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五卷 福建 第一章 劫
天快亮的时候,雨渐渐小了起来。崖门两岸的炮台被天光照亮,青烟夹杂着被余烬蒸腾起来的白雾,萦扰不散,仿佛无数灵魂眷恋着故乡。“他nǎinǎi的!”副元帅阿里海牙大声骂了一句,抬腿,将半截插在泥水中的长枪踢下了断崖。一阵风吹过,卷得断枪在半空中盘旋飞舞,被血浸透了的枪缨刷地散开,绽出一朵夺目的红莲花。
“邪门!真邪门!”阿里海牙一肚子不满,望着断枪跌进海浪的轨迹,喃喃地说道。这一仗打得过于艰苦,他麾下的万夫长阵亡了两个,士兵损耗上千。这还是在汉军和探马赤军尽力配合下的结果。如果是蒙古军单独与崖山守军厮杀,阿里海牙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按期把崖山岛拿下。
张弘范和李恒相对苦笑,他们也没想到留守崖山的宋军战斗力这么强。与以往见势不妙,立刻投降的大宋官兵不同,岛上的守军简直就是在以命换命,即使战到无力提刀,也要抱着对手一并跳海。元军在崖山上几乎没抓到什么有价值的俘虏。就在他们所站立的不远处,凌震留下来断后的偏将孙横,在任务已经完成,士卒死伤殆尽的情况下,纵身进了滚滚波涛。
“如果大宋官兵皆如此……”张珪绕过一具倒在泥浆中的尸体,叹息着低语。包裹着那具尸体的铠甲上,大大小小的创伤有十几处。但铠甲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中依然没有放下已经卷了刃的刀。
这样的勇士,无论是对手还是伙伴,都值得尊敬。跟在张珪身后的几个年青将领都存了同样心思,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从无名宋将的尸体边绕了过去。谁也没想到去割下死者脑袋为自己请功。
“不要乱说,天命在我大元!”张弘正谨慎地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阿里海牙,低声对侄子张珪教训道。“找几个弟兄,下去清点一下港中能用的战船,等打听到了卫王的落脚处,咱们马上追上去!”
蒙古人面前,张弘正不敢表达自己对宋军的敬佩。虽然他的脊背,至今还被崖门两侧的青烟熏得阵阵发冷。关键时刻,让行朝这头熟了的鹿从烤架上跳下来溜走,几个统兵元帅的责任都不小。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再让人抓到什么不合适言辞,和崖山之战的结果一并送到忽必烈那里去。皇上虽然对张弘范信任,恐怕也要给百官们一个交代。特别是那些蒙古御史,他们学别的不快,把大宋文人搬弄是非,鸡蛋里挑骨头的本领却学了个十足十。一个个在蒙古贵族的纵容之下,已经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还能去哪,肯定去了福建跟文天祥汇合。这么大的浪,文天祥能想到从海上救人的主意,着实够胆量。这样的对手,值得老子一会。看看凭什么页特密实和索都,都栽在他手下!”副帅阿里海牙倒没有张宏正想得那么不堪,他虽然对张弘范担任都元帅之职务,一直不怎么服气。但以武将的眼光来看,此战,张弘范的指挥并没有什么失误。关键时刻出现纰漏的原因是因为对手过于胆大,敢在如此险恶的海情下派船来救。要知道,几年前大汗派遣的四万东征大军,就是覆没在这种风浪之下。至今将士们提起远航来,还一个个心有余悸。
“是啊,文天祥够胆,我等始料不及。海民说,此刻扬帆,船出伶仃洋,立刻会颠覆。谁能想到他破虏军居然能造出不怕风浪的大船来!”阿剌罕小声应合着阿里海牙的说法,给大伙找台阶下。
没一举消灭南宋行朝,这次做战计划已经完全失败了。大宋伪皇帝逃走的消息传开后,赶来支援的兴宋军和破虏军肯定会缩回福建去,大伙布在广州外围的“口袋”完全失去了作用。张世杰的残部得知卫王平安后,肯定也会想办法突围。眼下需要做的,不是追究谁应该为残宋行朝逃脱的事情负责任,而是应尽快调整战略部署,为挥兵入闽做好准备。福建各地经过半年多修养,已经慢慢恢复了元气。接下来的战斗,有可能又是一场旷rì持久的消耗战。
想到这,阿剌罕抬头看了看主帅张弘范,却发现他一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面,仿佛魂魄已经融入天地之间,浑然不觉身外喧嚣。
“副都元帅!”阿剌罕用手指轻轻捅了一下阿里海牙,嘴角冲着张弘范的方向轻轻示意道。
“都元帅,都元帅…”阿里海牙轻声呼唤着,不知道张弘范此刻心里在盘算什么。这位都元帅虽然是四等汉人,但绝对不能小视。无论家族背景和他本人的受宠程度,都不比蒙古大员们差。如果他把残宋行朝逃走的责任向外推,几个副都元帅中,肯定有人会倒大霉。
听到阿里海牙的呼唤,张弘范从远方收回目光,微笑着说道:“一会儿本帅会亲自上本请罪,承担此次失败的责任。几位副帅暂且把兵马撤回广州修整,以备再战!”
“此乃文贼过于大胆,非元帅之过也!末将可以同时上本,跟大汗说明今rì情况”见张弘范似乎对自己的意思有所误解,阿里海牙连忙解释。
“九拔都哪里话来,末将也愿一同上本解释此事!”副帅阿剌罕也跟着替张弘范开脱。既然元帅已经说过把所有责任一力承担,顺水人情,他也不愿错过。
“是本帅过于轻敌,只想竟全攻于一役,小看了天下英雄!”张弘范摇摇头,叹息着说道。他并不是为如何向忽必烈解释而担忧,刚才走神,是在回想此番指挥失误的原因到底在哪里。仔细回想文天祥最近出的每一招,张弘范震惊的发现,文天祥居然在模仿自己,把自己奇兵入粤的每一步,模仿了个惟妙惟肖。
自己故意隐藏李恒的旗号,却听由李恒在信丰城外花天酒地。利用的就是江南西路与福州相距甚远,消息来回传递需要时rì的机会。文天祥发觉李恒不在军中,麾下斥候和细作们的注意力自然会被此事吸引。等文天祥明白了张弘范自己是在用疑兵之计时,大元兵马已经到了广州城外,做出补救措施也来不及力挽狂澜了。而前后不到一个月,文天祥把元军的计策如数奉还。破虏军大张旗鼓地从两浙撤退,水师高喊着要入卫崖山,同样也是疑兵之计。当隐藏在破虏军内部的眼线将文天祥真正的目的传到张弘范自己手中时,他想调整战略,同样也来不及。
好个文天祥,不愧为大宋状元,不愧能让留梦炎、许衡等人交口称赞。江西会战,面对李恒时,他还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到了邵武战役,他就懂得了如何袭扰战术疲惫和瓦解敌军。泉州会战时,他排兵布阵还漏洞百出。而此次广州会战,他却巧妙的用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这样的对手,才值得一战。如果光凭着那些神兵利器,自己无论胜败,永远都不会看得起他。
张弘范默默地想到,手指不停地曲伸,计算着下一步行动从哪一招开始。
“都元帅,恐怕我们没有修整时间了!”李恒知道张弘范的心思,低声说道。
“此话……”张弘范刚yù问一问李恒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立刻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李恒说得对,战机一转即逝,弟兄们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文天祥既然有本事想到这招金蝉脱壳,就肯定还有别的部署。
“现在回军广州,恐怕已经晚了,我们都小瞧了文贼。佛岗与罗浮山不过八十里,我军主力尽在新会,张世杰恐怕已经被人救了去。”阿里海牙也翻然醒悟,大声惊叫道。
“如果是昨rì偷袭对面炮台那样的jīng兵,有一千人,足以救张世杰脱困,我等回军又有何用?”阿剌罕的反应也不慢,跟着叫嚷。昨夜激战正酣的时候,崖门对岸突然起火,二十几座炮台尽数被炸毁。张宏正带分兵去救,一直杀到大火熄灭,才知道对手来了不到五百人。而就这区区几百士卒,却给元军造成了死伤超过两千的损失。最后还有几十人借着吊索,坠入了断崖下的小船中,去向不明。
“能在黑夜爬上断崖,偷袭我炮台守军的壮士,文天祥麾下不会有那么多。”张弘范摇摇头,低声分析。“但等我军主力赶回时,张世杰的残部肯定已经脱困。眼下我等关键是要把握战机,快速攻入福建。逼文天祥与我军决战,否则,再这样下去,范文虎这个废物的情况估计要糟!”
“你是说,破虏军可能会倒打两浙?”阿剌罕惊诧地问道。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既然文天祥开始就没打算派重兵来援崖山,他又何必将张唐、萧明哲、李兴等人从两浙撤回来。并且到手的地盘,轻易就放了出去。他要的是两浙的新附军,而不是两浙的土地。我估计范文虎不追则已,一追,肯定落入破虏军的圈套。能不能保住命,尚在两可之间!”张弘范将张珪等年青的部将叫到面前,仔细地分析。
文天祥在这次会战中,使用了太多的新式战法。水师跨海入临安、战舰夜救行朝脱困,jīng兵偷袭炮位。种种手段,虽然还透着生疏,但都是历代名将都不曾使用的方式。可以想象,随着新式武器的配备和新式战舰的制造,破虏军会使出更多的新招。诸将稍有不慎,以常理度之,就会着了他的道,落到和页特密实,索都等人一样的下场。
接下来大元和南宋之间,会是一场持久战。而谁最终取得此战的胜利,就要看双方将领,谁对新式战法领悟得最快,最能适应。新式武器有出尽的时候,而新的将星,却会层出不穷。
“启禀张将军,崖门之中,还有大舰七十余艘,中型战舰三百余只,乌延小船不计其数!”一个浑身是泥巴的士兵从海港处跑过来,半跪在张珪面前汇报。
“父帅,那海上行朝呢,我们还追么?”张珪不甘心让残宋如此逃脱,试探着问。有三百七十多艘大船,已经足够武装起一支水师来。如果把广州被迫降的大宋水兵打散编入元军的话……
“不追了,海上浪大,我军将士未必能适应。即使追上了,你也不是破虏军水师的对手。战舰都交给李帅,等海上浪小了,试试沿海路去攻惠州。你尽快清点麾下士卒,出广州,回兵循州!”张弘范摇摇头,大声命令道。
“是,末将遵命!”张珪心中约略有些失望,拱了拱手,快速跑了下去。
张弘范望着儿子的背影远去,轻轻点头,心中,又有了一个全新的做战方案。广南会战至此已经算结束,自己虽然没有抓到南宋小皇帝,却了结张世杰麾下的江淮军,这个结果不算太坏。
接下来的福建会战中,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打破文天祥试图长期与朝廷对抗的打算。趁张唐、李兴和萧明哲等人还在两浙,趁陈吊眼所部还在漳州为广南战役善后的机会,向破虏军的心窝捅一刀。
这个战机稍纵即逝。如果达chūn能看到,张弘范希望他能先行一步。当达chūn吸引了文天祥的注意力时,自己会有更好的机会。
经历了广南一战,把文天祥像傻瓜一样玩弄在鼓掌之间的打算,张弘范完全没有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以快打快,和文天祥比一比,谁把握战机更准确,谁临阵调整策略更及时。
“张帅,如果我军出兵海上?”李恒在张弘范耳边,低声建议。作为副帅,他很会维护主帅的权威,有了想法,也从不大声卖弄,而是小声低语,让张弘范先做判断。
“李帅,俘获的战舰全归你带回广州。我等兵发梅、循两州,直插南剑。你带领本部人马,和新来的几个降将,沿海岸东进,务必拖住许夫人的兴宋军,让她无力回援福建!”张弘范点点头,低声命令。
“是!”李恒大声答应。心中一喜,广南东路各州降将家产颇丰,到了自己麾下,少不得弄些会有些孝敬。如果在利用他们地头熟悉的特长访得几个美女……,李恒想着,眼中露出sè迷迷的光。
“李帅小心,文贼诡计多端,不可以常理测之。分兵之后,李帅务必做到两条!”张弘范看到李恒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眼前这个党项将领指挥、统率和作战能力俱是上上之选,唯一的缺点就是贪财好sè,所过之处,总惹得地方官员一片抱怨之声。
“大帅请讲!”李恒抱了抱拳,做出一幅很认真地样子说道。
“第一,不得以水师与敌军海战。哪怕是以十敌一,也不得接战!”
“是!末将遵命!”李恒点头答应,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破虏军水师主力还在两浙与福建之间,据俘获的乡民讲,昨夜救走宋帝的,只有五艘战舰,剩下的全是商船。以区区五艘战舰,李恒不信对方有三头六臂,可以击败自己用港中几百艘战舰武装起来的水师。
“第二,天黑后,不得离开军营,独自出行!”张弘范不知道李恒心中的想法,接着叮嘱。
“这?末将谨尊大帅教导”李恒有些不满,但很快满口答应下来。军中高级将领抢民女入营消遣,本来是很常见的事。朝廷对此向来睁一眼必一只眼。但比起在军营耍子,李恒更喜欢到对方家里去玩乐。看着一家人敢怒不敢言的神sè,会让他找到更多的人上人的乐趣。
“两位副帅,崖山被烧毁的行宫及府库的清理之事,就烦劳二位副帅选派人手。张某先行一步,在广州等着二位元帅到来,明rì一早,大军立刻出发!”张弘范回头,对着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命令。
“是,末将遵命!”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痛快地答应道。先时张弘范让李恒单独领军,并增加他的部曲,使得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两位副元帅在内心深处约略有些不满。但听得张弘范把残宋的行宫和府库归自己处理,两个副帅登时喜上心头。
虽然负责断后的宋军将士焚毁了行宫和仓库,但烧掉的都是绸缎、布匹和字画之类。金银等物不怕火,不会被轻易烧掉。清理行宫和仓库,就意味着二人可以随便把抄得的物品中饱私囊。反正众人都知道府库和行宫是被宋人焚毁了的,将来御史们也找不能指责大伙贪污。这番恩惠,可比麾下增添几万不会打仗,只会拖累人的新附军大得多了。
当即,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点了几百个手脚麻利的亲兵,开始搜索残宋行宫中的金银细软。等张弘范走远,捎带着把行宫附近的人家也像梳头发一样搜索了一遍。无论家中有无主人在场,蒙古兵踢门进去,翻箱倒柜,举止比在自己家里还随意。
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赔着笑脸,忍受着蒙古人的无礼,心中却默默祷告,期待漫天神佛睁开双眼,看看这黑白颠倒的世界,保佑大宋幼帝能逃出生天。
“救苦救难的菩萨,风调雨顺,风调雨顺!”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跪在一座玉制的观音面前,喃喃祷告。
门板“砰”地一声响,几个蒙古兵破门而入。一脚踢翻老太太,抱起观音像挑剔地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雨被风裹着从残破的门板处吹入,落在老人的脸上。躺在地上的老人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爬起来,继续跪在蒲团上,对着空空的佛座喃喃祷告。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求你开开眼,开开眼!”
仿佛听到了她的祈祷声般,外边的风渐渐小了,雨也慢慢收住,几丝阳光,从乌云背后,缓缓地透了出来,刹那间,阳光洒满了半边海面。
千百只受了惊吓的水鸟,鸣叫着飞上天空,在乌云下,碧海上,展翅翱翔。
白鸥绕着风帆,五十几只大小不一的船排成一条长队,静静地卧在碧波间……
陆秀夫、邓光荐、张德、凌震,从死亡边缘拣回一条命来的官员们趔趄着走上甲板。风暴终于停了,海面平静的就像熟睡的少女般,再看不到如山波涛。几十里之内,无树、无山,放眼只是一片柔和的蓝。
被风浪折腾了一夜,此刻大伙一个个脸sè苍白,jīng疲力竭,却谁也不愿入睡。扶着甲板的木栏像舰队尾部眺望,心中默默数着船只的数目。
一、二、三、四…一共五十二艘,有十三艘战舰已经不知去向。那意味着,至少三千多条生命,交给了昨夜的风雨。
“唉!”有人叹息了一声,抬头去看头顶久违了的阳光。入眼,却是一片醒目的白。军舰上,云一样的白帆高高挂着,借着风力,推动战舰劈波斩浪。
“原来这船,与后面的水师战舰不同。”有人望着高耸的主桅,低声说道。终于明白文天祥并不是拿大伙的xìng命来做赌博。脚下的战舰,躯干和大宋原来的战舰差不多宽,却有原来的三倍长。三根主桅高耸入云,桅杆下,横横纵纵,挂着四十几片帆。一些帆片被风鼓得浑圆,另一些帆片却没有张开,用缆绳卷着。显然为了照顾整止舰队的步伐,战舰并没使足全力。
“苗将军,破虏军中,这种战舰有很多么?为什么来的不全是这种船?”幼帝赵昺站在船尾,眺望着长长的舰队问道。
经历一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和昨夜的风浪,他仿佛瞬间长大。眼前,也仿佛瞬间被人打开了一道门般,看到了皇宫内很多不曾看到,陆秀夫等人不会,也不曾教导给他的东西。
比如这船、这帆、罗盘、舰炮、还有契约,职责,等一系列似懂非懂的概念。
“不多,就这五艘,刚刚下水没多久!”苗chūn指了指不远处,另一艘战舰的侧舷说道,“水师所用战舰,目前还多是旧舰改造的。陛下可看船漆下面的痕迹,只有这种大块厚板的新式战舰,才能抗得住海浪。”
“嗯!”赵昺点点头,对苗chūn的话似懂非懂。
“具体细节,末将也不得而知。末将听说,这船是根据福船、广船和阿拉伯船的结构,参照文大人给出的图纸而建,改进过很多次。船身多用得是整料,不像我大宋原来得战舰,全是由短板拼成……”苗chūn搔搔头皮,尴尬的解释。新船为什么建造成这种样子,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建成这种样子后,船速快了许多,航行时也平稳了许多。
“原来sè目人,除了航海,还懂造船!”赵昺结合昨夜对灰头发老者的印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们懂,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很多。他们懂,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也不少。反正,反正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学了他们的本事,咱不吃亏!”苗chūn笑了笑,看看不远处竖起耳朵听自己与幼帝谈话的陆秀夫,提高了声音说道。
他突然发现,赵昺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千万不能跟着行朝那些读书人学呆了,一辈子就死抠半本《论语》。今后有机会,他下定决心要偷偷教赵昺很多东西,有些是他从战场上领悟的,有些是他从文丞相那里学来的,有些是他从sè目人、法兰克人,甚至更远的民族那里听说的。
总之,文丞相让自己把幼帝带出重围,自己就不能再把他陷进另一个让人绝望的重围里去。望着慢慢走近的陆秀夫,邓光荐等人,苗chūn心里暗暗地想。
“苗将军,咱们准备去哪?”陆秀夫慢慢走进,低声问道。突然间,他对面前这个看似粗豪的将军充满了戒心,唯恐自己一个疏忽,让他把皇帝拐带了去。
“这也是我准备为皇上和陆大人的事情,此时我等航向正东。可去流求,也可去泉州。流求远离福建和两广,北元目前没有舰队可攻入。闽乡侯打算在那里为陛下重建行宫,文丞相也会派军前来护驾!”苗chūn抬起头,大声目光深邃得如眼前的大海。“另一个目的地是泉州,张弘范取下崖山后,立刻会强攻福建,达chūn的兵马已入汀洲。此刻我等到底船向何方,请陆大人明示!”
“报!大都督,宋军分为两路,一路撤向宫山,另一路撤向庆元!”细雨中,一个盔斜甲歪的斥候飞身下马,伏在泥地上汇报道。
“再探,有情况火速汇报!”两浙大都督范文虎挥挥手,大声命令。
“是!”斥候跳上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绵绵细雨后。范文虎轻轻叹了口气,看看泥浆里摇摇晃晃的弟兄,再看看远处浑浊的龙泉溪,对左右亲兵吩咐道:“传本帅的命令,各队兵马减缓行军速度,切莫贪攻冒进,中了破虏军的jiān计!”
再有百余里就进入福建了,每前进一步,范文虎心中的不安就多上几分。保卫两浙安宁,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不得不对破虏军尾随追击。但麾下士卒已经被拖得疲惫不堪,无力再战,这是事实,不由他不处处谨慎。
“是!”衣甲比斥候稍为光鲜的传令兵接过令箭,翻身跳上比驴子高不了多少的战马。浑身是泥水,毛脱的东一斑西一块的战马晃了晃,勉强没有卧倒在地。蹒跚着张开四蹄子,载着传令兵向队伍各方“跑”去。不一会儿,人群里就响起了吆喝声,“大帅有令,大帅有令,缓步慢行,不得贪功冒进。缓不慢行,不得贪功冒进!”
大队人马的速度一下子停顿下来,几个士兵借机蹲在了泥地里,捶腰敲腿,仿佛已经累瘫倒了般。
“嗤!”两浙东路宣慰使田凤鸣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不满地带住了马头。敌军撤退的速度,已经接近乌龟在爬,每天不过四十里。而范文虎的追击速度更慢,通常是敌军停了,他亦下令扎营,敌军不走,他也决不整军。十几天来,两军就这么相跟着,保持着十里左右的距离。知道内情的人,明白范文虎正带着两浙的新附军收复失地,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范文虎欠了破虏军好大的人情,正万里相送呢。
“田大人,破虏军的李兴和萧明浙俱是一时名将,所以本都督不得不谨慎应对!”范文虎听到了田凤鸣的冷哼,放慢战马,微笑着解释。
“是啊,是啊,范大将军用兵仔细,不贪功,大有古之名将之风。下官佩服,佩服!”田凤鸣拱手为礼,慌慌张张地附和。
“知道本帅难处,就好!”范文虎的笑容看起来比天sè还yīn,一拨马头,向队伍后方去了。把个田凤鸣干在当场,前进也不是,跟上也不是,歪着嘴巴不住苦笑。
李兴山贼出身,曾经带人马勤王临安,失败后投降过大元,在成为破虏军将领之前,一直是邵武大都督黄去疾麾下的一个小下千户。在新附军中比起范文虎的身份和名望,不知道差了多少倍。至于萧明哲,不过是个中过进士的书呆子,连名将的边儿都沾不上。而这两个人,在范文虎嘴里居然都成了名将,真是一个大笑话。
范文虎肆意夸大敌将能力,分明是消极避战之举。这点,田凤鸣心里明白,但他没胆子与范文虎争,谁不知道两浙是范文虎的地盘,在这里他只手遮天。前任浙东宣慰使陈岩的例子在那里摆着,血的教训让田凤鸣不敢造次。
去年,当时的浙东宣慰使陈岩仗着皇帝的宠信,强行命令各地将领出兵福建讨贼。兵马还没聚齐,他就被人击杀在巡视的路上。事后朝廷认定此案是破虏军的探子所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范文虎刻意削减陈岩的护卫,破虏军探子没那么容易得手。甚至有人坚信,所谓破虏军探子根本不存在,陈岩之死,就是范文虎亲的亲信所为。
纵使心里再不满,田凤鸣也不敢离开范文虎的大营。两浙各地被破虏军搅成了一团乱麻,山贼流寇四起,攻四处攻城掠地,杀官吏,开府库。对为蒙元做事的汉官,一律杀之而后快。如果离开了新附军,田凤鸣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听见第二天的鸡叫。
正在心里自叹苦命,读了半辈子书,好不容易熬上了个地方大员,却又逢乱世的时候。突然间,田凤鸣又听见了马蹄声响。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向远方望去,只见几个斥候接二连三地跑了回来。
“报,启禀大都督,萧鸣哲部渡过瓢溪水,在瓢溪东岸扎营休息。李兴部退入庆元,关城落锁!”斥候大声汇报着,眼中充满对休息命令的期待。
庆元城距此大约十里之遥,即使大伙今晚能兵临城下,也没力气攻城。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里。大伙千辛万苦赶过去,也提不起jīng神渡水。“累死了!”几个士兵们懈怠地放下武器,乱哄哄地议论道。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晰地听见大伙的抱怨。
仿佛看出了斥候的心思,体贴下属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大声命令,“传令下去,找高坡扎营。伐树烤火,明天一早,继续追击,把破虏军赶出两浙!”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欢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cāo着各种口音的马屁声有如cháo涌。士兵们扔下刀枪,卷起旗帜,撒羊般散了开去。
马背上的范文虎四下挥手,很享受周围的欢呼声。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谁也甭想谋了去。至于朝廷和破虏军怎么打,张弘范那边抓没抓到小皇帝,那是别人的事,与两浙无关。
追破虏军?笑话,破虏军是那么好追的吗,反咬一口怎么办。朝廷从来就没给新附军发过饷,补充过器械,万一将士们战死了怎么办?拿什么补充?范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这二十万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没有了士卒,自己什么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样挂满灰尘了。
“都督……”田凤鸣近范文虎,yù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觉得本督处置不妥么?”范文虎眉头微微一皱,脸上依然是笑容,但是这种笑容却令人头皮发炸。
“不敢,不敢,卑职只是想过来跟都督打个招呼.”田凤鸣脖子一缩,陪着笑脸答道。想说的话全给憋回了肚子。本来,他想提醒范文虎一下,两支后撤的破虏军动作反常,照理说,崖山被张弘范所困,他们yù前去解围,应该rì夜兼程才对,没理由一天只行四十里。况且从破虏军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们的行军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风来形容。这般走走停停的,明显是有所图谋。
“田大人是担心敌将别有所图对不对?”范文虎看见田凤鸣对自己敬畏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说话的语气愈发张扬。“本督与文天祥是旧识,知之甚深。此刻,他才不会去援救崖山,故意缓缓撤兵,不过是拖延战机,保存实力而已。所以,本督亦不能将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反正眼下他已经是苟延残喘,待张弘范大人东下福建之时,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与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凤鸣装出一幅受教的样子答道,心里却对范文虎的话好生不以为然。
战报上说,张弘范已经把残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rì可将残宋彻底消灭。可以想象,宋主一亡,会给破虏军上下带来多大震动。趁此机会,张弘范、达chūn汇集四十多万大军攻入福建,必然会势如破竹。范文虎那时再抖威风,不过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本事。
正在他腹诽范文虎刚愎时,听眼前这位两浙大都督又自顾说道:“至于田大人担心敌将有什么图谋,也并非无一点儿道理。这样吧,本帅拨你五千兵马,向东三里别立一营。如果敌将前来袭击,咱们就一举把他歼灭,如何?”
“下官,大都督……”田凤鸣语无伦次地答道。肚子里将范文虎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此刻范文虎本部带着不下十五万兵马,却让他领五千人去东向扎营。说是与大营遥相呼应,实际上,是给大营外围,加了一道防护。退往宫山的破虏军不来则已,若来,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营寨。到时范文虎等自己与破虏军斗得两败俱伤时再赶过来,拣一个现成便宜。至于自己这个诱饵的死活,估计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
“怎么,田大人怕了吗?难道咱二十万兵马,能怕了他两万破虏军不成!”范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视着田凤鸣的眼睛问道。
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刺得田凤鸣登时矮了三寸。望着范文虎那刀一样的目光,他觉得浑身发冷,被雨水透了的长袍贴在身上,仿佛结了冰了般,扎得骨头生疼。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答道:“下官听命,今晚一定忠于职守,誓死护卫大都督安全便是!”
“如此,有劳田大人!”范文虎从亲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亲自交到了田凤鸣手里。看看对方吓得白中透着死灰的脸,心中大乐。暗道:叫你还敢在背地里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么,吓死你这书呆子。
一口恶气出完了,范文虎却不敢真的葬送了这个新任的浙东宣慰使。田凤鸣是文官,跟着他在军旅中混,实在是万不得以。如果真的被人袭营杀死了,皇帝追究下来,两浙新附军中少不得有人要出来承担责任。想到这一层,范文虎又从亲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声喊道:“铁雷,上前听令!”
“末将在!”人群中闪出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扯着嗓子答道。不像其他新附军将士那样满身泥浆,邋里邋遢。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极为齐整,黑盔,黑甲,护胸钢板擦得铮亮,半点泥星都不沾。虎背,熊腰,胯下战马和人一样,膘肥体壮。伸出右手来接范文虎的将令,左手里,却自始至终提着一杆长矛,时刻都可以刺出去,夺人xìng命。
“你带本部三百契丹武士,跟着田大人,保护他的安全!”范文虎仿佛很满意麾下悍将的表现,笑着命令道。
“是,末将誓死保护田大人!”被唤做铁雷的将领收起将令,策马远离。跑出几百步后,举矛一呼,立刻有一队身穿罗圈甲的武士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与身边的其他新附军士卒不同,这些人衣甲鲜明,骨骼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十几万大军之中的jīng锐。
“田大人,这是万岁钦赐给本督的契丹铁卫,共五百人。本督拨一半给你。如有不测,这三百人个个可以一挡十,护得大人安全!”
契丹族武士一直有骁勇之名,女真灭辽后,对契丹人颇为忌惮,曾想尽各种办法控制其族人数量,针对契丹人的,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的大屠杀见于史书多次。铁木真在草原上崛起后,契丹人为了复仇,纷纷赶去投靠,在灭金战争中居功至伟。他们强大的战斗力引起了蒙古大汗的猜忌。为了分散契丹人的力量,同时也为了拉拢有功之臣,历代大汗经常把赏赐契丹部曲,作为对武将的一种极高级的奖励。蒙古将领们也喜欢这些身形远比蒙古人高大,体魄和蒙古人一样强壮的战士,每每以麾下拥有多少契丹侍卫而自夸。范文虎一次拿出三百契丹武士来保护田凤鸣,的确算得上是大手笔。(酒徒注:后契丹族整体消亡,与其族人善战有很大关系。)
“如此,多谢大都督!”田凤鸣见范文虎的确拨了军中jīng锐给自己,胆气稍壮,低声道谢,领命,点齐兵马,殃殃而去。
他是文官,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所以也不敢去得太远。约摸着离开范文虎大营两里左右就止步不前,择了块地势稍高的土丘扎了营,把三百契丹武士的营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中军帐外围。
好在那契丹将领铁雷被人差遣惯了,并不因为田凤鸣胆小而违抗他的命令。与几个新附军将领配合着,把整座大营扎得滴水不漏。看到这种情况,田凤鸣心中的恐惧又减少了几分,脊背上不再冒冷汗。吃过晚饭,装模作样的巡了一次营,便早早的躲入了自己帅帐中。
此刻细雨已停,四下里蛙声如雷。田凤鸣心想着到了浙东之后,在范文虎这里受到的种种委屈;想着还要花多少银子打点,才能买通阿合马大人,让他给自己调到一个安稳处上任;想着年少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壮志和现在仰人鼻息的现实,倦意渐渐上脑。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候,正梦见自己一路加官进爵,位列三公,封妻荫子的当口,猛然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喊道:“田大人,醒醒,敌军劫营!”
“劫营?”听到这两个字,田凤鸣一跃而起,睡意登时散到了九霄云外。一边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铠甲,一边结结巴巴地问道:“牵,牵本官坐骑,快,敌军,敌军,离,离中军,多远?”
“大营处传来火光,敌军劫了大都督营寨。何去何从,请田大人明示!”契丹武将铁雷上前一步,躬身回答。
“且待我看!”田凤鸣听到敌军不是针对自己,心中的畏惧立刻被羞愧所取代。推开众将,大步出帐,举头向西看去,只见白rì范文虎扎营处火光熊熊,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人马在混战。
“田大人,我等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新附军上千户走到田凤鸣身后,躬着身子问。
“敌,敌军来了多少兵马?”田凤鸣望着远处的火光,颤声问道,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是好。白天讥笑范文虎消极避战,待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出战的决定如此难做。
“末将不知,敌军未发现我等在此。所以绕过我等,直接劫了范都督的本营。我等是否前去救援,请大人示下!”几个新附军将领同声答道,满面真诚。契丹武将铁雷甚至跳上了马背,只待田凤鸣一声令下,即率部杀出营门。
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手雷的爆炸声。田凤鸣心里一哆嗦,眼神不断向四下飘。土丘下荒芜了的水田里,野稻子已经长得像人一样高。隐隐约约,几十点蓝sè的火焰在稻杆间飘荡,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无人掩埋的腐尸飘出的鬼火。
二里外,范文虎本营的处的火光越来越亮。滚滚黑烟间,不断有旗花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自天空滑落,那是范文虎发出的,命令诸军向他靠拢的信号。
“大人,到底怎么办,您倒是说句话啊!”穿着新附军上千户服sè的将领大声催问。中军帐外,几千士卒整好了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
几个低级军官用眼神相互沟通着,嘴角间,隐隐涌出几丝带着嘲讽的笑容。
刹那间,朝廷的恩德、范文虎的傲慢、还有为官的职责,在田凤鸣心中反复交战。把心一横,他飞身跳上战马,从腰间抽出宝剑指向苍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范大都督对尔等有恩,危难之时,我等岂能见死不救…….”
所有将领愣了一下,面孔上浮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刻敌暗我明,局势凶险。众将火速随我向北出击,然后转道西向,在龙泉溪下游搭建浮桥,接应范大都督回撤!”
“是,大人!”铁雷等将领大声领命,哭笑不得地带着队伍“杀”出了营门,避开西侧范文虎的大营,向北“杀去”。五千人马偃旗息鼓,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二里外,火熊熊地烧着。范文虎的帅旗在火光中轰然而倒。
李兴弯弓,搭箭,一箭shè落范文虎的帅旗。紧接着,把大弓扔进贴身侍卫怀里,从背后抽出马刀,纵马突入敌军当中。
几百名骑兵跟在他身侧,策马挥刀,如虎如羊群般,从混乱不堪的新附军当中踏出一条血河来。
文天祥给李兴和萧明哲的将令是,缓缓撤回福建,寻机歼灭敌军一部,打痛范文虎,让他在接下来的福建保卫战中无所作为。经过与参谋人员商议后,李兴和萧明哲发现这项任务完成起来有点儿难。难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新附军的战斗力强大,而是因为范文虎这个人,根本不能以常理来衡量。
简单一点儿说,这个先是靠做了人家女婿换来大宋军职,然后把长江防线拱手卖给北元的范大都督,根本不认识羞耻二字。只要你不把他的命要走,不把他所依仗的万余核心的部曲打光了,他就像个苍蝇般,没完没了地纠缠你。无论打多少次败仗,损失多少人马,他都不会在乎。打了败仗,他会向上边报告,说是战略撤退。损失了兵马,他会从当地百姓中“补充”。核心部曲中随便派出几个士兵来,就可以抓到数十百姓。原来的士兵就可以升官为百户,千户,两浙新附军人数就会迅速恢复原状。靠这个办法,范文虎在临安战败后不到二十天,就把在临安城下损失的几万人马“补充”了回来。两浙的几番恶战,张唐、杜浒、李兴、萧明哲四部,每部消灭的范家军都不下两万,但范文虎麾下依兵马加在一处,依然是二十余万,只多不少。
这二十万人数是他富贵和功名的根本,有了这个数字,范家才能坐稳两浙第一豪门的位置,他范文虎,才能保证在忽必烈眼中地位不倒。至于临时抓来的,自备兵器铠甲的百姓有多大战斗力,范文虎不在乎,他也没打算真的凭着这些人和破虏军硬碰。他只打算在元灭宋的最后一战中,赶上去打打外围的太平拳,从厚厚的功劳簿里分几页出来,给自己的官位下垫几块镀过金的砖头,给自己子孙,留一些可以让元庭重视的功绩。
所以范文虎跟在回撤的破虏军身后,不战,也不走。破虏军停他就停,破虏军撤离,他就尾随前进。偶尔破虏军反击,范文虎立刻壮士断腕,扔下一部分非嫡系士卒,断然后撤,决不给萧、李两人留下和自己碰面的机会。
李兴和萧明哲反复核计,制订了一条颇为冒险的计策。先分兵撤离,然后各自掉头回杀,避开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jǐng戒人马,直扑他的中军。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jǐng戒人马对他忠心不二,发现情况后迅速回援,破虏军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不得不放弃范文虎,从重围中突出去。如果范文虎布置在外围的jǐng戒人马不敢回援,或者回援动作稍慢。两支破虏军就可以做一次钳形配合,击溃范文虎的中军嫡系,让他短时间之内恢复不了元气。
参谋们根据新附军的士兵作战力,军械铠甲配备情况,行军速度和范文虎的扎营习惯等情报,很快敲定的行动细则。破虏军中没有久经沙场的名将,注定他打不出官渡之战、淝水之战这种一战定乾坤的决定战役来。但这也让破虏军上下对将领个人智慧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不会奢望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传奇。而是踏踏实实地,协助参目人员将一些战争的因素量化,带入布局谋划当中。例如后勤补给的计算,敌军人马中老兵人数和新兵人数的分别统计,强弩、硬弓和重甲在敌军中的配备情况等。根据这些情况,再制订出相应的计划来,供主将选择。
如此,一旦行动展开,除非自己这一方主将过于白痴,或者敌方将领是个盖世英才,否则,结果都不会太出乎人的预料。
显然,范文虎不是什么名将。他老老实实地按自己的习惯扎了营,也按自己的习惯,在中军外围,南方和东方两个方向布置了外线营寨。唯一的变化是,今夜他放在东侧外围营寨的主将是田凤鸣这个文职,而田凤鸣发现中军大营被劫的情况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走。
田凤鸣一逃,萧鸣哲这路破虏军立刻没有了后顾之忧,一直负责监视东侧敌军行动,并量力进行阻击的斥候们,立刻在空中打出了相关信号。萧明哲看到信号,马上对战术做出调整,全军扑向范文虎的后路。
后阵一乱,已经被李兴冲得焦头烂额的范文虎立刻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在他眼中,对面不远处那个呼喝酣战的宋将简直就是个莽夫,作为一军主帅,不在后阵擂鼓助威,监督麾下将士冲锋,而是提着把血淋淋的刀冲在最前头,专往新附军的薄弱之处杀。片刻之间,范文虎布置的阻击阵地已经被他突破了三重,每一次突破后,他都立刻拨转马头,利用战马的冲击力,将这一层新附军分隔成碎块。然后,破虏军步兵就会排着队杀过来,将不肯放下武器的范家军一一格杀。
“发火箭,令左营和右营人马向中军靠拢!契丹铁卫,准备出击!”范文虎低声喊道,同时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sè。此刻,营寨内被着了火的帐篷照耀如白昼般亮,他已经不敢再挑起帅旗,也不敢大声呼喝。包括李兴在内,来袭的破虏军中有几个人箭法甚高,已经两度shè落了他的帅旗,现在双方距离不超过二百步,如果被人看出自己是主帅,说不定李兴那个莽夫就会拉弓shè过来。虽然身上的猴子甲的防护力惊人,范大都督可不想亲自去试黑漆弓的穿透力和猴子甲防护力那个更好些。
亲兵会意地点点头,跑开数步,点燃一支火箭。凄厉的嘶鸣声和绚丽的焰火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左右侧新附军将领一看,立刻奋不顾身地向中军靠拢过来。而范文虎和自己的贴身侍卫却趁着这功夫,悄悄地拨转了马头。
“做女婿换功名的小子,哪里走!”身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范文虎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蓦然回首,只见李兴放弃对手,拨马向自己冲来。
“坏了,上当!”两浙大都督范文虎立刻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计。
中军战旗被shè落后,李兴也失去了目标,乱军之中,根本不知道范文虎转到了哪个方位。旗花火箭一出,他立刻把目光转向了范文虎的亲兵。报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喊了一嗓子。居然真的让范文虎回了头。
李兴脚磕马腹,策马撞倒两个新附军。弯刀一挥,借着战马的冲力,将迎面冲过来的一个新附军千户抹去了半截。
胯下的战马雪无痕是破虏军用钢弩从北方换来,这匹产自上京辽国马只有四岁口,跑起来就像风一样。几个新附军骑兵冲过来拦截他,被雪无痕纵身一跃,就甩到了身后。跟过来的破虏军骑兵立刻迎上去,将李兴的后背护住,根本不给别人从背后伤害他的机会。
一杆铁矛迎面刺来,借着火光,李兴看到对手凶悍而茫然的眼神。不止一双,在对手的身后和身侧,还有三十个脸上带着同样绝望的武士。那是范文虎麾下的契丹铁卫,忽必烈赐给范文虎的私兵,如果范文虎死,他们全部要殉葬。
长矛一往无前,直奔李兴小腹。马背上的武士狞笑着,身上的甲叶在颠簸中发出哗哗的声响。这一矛他算得相当jīng确,纵使无法将李兴挑落下马,对方手中的马刀,也砍不动他护身的jīng钢罗圈甲。
刀侧与枪尖相交,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李兴用刀侧面将刺来的矛杆拨歪,借着马速,冲到了对手近前,两匹战马在相撞前的瞬间彼此错开,李兴的手腕一压,刀刃偏斜下,快速从对手身侧冲了过去。
长长的刀刃在对手的战马身上划过,开出了一条暗红sè的口子。眼角的余光中,李兴看见那个契丹人手拼命想安抚坐骑,结果,血如喷泉般从马刀切开的口子shè了出来,然后,他听见了契丹武士的落地声,和战马无助的嘶鸣。
科学院专门为骑兵设计马刀样子细长,刀背轻薄,不利硬砍,但利于划切。对付契丹骑兵上身的罗圈甲有不逮,但对付战马的皮肤却是轻而易举。一旦造成创伤,就会血流不止,对方的骑兵就会变成步兵,进而被接踵而至的奔马活活踩死。
跟着李兴冲上前的破虏军骑兵没有李兴般娴熟的身手,与身披重甲的契丹铁卫接触后,几把马刀剁在了甲叶上,没给对手造成实质伤害。久经战阵的契丹武士立刻捕捉到了战机,将破虏军士兵打于马下。战马的嘶鸣声引起了李兴的注意,马刀在自己与放对的契丹武士毫无遮挡的喉咙处划过后,李兴收刀,从马鞍后摘下骑兵弩,转身shè了回去。
如此近的距离,追过来的契丹武士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到短弩扎在自己的眼眶里。随即,李兴放慢马速,拨转马头,再次杀了回来。
一个契丹武士挥矛迎上,李兴拨开对方矛头,马刀用力一抽,将武士的左手齐腕切断。没等长矛落地,李兴弃刀,抓矛,双手一拧矛杆,借着马力将矛尖刺向另一个契丹武士的胸口。
“砰”地一声闷响,酸麻的感觉从腕间传来,李兴的身体在马背上的晃了晃,又瞬间坐直。他对面的契丹武士的腹甲上被撞出了一个大坑,整个人鹞子般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半空中翻了几下,一头栽落于地。嘴角、鼻孔、眼睛、耳朵一同流出血来,眼见就不得活了。
得到强援的破虏军骑兵发出兴奋地叫喊,渐渐靠拢起来,再次结成攻击阵型。破虏军高价换来的北方战马,冲击力远远好于对手。马背上的骑兵们越战越勇,遇到身穿皮甲或者没有铠甲保护的新附军,则用马刀劈砍,遇到身穿罗圈甲的契丹武士,则远远地用手弩shè杀。转眼间,在范文虎急召过来的护卫士卒中间,再度撕开了巨大的缺口。
就在这个时候,营寨外围突然传来嘈杂的喊杀声。范文虎留在主营南侧的士卒,在主将的带领下,杀穿破虏军的阻击阵地,冲了回来。破虏军的腹背受敌,阵脚登时有些乱。
“只杀范文虎,无关的人闪开了!”李兴见敌军越聚越多,而自己麾下的士兵人数远远不足,灵机一动,大声喝道。
新附军靠拢过来的势头登时缓了缓,有些人趁带队的军官不注意,偷偷地向后挪动脚步。剩下的契丹武士却放弃对手,拼命向他冲了过来。
“不好!”李兴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蒙古军中,一直有长官战死,逃脱护卫要被统统杀死殉葬,家属充做官奴的习惯。如果护卫与长官同时战死在阵前,他的家人就会得到朝廷的抚恤,子孙也会根据情况被授予一定武职。这些身材高大的契丹武士明显是范文虎的护卫,家人估计俱在北方。如果范文虎被杀,他们谁都逃不脱关系。所以,所有人都向李兴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李兴又挑翻了两个新附军军官的时候,几匹战马同时冲上。当先的一名契丹武将纵马提枪,直取李兴胸口。好李兴,一见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双手拧矛,脚跟一碰马肚子,对着契丹武士冲了过去。二人双矛互对,各不想让。
三十几步的距离转眼被双马缩近,矛尖处的寒光已经清晰可见。契丹武士咬牙切齿,脸sè铁青,不闪不避。李兴紧夹马腹,毫不退缩。周围酣战的士兵纷纷呐喊起来,暂时没有对手者甚至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了马背上对冲的二人。
马头相接,契丹武士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轻轻侧了侧身子。李兴把腰稍微弯了弯,口中爆出一声大喝,长矛端得纹丝不动。
“砰!”沉闷的撞击声震撼了战斗在周围的双方所有士兵。没人看清楚那一瞬之间发生了什么。闷响过后,二人同时落马,两匹战马嘶鸣着交错跑开,又慢慢停住脚步,嘶鸣着跑了回来。
冲过来的双方士兵同时一愣,不约而同放弃对手,奔向己方将领落地之处。
泥地上,契丹将领仰面朝天,双眼不甘心地望向天空。肚子上插着一杆铁矛,血从罗圈甲的缝隙中缓缓流了出来。
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李兴仰面而卧,碎裂的护胸板甲被甩在一边,血顺着内衬的jīng钢锁链的缝隙涌出,染红了半边身体。就在此时,地面上的李兴动了一下,捂着肩膀摇晃着站起,拉过雪无痕,飞身跳上。顺手接过一把破虏军士卒送上来的马刀,呼喝着冲向了新附军将士。
百余名破虏军士卒,紧随其后。
契丹武将在关键时刻的胆怯行为让李兴拣了一条命,就在他侧身避矛的刹那,李兴的腰弯了弯。两个不同动作的结果是,契丹武将的长枪失去准头,刺在李兴的右胸处。挂在细链锁甲外的龟板形护甲被巨大的撞击力砸得四分五裂,长枪上的力道,也多半被护甲分散了去,刺破锁甲后,无法再多进入李兴身体半分。而李兴手中的铁矛,准确地扎进了对方的小腹。
新附军将士哪里知道其中有这多关窍,望着“刀枪不入”,满身是血的杀神,不由自主地避了开去。李兴一马当先,切入敌军,转眼,将近前的新附军阵型冲散。
紧接着,李兴又挥舞着马刀从人群中杀了出来,边冲,边向所有新附军将士喊道:“范文虎早溜了,你们不逃,跟老子较什么劲?”
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将领举目四望,人群中果然已经不见范文虎的踪影。而大营后侧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一杆“萧”字大旗当空飞舞,旗帜后,不知道有多少破虏军从那个方向杀了过来。
剩余的契丹铁卫再次寻觅了一遍不可能出现的范文虎,看看浑身是血的李兴,留下钦佩的一瞥,率先撤了开去。临近的新附军将领见状,紧跟着撤向西撤走。附近的新附军士卒本来就已经被杀得胆落,见长官败走,一声发喊,扔掉武器四,撒腿跑了开去。
转眼间,战场形势逆转。几千破虏军将士占据了完全主动局面,在低级军官带领下,追着十倍于己的新附军厮杀。而被他们追赶的新附军士卒跑得动的,决不回头迎战。跑不动的,则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上,叩头如蒜。
“追,莫跑了范文虎!”李兴大声喊着,面sè苍白如纸。眼前的场景他曾经见到过,那是当年宋军被元军追杀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做梦都梦见自己能这样追杀元军一次。
萧明哲远远地冲了过来,死命拉住他的缰绳。李兴回头,看见是萧明哲赶到,jīng神头一松,身体晃了晃,趴到了马背上。
当李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午时。天完全晴了,久违的阳光从云缝隙中洒进来,洒在窗外的竹丛中。快速拔节的新竹散发出缕缕幽香,和屋子里的药香味道一起,振奋着人的jīng神,让人按耐不住,想爬起来拥抱阳光下的世界。
李兴动了动,锥心的感觉从右胸口传来,疼得他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冷汗立现。几个在一旁忙碌的大夫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赶紧跑了过来照看,眼中的目光,又是欣喜,又是崇拜。
“我在哪?”李兴看了一眼自己被白纱裹得像综子一样的身体,低声询问。
“将军在庆元,县令李大人府。将军感觉怎样,除了右胸,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将军可醒来了,倘若再不醒,草民只好弃医务农了!”为首的大夫帮李兴正了正枕头,饶舌地答道。
李兴用左手扶着右腕,轻轻的地将右臂抬了起来,小心翼翼活动了两下,笑着答道:“还好,右臂没断。其他地方都是小伤,不妨事,有劳金大夫了!”
李兴床前这个大夫姓金,用得一手好药,只是人饶舌了些。并且喜欢引经据典地卖弄一些文辞,以儒医自居。见李兴跟自己客气,金大夫登时骨头一轻,嘴巴立刻合不拢,滔滔不绝地说道:“哪里,哪里,能为将军疗伤,是草民的福分。前夜将军匹马单骑,杀得敌军魂飞魄散,龙泉溪畔,血流成河……”。
“行了,行了,金大夫,你再不打住,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前夜?前夜战果如何,抓到范文虎了么?”李兴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打断金大夫的发挥,把话题岔到别处。
说道战果,金姓大夫就知道的不太详细了。破虏军缺乏医官,他们这些大夫都是李兴在破虏军回撤时,从民间强行拉进军中的。短时间内还融不到军旅当中,接触不到太核心的消息。勉强给李兴讲了半天,翻来覆去不过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八个字,具体的敌我双方伤亡数字和中级将领战损情况一概说不清楚。
“好了,扶我起来吧,我去找个参谋问问!”李兴听得索然无味,低声吩咐道。经过破虏军内部的熏陶与实战积累,他已经脱离了过去那种以单纯的胜负来战争的阶段,而是学会了把战场的细节量化,通过具体数字来检验最终成果。
“那,那怎么行。您要有个闪失,将士和百姓不得把我活剐了!”金大夫闻言,赶紧用双手按住了李兴。一边压着李兴躺好,一边冲着外边喊道:“来人,李大将军要召见参谋,赶快去找!”
“什么大将军,尽胡说!”李兴伤后体虚,挣扎了两下没爬起来,笑着骂道。
“李将军横枪竖马,威震敌胆,今后两浙小儿闻将军之名不敢夜哭,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金大夫一口气解释道。原来前夜一战,新附军大败。溃军四散逃命之时,为了给自己遮羞,刻意夸大了李兴的作为。此刻,附近几个州县百姓都知道破虏军中飞将军李兴的名号,慕名而来劳军的不下万人。若不是他一直昏睡着,县衙的大门早就被百姓挤破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响,人声就像开了锅的水一般,沸腾不止。在震天的欢呼声里,李兴分辩出了“李将军!”三个字,心口突然一热,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当年跟在蒙古人身后耀武扬威时,从来没有享受到过这般待遇。虽然那个时候自己杀的人也不少,冲锋陷阵时一样勇敢。
“李兄醒了?”门外传来的问候声,打断了李兴的遐想。萧明哲带着几个破虏军将领,大步走了进来。
“皮外伤,不妨事。萧兄弟,门外怎么闹成了这个样子?”李兴挣扎着抬高脑袋,讪讪地答道。门外的百姓把功劳都归到了他一个人头上,欢呼声虽然令人自豪,却也容易惹来麻烦。特别是在萧明哲等跟着文天祥从百丈岭上下来的老破虏军面前,李兴可不想留下揽功自傲的印象。
萧明哲挥了挥手,命令几个医官先行退下。然后,俯下身来,笑着解释道:“前夜一战,李兄威名远播。参谋们认为这个条件可以利用,就在顺势在百姓中推了一把,于是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萧兄弟,你这岂不是折我的阳寿!”李兴恍然大悟,笑着抱怨道。破虏军一直比较注意在百姓当中的口碑,丞相府有专人负责编写报纸、评话等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跟北元争夺民心。萧明哲这样做,肯定也是出于如此考虑。但把本来属于他自己的功劳推到别人头上,这份心胸,令李兴端地佩服。
“岂敢”萧明哲抱了抱拳,夸张地后退了几步,说道:“从页特密实、索都到张弘范,北元随便拉出来一个将领,都号称百战百胜。害得大伙没跟他们交手,底气先弱了三分。其实还不都是凡夫俗子,用兵也会有疏漏。如今咱也造一个名将出来,吓唬一下鞑子。让他们动手之前,先折几分锐气!小弟这个身板,说成万夫不挡也没人信。只好委屈李将军一下,穿上这身行头…….”
“哄!”左右将领见萧明哲说得有趣,一齐笑了起来。大伙都经历过民军、溃卒、百丈岭新丁和破虏军老兵四个阶段的转变,知道当年与蒙古军接战时心中的恐慌。而今回头看来,其实双方战斗力相差并没有当时感觉的那样大。当年被蒙古人赶鸭子一样追杀,体力和装备的差别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导致屡战屡败的缘由却是,大部分人在交战之前,信心已经溃了。
笑了一会儿,话题又走向正轨。萧明哲知道李兴心急,简要地向他描述了前夜的战果。两万破虏军损失两千三百多人,却取得了击溃十六万敌军的惊人战绩。当夜杀死敌军五千多人,抓了两万多俘虏。至于击伤多少,目前还无法统计。
在契丹铁卫挡住李兴战马时,范文虎带着亲兵跑了。大伙在后边追了半夜,直到天亮,才从俘虏口中得知范文虎已经退过龙泉溪,逃往松阳方向。带在身边的士卒不到一万,剩下的要么走散,要么被其他将领带着北返,去金华、绍兴一带和流寇抢地盘去了。
一些将领鄙视范文虎为人,暗中派人与破虏军联络,希望破虏军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再追赶。他们回到驻地后,一定洗心革面,待“王师北上之际,修路搭桥,做马前先锋”。虽然这些人的话不可相信,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今后范文虎想像原来一样指挥新附军诸将,怕是有些困难了。
“我已经派人去告知浪里豹、钻山鹞子等人,范家军已经散架的消息。两浙境况今后如何,就看这几位的作为了!”萧明哲见李兴眼中隐约带着失望的神sè,笑着说道。
“那些豪杰?”李兴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到其中关键,指着萧明哲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萧将军,借刀杀人,这种计策你也玩得出来!”
“岂敢,岂敢。只是给鞑子头一个借口而已,我不帮忙,范大将军早晚也是个死罪!”萧明哲拱拱手,故作谦虚地答道。
诸位将领们又发出了会心的一笑,都知道范文虎这个jiān贼阳寿将尽。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都是两浙有名的悍匪。此番张唐和杜浒横扫两浙,一干草莽英雄跟在破虏军身后实力大涨,每支队伍能战者现在都有几千人。如果范文虎不经历这次大败,还有实力把众豪杰逼入山区,维护好两浙治安。但前夜一战,范文虎把临阵脱逃,不但丢光了嫡系,而且丢尽了军心。再与草莽英雄们遭遇,胜负就很难说了。
忽必烈重视范文虎,一是因为给他高官厚禄,对未降的大宋将领有示范之意。二是因为他在两浙新附军中人脉深,可以约束士卒,并且弹压地方。如今,肯降元的宋将早就降了,剩下的都是要血战到底的死士,范文虎的千里马骨作用已无。而他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了对新附军的掌控力,可以说,在忽必烈眼里,昔rì的范大将军已经是个废物。对于废物,蒙古人通常是处理得极其利落的。就像投降了北元的宋恭帝和谢太后,当他们失去了招抚地方的效果后,迅速被元庭抛弃,封号一降再降,眼看就要变成庶民了。
想到范文虎可能死到临头都会稀里糊涂上路,大伙又跟着惋惜了一回。文丞相说得好,在大多数蒙古人眼里,无论北方汉人也好,南方汉人也罢,无论张弘范也好,范文虎也罢,不过都是可供驱使得鹰犬,没有用时,自然要杀了下酒。很多汉人自己觉得北元代宋不过是改元换代,急着在乱世中捞取功名。其实,你自做多情贴上去,高叫‘我朝武功,天下无敌’并以此为荣,人家却根本没把你当成同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悲哀的笑话。
听到这些议论,李兴轻轻地叹了口气。当年,自己何尝不是另个范文虎,总以为大宋朝廷贪腐,可以成为投靠外敌的理由。经历的很多事情后才明白,大宋贪腐,可以成为自己造反的理由,却不能相信外敌的力量可以解决这些痼疾。因为那些外来力量进入时,带来的只有灾难。
萧明哲心细,听到李兴的叹息声,知道大伙不小心戳到了他心中的痛。轻轻咳嗽一声,压住众人的话,笑着问道:“两浙的新附军已经没有力量南下,但福建那边战况却不知道进行得如何。所以我打算带一部分兄弟先走,李兄以为如何?”
“尽管去,我能起身后便跟来!”李兴非常痛快地答道,猛然意识到由于风雨所阻,的确已经多rì收到大都督府送来的战报。想了想,郑重地补充道:“我的第四标,留两营弟兄看守俘虏,保护彩号。剩下的人马你都带走,范文虎战败的消息一传开,达chūn老贼怕是会狗急跳墙!”
“两个营,会不会太少?”萧明哲有些犹豫。留守福建的兵力不多,第二和第四两个标jīng兵早回去一天,大都督府就多一分保障。但如果只留两个营人马,照顾千余名伤员,并弹压两万多俘虏以待筛选,李兴手中的力量未免太少。
“你忘了,我是飞将军李兴!”李兴笑着摆了个姿势,牵动伤口,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哄!”大伙哄堂大笑。
当下萧明哲整顿人马,留下两营jīng兵和无法继续行军的伤号后,加速向福建回撤。身后没有新附军做尾巴,行军速度陡然加快,每天除了留出短暂空闲吃饭修整外,其他时间都花在赶路上。过松溪、政和,每rì行军一百余里。直到远远的看见了建宁府城,才放慢了脚步。
看到官道上络绎不绝的四轮豪华马车和建宁府敞开的大门,萧明哲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年多来,随着福建路内连接各府的马路平整、拓宽,福州府特产的四轮马车已经成为了商人们身份的象征。四轮马车不擅爬坡,但在平地上,却远比两轮马车迅捷,在舒适和安全xìng方面,也远远好于北方常见的那种两轮模式。
一些商人手眼通天,不知从何处购来的拉车用良马,有的甚至比军马还神俊。有身家的人通常都惜命,如果福建战势紧张,这些人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继续跑邵武接洽买卖。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萧明哲抬头看去,只见自己前几rì派往福州报捷,并向大都督府请命的信使,骑在一匹大食战马上,飞奔而来。几个身穿大都督府传令兵服sè的士卒,骑马紧随其后。
“萧将军,丞相有令!”信使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喊道。冲到萧明哲面前,滚鞍头下马,不顾满脸油汗,递上一卷包着令箭的白绸,大声禀报:“禀萧将军,丞相急命,我部立刻沿丁水西进,七rì内赶到永安。力争在永安一线,将元军堵住!”
“什么,元军?”萧明哲大吃一惊,劈手夺过了命令。
永安距离此地足有五百余里,如此仓卒行军,即使到了永安,麾下兵马也会失去战斗力。在铜鼓山、龙岩等地,破虏军都筑有炮台、关墙,防守严密。怎么会这么快就被人攻破了?
“两rì前,杨晓荣将军已经带一标人马赶了过去。鞑子来势汹汹,丞相恐杨将军势单,所以特派萧将军支援!”大都督府来的传令兵低声解释道,从背后拿出一份封了火漆的牛皮纸带,交到了萧明哲手里。
萧明哲签好收据,撕开纸袋,几行熟悉的字落入了他的眼里。
“黎贵达战败投敌…”
如闻霹雳,萧明哲的身体晃了晃,刹那间,满嘴苦腥。
“名为宋相,实为宋贼。假民族大义之名,谋一己私利之实,不忠不义,数典忘祖……”眼前的檄文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自己的腰眼上。文天祥的手按着桌面,不住地颤抖。几支特制的狼豪细笔经不住桌子摇晃,噼里啪拉接连落地,在青石地板上滚出老远。
“丞相,下令吧!”刘子俊在文天祥身边轻声催促道。他星夜从泉州赶回来,一rì夜未休未眠,满眼都是血丝。配上那愤怒的神sè,就像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饿虎。
负责情报和内务的刘子俊无法不怒。驻守在铜鼓山前线的黎贵达兵败投降,相当于在福建路西侧防线上开了一条大口子。元军由此进入后,北可攻汀洲,南可下漳州,东可进泉州,占据了全部战场主动。这种形势的逼迫下,驻守在上杭一线的陶老么所部兵马,不得不放弃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防线,撤向莲城。而前往惠州接应张世杰的陈吊眼部,则随时面临着后路被切断,兵困广南的危险。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情况,从冒死突围而出的将士送回的急报中,刘子俊可以推断,五千余破虏军被围的局面,分明是主将黎贵达一手造成。这位战败投敌的将军,很可能在战前,已经与达chūn互通款曲,所以才会主动出击,把麾下将士送往死地。
而黎贵达将军是邹洬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的投敌,有可能受到了邹洬的支使。破虏军中,有一伙人一直对丞相府不肯对朝廷惟命是从的态度不满。这派人里,枢密副使邹洬是当仁不让的首领。
望着刘子俊血红的眼睛,文天祥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颤。无论如何,他不相信邹洬会做出这种事。经历了赣南会战没有投敌的人,会选择在看到复兴希望的时候,倒向自己的仇人么?但‘缓慢行军,虚晃一枪,实际上采用海路奇袭的方式,救走幼帝。’这个策略,除了具体执行人,只有邹洬等极少数核心将领知道。偏偏黎贵达投敌后发布的檄文中,把整个广南战役的关键,水军奇袭给点了出来,并以此作为文天祥不忠于皇室,拿天子xìng命做赌注的证明。
制订策略的时候,黎贵达不在福州。他能知道具体细节,肯定是邹洬私下告知的。如果是邹洬投敌,牵涉到的就不止是他和黎贵达两人。整个破虏军,至少有三分之一将领是邹洬带出来,他们很难说与此事没有瓜葛。
“丞相,下令吧,还等什么,难道眼看着他们与敌军里应外合,将大伙辛辛苦苦积累几年的成果毁于一旦?”刘子俊得不到文天祥的回话,继续催促道。
这次回福州,他把内政司所有jīng锐全调动了起来,如果现在出动,他能保证在两rì内,将有嫌疑者全部拿下。
文天祥依然没有回答,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一样,整个人都驮了下去。大敌当前,内部清洗的事情,在他记忆里不是没有过,结果呢?他同样清楚。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罪名,将邹洬和与自己政见不合者一网打尽,实行起来容易,也许实行后,短时间内还能起到政令畅通无阻的效果。但长期看去,这种作法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支由自己一言九鼎,指挥起来如心使臂的破虏军,还是一群唯唯诺诺,在上位者面前不敢抬头的绵羊。在上位者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指望他们在强敌面前义无反顾,可能吗?
“丞相!”刘子俊又催了一句,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涉及到邹凤叔,文天祥的表现都如此软弱。
这次,文天祥没有沉默,缓缓抬起头来,迟疑着问道。“子俊,凤叔他这几天,忙着些什么?”
“闭门谢客,既不提回邵武整训新兵的事,也不提前线的事情。仿佛一切都跟他自己无关了一般!”刘子俊气哼哼地答道。在他看来,邹洬此举,纯属yù盖弥彰。如果黎贵达再晚投降两天,等他回到了邵武。恐怕现在连邵武,也被他卖给元军了。
“走吧,咱们去看看凤叔!”文天祥从树案上收回手臂,低声说道。仿佛突然间想通了一个症结般,脸上的表情,渐渐轻松。
“丞相,如果此事轻易作罢,何以威慑后来者。岂不是授意他人,随便谋反!”刘子俊愣了一下,随即大声抗议道。
主管内务的敌情工作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妥善处理此事的重要xìng。邹洬通敌的证据不明显,但如果不处理邹洬,既意味着将来其他人通敌,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内政司无法采取行动。
“子俊,咱们号令天下英雄的起来反抗的话,你还记得么?”文天祥不理睬刘子俊的抗议,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
“不给鞑子做狗!”刘子俊大声地答道,声音激动得已经开始发抖。
“可没有罪证,就杀自己的同伴。这些同伴,在你眼里是什么?是狗么?”文天祥冷笑了一声,低低的问。
不待刘子俊回答,他自己说出了答案。“不是,他们是咱们的弟兄,从百丈岭一起下来,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他们不是鞑子的狗,也不是我文某的鹰犬爪牙!”
这是刹那间,他想明白的道理。随着跟刘子俊的解释,脑海中的结论越来越清晰。“如果我们连他们都不能保证,我们将来何以保证天下百姓的福址。现在我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杀了邹洬,你会佩服我的决断。将来,如何保证我不以莫须有的罪名,或者大义的名分,杀了你1
“丞相――”刘子俊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弱蚊蚋。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脚步不敢加快,与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权重,要杀我怎么办?”刘子俊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会乖乖地,伸出脖子让他杀么?”
答案是肯定的,不会!刘子俊知道自己会反抗,虽然自己一直对丞相大人很忠心,但这种不把自己当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根发芽。
在它发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它发芽后,自己却为自己和理想而活着,而不是别人的附庸。
至于这颗种子是谁种下的,什么时候种下的,刘子俊说不清楚。隐隐约约,觉得是来自走在前面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确定。
“怎么,不快点走,难道你真的恨凤叔,希望除之而后快么?”文天祥笑着回头,问道。
“我,啊!”刘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脚步,追上了文天祥。自己与邹洬没有私仇,并且关系还算不错。可为什么想杀了他,就是因为他有通敌的嫌疑么,还是因为他的政见,屡屡和丞相相左?
刘子俊默默地想着,他也想出了答案。其实,自从自己领悟了丞相一些话的内涵后,自己就一直自视为先知先觉,见识高邹洬一等。对于见识低,并且屡屡挡住福建发展道路的人,自然yù除之而后快。
但实际上,邹洬和自己是生死兄弟,一同从死人堆中打过滚的人。自己可以不赞同他的见解,却没资格认为高他一头。每个人都有思考和表达思考结果的权力,即使他的想法,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如何荒谬。但这种权力却不可剥夺,否则,既不是平等,而是自以为是正确者,对错误者的绝对压榨。
正想着,邹洬的住处到了。文天祥打了个手势,命令邹洬的亲兵不必通禀。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刘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后,踏进了邹洬的家门。临入门的刹那,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
邹家对面,刚刚开门迎客的酒馆中,几个在大厅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了酒馆,向城外走去。
街道两边,三三两两,陆续有一些行人、小贩收拾好家什迅速离开,整条街静了静,瞬间又恢复了喧嚣。
“卖鱼啊,刚捞上来的海鱼啊!”一个声音拖着嗓子喊道。
“老板,给我来一条大黄花!”有人隔着街道,远远地回应。雨季终于过去了,难得又见了海鲜,又见阳光,大伙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风雨过去了,听着远处的买卖声,刘子俊微笑着想。抬腿走向内院,看见邹洬在院子中摆了个棋盘,拎了壶酒,自顾自落子。
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个人的棋局。笑了笑,从脚下取了一个子,“啪!”地一声,砸在了纹称上。
“丞相来送我?”邹洬抬起红通通的双眼,问了一句,不待对方回答,抓起酒壶,扔了过来。
文天祥抬手接壶,对着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颗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赖!”邹洬斥责了一声,抬手,快速应了一记。
“局是你布的,我开始落子,已经出于下锋,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否则,凭何取胜!”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动作却不慢,一颗颗黑子摆下去。
“大伙看谁手快,心快而已!”邹洬与文天祥争辩着,手上动作也不肯相让,一粒粒白子跟着黑子而落,片刻间,残局已经结束。
棋盘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错,不细数,无法分出输赢来。
邹洬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自从黎贵达投降达chūn,并写檄文,指责文天祥为宋贼的消息传来,他就存了必死之心。
不死,他无法赎回自己的过错。
不死,他也对不起曾经生死于共的朋友。
所以他闭门谢客,将练兵的心得整理了出来。然后一边下棋自娱,一边等着刘子俊派人上门,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头。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无法更好朋友解释其中的误会。
没想到,文天祥亲自来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后一盘棋。
“除了快,还要讲全局,讲谋划!”文天祥一边收子,一边说道。
“痛快,没想到丞相此时还肯来,陪我下一局棋。平生与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邹洬仰天长啸,抓起面前酒壶,狠狠灌了几大口。
门口的亲兵悄悄地转过身去,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邹家老小在空坑一战,尽落入李恒之手。两儿一女死于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处。破虏军稳定福建后,一些将领纷纷娶妻纳妾,邹洬却一直孤身奔波在邵武和福州之间,没有任何牵挂。
这几天,门口有很多不相干的人走来走去,邹洬的亲兵知道其中蹊跷。见上司意志消沉,不敢告诉他,但心中早已做了最坏打算。
“杀退了元军,你我再来十盘,百盘又如何。难道凤叔怕了我,准备永远认输了不成!”文天祥从邹洬手中夺下酒壶,轻轻抿了抿,放到了一边。
“嗯?”邹洬愣了愣,伸手去夺壶,却没有从文天祥手中夺下。狐疑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说道:“假海路救援幼帝的事,是我修书告诉黎贵达的1
“是啊,所以根据破虏军军规,你犯了泄密之罪!要被处罚。我已经决定,上本朝廷,建议皇上免去你的枢密副使职务,并在破虏军中,把你的军衔降到少将!”
“黎贵达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西线防御任务,也是我替他争来的!”邹洬仿佛没听明白文天祥的话,继续去夺酒壶,一边夺,一边说道:“你这个时候能来送我,已经不枉你我相交一常为了破虏军的将来,我知道应该承担什么责任1
“你荐人不当,对属下的行为考察不清,应该受责。但具体承担多大责任,需要破虏军高级将领聚齐了,议论决定。但眼下军情紧急,大伙无法聚齐,所以,这个错先记下。参谋部制订了个防御计划,需要人带队迎战元军!”
文天祥按住酒壶,缓缓说道。
“丞相!”邹洬抬起通红的双眼,仿佛从来不认识文天祥一般,看着,看着,突然,放弃了整顿酒壶的努力,放声大哭:“我没有通敌,我没有通敌埃丞相可以杀凤叔,但不可以通敌之罪辱其家门。”
四十几岁的人,如个失意少年般,双肩不住抽动。
门口的亲卫跟着哽咽起来,邹洬待人体贴,根本没有破虏军中二号人物的架子。并且敢作敢为,从来不用自己的过错刁难属下。这样的人,说他有弄权之嫌,大伙信。说他通敌,亲卫们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
“我知道,否则我也不来找你!”看着大伙难过的样子,文天祥也动了感情,伸出手,拍了拍邹洬的肩膀,大声说道,“拿出点样子来,这还是百折不挠,溃军之时也要呼喝酣战的邹凤叔么?”
闻此言,邹洬用力抹了把泪,大声回答,“丞相yù凤叔去哪里?”
“邵武。眼下军情紧急,你有个机会待罪立功,去邵武,把军校没训练完的那些新兵领出来,带着他们去稳固西侧防线!”
“西线?”邹洬又是一愣,抓起根树枝来,在地上勾了几笔,画了一个粗糙的地形示意图,低声问道,“丞相准备在哪里与鞑子决战1
“戴云山和太史溪之间,具体战场,要看局势发展。眼下只是达chūn一部杀了进来,张弘范的人马还没到。所以,咱们集中全部力量迎上去,争取把达chūn击退。然后步步为营,把张弘范拖垮!”文天祥在邹洬画的地图上标了几笔。
邹洬画的地图很见功底,虽然线条不多,却清晰地标识了福建西部的所有险要所在。太史溪和戴云山之间,是一片宽度达八十多里的丘陵地带,此处没大山大河,所以最利于骑兵展开。达chūn突破龙岩后,最合适的攻击方向就是这一带。
“杨晓荣将军已经带人迎了上去,漳州守军也抽调出人去阻击。再加上从达chūn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破虏军残兵,应该能拖得达chūn一拖。等萧明哲带着人赶到了,咱们手中的兵马,就不比达chūn少太多。我再把吴家父子的炮师全部调过去,应该有力量与他博上一博!”文天祥豪不犹豫地把战略部署向邹洬再次交底。他相信邹洬,也相信血染的友谊。
“陈举将军呢?”邹洬问道。如果陈吊眼能即使率部赶回,破虏军此战的胜算更大。
“吊眼很难赶回来了,苗chūn将军飞鸽传书,幼帝已经被他救下。张弘范吃了一个亏,肯定会红着眼睛咬过来。如果我是张弘范,知道达chūn已经打破了龙岩,肯定会派兵从此路赶过来,并拼死割断吊眼回援福建的道路!”文天祥又用树枝画了几笔,添上了福建外侧,其他敌军可能出现的位置。
“啊!”邹洬深吸了一口冷气。这几天一直想着如何去承担责任,没有推演战局,所以也没想到局势已经如此险恶。地图上,达chūn、吕师 ,张弘范、李恒,近五十万兵马,从西线的口子陆续涌进来。破虏军仓卒集结的三万人马,不知道在这惊涛骇浪般的持续攻击下,能支撑多久。
“咱们还有援军么?”邹洬不甘心地问道。他想到了苏家,想到了方家,想到了一切可以赶回来的力量。
“在吊眼夺路杀回福建之前,你的七千新兵,是前线唯一的援军。今晚你我同时出发,我在战场上等你!”文天祥摇摇头,站起拉,伸出了大手。
邹洬长身站起,身上所有颓废一扫而空。手,紧紧地握在了好朋友的手上。
两、三枚拳头大小的弹丸悄然而来,冒着青烟落入行军的队伍中。刹那间,队伍大乱,整支人马都停滞了下来。
更多的弹丸乱纷纷飞来,砸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弹丸周围的士兵抱着脑袋四散跑去,任军官如何弹压,也阻拦不住。
“别慌,别慌,趴下,趴在地上!”有人在队伍中用汉语大叫。
无论听得懂,听不懂,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各族士兵互相学习着,齐整整趴了一地,比割倒的麦子还整齐。
“轰!”“轰!”“轰!”爆炸声接连响起,一道道烟柱卷着破碎的肢体升上半空。没有被弹片伤到的士兵头顶在泥里边,双眼紧闭。身体不断瑟缩着,期待这恶梦般的场景快速结束。终于,鼻孔中不再充满硝烟的味道,带队百夫长的喝骂声压住了伤者的呻吟,士兵们殃殃地爬起来,看看永远也走不完的泥路,茫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个命令。
“这就是我大元jīng锐么?”达chūn悲哀地叹了口气,举起了手中的令旗。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吹响了号角,把搜索前进的命令发了出去。几队身披轻甲的士卒冲向铁弹丸来袭的方位,他们身后,强弓手怀抱四尺多长的黄桦大弓,扣箭在弦,机jǐng地监视着林间每一个可疑响动。
“哗!”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从草丛间晃晃张张地跳出来,向远方丘陵后跑去。才走了几步,数十支羽箭同时飞来,把它shè成了刺猬。
轻甲劲卒立刻伏在了地上,躲避敌军的攻击。
林子间,被羽箭挂到的树叶飘飘而落。无所不在的敌军并没出现,阳光从被shè疏了的树梢头洒下,照亮士兵们紧张的脸。
带队的百夫长驽了驽嘴,一个党项士兵跳起来,去捡被shè杀的野兽。没跑多远,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士兵连忙低头,一根细绳飞快地钻入草丛深处。与此同时,半空中,一个满是竹钉的竹排砸下,将他远远地拍了出去。
“啊!”短促的尖叫声令人头皮发炸,血乱纷纷地从空中落下来,溅了同伴满脸。百夫长悲愤地抬头,看惯xìng作用下的竹排,在半空中往来摇晃,每来回一次,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而竹子削制的尖钉上,已经被染成了红红的一片,那是他麾下士卒的血肉。
“给我冲!”百夫长不顾一切地叫着,挥舞着弯刀冲了上去。踏翻了三个陷阱,踩中了两道捕兽拍后,剩下的士卒到达了目的地。
除了一把用过的火折子,几根东倒西歪的竹杆,目的地什么都没有。敌人就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在太阳下蒸发了。没人知道他们溶进了哪里。
南、北、西、东,偷袭一波接着一波。元军的行军速度被拖成了蜗牛,一上午的时间都没走出十里。达chūn愤怒地挥舞着令旗,一次次组织反击,每次的收获都差不多,是一堆捆成古怪形状的竹子。
“传,不,请黎贵达将军,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达chūn终于按耐不住,拉下面子,向自己的属下求教。
刚刚高升为新附军万户没几天的黎贵达从最前方匆匆忙忙地赶回了中军,看看达chūn脚下的竹子,弯腰,摆弄了几下,说道:“禀大帅,这是执弹器,破虏军的目的是sāo扰,拖延我军前进。末将请大帅不予理睬!”
“执弹器?”达chūn愣了一下,没听进黎贵达后面的话。
一心想立功的黎贵达强压住失望的情绪,进一步解释道:“就是抛shè弹丸的东西,和大帅的投石机差不多,您看,就这样…….”说着,他把几个竹竿组合在一处,挂上了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开动机关,将石块弹shè出去。
石块轻松地飞越人群,在两百多步外落下。吓得附近的士兵又是一场sāo动,直到带队军官拔出钢刀,才平静了下来。
“这样的执弹器,破虏军中怎么配备?”达chūn望着石块落地的方向问道。如果是二百步外飞来一块石头,没人在乎。但二百步外飞来一颗手雷,饶是蒙古兵胆子再大,也不能于死亡面前无动于衷。
“大帅,破虏军中只教了士卒怎么做这些东西,没有配备。此物用竹子和草绳就可以做,这周围的竹子,满山遍野……”黎贵达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心中暗叫倒霉,怎么遇上如此没有常识的上司。直到看见达chūn脸sè变了,才慌忙闭上了嘴巴。这才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经是新附军,再不是破虏军统领的身份。
破虏军中,简易执弹器的制作和使用是常识。元军中,这些常识却是玄密。
无力的感觉涌上黎贵达的心头,刹那间,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了投降北元。旋即,后悔被无尽的恼怒和愤恨所取代。‘都是文天祥这贼,若不是此贼如此轻贱我,若不是此贼一再侮辱斯文,自己怎会如此!’他心里恨着,骂着,脸上也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大帅,末将,末将一时失言…….”。
“算了,你下去领军吧!”达chūn大度地挥挥手,请黎贵达走开。眼前这个人刹那间变幻不定的表情他非常熟悉,很多投靠北元的书生,提起故宋来,都是这种怀才不遇,受待不公的嘴脸。真的让他们表现出点儿才华来,他们偏偏又无所展示,并且还振振有辞,仿佛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这块璞玉般。
可惜,在宋军中,这种人越来越少。望着前方满眼绿sè,达chūn郁郁地想。黎贵达投降过来已经七天了,本来自己可抓住这个机会,急插南剑州,扼住破虏军的心脏。谁料到七天来,大军居然连永安都没赶到,三百多里的路仿佛被无限拉长,队伍永远也走不出眼前这片绿海。
想想两个月来的战绩,达chūn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大军先是在上杭,被一个山贼出身的破虏军将领所阻,连续攻打了四十余rì,都没突破槿江防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绕路去攻永定,谁料到,永定守将黎贵达居然放着好好的城池不守,学古之名将,玩什么夜半袭营。
七天前夜,黎贵达来劫达chūn的大营,被达chūn以重兵围困,迫降。此后,元军在黎贵达的指引下,四rì内连克永定,克铜鼓、龙岩,势如破竹。
得知侧翼失守,上杭守将陶老么被迫放弃槿江防线,退守莲城。
就在达chūn意yù抢在张弘范带大军赶到前,再建奇功的时候,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破虏军第六标统领杨晓荣,带着八千兵马迎了上来。以六万对八千,达chūn以为自己胜算在握。谁料到,杨晓荣“胆小如鼠”,根本不与元军接战。
宋将杨晓荣,当年是页特密实麾下的千户。而现在,此人却成了自己的敌手。达chūn一想到这,怒火就直冲顶门。当年此人除了马屁拍得好外,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此人的用兵能力也没见得有多少提高,但娴熟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当年。
sāo扰,偷袭,迂回,逃窜,阻击、放弃。趁元军不注意啃上一口,然后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快速远遁。流寇的作战方式被杨晓荣学了个十足。
翻来覆去,杨晓荣就这一招。偏偏达chūn拿这种流寇战术没办法。从几次小规模战斗上分析,该死的杨晓荣至少把部署分成了三十余队,每支队伍的目的都是一个,拖延战机。那些手脚极其麻利的破虏军士卒躲在林间,向元军投掷手雷。如果元军停下来,派大队人马反击,他们就快速钻密林逃离,让反击者扑个空。如果元军置之不理,他们就寻找机会,突然冲进元军薄弱处或辎重队中,烧杀一番,然后快速撤走。如果元军分兵前进,他们就在路上用竹子和石头垒起简易的寨墙,进行杀伤xìng阻击。
那种简陋到寒酸地步的寨墙,根本敌不住大军三次以上冲锋。可杨晓荣的部下和他一样没胆,总是利用寨墙,挡住元军一到两次进攻。等达chūn把第三波进攻组织好,寨墙后的人早已消失不见了。
达chūn扎营,杨晓荣派人劫营,却连营门都不肯入,远远的发shè火箭,丢手雷。
达chūn故意中军和辎重队间留下空隙,布置好了圈套,等杨晓荣来劫粮。结果,宋军依然是老一套,跑来几十个人,扔几颗手雷,放一把小火即撤,根本不想一战而竟全功。让守在陷阱外的元军急得直跳。
三天三夜下来,元军行军总计不到一百五十里。消灭破虏军二百多人,自己却承受了十倍的损失。粮草辎重被毁无数不说,士兵们也疲惫到了极点。所以,黎贵达刚才不顾一切,轻装前进的建议根本行不通,以队伍目前的状态,轻装急行,刚好是去送死。一旦再有其他破虏军于前方布下埋伏,六万大军就会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
况且此时的福建也不比当年。当年达chūn带领人马几度经过,都是就粮于道。残宋百姓不敢逃,也不敢反抗。遇到蒙古军,会乖乖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牲畜和种籽贡献出来,充做军粮。而现在的福建人都被破虏军教坏了,变成了刁民。大军没等杀到他的家门口,村子里就会燃起火光。百姓们烧了房子,藏了粮食,赶走了自家牲畜。就连水井,都会找石头和泥土填死。那些来不及或没有力量带走的牲畜,则杀死了扔到泥桨中。如此炎热的天气中,等大军找到那些牲畜,肉早就臭了,闻都不能闻。
所以达chūn只能步步为营,只能压住心头的厌倦感,跟杨晓荣周旋。对出奇制胜的建议,他现在根本不想考虑。唯一抱着的希望是,张弘范的兵马尽快赶来,凭借军队人数上的优势,把破虏军彻底压垮。
前军又传来的爆炸声,队伍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达chūn再一次举起信号旗,几百名强弓手和两队探马赤军冲入了密林。后队中,也传来阵阵喊杀,达chūn叹着气,命令的声音说不出的疲倦,两队轻骑兵冲向辎重营方向。
爆炸声再响,达chūn再派兵反击。号角声再起,骑兵再火速救援。
爆炸,号角,号角,爆炸。没rì没夜,就像福建夏天的暴雨,你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达chūn累了,将信号旗交给了亲兵。只顾发令,不再亲自举信号。
新附军疲惫了,探马赤军厌倦了,蒙古军懈怠了。大伙好像在赣州城内,看那种无聊的折子戏,每rì都是这么几句词,不痛不痒,不急不徐。
达chūn坐在战马上,疲惫的应付着。不再去想永安城什么时候能到达的问题,反正行军速度再慢,十天内也能杀到永定城下。占据了此城后,就可以慢慢修整,等待张弘范前来汇合。
突然,他眼皮跳了跳,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这种疲惫的感觉,他很熟悉,当年草原上,看大汗的犬队追杀孤狼,就是这种战术。一条猎狗跑上去,咬一口,远走。另一只再上,再咬,再走。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当孤狼被猎狗们咬得疲惫不堪时,突然冲上来的那只猎犬,终于露出了它的尖牙……
狼和狗的力量差不多,单打独斗,没小半个时辰无法分出胜负。但那突然的一击,却瞬间结束了整个战斗,孤狼倒在血泊中,致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脆弱。
达chūn猛然清醒,伸臂,从传令兵手中夺过令旗。
“大帅!”传令兵楞了一下,迟疑着问道。
“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达chūn高举着令旗喝道。传令的号角呜呜地响起,还没等吹响第二遍,突然,侧翼一阵大乱。有杆战旗,高高地竹林里挑了出来。
三千余名破虏军战士直直地撞进了达chūn的中军,当先一将,骑着匹大食战马,马背上挂满了短弩弓。shè完一支,又摘下一支。
几个蒙古百户措手不及,被他当场shè死。
“杨!”飘舞的战旗上,斗大的汉字,映入达chūn的眼帘。
“杨晓荣!”几个蒙古将领的眼睛登时瞪得滚圆,露出难以置信光芒来。在他们的视野中,当年的窝囊废如同脱胎换骨般,冲杀在队伍的最前面,仿佛根本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
在疲惫的状态下骤然遇袭,即便是最jīng锐的蒙古军也被呆住了,忘记了做恰当的反应。杨晓荣带着破虏军士卒,刀一般切开元军外围,向队伍中心扎去。
密集的弩箭从破虏军中shè出,将临近的元军士卒纷纷shè倒。弩箭手外围,身披轻甲的破虏军战士挥舞着断寇刃,将敢于冲上来的元军一刀两段。
以无厚入有间,大汗身边的亲卫队之勇悍也不过如此。达chūn惊讶地看着破虏军士兵突破自己仓卒组织起来的防线,快速靠近。
四下里,号角声犹如雷动。一队队蒙古武士舍生忘死地扑上去,一队队蒙古武士倒在血泊中。
“骑兵,骑兵,骑兵去突!”达chūn挥舞着令旗,大声喊着。
大批的蒙古骑兵涌过来,却被自己人挡住。破虏军中,有人挥了挥手,几百颗点燃了的手雷扔向了元军最密集处。
“轰―――”仿佛只响了一声,极其漫长的一声。声音过后,草地上出现了一排弹坑,弹坑周围,躺满了元军尸体。
“嗖―――”又是百十枚手雷,冲上前的元军猛然停住脚步,试图后退,却被拥上来的同伴挡住退路。眼睁睁地看着手雷冒着烟,在脚下乱滚。
“轰!”手雷爆炸,腾起一团血雾气。
“强弓,强弓手!”达chūn气急败坏地喊。无论将领指挥能力,还是部队的真正实力,元军都高出眼前的宋军甚远,没想到一代名将却让无名小卒打了个措手不及。
骑兵无法冲杀,打着马向外围撤去。强弓手涌了上来,搭箭向天。
“嗖——嗖――嗖”仿佛下了一阵急雨,杨晓荣周围的战士,不分敌我倒下了一大片。活着的破虏军举起刀,向弓箭手扑去。
“跟上!”第六标统领杨晓荣挥舞起令旗,传令兵把几支火箭shè上了天空。
“嗤――”火箭拖着亮丽的焰尾,带着尖啸声,从空中落下。
看到信号,杀红了眼睛的破虏军士卒收拢脚步,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举盾护头,跑回队伍内。整队人马收拢成一把刀,向达chūn面前猛刺。
乱箭如雨,不断有破虏军士卒在跑动中倒下。
手雷声爆炸不绝,不断有受伤的破虏军士卒,点燃手雷,抱着冲进元军最密集处。
达chūn在护卫的簌拥下,不住后退。
强弓手全部楞住了,混战中无法jīng确瞄准,如果还是继续无差别漫shè,这么近的距离,有可能下一波shè击中,就会将达chūn和对手一起shè死。
箭雨骤停。
杨晓荣收弩,纵马,抡刀,一刀砍死达chūn的掌旗官,夺过元军的帅旗。
刹那间,喊杀声停滞。数万元军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代表蒙古人不败荣耀的羊毛大纛在半空中飞舞的半圈,落入了火里。
剩余的破虏军士卒突然转向,从元军最薄弱处杀出,快速向远方奔去。
“破虏军·杨”,战旗招摇的随风飘舞,渐渐隐没在远方天地间。达chūn握着令旗,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他不知道是否该派轻骑去追,虽然以对手的速度,轻骑兵片刻就可以赶上。
山坡上,负责断后的破虏军战士,慢慢撤退,对着几万元军,毫无畏惧。
“这还是宋人么?”达chūn不敢相信。记得当年,他带着几千士兵,就可以把数万宋军赶羊一样追杀出数百里。
此人不是他认识的杨晓荣,福建也不是他熟悉的福建。整个大宋,整个南方已经都变了。
“轰”一声爆炸从远处传来,几个元军小兵和一个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同时化作了灰烬。
喊杀声渐渐去远,士兵的喧嚣声也渐渐平息。几个部属损失较重的元将垂头丧气地凑到达chūn身边,等待他的发落。
让他们惊讶的事,向来治军极严的达chūn没有发怒。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出奇,平静得就像草原上风暴来临之前的天空。
达chūn默默地看着杨晓荣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万重风浪。他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杨部的突然袭击所造成的损失,远远没达到让六万大军伤筋动骨的地步。但杨晓荣刚才那一刻的张扬,让他想起了很多东西。
那是一种在百战百胜的蒙古人身上才有的表现。至于宋军,他们要么像原来的杨晓荣那样,猥琐、懦弱。要么像死守孤城的李庭芝将军那样,无奈中带着悲壮。杨晓荣那一瞬间的张扬,表达了自信、表达了骄傲、还表达了血战到底的绝然。达chūn胆子再大,也不敢由着这样一个对手在背后折腾。
大宋变了,在文天祥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找回了自尊。与一个懂得自尊的对手交战,必须采用些非常手段。
从十几岁就开始担任忽必烈贴身侍卫,陪着他一路从塞外打到江南的达chūn,知道征服一个国家代价最小的手段是什么。大汗和大汗的父辈,曾经用这种手段征服了桀骜的金国,不驯的西夏,还有西域各地百余城。
虽然,被征服的地区,可能几百年后都难以恢复原来的繁华。但是,对长生天保佑下的蒙古人来说,只有手段是否有效,没有正义和邪恶的区分。
没有人的地区,正好作为蒙古人的牧场。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大帅,还继续行军么?”上万户阿古达木儿走向前,低声提醒道。他可不希望达chūn再沉思下去,几万大军还等着他的命令呢,再憋在谷地里不进不退,,军心非溃散了不可。
“传令三军,清点人马,派先锋去附近查看地形,择平整有水源处暂且扎营!”达chūn的心神被阿古达木儿唤回,沉着声音吩咐。
“大帅,咱今天不走了?”阿古达木儿楞了一下,不知道达chūn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刚才杨晓荣那一击让大军损失惨重,但破虏军的损失也不少,战场清点后的结果表明,至少有七百多名破虏军士卒阵亡在刚才的袭击中。
这种损失巨大的袭击,阿古达木儿敢肯定,杨晓荣没勇气,也没实力再来第二次。
“不走了,在九拔都的兵马赶来之前,不再继续前进。当务之急,是稳固后方,别给破虏军将这条通道夺回去!”达chūn点点头,目光慢慢开始变冷。
“是!”阿古达木儿答应一声,刚要去安排具体细节。一转头,刚好看见黎贵达献媚的笑脸。
“大帅,阿古将军,末将知道一个扎营的好地方。就在左侧不远。”黎贵达卑微地笑着,仿佛后生晚辈见了有钱的远房长者般。
“哪里?”没等阿古达木儿回答,达chūn抢先问道。黎贵达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杨晓荣。刚吃了一次亏的达chūn,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放心。
“就在西北边,不远。翻过左边那个土丘去,半个时辰就能走到。哪里叫三溪,是罗溪、藿溪流和九龙江交汇的地方。地势平整,水源充足,刚好安营扎寨!”黎贵达折了根树枝,比比画画地说道。
熟悉地形,是破虏军考核军官的即便要求之一。黎贵达为了保住职位,在这方面狠下过一番功夫。此刻虽然投靠了鞑子,破虏军将领的基本技能还没丢。达chūn面前,他不敢肆意乱指,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草图,粗略地标出了三溪的位置。
“黎将军好像对那里很熟?”达chūn的浓眉一挑,狐疑地问。
草原上长大的蒙古人,因为天地空旷的缘故,眼神都很深邃。疑惑之下,威严自生。刀一样的目光登时把黎贵达刺矮了半截,佝偻了腰,望着达chūn的马镫说道:“文疯子侮辱斯文,硬让文官学种地。末将的一个朋友在三江试种占城稻子,曾写信说过那里的地形!”
“占城稻子,难道比其他稻子好吃,还是产量大”达chūn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关于文天祥的一切作为,他都感到好奇。此人能在一年多的时间内,让杨晓荣这样的降将脱胎换骨,手段不是一般人能及。至于黎贵达所指责的,种稻子侮辱读书人的颜面问题,达chūn不理解,也不懂。蒙古人即使对待牛羊,也有割鲜草抓膘的任务。难道读书人眼中,百姓还不如牛羊么?
“产量大,熟得早!”黎贵达如实回答道,猛然想起了,自己刚刚还在谴责这件事,脸一红,闭上了嘴巴。
“看来黎将军只是不喜欢放羊,喝nǎi吃肉倒不在乎!”达chūn笑着用蒙古谚语调侃了一句。叫住阿古达木儿,让他一旁少待。接着又对黎贵达问道,福建其他地方的地形你熟悉么,能不能画出一幅图来,不必太详细,标出城市位置即可,现在就画!“
“末将愿意效劳!”黎贵达受宠若惊,高兴地答道。这是自从攻破龙岩后,达chūn第二次给他笑脸。看到了再一次立功受奖的机会,黎贵达岂能不尽力。凭着在军官学校苦炼出来的功底,在泥地上,将福建路全部城市,道路,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放羊小径,一些隐秘的村落画了出来。
这一画,足足画了两个时辰。几万大军都等得不耐烦了,一些蒙古将领甚至围拢过来,准备待黎贵达这个马屁鬼表演完了,就将他拖到僻静处,暴打一顿,免得他再给大伙添乱。
“如果本帅要取漳州,你认为走哪条路好?”看看黎贵达画得差不多了,达chūn跳下马来,以马鞭指着地图问道。
“走九龙溪,沿着溪畔走,地势最缓,遇到破虏军,可用骑兵突击。但取漳州之前,必须取南靖和平和,否则,一旦漳州九攻不下,陈吊眼率军回援,我军必败!”黎贵达用树枝指了指石腾溪旁的两个小城,卖弄道:“西溪、石腾溪和漳江都不宽,但眼下雨季刚过,水流很急,如果我军取了南靖和平和后,沿岸布防,没半个月,陈吊眼回不到漳州城下!”
达chūn的眉毛又跳了下,这是一招好棋。据张弘范送来的消息,陈吊眼的兵马正星夜向回赶,张弘正已经分兵去堵,但能不能劫得住,在两可之间。一旦陈吊眼先于张弘范赶到这里,福建的战局就有不乐观了。
黎贵达看看达chūn脸sè,知道主子在担心什么,树枝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子,标出了自己一方目前所在位置。继续说道:“依末将之见,我军不宜攻之过快。永安是南剑州门户,文贼闻西线已失,必然调动兵马死守。我军即使赶到了,也要打一场恶战!”
“打就打,老子们怕了不成!”几个蒙古将领大声喊道。虽然心里没有底气,但表面上的硬气还要坚持住。自从大军南下以来,还没有蒙古人在宋人面前说过怕字呢,他们不想做第一个,死也不想。
“不是怕,而是不值!”黎贵达四下扫视,轻蔑地说了一句。上次劝不顾一切奋力向前的建议被达chūn否决后,他仔细斟酌,又想到了一条可以邀功领赏的主意。几番考虑得出的结论,当然比几个蒙古将领临时想起的办法缜密得多。“文贼好战,却不知兵。光知道死守永安。却不知道,三溪寨一地,比永安还重要。我军五万人马,无法将福建拿下。但屯兵三溪寨,却可保住入闽之路不失。待张将军大兵致,合兵一处,四十余万人,想打哪里就是哪里!”
“大帅请看,大帅若yù在此等候张大将军,三溪寨是最佳屯兵之所。”黎贵达见围拢过来的蒙古将领越来越多,有心卖弄,指点者地图说道,“此地地势平缓,适合骑兵突击。位置又正在汀州和泉州之间,可南可北。在这里屯兵,既可以凭借九龙江水运之便,威胁漳州,又可以北上汀洲或者南下泉州。文贼无法判断大帅进兵方向,只能分兵防守。可惜文贼有眼无珠,可惜杨晓荣那厮知道此地乃兵家必争,却无力驻守….”
听到这里,在场的元军将领眼睛俱是一亮。黎贵达的为人虽然让他们瞧不起,但打过仗的人经他这么一解释,都能看出来三溪所处是一个什么样的要地。拿下了这个小村落,等于把闽西战场的主动权,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我道是杨晓荣为什么像个护巢的鹌鹑一样,没完没了的sāo扰!”达chūn刹那间弄清楚了敌方的战略企图。杨晓荣显然也发现了三溪寨的战略重要xìng,而在六万大军面前,无论向文天祥请示,或者临时加强防卫,都已经来不及,所以他才孤军犯险,想凭借张扬的举动,把大军引开。想到这,达chūn微微一笑,马鞭向三溪方向指了指,对黎贵达大声命令道“给你一个万人队,悄悄地摸过去,把高过车轮的宋人全砍了,给大军腾干净了扎营的地方!”
“大帅!”黎贵达吃了一惊,倒退了两步,问道。
兵败之后投靠达chūn,黎贵达给自己找的理由有三条,第一是文天祥对大宋不忠。第二是破虏军对儒家不敬,离经叛道,侮辱斯文。第三是大都督府结党营私,打压有才之士。虽然这些理由没一条经得起推敲,但黎贵达勉强还可以凭此自醉,不至于心中承受太大的煎熬。
但现在,达chūn却命令他去屠村。这显然已经超过了他为自己设定的道德底线。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么?怎么,黎将军觉得那些为残宋交纳钱粮的人,不是乱臣贼子?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好学一学杨晓荣将军啊?”达chūn冷哼了一声,逼问道。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冷汗立刻从额头上淌了下来,黎贵达一边作揖,一边解释。“末将只是想如果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去,不让宋人提前逃了!”
一个宋字,在他口中吐得分外清晰。片刻之间,黎贵达完成了宋人到蒙古人的转变,露出狰狞的本sè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把别人踩在脚下么,何必以一时不忍,坏了自己打好前程?!!
“你去,所获财物,自行处置!”达chūn挥了挥手,示意黎贵达去执行任务。转过头,冲着几个蒙古、党项将领命令道:“阿古达木尔,你带一个万人队向后搜索三十里,道路两侧村庄要有人,都给我杀了。房屋、农田全部烧掉!”
“是!末将听命!”阿古达木儿舔了舔嘴唇,兴奋地答道。自从去年大汗听了董文柄的话,严令军队不得再肆意屠戮后,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这种放手杀戮的快乐了。嗜血回忆,让他浑身肌肉都跟着发抖。
“李浩、元峰,你们二人各带五千士卒,向东、向西搜索,三十里内,不准留一个活着的宋人!”达chūn冷笑着,把两支红sè的令箭,扔到了马前。
两个探马赤军千夫长高兴地拾起令箭,撒腿向自己的部曲跑去。方才杨晓荣的偷袭让他们大失颜面,一会儿,他们要把这笔帐,从宋人身上百倍地讨回来。
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几个万人队被达chūn先后派了回去。离天黑还早,今天他不打算再继续行军。破虏军以流寇战术对付他,他要以蒙古人最擅长的战术把局势挽回来。
身后有两座城池,三百里路。沿途的宋人,达chūn一个也不打算留下。他知道,只有屠杀,才能打击宋人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也只有屠杀,才能让心怀不满者彻底屈服。在长江以北,大元杀白了无数城市,让汉人再也不敢抬头。在福建,他还要这么做。让那些敢于反抗者看看,这就是不肯做大元子民的下场。
杀!目光穿过油然绿意,达chūn看到了满眼的红。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爹,你怎能下这个令,如果大汗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女儿塔娜的声音,把达chūn狂热的目光从远方拉了回来。骑着一匹骏马,跑了满脸是汗的塔娜拦在达chūn面前提醒道。
“大汗?大汗会理解我的战术,他当年比我现在还狠。傻丫头,咱们不杀,破虏军会主动迎战么!”达chūn仰天大笑,带着几分疯狂答道。女儿塔娜自从被破虏军放回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般,文静了许多,乖巧了许多。但她变得不像蒙古人,蒙古人心里,不该把宋人的生命当回事。
“爹!”塔娜轻轻地叫了一声,不再说话。父亲做得不能算错,如果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塔娜,也会想到这一招。在福建作战,不能按常规来。破虏军的火器犀利,铠甲优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攻下去,不知这场仗要打多久。并且大军的后方,还要随时承受破虏军散兵游勇的威胁。
采用屠杀的办法,可以把破虏军尽早逼出来。只有在蒙古人选定的战场决战,才可用铁骑和强弓的优势,克制住破虏军的手雷和火炮。这一招大军原来不使,是因为大伙并不认为破虏军有力量与元军决战,不愿意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而两个月来的交手表明,破虏军完全与几十万元军抗衡的能力。
几缕浓烟从远处飘来,山林中,隐隐传来了哀哭声,像是人,又像是风。
“我们宋人知道建设自己的家园,而你们蒙古人,只会劫掠和破坏!”耳边,又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塔娜苦笑着摇摇头,尽力想把那个英俊的面孔从脑海中赶出去。却越摇,越清晰,越摇,越清晰。
“四海一家,你们那个大汗,你父亲和你自己,把宋人当过人么?”林琦的问话,一遍遍敲打着她的心脏。胸口无端地痛了一下,血腥的滋味涌了满嘴。
山风刺痛了她的双眼,泪光里,她看见周围山川、河流、土地,一片殷红。
殷红sè,以三溪为中心,绵延着向四周散去。
宋祥兴二年八月初,元军进入三溪。三溪百姓未随破虏军撤走者二十四人,全部被黎贵达处死。随后,一场杀戮宣告开始。发了疯的元军不再向福建腹地进攻,而是调过头来,把沿途征服的城市和乡村,细细梳理了一个遍。
虽然大部分百姓在破虏军和福建地方官员的动员下,撤入了深山中。但还是有一些对北元军纪抱有幻想的而留在家中的人,倒在了屠刀之下。
特别是永定和龙岩两个城市,因为已经被达chūn攻克过,暂时归属了北元,无辜被杀者数以万计。
仓猝赶来的萧明哲被逼无奈,只得主动向达chūn发起进攻。双方在罗溪畔,一个叫黄土坪的地方遭遇。
达chūn以强弓压制破虏军的钢弩,以分散队形躲避破虏军手雷,以骑兵迂回包抄破虏军炮位。
萧明哲以一万五千疲军对敌四万,不敌,主动后撤。元军尾随追击,将沿途房屋、农田全部烧毁,另派出搜索队,到丘陵地带寻找逃难百姓,大肆屠戮。
杨晓荣率军歼灭了几支北元搜索队后,被蒙古骑兵赶上。双方恶战,由中午杀到深夜。四下元军纷纷赶来,杨部破虏军寡不敌众,阵亡两千余人,剩下的战士,趁夜sè撤离了战场。营正楚天舒领兵断后,弩尽,自杀殉国。
达chūn调头向南,与漳州援军野战。破虏军将领朱平兵败,强行突围,率残部退往泉州。
八月中,张弘范引大军入闽,以元军平宋都元帅之名,下《戡乱令》,‘规范’了达chūn的屠杀手段。规定,‘凡一人从贼或为宋官者,屠全家。邻里隐瞒不报者,屠全伍(元代户籍管理办法,相邻五家为伍,有罪连坐)。大军兵临城下,守军守城一rì,城破后屠城一rì。守城十rì以上者,城破后永不封刀。’同时,号令各地百姓互相揭发,检举出与破虏军有关联的家族为自己赎罪。
血,染红了九龙江。
吕师夔领十万大军沿九龙江而下,攻华安。华安乃弹丸之地,城墙新筑,高不及六尺,守军只有一千余人。守将苍松,畬人,闻元军来,遣散百姓,拒城苦守。吕师夔劝之曰,“百倍之差,何逞匹夫之勇”。苍松对之曰,“国无匹夫,何来英豪!”。吕师夔笑曰:“且看英豪为何物!”围城不攻十余rì,守军粮尽,无力接战。师夔遣使劝降,苍松对曰,“天晚,明早当听命。”第二rì,元军整兵,以待苍松来降。及午,城门未开,吕师夔遣死士攀城而入,见阖城已无一活人。千余将士,皆服毒死。
吕师夔大怒,焚城,兵锋直指漳州。途中遇西溪县令孟浪所部民军两千,双方激战半rì。民军不敌,孟浪领兵且战且退,致九龙江,被围。有鱼民引一小舟来救,诸军请孟浪上船自走,浪曰:“阖县父老推浪为县令,浪不能保境,亦不能安民,有何面自立于世!”乃留书吕师夔,曰:“将军未攻城,浪亦未曾守。官吏有责,百姓无罪!”然后望东而拜,转身走进了九龙江中。麾下残兵三百余人,皆不肯降,战死。
李恒奉张弘范命,领探马赤军、新附军和地方诸豪强兵马十万,攻惠州。许夫人率部迎战,双方激战于博罗,难分胜负。元将李治、乃尔不花、朴哲元战死,兴宋军阵亡逾万。
陈吊眼、张世杰知宋帝平安后,福建必危,领兵星夜回援。张弘范闻讯,遣其弟宏正率军急攻平和,云霄,切断陈吊眼东归路线。陈吊眼与张弘正接战,连破元军六道防线,杀敌两万余。张弘正不敢撤退,亦无力阻敌,危难之际,吕师夔引大军致,与张弘正合兵一处。以十五万兵马,挡在了陈吊眼的四万破虏军。
张弘范遣张珪和阿里海牙攻汀洲,破虏军守将陶老么得到萧明哲和杨晓荣先后战败的消息,主动放弃了莲城防线。带着莲城、清流、宁化三地数十万百姓,缓缓退过了九龙溪。隔着河,构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八月下,过够抢劫与杀戮瘾的元军再次发动攻势,兵分三路。北路,张珪强渡九龙溪。试图击败陶老么部,进入邵武。中路,张弘范、达chūn合兵一处,进攻永安。南路,阿剌罕领蒙古军万人、汉军万人、新附军四万,兵指泉州。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三路元军如三头恶鬼,所过之处,唯余焦土。
酒徒注:历史上,北元的屠杀,使中国人口剧减少。直到明初还没恢复到宋末水平。写这段文字只为记得悲剧,并非要挑起矛盾。
发生了,记住它,避免重演,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