眼前摆着。

    我们信,我们信,几个父老连连点头,抓起几个咸蛋,塞到士兵手里,拿去,吃饱了肚子,好跟鞑子拼命。

    士兵红着脸躲开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们汉家好儿朗,不给鞑子做马牛……,嘹亮的歌声里,一批刚穿上破虏军军装的年青人打着战旗,从村子前走过。旗帜上的宋字,看起来格外亲切。(本书首发,一起看原创文学网,转载请保留)

    面对建阳关上那面同样不屈的宋旗,福建参政副使王积翁百感交集。

    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之筹rì,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实权人物,此刻感念的绝对不是什么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将对面关口上那员破虏军将领拉下来,放到沸腾的油锅中炸焦了吃掉。

    自从从政以来,只有他王积翁骗人,绝对不能有被人骗的事。当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还派人嘉奖王积翁的公忠心体国。去年张士杰麾下大将高rì新汇合巨盗陈吊眼进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国,打算开城迎宋军进入,王积翁虚应之,趁众人不备将亲宋派将领一网打尽。后又派人贿赂陈吊眼麾下的悍将王七儿,分化瓦解敌军,死守福州两个多月,导致张士杰光复福州的计划完全崩溃。

    事后有人向大元皇帝告发王积翁通敌之罪,都被王积翁已保护治下百姓不受盗匪残害而敷衍了过去。忽必烈不但没有责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给他加官进爵。

    但这次,他却被建阳关手将张元给骗了,骗得灰头土脸。

    建阳关距离建阳城五十里,夹在黄石山与七台山之间,是从建宁到邵武的交通要道。关口不高,城墙也不厚实。王积翁带着两万人们汹汹扑来,本打算将此关一荡而平。谁料到,大军没等到关下,守将张元却派了心腹过来联络投诚。

    某是黄公旧部,黄公死国难,张某不得已投敌,虚与委蛇,时刻思报故主之恩。闻将军来,当倒履相迎……,张元在信上的话说得恳切,并且答应,等安抚好了守关的将士,拿下了破虏军派来的主将朱平就献关。只是请王积翁宽限几rì,不要急于攻击,免得逼急了,让守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王积翁心想反正在页特密实的军队没杀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着急入邵武,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答应了张元的请求。

    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来,只见城上人影闪动,却再没一个人下来联络。

    王积翁怕页特密实一个人独占了克复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张元又亲笔写了书信,告诉王积翁页特密实被阻挡在邵武境外,至今还没到建宁。让王积翁再忍耐几天,等建阳关背后的光泽城守军前去支援建宁,他肯定开城迎降。

    就这样又拖了三rì整,王积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谁知城头上的守将张元却千呼万唤始出来,出来后,除了道歉,就是赔礼,就是不提一个降字。气得王积翁挥师来攻,结果关上床子弩,硬弩齐发,箭如雨下,硬生生将王积翁部压了下去。

    激战一天一夜后,守将张元笑嘻嘻站到城墙上,扶着箭垛,劝王积翁收兵回福州。告诉他页特密实已经被破虏军围困在江源了,无粮无援,马上就要覆灭。如果王积翁此时还不回头,等文丞相收拾掉页特密实,回过头来,两万福州新附军,一个也回不得。

    你,无耻,王积翁在弓箭shè程外,对着建阳关,遥遥地骂。

    末将再无耻,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剑州一地,你将南剑和福安两州送了鞑子。张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阳关,不敢学习老大人献城求荣。至于扯谎骗人,乃是老大人嫡传秘笈,张某也不过是见样学样而已。

    一席话,羞得王积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整顿人马拼命来攻,关上的滚木擂石,弩箭热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换着花样打下。原来这七、八rì,张元躲在关后,没干别的,终rì筹备守关物资去也。

    王积翁无奈,只好命令将士轮番上阵,硬攻建阳关。一面派了人,催促南剑州的李英火速按计划从邵武溪插向邵武,无论张元所说页特密实部被围消息是否属实,都必须到荆棘岭与蒙古军会师。谁知传令将官离开大营后,却了无音讯,不知被李英留下了,还是被盗贼害死在路上。

    凄凉的画角在山间回响,第十二rì,破虏军第五标二营营正张元,强撑着身躯坐起来,在墙垛后的青砖上又添上了一笔。

    主将朱平已经被调走了,五天前,荆棘岭告急,各线人马都被调动,向主力方向靠拢。留给他的士兵,只有原来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阳关四天,然后带队撤向邵武,与那里的守将一起,组成第二道防线,稳住破虏军后路。但是张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涂虫,看得出周围那些原破虏军将领目光里的歧视。而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王积翁的人马踏入邵武一步。

    建阳关内和建阳关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关外是层层叠叠的营帐,还有漫天旌旗,目光尽处,是被战火焚烧过的村镇。而关内,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尽黄,山间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壮成长。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园的农夫从山中隐藏处偷跑下来,拔拔草,放放水,耕耘着希望。

    有个别胆子出奇大的,还会趁两军交战的间隙,偷偷地把热食送上关头,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里。只要关头上的破虏军战旗还在着,附近就有人不愿意走。

    也许,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说,坚守的文明吧。张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趔趄着,巡视关口,催促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将弩箭装好,将仅剩的几枚手雷放到随手可即处。

    关下的战鼓又响起来了,王积翁麾下的新附军马上会进行下一次进攻。瞪着麻木的眼神,挺着麻木的身躯,走向死亡之路。

    当年,张元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此刻,他身心中,却充满了骄傲。

    一骑轻尘,从邵武匆匆赶来。文大人麾下,联络战况的信使来了。

    山间临时搭建的中军帐里,参谋人员紧张地在沙盘上推演出一个个不同的战役结局。尽管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很jīng细,但战局的发展,依然扑朔迷离。

    文天祥倒背着手在山坡上踱步,中军帐前的草地,已经被他踩出了一条直线。

    夜风呼呼地在林间吹着,有些闷,令人烦躁地闷。

    实际上,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已经濒临失败。

    大伙低估了页特密实的作战经验,也低估了蒙古军的战斗力。持续数天的sāo扰战,在打击元军士气方面,取得了巨大成效。但同时,加深了页特密实对破虏军的戒备。原来希望出现的那种情况,蒙古军被激怒后孤军深入,与新附军脱离开一段距离的情况没有出现。相反,页特密实将蒙古军和新附军寸步不离的汇聚在了一起。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文天祥事先还准备了一个应急方案,就是派杜浒率领第二标的四个营在建宁前的荆棘岭上阻击,试图利用新附军的厌战心里,瓦解敌人的一部分战斗力。然而,狡诈的页特密实却把荆棘岭当成了绞肉盘。大批新附军被蒙古人赶上了前锋线,用人海战术来对破虏军造成消耗。

    页特密实看得很准,他知道破虏军人少,消耗不起。当蒙古军真正发起冲击的时候,第二标已经成为疲兵。

    拥有武器优势的破虏军第二标,几乎用二比一的伤亡比例,击退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接连两轮攻击过后,从来不肯低头的杜浒,给文天祥发出了急报,荆棘岭已经守不住了。

    荆棘岭失手,邵武北大门一开,整个战役计划就必须调整。而原来切断蒙古军与其仆从联系,专攻页特密实本部的计划,就变成了击败全部元军。

    击败页特密实麾下三千蒙古军和两万多新附军,并且不放敌人深入到邵武腹地。这个目标,对破虏军来说,实现起来有点勉强、

    文天祥没有充足的兵力,来一次正面决战。

    破虏军也经受不起足够损耗,把胜利延伸到页特密实不能承受的程度。相反,页特密实却可以不在乎仆从们的xìng命,利用新附军与破虏军打消耗战。

    丞相,最新推演结果出来了,参谋曾宸轻手轻脚走过来,给文天祥披上件披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如此烦躁,曾宸的举动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怎么样,有希望么?文天祥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远方的山林,那边,是杜浒坚守的方向。

    大伙建议,将决战地点向后退,再拖页特密实几天!曾宸的声音很低,也有些难过。为了第一份作战计划的疏漏,同时也为第二标牺牲的弟兄。

    杜浒麾下的第二标,建立比张唐麾下的第一标稍晚。但第二标将士,却都是赣南被打散后,历尽艰辛赶到百丈岭上的。

    在破虏军全部人马里,第二标战斗力最强。因为第二标的弟兄最不怕死。在经历了赣南战败,依然千里迢迢来追随文天祥抗元者,他们中间不会有软骨头。

    然而,这些老兵大部分永远不会再爬起来,站到破虏军大旗下。自诩为饱读兵书的参谋们,没有料到蒙古武士的战斗力如此强悍,比那些百战老兵还高。

    宪章,其他几拨人马什么情况?文天祥没有理会曾宸的建议,低声问道。

    建阳关那边,张元请丞相放心。他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王积翁入关一步!曾宸想了一下,仔细地汇报。从邵武和光泽抽调过来的弟兄们已经在路上,明天早上能到,不过他们都是第四标的几个营,还没完成第二期训练。

    是攻克邵武后收编的新附军,文天祥点点头。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底。第三标呢,到了什么位置。许夫人和陈吊眼呢,他们的人马能及时赶来么?

    虫蚁师(宋代训练信鸽和鸟类的人员代称)已经检查过鸽笼了,今晚还没收到林琦将军的回音。许夫人的兴宋军已经过了丁水,三rì之内能到建阳关。陈吊眼的十八寨义贼正在南剑州,估计两天之内会与李英部遭遇……

    有些来不及,文天祥遗憾地想。这就是自己这个时代与文忠所记忆时代战争条件的不同。文忠的记忆里,有一种可以千里传音的东西,指挥者可以随时了解各支队伍消息,作出相应调整。而这个时代,只能靠快马和信鸽。

    往往消息到了,实际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丞相,您……?曾宸低声催促,怎样修改作战方案,文天祥今晚必须作出决断。

    把撤下来的江淮营给第二标补充上去,让苗将军今晚就出发。还有,原来留给我的卫队,也一并给苗chūn带走。让杜浒再坚持一天,然后,沿山路撤向预定地点!文天祥毅然下达了命令。

    丞相?曾宸明显愣了一下。文天祥这个命令,相当于没有对原计划做太大修改,决战地点还在老地方。而决战对手,却多出预计数倍。

    把其他所有弟兄调到伏击点,告诉大伙,在那里跟鞑子决战!文天祥点点头,语气里不带半分犹豫,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简单直接的办法,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是!曾宸将所有布置记录下来,迅速跑了下去。一队队传令兵骑着快马,沿着山间小路把命令传到破虏军各分支。

    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最有效的战术,也许就是以简单对付简单!参谋曾宸在自己的文集中记录下了文天祥的话。这句话与他平生所学不同,却让这位北宋名臣曾公亮之后觉得非常有道理。

    风,在耳边呼啸。

    杜浒觉得自己嘴巴里带上了淡淡的苦味,腿有些软,胳膊有些硬。

    几把单刀同时劈来,直奔杜浒后背。兵器刚从一个蒙古武将腹中抽出的杜浒已经没时间回头,身子一斜,向旁边扑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杜浒惊诧的回头,只见一个从临安时就跟在他身边的护卫挡在自己的身后,身体被数把钢刀同时砍中,血如溪水般顺着号衣淌下。没等尸体倒下,冲上来的蒙古武士已经砍掉了他的头颅。

    去你nǎinǎi的,一个士卒喊了一声,挺枪将在杜浒身后偷袭的蒙古士兵刺倒,随即,被蜂拥而来的蒙古武士包围。在群狼环伺下,那个宋兵突然笑了笑,弃枪,拉开了衣襟。没等蒙古武士对这个与投降类似的动作作出反映,一点火星宋兵身上溅出,随即,绕腰间游走。

    轰,腾空而起的烈焰淹没了宋兵的笑容,被气浪推出数步的杜浒借势跃起,旋身,柳叶刀带起一片红光,对面的头颅无法阻挡这光一样的速度,随着刀身飞了出去。血在半空中雨一样洒落,洒落于开满野花的山坡。

    这是第四rì傍晚,距离文丞相交代延长的坚守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负责阻击敌军的第二标兄弟完成了任务,同时也被元军牢牢的粘在了荆棘岭上。跟在蒙古军撕开的缺口后,成千上万的新附军蚂蚁一样涌上来。无法形容在万军之中厮杀的孤寂,放眼望去,四下里全是人。被人海淹没的破虏军士兵挣扎着,冲击着,却如大海中的一叶叶小舟,一个个,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走,沿山路向两边撤,别走平地,苗chūn带着江淮营左冲右突,不断将被包围的士兵们人海救出来,交给李兴和王老实等人带着撤离,狭窄的山路上哪里走得了那么块,才几步,已经被冲上山来的蒙古武士瞄上,漫天的白羽飞封住众人的去路。

    骑shè,是蒙古人从会走路就要学的技能。山上不能凭借马力,但对shè技无影响。劲箭带起的破空声瞬间覆盖山梁,躲避不及的破虏军战士倒下一片。

    你nǎinǎi的,跟老子玩弓,苗chūn单刀横抽,将挡在自己面前的蒙古武士抽翻。从背上抽下钢弩,迅速上弦,shè击。正在瞄准的蒙古武士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飞来,哼都没来得及哼,打了几个旋,扑到在地上。

    弓箭手寻隙shè击,给弟兄们提供掩护,杜浒大喊,尽力召集还剩下的弓箭手。刚刚被从人海中解救出来的几个弓箭手从地上捡起新附军掉落的箭支,借着山石的掩护,和蒙古人展开对shè。,

    稀落的羽箭压不住蒙古人的攻势,刚刚被击退的新附军士兵又冲了过来,在军官的带动下,使试图再次将破虏军分割包围。

    还有手雷没有,骑兵快上来了,王老实冲上来,对着杜浒大声提醒。单刀斜隔,逼开当心刺过来的樱枪,一脚撩在对方的下yīn上。身子没等直起来,身边又有几根白腊杆子捅到,眼看无路可退,旁边一把钢刀伸过,将几根白腊杆子一并斩为两截。

    谢,王老实拉住一把白腊竿子,借势跃起,手中柳叶刀不停,斜辟进对面敌军的头盔中,将来人的半个脑袋砍入风里。背后兵器交击声响做一片,王老实此刻才得到机会回头,看到李兴被几个新附军围殴,身上已经添了两三道深深浅浅的伤口。

    你nǎinǎi的,大伙全是宋人,杀了我们,给你什么好处,王老实怒吼着,疯子般冲到李兴身侧,跟他并肩而站。几个新附军士兵不敌,招架着退了下去。

    这边来,我带人断后,李将军先走,苗将军率弟兄们入山,王将军接应,杜浒一边厮杀,一边安排撤离。三千弟兄如今已经剩下不到五百,能多走一个,就为rì后多留下一份力量。

    杜将军先走,留几个弟兄给我断后,李兴跳到杜浒身边,大声抗议,走山路,我的长项,我占过山,知道怎么应付。

    没等杜浒回话,又一波蒙古军和新附军士卒亡命杀来,和断后的将士战做一团。山梁上,已经有蒙古武士将战马牵到,试探着坡度,准备顺着山背面的缓坡,给对手致命一击。

    一个倒在尸体堆中的破虏军小卒突然翻身抱住了马腿,轰的一声,跃跃yù试的几匹战马同时被掀翻,硝烟起处,宋兵的尸体也不见了踪影。

    大家勿慌,聚在一起走,有手雷的弟兄断后,别让蒙古军的战马上山,被手雷的爆炸声所提醒,杜浒大喊道。如果蒙古军的战马牵过了山梁,那么,没有一个人能在铁蹄下逃出去。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却有十几个断后的士兵不声不响地聚集到一起,解开衣襟,将留给自己的手雷抽出,抛开药线上的腊封,让浸过磷的药线暴露在空气中。然后逆着人流向元军最密集的地方冲过去。

    知道手雷滋味的元军愣了愣,惨叫一声,拼命向后跑,跟上来的北元士兵不知就里,与自己的弟兄相撞,稀里糊涂的滚做了一团。

    几个大宋老兵笑着,对着满山遍野的敌军张开双臂。

    当兵吃粮,早晚有这么一天,当从赣南各地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再次走向百丈岭时,大宋老兵们就做好了准备。

    人都会死,但是要学会站着去面对死亡。

    烟尘散去后,阻挡在页特密实前面三天的荆棘寨彻底不见了,蒙古军,新附军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大坑和敌我交错的尸体,眼睁睁的让杜浒带着残余的几百名士卒消失在山坡下。

    战马陆续被牵过山坡,蒙古武士跨上了马背,却没有人提追击二字。阻挡在这里的是宋人么,页特密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按以往的战斗经验,伤亡到达这个程度,挡在面前的宋军早崩溃了,成为蒙古人马前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连rì来,遇到的所有宋军都不一样。

    经过这一战,蒙古军和新附军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近,行军的速度也更慢。让新附军士卒奇怪的是,平素凶神恶煞般骑在他们头上的蒙古士兵看向大伙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哪怕是最趾高气扬的传来兵从身边走过,偶尔也会点点头,微笑着打个招呼。

    这都是拜文丞相所赐啊,一个老兵苦笑着,跟着队伍在暮霭中向前挪。平时大伙怎么拍马屁都得不到的尊重,被破虏军在战场上给大伙争来了。明白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如果不是咱们人多,一**上去,把破虏军拖垮了,也许今天败的就是……,有人回头四望,低声嘟囔。荆棘岭已经隐藏在苍茫暮霭里,那上边躺着六千多北元士兵,和两千多南宋英雄。

    唉,说这些干啥,邵武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能捻几根钉子,有人叹息着,不知道是为大宋,还是那些铁血男儿的最终命运。

    唉,有人附和,将脚步放得更慢,内心深处满怀希望,希望在他们到达之前,文天祥能带领人马撤走,去百丈岭也好,窜入浙东也好,只要不葬送在自己手下,心里就会踏实一点。真的双方遭遇了,自己又得被逼着替蒙古人打先锋。这样的铁血男儿,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去面对。

    你最不敢面对的,偏偏最容易出现在你眼前。就在页特密实带领大军缓缓迫近邵武的时候,广南东路宣慰使钱荣之,碰到了自己一生最怕面对的人。这位大宋降臣以xìng格谨慎而著称,为了确保此次进剿文天祥部战役的顺利,达chūn特地把他从梅州调到汀洲,负责为页特密实押运粮草。

    钱荣之不敢辜负达chūn的信任,衣不解带的驻守在清流城,rì夜盼望大军早rì凯旋。没成想,凯旋的兵马没盼到,把个纵横福建的大盗陈吊眼给盼来了。

    扶在清流城那低矮的城垛上,钱荣之两条腿禁不住一阵哆嗦。盗匪们已经开始渡河,大毛竹扎成的竹排随着九龙溪的波光,上下荡漾。中间最大一个,由碗口粗的竹杆子扎成,像是船,又没有帆和桨的豪华竹筏子上,一个光着膀子,斜披三角铁索衣的壮汉手里拎着把门板似的大刀,一边向城头张望,一边和身边的银甲武将对着清流城指指点点。

    斜披三角锁子甲的是江湖巨寇陈吊眼,但那个银甲武将是谁?钱荣之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恐慌。那员银甲武将似曾相识的身材,仿佛嵌在他记忆深处的万年寒冰,回忆起来的,只有无尽的冷。

    陈,陈将军,能,能不能先听老朽一句话。钱荣之壮着胆子冲竹筏喊了一声,颤抖的声音就同被人卡住了脖子的鸭子般,听了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银甲武将听见了,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大汉。

    有屁就放,别耽误老子进城,陈吊眼粗鲁的回了一句,抄起把竹篙,用力一撑,竹筏刷的一下在水上窜出老远,瞬间逼近了河心。周围大小喽啰见首领率先前冲,不甘落后,喊着号子杀过岸来,把钱荣之接下来的说辞淹没在笑声里。

    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钱荣之无奈的看着乱烘烘的盗众,不敢叫守城的士兵开动床子弩shè击,又不甘心放对手这么轻松的过河,脑门上的冷汗一滴滴的掉在青灰sè的砖墙上。

    这伙强盗不对劲儿,跟在钱荣之身后的新附军统领紧皱眉头,目光深锁在最后渡河的二十几个竹筏上。那批人不多,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比前边的数千盗匪还重。喧哗的匪群中,唯独他们不呐喊,不争渡,而是稳稳当当的齐头并进。每一次下篙的动作都像事先演练过一样,同时入水,同时前撑,向前逼近同样的距离。距离河岸尚有一段距离,这批竹筏上已经支起巨盾,冷森森的箭锋从木盾的后边探出来,在太阳下闪出幽幽蓝光。

    飕,一个守城士兵过于紧张,拉动了床子弩的扳机,丈余长的巨弩刮着风,直插到九龙溪中,浅浅的溪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冲击粒,哗地被辟开。弩身shè入河泥中,弩尾带着水珠,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骤然遇袭,盗匪们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不管距离远近,对着城头胡混乱shè起箭来,漫天的箭雨飘向城墙,半途中力尽,辟里巴啦地落在地上。

    干了,给老子冲,谁砍了钱荣之,老子亲自给他敬酒,半裸着的大汉见两军开始对shè,抓起鬼头刀,一步跨到竹筏头,身子一矮,把竹阀压得晃了几晃,蹭地蹿起来,如一头大鹰般扑上了岸。追随他的大小头目见状,加快撑篙速度,几百个竹筏冒着城头的冷箭快速横渡,刹那抵岸。几千人马乱哄哄冲向城门。

    有人在半途中被床子弩shè倒,后边的人却不避不退,举着盾,径直前冲。城上的人看到便宜,刚刚放出第二轮箭,突然半空中暗了暗,一排整齐的箭雨浇上城头,将垛口边的弓箭手放倒一片。

    最后边的竹筏也抵岸了,在银甲将军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像城墙边推进,每前进数步,即shè出几排弩箭,将城头上的弓箭手压得无力反击,眼睁睁的看着陈吊眼带着部下冲到城墙边,竖起盾墙。

    别shè,别shè,陈大统领,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钱荣之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恨不得将第一个开动床子弩的莽撞鬼绑了直接扔下城去。清流城乃弹丸小县,能经得起陈吊眼几冲。没动手之前,攻守双方还有个商量。眼下见了血,土匪们怎肯善罢甘休。

    开城,我从东门进,你从西门出,我不赶尽杀绝,关键时刻,城下的土匪居然能稳住阵脚,重重盾墙后,陈吊眼那粗豪的声音传了出来。

    钱荣之见对方刹住了脚步,赶紧命令城上停止shè箭,探出半个身子,陪着一万各小心商量:陈统领,您,您老人家需要多少粮草兵器,尽管说话。能做到的,钱某不敢推辞。但让城一事,钱,钱某也有皇命在身啊。说道后来,交涉已经成了乞求,如果不是有无数士兵在旁边看着,钱荣之简直就要跪在城墙上,求对方离开。

    他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大宋朝廷气数尽了,所以他没等北元兵马到来,先行献城。将广南东路的门户梅州让给了北元。文天祥在南剑州筹备北伐,他见势不对,离开弃城而奔,逃到达chūn麾下寻求庇护。蒙古人攻广州,他在身后筹款催粮,尽心尽力。眼下贼寇势力大,钱荣之也不打算硬拼,期望大盗陈吊眼能像普通盗匪一样,拿了钱财粮草了事。反正盗贼们闲散惯了,即便占了城池,也没心思管理。

    陈吊眼从盾牌后露出身子,冲着城头重重的啐了一口,商量个球,你是宋人还是蒙古人,鞑子皇帝的话也算圣旨。今天要么你自己离开,要么等我攻进城去将你剐了祭旗,没有第三条路好选。

    对,一点儿小恩小惠打发咱们,没门儿周围大小喽啰摇旗呐喊,发出一阵鼓噪,献城,献城,否则冲进城去,人芽不留。

    陈,陈大统领,钱荣之嘴唇颤抖着,声音打着哆嗦,陈,陈将军啊,献了城给你,皇上也得剐了我啊。钱某身为朝廷命官,有,有守土之责啊!

    哈,哈,哈,陈吊眼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得了此生中最好听的一个笑话,守土之责,弟兄们,你们听到没有,这老家伙跟咱们讲守土之责。老子问你,大宋官家养活了你们这些贪官三百多年,元军入侵时,你们谁放过一箭。老子没吃官家一粒米,尚能为国尽力,今天你反而跟老子来扯这守土之责。姓钱的,我再问你一次,你弃不弃城?

    城上城下,近两万双眼睛一同盯到了钱荣之脸上。城下的盗贼们的眼神充满鄙夷,城上士兵的眼神,在乞求中夹杂着绝望。

    别,别,陈大统领,钱荣之见陈吊眼马上就要下令攻城,慌得连声哀告,陈将军,这大宋气数已经尽了啊。你为他尽力,有什么好处。圣人说,良鸟择木,良臣择主啊?再,再说,你带着弟兄们,风,风餐露宿,虽,虽然快活,可几时是个尽头。给,给老朽留条生路,老朽帮你接洽招安的事情,将来都督、万户,还不尽你选。

    嘿嘿,陈吊眼发出一声冷笑,钱知州,老子想招安,也犯不着你和你来谈。老子头顶蓝天,脚踏大地,不需要主子。你甭跟我在这消磨时间,这城里的军粮,我要定了。

    陈,陈将军……,钱荣之在城墙上不住的哀告,不战而退,页特密实领兵回来,第一个会砍了他的脑袋。战,麾下的这些将士,有谁是陈吊眼的对手?

    钱知州,弃城吧,带着你手下五千弟兄回梅州,没人能怪你战败之错,一个声音从陈吊眼身后传来,人群让开一条通路,那个让钱荣之眼熟的银甲武士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几个衣甲鲜明的侍卫快速跟上,紧紧护卫在武将身侧。

    林琦,钱荣之腿一软,一屁股跌在了城头上。文天祥麾下爱将林琦来了,刚才那批和城头对shè的将士肯定出自破虏军。想想传说中的轰天雷和破虏弓,想想黄去疾麾下那两万人马的下场,钱荣之突然觉得裤子底下一片冰凉。

    城墙上的士兵侧过头去,不愿意看自己家主帅被吓尿裤子的丑态,也不敢与城下的陈吊眼、林琦等人对视。有人想逃走,有人想开城,低低的议论声顺着城墙蔓延开去。

    没有人预料到文天祥会主动杀出邵武。南剑州守将李英也没料到。此番蒙古人大举进攻邵武,他兴冲冲的召集被杜浒打残了的部署,侧应页特密实,打算跟在鞑子身后打个秋风。不提防杜浒在沿途梯次阻击页特密实之际,林琦带领一标人马沿邵武溪顺势而下,一战击破顺昌,直插到了李英的背后。

    李英所部新附军本来就是破虏军杀怕了,被林琦杀了个措手不及,狼狈逃向了将乐。屋漏偏逢连夜雨,江湖巨盗陈吊眼听说蒙古人进攻邵武,召集了九山十八寨弟兄前来为国效力,刚好在将乐城外的桃源溪将李英截住。

    一个月内连遭两次溃败的李英部哪是陈吊眼等人的对手,桃源溪畔一场恶战,李英被陈吊眼手下桃花寨寨主西门彪所杀,南剑州新附军全军覆没。

    林琦和陈吊眼和兵一处,几个将领一商量,觉得山中是对付蒙古骑兵的最好战场。所以分出大部分人手,让破虏军将领箫明哲带着,沿水路赶回邵武增援文天祥。剩下的万余人和破虏军一个弩营,则绕着山路杀奔了清流。

    清流和宁化,如同两扇大门一样隔在邵武军和汀洲的交界,二城一但失守,页特密实的数万人马就被牢牢的关进了邵武群山间。

    钱大人,你不做宋臣,毕竟还是汉人。何必为鞑子殉葬,走吧,页特密实回不来了,没人知道你是否力战而败,林琦微笑着,声音就像劝一个犯错的孩子改过,页特密实没法子回来救你,其他人,你且来看。

    林琦的亲兵打开一个锦盒,将里边的东西扯出来,高高挑起在竹竿上。大元南剑州最高长官李英的空洞的双眼,正对上钱荣之的目光。

    你钱荣之两眼发黑,差点背过气去。页特密实进攻邵武,李英负责侧翼援助,如今李英的脑袋挂上了高杆,页特密实部……?邵武的出口一关,群山之间,他们哪里还有生还的希望。

    蒙古军战斗力比我们预先估计的强,页特密实不肯放弃新附军单独出击,决战时间不能再拖延,第一标,和第四标,所有将佐和士兵,今晚必须全部进入伏击地点。

    油灯下,文天祥地图,下达决战命令。

    第一标弟兄打正面,阻挡蒙古军脚步。第四标的弟兄打侧翼,炮营注意,开始就集中全部火力,打对方的马群!

    是,张唐、吴希奭、陈复宋带着几个低级军官齐声答道。(一起看原创文学首发,转载请保留)

    大伙事先将形势估计得过分乐观,谁也没有料到,负责阻击的第二标居然被打残了,大将杜浒重伤,三千弟兄回来不到五百。

    计划必须变,各部人马必须重新调整。决战的地点没有变,那些火炮无法更换位置。

    是兄弟们的刀快,还是元军的手狠,已经成了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

    论士兵数量,双方根本无法比。

    此去,估计大多数士兵将永远不会回来。

    没有人犹豫,训练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打新附军,那是宋人打宋人,不算什么本事。与蒙古军碰一碰,才能检查一下刀的火口。

    丞相,我们还可以再战!江淮营营正苗chūn,上前几步,走到文天祥面前。脸上的硝烟已经擦去,但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抹干。

    我们也可以近卫营的几个将领也站了起来,主动请缨。

    你们不去,休息一下,准备增援!文天祥笑着说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前线出现问题,江淮营执行第四套方案!

    丞相!,所有将领都站了起来。

    第四套方案,是战前的最坏打算,如果破虏军战败。其中一部分人,就必须撤离战场,撤入深山,作为最后的火种保留下来。

    他们带走的,将是这半年来,全部训练经验、作战经验还有兵器制造和鼓动百姓的经验。

    别多说了,整个邵武都看着我们。如果执行第四套方案,箫资的辎重营主要人员、参谋部全部人马还有已经受伤的杜浒将军,必须撤入百丈岭,文天祥看着苗chūn,声音平静而有力,苗将军,你能执行这道命令么!

    能!铁打的汉子苗chūn突然有些哽咽,含着泪给文天祥敬了一个礼。

    文天祥笑着,拉下苗chūn的手臂。轻轻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必须完成。有些事情,你们做,比我做更方便!带你的营,回去睡觉!

    是!苗chūn立正,敬礼,快步跑了出去。他明白文天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文天祥是天下关注的焦点,大宋丞相,他的一举一动,必须打上大宋的烙印,为朝廷考虑。所以,这次阻击战,破虏军不得不打。

    文天祥近期背负的责任之一,就是吸引大元主意力,给朝廷制造上岸的机会。

    而苗chūn不必,低级军官们不必,他们肩膀上没那么多负担,他们可以有更多机会选择,怎么打,对自己的发展更有利。

    好了,出发!文天祥一挥手,率先走出了中军大帐。

    火把在夜空中打成了长龙,

    几千名破虏军战士,迅速在山路上穿行。无数挑着粮草辎重的乡民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深山,走向蒙古军入侵方向。

    报,丞相,箫将军回来了,带来了援兵,一个骑兵快速沿山脚下追上来,冲着文天祥喊道。

    援军,将领们惊诧地转头,赣南会战以来,这个词,他们还第一次听人说过,着实新鲜。

    我们有两路援军,正往这赶。他们希望能全歼页特密实与山下,箫明哲大笑赶了过来,满脸是汗。在他身后,无数士兵蜂拥着,快速跟上。

    衣衫褴褛,兵刃简陋,却斗志昂扬。

    两条红线,沿着地图,如天外飞鸿,轻轻的落在了战场上。一盘棋,突然多出两粒子。

    整个福建大地跟着震了一震。

    页特密实凭直觉,嗅到了潜在的危险。

    自从突破荆棘岭后,元军就再没遇上一股sāo扰。防不胜防的破虏军就像落入沙滩上的水一样,不声不响的消失了,消失得连痕迹都看不到。

    那连绵群山中,隐藏着危机。纵是在兵荒马乱时节,一路上也不该这么安静才对。从建宁开始,五十多里的路上,页特密实部没遇到一个逃难的百姓,也没看到一个留守的人家。所有房子都是空的,就连村舍间撒欢儿的野猫野狗都没看见。

    四野出奇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寒。恐慌的感觉在军中蔓延,不待主帅下命令,队伍越行越慢,蒙古军和新附军第一次这么紧密的并行,彼此将对方当作了依靠。

    文天祥部能战者不足五千,剩下的全是打下邵武后补充进队伍的降卒。这是页特密实进入邵武军境内前对敌手战斗力的判断。眼下,他还相信自己对敌军数字判断的正确,只是,如果文部人马都如荆棘岭的死士……?页特密实知道最后将是什么结局。

    前方负责打探敌情的斥候,从早晨派出去后,至今未回。

    派往后方联系粮草供应的两组骑兵,也消失在深山里。

    左右策应的李英部和武忠部,不知道目前走到了什么地方。约定前来会战的王积翁,也没有半点儿消息。

    比页特密实更犹豫的新附军将领张镇孙。

    头上的箭毒已经蔓延,整个儿脸向熟了一样烫。

    在广州的rìrì夜夜,都出现在眼前。

    眼看着,得了广州,又丢了广州,城头变幻着战旗。

    元军第一次进攻广州。

    广东经略使徐直谅带领大伙投降,派梁雄飞去接洽。阿尔哈雅任命梁雄飞为广南东路招讨使,让宋人自相残杀。

    后来,徐直谅好像又后悔了,派将领阻拦梁雄飞南下。

    权通判李xìng道、摧锋军将黄俊领兵拒雄飞于石门。李xìng道临阵投降,黄俊战败。徐直谅弃城而逃。

    梁雄飞入广州,意气指使,给每个人封官。黄俊不肯当官,被杀。

    赵溍和民军首领熊飞攻梁雄飞于广州,雄飞遁,众人杀李xìng道,广州第一次光复。

    元军再次进攻广州,宋江西制置使赵溍弃广州遁,副使方兴亦跑了,不知道去向。元军入城,屠城一rì。

    随后,元军主力因内乱北返。

    自己,当时是广东制置使吧,带兵第二次光复广州。入城的时候,百姓脸上的神sè已经麻木,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

    去年,达chūn带领几十万兵马合围广州,自己只好降了,为了广州不再被蹂躏,也为了家中的老婆孩子。

    达chūn拆毁了广州城,将所有守军变成了新附军。

    然后,达chūn扣留了将领们的家属,让他们随着页特密实去征战。

    一切都过去了啊,张镇孙迷迷糊糊地想到。当时,自己还设想过,如果大宋主力能再次来到广州,如何里应外合呢!

    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如果后人书写历史,自己光复广州之功,和不战而降之过,哪个更大呢。

    还是蒙古人得了天下,授予自己一个封号,奖励自己战死在邵武?

    人生有时候,真的很讽刺。

    担架停了停,在一条宽阔的溪水边停住了脚步。几个亲兵打来冷水,沾润毛巾,轻轻地覆在张镇孙脸上。

    到哪了?张镇孙蠕动着满是水泡的嘴唇,低声问道。

    不清楚,前边有两条溪流,交汇在一起。,亲兵雷动低声回答,他是张镇孙的贴身侍卫,眼看着张镇孙走向死亡,他的心里痛如刀绞。

    时间已经又是傍晚,这一天,大军没走多远。

    前方道路在溪流交汇处再次变窄,河滩上土地松软,不适合骑兵快速移动,士兵们都不想走了。

    张镇孙在亲兵的搀扶下,挣扎着在担架上直起半个身子,四下环视,夕阳已经染红了天空。红彤彤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间的林稍上。

    这个地方他知道,几年前曾经来过。

    今早路过的城市叫建宁。页特密实不肯在那里把自己放下。上午走的是三溪交汇处,地势平坦易行。此时,侧面那个坎子叫蜈蚣岭,是七台山的延伸点……

    大军左侧是梅溪,前方是黄水……

    雷动,快去禀告页特密实将军,此地停不得!张镇孙突然清醒,大声喊道,快去,告诉页特密实将军,此地看似甚为平坦,距离溪水不远,是个理想的扎营之所。但文丞相从来不按规矩交战,如果占据了侧方的山梁,居高临下将那种铁弹丸丢过来,居高临下…

    张镇孙突然停住了口。

    雷动和几个亲兵望着他,他也看着雷动。

    雷动,如果活着回去,把我的头葬在白云山上。替我在白云观捐个门坎,供人践踏,赎我献城之罪……张镇孙重重地倒在了担架上,拉着亲兵的手,喘息着说。

    血顺着他的嘴角涌了出来。

    侧面山梁上突然有火光一闪,十几枚弹丸呼啸着打进正在扎营的队伍中间,四下炸开,登时在地上放倒了一片。

    张镇孙头一歪,闭上了双眼。

    更多的炮弹落下来,落入蒙古人的战马中间,炸起滚滚烟尘。

    解释一下:酒徒的《血之神谕》已经出版,本月在鲜网发售。那本书写在本书之前,是酒徒试图改变风格的一种尝试。

    2、关于剃头,并非参考军事大片。而是,选自人民解放军训练方法。

    敌袭,页特密实蹭地跳将起来,三步两步冲向战马。才冲出十几步,又一排炮弹落下,将他临时搭建的中军帐连同帐子里的几个幕僚一块送上了天空。

    合撒儿,八固,查干,带人冲侧面的山坡!

    乌恩,葛rì乐图,带队冲过前面的大河,让新附军在前面探水深浅。不下水者,杀无赦。

    胡难,阿尔思愣,带人弹压中军,准备人手接应,有乱跑乱喊者,斩!

    页特密实临危不乱,迅速传下一道道将令。

    文天祥必然会与自己一战,页特密实来之前,就没做轻易拿下邵武的打算。只是他没料到,大宋丞相文天祥在沿途sāo扰战术失效后,会不顾双方士兵数量上的差距,放弃守城,主动迎击。

    一队shè击,二队准备,三队开始装药,在蜈蚣岭上憋了十几天的炮兵统领吴希奭终于得到了机会,手中令旗挥得呼呼直响。在他的指挥调度下,破虏军所有能搬出来的火炮分批次发shè,每一排弹丸出去,都在敌军中带出一团血雾。

    向马群密集的地方shè,惊散了他们的马群,让他们无法列队,文天祥在吴希奭身边,高声提醒。这一刻,他等得太长了。几天来,第二标的三个营和千挑万选出来的江淮营折损殆尽,爱将杜浒身受重伤,这些账,轮到页特密实亲自来偿还。

    一个蒙古战士,拥有三到四匹战马。战马是他们的朋友,脚力,和补给不充裕时的干粮。然而,此刻松软的河滩旁,蒙古军视为珍宝的战马成了灾难之源,连rì来被手雷惊吓所累积的恐惧,在数十枚炮弹的连续打击下终于爆发。战马咆哮着,跳跃,奔走,将试图爬上马背的蒙古武士摔下去。没等被摔倒的武士爬起,后边数匹惊马赶上来,从武士的身体上疾驰而过。

    马蹄过后,地面上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血肉。受惊的战马汇拢成群,拥挤着,向炮声最稀落的黄溪边上冲去。正威逼着新附军试探溪水深浅的蒙古武士,连同哆嗦着前行的新附军一起,被马群冲开一条口子。顺着这到血河,群马仓惶不知所踪。

    抢山,抢山,夺了他们的本阵,千夫长合撒儿(猛犬)带着数百武士,叫嚷着冲上蜈蚣岭。这段丘陵不算高,控制了这个制高点,就可以组织弓箭手对大宋人马进行压制。否则山下的队伍一旦被打散了,造成巨大的混乱,多少人马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

    他跑得飞快,快到可以听见山风吹过刀刃时发出欢鸣。往常这时候,下一刻手中的钢刀就能饮上大宋官兵或百姓的血。但是,今天这段山破显得特别的长。身边一个个蒙古武士陆续倒了下去,突然,合撒儿觉得呼吸一紧,几根弩箭同时shè中了他,穿透了镔铁战甲,撕开他的心脏。

    合撒儿惊呼了一声,不知是惊诧对方弩力之强,还是己方悍不畏死。手中饮了无数人血的钢刀在红土地上立了立,斜斜地跌落,跌落于主人的身旁,这一次,它饮的是持刀者自己的血。

    没有人为死者叹息,甚至没有人去注意是谁在眼前倒下。蒙古军,新附军,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蜂拥冲向蜈蚣岭,冲向火炮闪光的方向。

    岭上的炮不多,但如此密集的人群,让每一发炮弹落下都必有斩获。前排阻击阵地,张唐带着两营jīng锐和前来增援的各山寨友军,用简易投石器将石块和点燃了的手雷一排排扔在蒙古军的头顶上。

    第一次波攻击仓惶退了下去,蒙古军抢夺制高点失败,几个作战不利的士兵和军官当即被处决。

    第二次攻击立刻开始。

    弓箭手,弓箭手!千夫长八固大声地呼喊,在他的召呼下,一个个蒙古弓箭手,背着弓,分散着靠进山坡。

    通过先前在荆棘岭的战斗,蒙古武士迅速积累了经验。

    三百步,一排蒙古武士从石头后跃起,弯弓,搭箭。

    带着毒的狼牙箭落下来,将守在第一道防线上的宋军shè倒。几个义贼愣了一下,转身想爬出战壕,被破虏军抱着腿拖了下来。

    把背给人,死得更快,爬下,举盾过头!破虏军战士示范,平素的训练成果立刻显现出来。蒙古人shè来的羽箭雨打芭蕉般落在木制巨盾上,却没有造成更多的伤亡。

    每个蒙古弓箭手都带了两张弓,一张远shè,一张近shè。一场仗打下来,每人至少shè出六十支箭。他们就是靠着无双shè技,打得西域诸国没有还手之力。

    箭雨的覆盖shè击下,前冲的蒙古武士渐渐向第一道战壕靠近。长弓扔掉,换成反弯弓。shè手们开始第二轮远程打击。

    几百面巨盾,突然在蒙古武士们前方竖起来,巨盾后,响起急切的弩箭离弦声。白亮亮的箭雨下,几十个弓箭手应声而倒。剩下的却毫不退缩,寻找山石,与破虏军展开对shè。

    新附军的弓箭手,被蒙古百夫长威逼着,靠近阵地。他们shè不了蒙古shè手那么jīng准,那么远。但是,他们可以进行覆盖式shè击。

    箭雨中,不断有人倒下。

    一方是破虏军和义贼,一方是新附军蒙古shè手。

    双方的羽箭上都涂抹了毒药,只要shè透铠甲,基本上就结束了一个士兵的战斗力。

    反复shè击,羽箭在空中已经能撞到一起。

    丢下了上百具尸体后,蒙古军和新附军接近了第一道阵地。张唐回头望望山坡上文天祥升起的信旗,手一挥,带着一营兵马越出了战壕。

    冲啊,弟兄们,砍一个够本儿,文丞相在大伙身后看着呢,山寨头领西门彪光着膀子护在了张唐的身侧,二人几乎同时与正面的敌军遭遇,钢刀挥舞,两具无头身体滚下了山坡。

    二人相视而笑,点点头,各带人马与元军杀到了一处。破虏军训练有素,山寨义军勇猛异常,元军的冲击很快被阻挡在半山腰,一具具尸体沿着山坡滚下,蒙古人的,新附军的,山寨义勇的,破虏军的,白刃闪烁处分不清人影,一声声惨呼和钢刀入肉声压过火炮shè击响,在山前溪畔回荡。

    一个山寨义勇倒下了,砍中他的蒙古军还没来得及拔刀,旋即被一个破虏军战士劈翻。混身是血的破虏军战士刚刚从蒙古人的身体上抬起头,斜刺里,一杆长枪扎进了他的小腹。

    呀,新附军小卒叫嚷着,奋力拔枪。脚下突然一软,倒在地上的山寨义勇垂危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的双腿,被长枪扎伤的破虏军微笑着,用刀砍掉了对手的头颅。三具尸体同时倒下,地上的血再分不清楚彼此。

    白刃战,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惨烈的战斗中,新附军率先支撑不住,仓惶退了下来,紧接着,撤退变成了溃逃。冲在半路上的蒙古军被溃兵一带,也跟着逃了下来,来不及撤下的被破虏军和山寨义勇团团围住,成为乱刀下的亡魂。

    咄、咄、咄,有节律的弓弦声从山脚下响起。败下阵来的新附军和蒙古武士还没等松下一口气,羽箭已经shè到了他们面前。

    你们,溃败者不甘心的将手伸向天空,伤痕累累的躯干上,四五支来自本营的羽箭深深的扎了进去,血顺着箭杆喷出来,泉水般,夕阳下绚丽夺目。

    撤回战壕,用弓阻击,提防敌军远shè,张唐大声吆喝着,提醒山寨义勇不要乘胜追击,敌军远远没到全军溃败的时候,任何过分的勇敢,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们刚刚跳入战壕的刹那,漫天羽箭已经shè了过来。

    页特密实在经历的最初的慌乱后,迅速判断出了敌情。因为地形和马匹受惊等原因,骑兵被放弃了。蒙古武士拿去圆盾,在牌头(十夫长)的带领下,簇成一个个小群,躲闪着头顶上不时落下的炮弹,慢慢向蜈蚣岭下移动。新附军士兵则没有那么好的秩序,在百夫长和千夫长的督促下,排在蒙古军身前作为肉盾,猫着腰前行。队伍的最后是蒙古弓箭手,每人背着两把弓,牢牢的盯住正前方,仆从士兵背着箭囊,陪在弓箭手身畔,随时为主人更换不同用途的利箭。

    在队伍的最后,还有一队奇特的弓箭手。他们每个人穿者黑sè的罗圈甲(一种蒙古铠甲,牛皮里,罩着铁网,最外层为铁叶子),拎着短弓。他们的任务不是和山岭上的破虏军对shè,除了少数天生的神shè手,没有人用短弓可以shè得了那么远。他们的任务是督战,shè杀一切敢后退的战士,特别是新附军。

    数息之间,双方人马又开始新一轮博杀。

    新附军冲上来,倒下去。蒙古军冲上来,倒下去。破虏军和山寨义勇呐喊着杀入敌群,为后面的弩手迎来片刻喘息。然后,呐喊声消失,一个个勇士长眠于杀场,生尽欢,死当醉。(一起看原创文学首发,转载请保留)

    chūnrì的傍晚,如此之漫长。火炮已经发出了暗红sè,擦炮管的湿布搭上去,立刻腾起一缕白烟。弩手的胳膊已经发酸,一个时辰内,他们几乎shè出了上百支箭,蹲下,装填,站起,击发,平素训练出来的动作已经走形,人也变得机械如木偶。

    更多的尸体压在了蜈蚣岭矮矮的山坡下,一具压着一具,后边的人踏着尸体涌上来,已经完全不记得恐惧二字。进是死,退亦是死,作为新附军,此刻他们已经只有两个选择,死在山坡上宋人的战刀下,或倒在山坡下蒙古督战队的弓弩底。

    晚霞中,梅溪和黄溪都变成了红sè。探路的蒙古士兵被埋伏在对岸的破虏军shè杀,尸体在chūncháo中漂浮着,渐渐漂远。

    酒徒注:关于读者对此战战术上的置疑,酒徒见解如下。文天祥此时还是个半合格指挥官,就像留梦炎在忽必烈宫中对他的评价,对付新附军,他是高手。遇到李恒、张宏范时,就是屡出昏招了。

    娇艳的晚霞,从背后将流光照在建阳关千疮百孔的关墙上。

    一面大宋战旗,在晚霞中,孤独伫立着。旗杆下,是一具具来不及搬走的尸体,有新附军,有破虏军。

    他们都是宋人,却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

    关墙下,攻击者已经疲惫不堪。

    关墙上,防守者已经jīng疲力竭。

    张元兄弟,你降了吧,凭你的本事,还愁此生不挂印封侯,建阳关下,王积翁的劝降声听起来已经像哀告。被一道小小的关墙挡了两万大军十余天,即使今天能破关而入,战后他也难保被页特密实参上一本,追究消极避战之罪。

    回答他的是一箭破空。

    弩箭从关墙上直shè而下,扎在护卫亲兵匆匆举起的巨盾上,箭尾白羽,在最后一抹阳光下微微轻颤。

    破虏军营正张元吐了口吐沫,惋惜的放下手中大弓。这是他最后一支羽箭,关墙上已经弹尽粮绝,四百多个弟兄还剩三十几个伤号,彼此依偎着,留恋着chūnrì的温暖。

    看着关墙下新附军窝囊的样子,张元笑了,有些欣慰。抓起一块石头,在布满裂痕的关墙上,深深的刻上最后一道。每一道,代表他张元和四百弟兄,守卫了此关一天。将来历史无论由谁来写,张元名字后,都不会缀上孬种二字。

    前几天,文大人派来的麾下爱将陈复宋抽调走了背后光泽城的全部士兵,去与页特密实决战。给他带来了一封信,告诉他能守住建阳关,则守,守不住,可以自行决断撤离路线。

    昨天,文丞相已经派信使告诉自己,前方马上与页特密实接触。建阳关的守军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撤退道邵武城,和那里的守军一起,凭借城墙继续于王积翁周旋。

    但是张元不想再后退,这辈子,他已经撤够了。特别是奉命镇守建阳关时,原破虏军将领那怀疑的眼神,让他不愿意再后退一步,给别人瞧不起。

    张将军,你说,文大人他们打赢得了么,一个老队长疲惫的身躯,向张元身旁挪了挪。他也是上次邵武战役刚刚加入破虏军的,曾经与张元一起在黄去疾麾下效力。

    能,如果他们不是打退了鞑子,页特密实早从咱们身后杀到关底下了。张元望望远处的油菜花,万分肯定。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菜油了,可惜,关上剩下的这三十几人,已经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就好,那就好,老队长满足的嘟囔着,抱紧了手中的刀。杀退了鞑子,哪天杀回汀洲去,就能给我家也分几亩水田。婆姨不会再笑咱没用,崽子们也能吃顿饱饭了。

    说不定还能念两天书,不像咱们,活了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写。直到混在破虏军里,才有人教咱们认个字儿!有人在一旁笑着搭茬,明知必死,心中反而没了杂念,回忆起的,全是此生中可以留恋的美好时光。

    老哥贵姓,张元微笑着问老队长。

    赵,大宋天子那个赵。活了一辈子,我才知道我和天子他妈的是一个姓,笔画多,我学了三个晚上才学会。老队长舔舔干裂开的嘴唇,撑起身子,爬到垛口上。

    关墙下,新附军士兵又开始整队,乱遭遭的,不成章法。

    上城迎敌,张元抹了把嘴角的血,趔趄着,带领士兵爬上垛口。一个云梯搭了过来,张元用力推去,云梯纹丝不动。

    一个盔缨试探着从云梯上露了出来,张元挥刀扫去,将头盔连同头盔下的脑袋砍去一半。

    另几个云梯上,相继有人跃了上来。

    守关的破虏军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与敌人战在了一起。

    老队长在张元背后被砍倒。

    血满城头。

    血泊中,老人摇晃着爬了起来,抱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新附军跳下了关墙。

    凄凉的惨呼声,从关墙下传来,随后,是一声闷响。听在关墙上的人耳朵里,分外清晰。

    几个受伤的破虏军战士扔下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新附军扑过去。

    下一刻,钢刀,穿透绵甲,从他们背后露了出来,染红已经变sè的宋字。

    借着惯xìng,杀人者与被杀者几乎同时落下了关墙。

    砰,砰,重物落地声,声声战鼓,如惊雷。

    冲上城头的新附军士兵心惊胆寒,一声大喊,顾不得与张元等人拼命,撒腿就向两边跑。

    破虏军战士追过去,从背后将他们砍倒。

    jīng疲力竭的张元躲在城垛后,等着下一个对手跃上城墙那一刻。云梯颤动着,晃动着,却没有人上来,这一刻,比前面的十几天都漫长。

    畲兵来了,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带着哭腔。

    张元向下望了望,再也支持不住,软软栽倒在了关墙上。

    震耳的喊杀声从关下传来,无数畲族服sè的汉子冲进了王积翁的本阵。一个银盔红袍的女将军冲在最前方,长刀所指,新附军四散奔逃。

    文天祥手中的望远镜不住颤抖。

    望远镜带来的好处是,他可以在远处,清晰地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负面效果是,双方士兵博杀的场景全部收进眼里,考验着他的心理素质。

    火器的出现,让战争更加残酷。

    以往大宋与北元做战的模式多是,宋军据城,或据险而守,元军进攻。当进攻方久攻不下时,就会撤退休息。防守方也可以借此机会,得以喘息。

    但这次的阻击战不一样。

    从双方交手的一霎那,北元的攻击就如海浪般,一**没有停止过。

    页特密实也不敢停止。蜈蚣岭上的火炮时刻威胁着他的安全,如果命令士兵停止进攻,元军只有在岭下挨打的份儿。

    页特密实也不敢下令后撤,避开火炮打击范围。

    麾下的新附军因为张镇孙的谭应斗的去世已经濒临崩溃。后撤的指令一旦下达,肯定会演变成溃逃。

    所以,页特密实只能下令进攻。将这场战斗变成对双方将领与士兵意志力的考验,哪一方先坚持不住,哪一方灭亡。

    从黄昏到半夜,在窄缓的山坡下,摆开无数具尸体。以至于后来的攻击者,必须踩在阵亡者的尸体上,才能继续前进。

    蒙古军有意点燃的野火,和被破虏军用炮弹与手雷炸燃的野火,交织在一起,将黑夜照成白昼。

    无数灵魂在白夜中哀歌。

    又一队蒙古军监督着新附军冲了上来。

    双方在远处对shè,互相靠近,然后白刃相交。

    几个破虏军战士倒下,阵地上出现一道缺口。十几个在战壕内放冷箭的义贼放下弓,咬住钢刀跃起,杀进缺口。

    一个蒙古武士砍翻了对面的义贼,却被背后的另一个义贼抱住了腰。

    一杆长枪刺来,蒙古武士倒下。

    两个义贼没来得及欢呼,身上已经插满了冷箭。

    数枚炮弹打进新附军的弓箭队中,炸裂。将弓箭手轰得抱头鼠窜。

    砰,山坡上传来一声闷响。一门火炮经受不住长时间shè击,裂了。火药从裂缝中喷shè出来,cāo炮手被烧成了一团焦炭。三炮手抱起一团湿棉被,毫不犹豫的扑在发红的炮管上。不远处的炮位上,有人悲悯的看了两个炮手一眼,继续将火药和弹丸填进炮膛。

    丞相,刘子俊指指冒着烟的残炮,低声示意。再这样胶着下去,形势有些不妙。有蒙古军在身后督战,新附军将士显得异常顽强。怪不得杜浒带的四个营人马几乎全军覆没,在这种cháo水般的攻击下,蜈蚣岭上的破虏军也渐渐支撑不住。第一道阵地已经被突破好几回,每次都是箫明哲带着预备队冲上去,堵住了缺口。

    文天祥的脸不停地抽动。

    他没想到蒙古军勇悍如斯。

    一旦被他们靠近阵地,一个蒙古武士就需要两三个,甚至更多的破虏军和义贼用命去换。

    预备队已经没有人可用,几个随军幕僚提起刀,自动站成了一排。

    这已经是文天祥可以用的最后力量。

    丞相,你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卫士长完颜靖远大声地喊。仗打到这种地步,破虏军已经露出了败相。

    大多数火炮已经热得不能再发shè,手中的轰天雷也只剩下了几百枚。

    一旦火炮和轰天雷失去威力,阵地被突破是早晚的事情。

    靖远,你跟了我多久了,铁青着脸问道。天sè已经发暗,炮弹曳过半空时的火光照亮岭下。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蒙古军本部人马慢慢汇聚。一些衣甲鲜明的将领们指挥几十个士兵,逼着新附军对蜈蚣岭进再次进行攻击。

    差十天不到三个月!卫士长惊诧地回答,不知道文天祥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本是北方一个山寨的少寨主,山寨被蒙古人剿灭后,一路南逃来到邵武。

    文天祥招募卫士,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完颜靖远前去应聘,没想到居然一身武艺居然被文天祥看中,亲自提拔为卫士长。

    从河北退到福建,难道你还没退够么!文天祥大声地问。

    这….血一下子涨红了完颜靖远的脸。

    召集卫队所有武士,冲上去。你们战场在那里!文天祥指着前方,张唐奋战的阵地命令,后退的人已经安排好,我不需要保护。一会儿,你们在哪里,我在哪!

    宋人不杀宋人,鞑子败了,别再为他们送死了,阵地上,破虏军战士的呐喊,声音夹着夜风,在山岭间回荡,分不清多少人在大声疾呼。

    弟兄们,反了吧,你身后的鞑子多,还是山上的破虏军多。满脸是血的西门彪哑着嗓子向对面招呼。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破烂,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流在脚下的土地上。

    一个新附军冲上来,被西门彪砍倒。

    另一个新附军手中的长枪被他砍断。

    狗rì的,你到底是宋人还是鞑子!西门彪破口大骂,抡刀向一个新附军将领冲去。对面的新附军将领愣了愣,不敢与他对战,转身逃走。

    一枝羽箭飞来,将逃跑的将领shè翻在地上。

    黑暗处,督战的蒙古武将面无表情,冷冷地拉开长弓。

    他看见了文天祥,看见文天祥在几个护卫簌拥下,冲上了阵地。

    冷冷的寒光下,文天祥的身影,渐渐被他的羽箭锁定。

    文天祥已经冲到了第一线。

    吉水人的倔强又充斥了他的全身,几个侍卫先后倒在了身边,文天祥却死战不退。

    他不甘心就这样失败。这个作战计划的确有很多漏洞,但新式武器,新式训练,还有新式参谋方法,不应该收获一个失败的结局。

    冲上去,拼了,用你自己带动全军。内心深处,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着他,让文天祥一往无前。

    一个急于立功的新附军士兵举着刀冲了过来,钢刀与文天祥手中的宝剑相交。令那名士兵惊讶的是,看似文弱的大宋丞相,居然翻腕,用剑刃压住了他的刀头。没等他缓过神来,文天祥的宝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

    弟兄们,跟我来!文天祥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呼喊着,忘记了丞相的身份。此刻,他只想冲杀,冲杀,带着弟兄们将杀上山梁的元军赶下去。

    张唐带队尽力靠拢过来,但二人之间,还隔着十几个新附军士兵。

    完颜靖远、陈复宋也尽力向文天祥靠拢。丞相的位置太靠前了,作为久经沙场的武将,他们知道那是个容易受到偷袭的位置。

    蒙古武士手中的长弓慢慢拉圆,箭尖在月光下,闪出一点幽蓝。那一刻,他几乎看到了荣华富贵在向自己微笑。

    突然,一把刀从他的后背刺入,前胸刺出。手中的弓弦一松,失去目标的毒箭shè上了夜空。

    弟兄们,鞑子没咱们人多呀!前面是火炮,跑吧!有人在黑夜中大声喊道。

    继续前冲的新附军死士愣了愣,被冲上来的破虏军砍倒。跟在后面的几个新附军士卒停下脚步,向山上看了看,又回头望了望,恍然大悟般发出一声惨叫,掉头向山下冲去。

    四下的山林中,冒出滚滚浓烟。四面都是喊杀声,四面都是金鼓响。一时间,不知多少破虏军从四下杀了过来。

    所有新附军开始逃跑,兵败如山倒。

    督战的蒙古武士将带头溃逃的新附军士卒shè倒,没等搭上第二支箭,更多的新附军溃兵冲下山来,借着山势,一刀将督战者砍翻在地。无数双逃命的大脚踏在督战者的身上,然后向四面八方逃去。

    放火,放火,注意风向。只准呐喊,不准露头!大儒陈龙复带着十几个参谋,数百名乡民,在林间来回奔走。每隔几步,就点燃一丛矮树。滚滚浓烟熏得老人止不住地咳嗽,但咳嗽过后,直起腰来,老夫子的脊梁依旧笔挺。

    用力敲锣,再点几个火头,回去每人给你们发三两银子,从我那领。陈龙复大声喊道,用最简单的方法鼓舞乡民们的士气。

    朴实的乡民们笑了笑,四下里点起更多火头。风送林间吹过,仿佛前军万马打着火把从山上冲了下来。

    本应该带队撤走的苗chūn带着几十个兄弟在森林边缘,向着山下的溃兵群不住施放冷箭。从暗处向明处瞄准,先shè军官,再shè士兵,几乎每一次shè击,都有斩获。

    鞑子败了,跟我杀呀张唐跃出战壕,带着剩余的弟兄们杀了下去。

    咱们的援兵到了,弟兄们,别给十八家好汉丢脸!西门彪不甘落后,带着自己麾下的义贼护卫在张唐左右。

    吴希奭指挥着两个儿子,将阵地上最后几枚炮弹,填进已经发红的炮膛。军官们推开筋疲力尽的cāo炮手,亲自拉动了被血与汗水湿透的炮绳。

    滑轮飞转,燧石擦出一连串火星。

    火炮边的炮手们,一起闭上了眼睛,抱住了脑袋。尽管身体打着哆嗦,却强撑着没有后退。

    轰,预料中的爆管没有发生,炮弹呼啸着冲出炮膛,落在蒙古士兵中间。

    集结起来督战的蒙古士兵立刻被送上了半空。溃逃下来的新附军踏着他们的血,拼命向黑沉沉的远方跑去。

    页特密实被炸死了,快跑啊,快跑啊!密林中,乡民们模仿着新附军的声音大声哭喊。

    已经杀溃卒杀到手软的页特密实张口yù辩解,一股浓烟飘过来,把他的喊声倒呛了回去。

    更多的溃兵从他身边跑过,夹着他,张皇地向山外撤。蒙古军、新附军,不分彼此地向西南逃去。几个机灵的蒙古武士拉起了战马,搀扶着页特密实上了马背。

    全部人马争先恐后地地退出了战场,越跑越快,终于从局部溃败变成了全军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加速,加速,没命的加速。

    坐骑和呼吸声和骑手的呼吸声搅在一起。汗水,顺着人的身上淌下,淌到战马的身上,然后与血水混在一起,滴落于地。

    自从攻入江南以来,蒙古军经常以这种速度冲击、追逃,每当战马撒开四蹄时,武士们都会发出欢呼声与马蹄声相和。

    长生天把太阳底下的所有土地都赐给了蒙古人。至于那些土地的原来主人,他们只配做蒙古人的奴隶。如果他们不肯接受这个命运,他们只有死。

    成吉思汗的子孙西征,只用了两万人,就扫平了大漠和草原,向西几乎一直到大海(多瑙河)。西边那些国王和武士,排着队前来投降。一旦投降慢了,等待他们的就是血淋淋的弯刀。高过车轮者,杀。

    征服半个江南,忽必烈也只动用了十万真正的蒙古军。大宋官兵可以与汉军对垒,和探马赤军争雄,一见到蒙古铁骑,只有一哄而逃的资格。

    蒙古武士眼中没有对手,心中没有失败。他们不畏惧死亡,生命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狂醉

    然而,这次出了例外。

    两军阵前,溃逃的是蒙古军。

    并且是抛下仆从,抛下武器和尊严,没命地溃逃。

    千余蒙古武士,上万新附军被人数远远少于自己的敌人,赶鸭子一样从蜈蚣岭赶了下来,一路狂奔直到建宁。

    主帅页特密实悔得心里滴血。

    三千蒙古武士,三万新附军,居然被不到一万的宋兵杀落了胆儿。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要知道,大元皇帝忽必烈最喜爱的九拔都张弘范,所部十余万大军中,蒙古武士也不过五千。

    蒙古人的自尊,让页特密实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也无法承认指挥失误。从进入邵武开始,他已经谨慎再谨慎。敌将通过sāo扰,阻截,挑逗诸般手段,试图将蒙古军与新附军分开,页特密实都没上当。

    相反,在经历了荆棘岭的战斗后,页特密实反而加强了蒙古军和新附军之间的联系。

    页特密实猜出了对方的目的,也做出了相应的防范。因为他是名将,而对方只是一个书生,无论作战经验和手上的血,都不可与他同rì而语。

    页特密实甚至敏锐地捕捉到了弩和那种会炸裂的铁疙瘩的弱点,尽力用蒙古人的特长去应付,去把握机会给对手致命一击。

    然而,他确败了。

    这仗,到底输在哪了呢?

    不光是输在那到处爆炸的火器上。那些从天而来的轰天雷虽然威力大,shè击速度却不快。密度也不大。

    也不是输在弓箭上。对方的弩箭虽然强劲,但自幼弓不离手的蒙古人,在对方shè出一箭时,可以还击两箭。

    更不是输在战力上上。

    蒙古人还和原来一样悍不畏死,战技高超。页特密实亲眼看见,自己麾下一个百夫长接连砍翻了三个宋军,才被一支弩箭shè倒。第四个宋军或者山贼冲上来,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阵地。

    是那股狠劲上。页特密实突然一哆嗦,发觉了胜负的关键。

    没错,是那股狠劲上。视死如归的狠劲儿。

    当双方争夺那个可控制战场主动权的土丘时,短兵相接,无论一个蒙古兵砍倒几个对手,总有下一个宋兵冲上来,将他赶下去。

    放在往常,这样大的死亡率,宋军早已经溃不成军。而这次,率先崩溃的是蒙古人,他们终于看到了比自己更不怕死的对手。

    一个个身材淡薄的宋人,就像大病初愈的老虎,虽然赢弱,浑身上下却充满骄傲和杀气。

    在这种视死如归的杀气面前,蒙古人坚持不住,更何况被逼而来的新附军。

    这种杀气,页特密实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某个书院前。当时蒙古兵正在屠城,数个教书匠,拿戒尺挡住了书院的大门。

    蒙古武士们一轮攒shè后,教书先生们都变成了刺猬。却依然用身体挡着背后那扇门,挡住里边那份安宁。

    另一次是他冲进江南一农户家中时,那个手持锄头的农夫。像个凶神般,挡住了自己的妻儿老小。挡住茅屋中,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

    在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面前,人的表现,总是最勇敢。蒙古人如此,汉人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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