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四卷 白夜 第五章 龙吟
冒着细雨,十几匹骏马匆匆从天街上跑过。街道两旁,开了张,却没什么的生意的店铺中,探头探脑地伸出几顶镶嵌着软玉的丝帽,转了转,低低发出一声叹息,又缩了回去。
“唉――!”马背上的将领仿佛被这声叹息声所惊,缓缓地带住了坐骑,回头四望,流连满眼。
入眼处,磷次节比的画梁,钩心斗角的飞檐,在细雨中都散发出股股清幽之意。房顶上刻意仿古的淡雅,和门面处描金漆朱的张扬,完美的结合在一起。从北首的斜桥,一直到凤山门,络绎十里,都是这种居住和经商相结合的店铺。粗数一下,竟然有四百四十余行,虽几经战火洗劫,依然难掩其当年的繁华。
这就是临安,大宋的故都临安。
“这舞榭歌台间,青砖碧瓦下,俺也睡过风流觉!”心中不觉冒上了一句陈龙复写的小曲,杜浒轻轻抖动缰绳,换了条幽静的街道,绕路向城外码头。胯下的雪云骢仿佛也知晓主人的心意,“哕哕”地打了几下响鼻,徐徐前行。新换的蹄铁,在青石路面上敲打出悦耳的脆响,仿佛桃花坞里酥手拨动的琴弦。
这条街不似商铺云集的天街开阔,却多出数分清幽。路两旁的庭院都很大,青灰sè的顶着黑瓦的院墙不像寻常人家那样高矮如一,而是波浪般高低起伏着,烘托着院子内浓浓淡淡的绿意。
几处院落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子曰:人不知而不蕴,不亦君子乎。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杜浒笑了笑,心神刹那间回到二十年前的无忧时光。当年,他就是在这条官街旁的丞相府长大。家学中,背着诗书,做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
“当、当、当”回回寺中(穆斯林寺庙)悠长的钟声打断了家学的读书声。细雨中,sè目商人修建的圆顶寺庙看起来更加秀丽。临安城是万国之都,每年来这里行商的胡人达数十万计,各种教派也接踵而来,与静雅的孔庙相映成趣。
“叮、叮、叮!”仿佛与回回们争风吃醋般,一条横着不知深深几许的街道尽处,响起了短而急促的铜钏声。正在园林中避雨的鸽子们呼啦啦腾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更远处,竖立着十字架的尖顶飞去。
“怒发冲冠,凭拦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钟声尽过,庭院内,孩子们的读书声又透了出来,穿透风雨。
杜浒愣了愣,浑身血液刹那间聚集到了头顶。头皮发木,整个身体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夫子,鞑子国比咱们强么?”二十多年前,同样的院落内,年幼的杜浒曾这样问家学里的先生。(两宋年间,宗族人家,通常设家塾,聘名师教导族内子弟。)
“哪里强了,一群蛮夷。把城市修得像乡下的猪圈般粗陋。唯一像一点样子的,就是汴梁一带,还是抢了咱们的地盘!”从北方逃到江南的先生如是说。
在他口中,无论是已经败亡的辽人,金人,还是刚刚崛起的蒙古人。都是野蛮的强盗,除了杀人、抢劫和放牧,就不会做其他事情了。xìng子粗疏,治理国家的方式也同样粗疏。处处透着蒙昧和血腥。
“那咱们怎么一败再败呢?”
先生语塞,唯一可以做答的,就是这首《满江红》。
圣人说,令百姓有恒产,黎民不饥不寒,则天下无敌。这一点,临安做到了,虽然国家发给百姓的财货很大程度上是靠其他地区来供给。但这里的确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管子说,国富而兵强。临安也做到了,它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万商云集。但他的兵却是天下最弱。
这一百五十万人丁的城市,却挡不住蒙古人的马蹄。野蛮征服了文明,并且高傲地仰起了脑袋,宣布自己的胜利,以待万世景仰。
为什么?
当年的先生没有答案,如今的杜浒同样困惑。这种困惑,就像水师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不得不撤回福建路一样,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心。
“杜将军,走吧!早晚一天,咱们还要再打回来!”十字路口,传来张唐那特有的大嗓门。不似自幼在临安长大的杜浒,他对眼前这个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名城没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感觉。对他来说,自己来过了,打得两浙新附军满地找牙,是平生最大的快意。至于眼前的战略撤退,不过是为了下一次进攻做些准备罢了。这临安城,破虏军能打进来第一次、第二次,就能打进来第三次。反正这里靠着钱塘江近,破虏军的火炮优势,可以充分地发挥出来。
“走吧,你的第一标弟兄们全撤到码头了么?”杜浒的目光再次一些世家大族的别致的花墙外扫过,仿佛要把这一瞬间的宁静全部印在眼里。
建立一个城市需要几百年光yīn,毁灭她,一把大火就够了。蒙古人得了临安,拆了那环绕城市青石城墙。破虏军夺回临安,炮火把城外码头附近的鱼市巷击成了白地。今后数年,临安得了,失了,失了、得了,不知道还要经历几回。每一回,她都要失去三分颜sè。待将来,文丞相真的能把破虏军背后一切理顺了时,临安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杜浒心中,隐隐浮起几分恨意。他知道是哪些人左右了丞相的决策。这些人,早晚要被自己辣手除去。
为了大宋复兴,也为了眼前的繁华,不被一次次错误的决策所毁。
“已经开始上船了,弟兄们不愿意走,有点乱。但有苏刚、方胜、还有王老实他们几个劝着,不会出大问题!”张唐和方馗策马过来,与杜浒行在一起。
三支卫队合并的一块,阵容就显得有些过于庞大了。沿街的人家听到了马蹄声,匆匆忙忙地关闭大小院门,读书声嘎然而止。
“唉,要依着我,就不退出临安。凭着咱们手中的战舰和火炮,来上十万鞑子也能守得住!”方馗摸着自己**胡茬子,不甘心地抱怨。
这几个月,他耍足了威风。新式战舰上,火炮都藏在船腹内。不用时拉好炮窗,任外边多大的风雨,也影响不到仓内的击发装置。做战的时候,把舷窗拉开,火炮向外一推。每船十几门火炮,每次十几艘战舰同时发shè,那场面,如雷神显威。顷刻间可以把一片区域打成火海。就是当年女真人的铁浮屠遇到,也讨不了好去。(铁浮屠,女真人的铁甲重骑。曾经号称战斗力最强,被岳飞和刘琦所灭。)
上次范文虎贸然来攻,几万人马被火炮一顿猛轰,当即溃散。直到现在,凡是能看见战舰云帆的地方,范文虎的新附军都躲得远远的。不单单是新附军,从两淮一带赶来江南的探马赤军和汉军,也不敢轻易靠近沿海各地。总是派人几番打探,确定水面上没有破虏军旗号时,才咋咋唬唬地呐喊着去“收复”国土。
“守住了临安有什么用。皇上的老巢让人家给抄了,天下人还不都把过错算到咱们头上。”杜浒冷笑了一声,鼻孔里,皇上二字,故意拖得老长。
他自己对福建大都府快马发来的撤军令又是气愤,又是不甘。当rì兵出两浙的战略目的是牵制范文虎的二十万新附军,打乱张弘范五十万大军齐头并进的部署。从战略角度上来看,这个目的现在已经达到。此时,第一标和水师、还有方家舰队撤回福建的安排,没什么错。但临敌需要机变,不能墨守原来的计划。眼下两浙一带,自发组织起来听从福建大都督府号令的民军人数已经不下十万,如果能以沿海城市为依托,花上半年时间,将这十万义军整合起来,无异文丞相手中又多了一支破虏军。可号称大宋第一名将的张世杰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人抄了后路。福建大都督府明明已经不奉朝廷号令了,却偏偏做出了救援广南的决策,并命令正在两浙打得顺风顺水的第一标和水师火速回福州听候新的调遣。
这个时候出兵救援行朝,绝对是下下之策。路途遥远,凌震将军带着他麾下的那点残兵,未必能坚持到破虏军赶来的时候。放弃两浙的大好形势回撤的举动,也势必令云集在破虏军周围的义军势微。没有了破虏军的庇护,可以想象,这些凭血气聚集在一起,兵器铠甲不全,也没经过正规训练的义军们,将面临着怎样的生死考验。
也许,等待着他们的,就是和当年赣州会战,文部十万义军同样的结局。为了一个皇帝让福建冒险,舍弃十万热血男儿,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
“要我说,没那个皇帝不是更好。反正朝廷除了给咱们添乱,从来不会干别的事。如果真需要个天子来糊弄百姓的话,文大人自己穿上黄袍就是了。反正他现在的号召力,不比皇上来得小!”方馗见杜浒恨得脸sè发青,笑呵呵地在旁边煽风点火。他与杜浒和张唐长期合作,早就知道,在二人心目中,朝廷的地位远不如丞相府重要。
“休提,休提。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千万别让不相干人听见。否则,不定又生出什么事来。那帮文人,杀人从来不用刀的。丞相此番决定回援广南,想必也是反复权衡过。你我都是领兵之将,奉命行事就行了。我相信丞相,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张唐低声插了一句,打断了二人的抱怨。
海盗们本来就是头顶蓝天,脚踏甲板。身下没有寸土,所以从来也没有“率土之宾,俱是王臣”的忠诚。如果此刻文天祥趁机打出了王旗,与方家的合作关系,也会比目前更进一层。有家族利益牵扯在里边,看似粗疏,实际上一肚子坏水方馗,当然会给破虏军将领出尽馊点子。
但是内心远比外边仔细的张唐知道,事情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除了福建地方的少数文人和破虏军高级将领外,如今天下,大多数人还把国家和皇帝等同在一起。在他们眼中,皇帝是国家,朝廷也是国家。福建改军制,改官制,种种逾越举动,还可以理解成为对抗北元的权宜之计,属于丞相权力之内的范筹。天下人,特别是读过书的士大夫们,虽然对这种变革略有不满,整体上还能承受。
而一旦文天祥此刻在福建按兵不动,或者被一些人推上帝位,恐怕天下读书人有一半以上,要以笔伐之。很多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投到忽必烈麾下,借外力为大宋复仇。
所以,文天祥才不得不停止在两浙的军事行动,全力救援广南东路的朝廷和江淮军。才会命令陈吊眼带领新编的第九、第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取道漳州,去与许夫人汇合。才会命令第一标和水师火速回军。但以张唐此时对文天祥的理解,在内心深处,他认为,文天祥绝对不会像杜浒抱怨的那样,牺牲福建路的利益。他会找到更合适的办法,用众人想不到的手段,化解眼前的危机。
这倒不是出于张唐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从上次文天祥巧借文浦山事件,整顿福建军政的高明手段上,张唐得出这样的结论。当时破虏军中,也是分为支持朝廷和支持丞相府两大派系,其中一派的领军人物还是破虏军副统制,文天祥的好友邹洬。就在大伙以为两派必将水火不容的时候,文天祥先是巧妙地将与杜浒“贬”到水兵营历练,稳定军心。然后借文浦山风波的带来的余震,简化军阶。把五十多级的大宋军级变成简单的十余级,通过晋升军阶,核定分管范围的办法,把邹洬和他的支持者,隔离在军权之外。随后,水营dú lì成师,杜浒和他麾下的水师,成为破虏军陆标之外,一支强大的打击力量。
杜浒看了张唐一眼,不再说话。军令如山,纵使心里再不愿意,他也得把水师按期撤回去。发发牢sāo,不过是因为对故乡留恋之情的必然表露,和他当年游侠江湖行形成的习惯罢了。对于文天祥,他在心中和张唐一样的崇拜与尊敬。此刻虽然口中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军令充满抵触,换个地方给他发号施令,他却未必会遵从。
几十骑慢慢出了城,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如过节一般,挤了个人山人海。待靠到近前一看,密密麻麻,送行的香案在河畔附近,远远已经摆出了几里。或衣着光鲜,或麻袍褴褛的临安父老跪在香案后,顶着细雨,举香过首,遥遥拜送。
香案上,时鲜瓜果、腊肉熏鱼,大户人家司空见惯,寻常人家过节才能吃到的珍馐美味堆了满满。每当破虏军将士列队上船,都有年青的男子从自家的香案前冲过来,将瓜果吃食,不断地向将士们怀里塞。有的干脆打了褡裢,直接挂到了士兵们的脖颈上。
“不可,不可,老人家,千万不可!”有眼尖的士兵,看到张唐和杜浒靠近,怕二人责怪,赶紧推辞。
“有何不可,壮士回去救皇上,海途千里,小老儿帮不上什么忙,拿些吃食,还算过分。若小老儿提得动刀,cāo得动枪,早和你们一起杀了过去,好过眼睁睁的看鞑子辱我宗庙!”一个穿着绸袍,读过几天书的白胡子老人,瞪着眼睛说道。
“是啊,是啊,带上吧,吃饱了多杀两个鞑子,救出皇上。让鞑子知道,我宋人的厉害!”白胡子老汉的话音刚落,一个身上衣服打着补丁,乡农模样的人接茬。手中抓着几个梨儿,不由分说,塞到了士兵的手里。“送梨,送梨。早去早归,归来,接茬砍鞑子和姓范的奴才,扬我大宋威风!小老二三年多来,从来没有像这两月般出气过”
“老丈!”饱读诗书的杜浒,在人群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冷又麻的感觉,瞬间又涌遍了他的全身,鼻子一下子变得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回头看去,张唐和方馗早已跳下了马背,走进人群,接过百姓送来的礼物,一袋袋,挂到了士兵的肩膀上。
“大伙今rì之意,张唐,破虏军,文丞相记下了!”张唐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地说道。两个月来,他纵横两浙,所造杀戮颇多。刀下多是卖国投敌的十恶不赦之徒,但偶而也不乏蒙冤受屈之人。
但两浙百姓只记得了他的好,甚至,连他们撤兵回福建也不抱怨。把自己能拿出来最好吃的东西,与破虏军分享,期望他们救出皇帝,让大伙在当四等奴隶时,多一分盼头。
他们麻木,他们软弱。但他们大多数人心中,却永远分得清这乱世中的是是非非。知道谁用生命,重新带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
“是张大帅、杜将军、和方将军啊!”有人从衣着和士兵们的表情上,认出了三人的身份,送别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越来越多的百姓向这边涌。护卫士兵紧紧站成圆圈,试图把百姓隔离在圈子外,却挡不住如cháo人流,被推得东倒西歪。
“父老们,别挤,别耽误了将军们的行程,耽误了他们去救皇上,救我大宋国运!”人群后,有人大声喊了一嗓子。
人cháo稍微平静,几个彪形大汉,抬着镏金肩舆,挤到了张唐面前。
“张将军,杜将军,方将军,请上轿,让咱哥儿几个,送你登船!”当先的大汉俯下身体,半跪在泥地上说道。
“请将军上轿!”跟在后边的大汉齐齐蹲下,将三个肩舆横到了张唐面前。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你们怎么来了!”张唐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几个名号,吓得纷纷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来。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是两浙有名的悍匪。虽然他们跟着破虏军身后屡败元军,在寻常百姓眼里,依然是土匪流寇,与朝廷正规军完全不同。
“我们十七家寨主凑在一起核计,你们去救大宋国运,我等帮不上忙。但这些rì子跟在破虏军身后杀大小鞑子杀得痛快,所以来送你们一程。盼哥哥早rì救了皇上回来,然后大伙再并肩杀鞑子!张将军,请上轿”
“这!”张唐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破虏军走后,义军就要独自面对范文虎的报复。几位头领非但不怨,还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风险前来相送。此情此义,实在难以回报。
“几位英雄,听杜某一句话,我等去去就回。诸位先去山中安顿,别跟姓范的争一城一地得失。收拾他,咱们有的是机会!”杜浒反应快,借机会给众豪杰指了一条出路。
“我等自是醒得。他范文虎背后有鞑子撑腰,我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一路向南,到福建投奔文丞相去!大伙再一块杀鞑子!”浪里豹笑呵呵地回答,指挥着众豪杰,把另一顶肩舆放到杜浒脚下。“杜将军,请上轿!”
“上轿,早rì回来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在浪里豹等人的带领下,周围百姓一头喊道。此刻,再分不清,谁是江湖盗匪,谁是寻常百姓。
张唐、杜浒、方馗陆续被抬上了甲板。做了半辈子海盗,从不在岸上表露自己真实出身的方馗嘴唇颤抖着,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运兵巨舰,缓缓起锚。
“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无数双手臂在雨中挥舞,仿佛无数把刀,挥舞在张唐、杜浒和方馗,还有所有人的记忆中。
军中战舰,皆是改装过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势,劈波斩浪,如蛟龙般向南驶去,片刻功夫,便将陆地抛得远了。只是越行向南,风浪却越大起来,雨势也跟着更急切,每行得一阵,就得收一收帆,岸调整一下船头,向看得见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这老天也不愿咱们远去么,才离开临安几步,雨竟然变得这般大!”张唐站在运兵舰船头,低声调笑道。
自从登船,杜浒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没急着分开。一边看海中风浪,一边谈谈说说的,议论此番两浙之行的得失。
“估计是飓风要来了!”方馗抬头看看锅底一般黑的天,正sè回答。他多年在海上谋生,观云断风雨方面自有一手绝活。
“飓风?那岂不是糟!”张唐毕竟是陆标统领,听方馗答得郑重,吓了一跳,不觉叫出声来。
“海上航行,遇上风浪本是常有的事情。今年雨水来得晚,地气给憋住了,不生飓风才怪。这风多从流求而起,由东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如今苏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过了翁洲(普陀山一带),风浪会更大。今晚咱们落帆,后半夜到象山港避避。明rì沿着海岸走,应该能保得舰队周全!”方馗指点着还有从东南方隐隐压过来,黑中透着亮的云彩,叹息着答。“只是如此,短时间肯定无法赶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
张唐、杜浒以叹息相应,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满怀。到了晚上,天气果然像方馗说得一样,风雨如晦。小山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拍来,把偌大个舰队,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随意上下。
方馗担心他的分舰队,早早地和亲卫解了救援艇,划回座舰上去了。中途几度差点被海浪吞没,全靠了附近战舰抛下的绳索,才没要了他的老命。杜浒这边却不着急,依旧在张唐的运兵舰上赖着。他麾下陈复宋、方胜、苏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驾船的事情,用不到他这一军主帅来cāo心。
张唐知道杜浒留下来,必是有话跟自己说。故意不点破,取了本兵书,躺在帅舱的木窗上,借着油灯的光芒慢慢体味。留下杜浒一个人,无聊的听雨打木窗的韵律。
听了一会儿,杜浒终于按耐不住。把油灯向自己面前拉了拉,让张唐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然后生气地问道:“张大将军,你以为咱们这样赶去,真来得急救小皇帝出海么?”
张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浒还为撤军的事情懊恼,合上书本,笑着答道:“赶不上又如何?难道咱能不奉丞相号令,留在两浙不归么?”
“那倒不是,除非谁被猪油蒙了心。你我都是追随丞相多年的旧人,同生共死过的,无论如何不会生了二意!”杜浒见张唐好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释道。
“白天码头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当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与江淮军于不顾么?”张唐不理睬杜浒的表白,笑了笑,继续问道。
“当然也是不能。他们都是百姓,不晓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区别。偏偏丞相身边的人也不肯替他分忧,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推着破虏军跳进去!”杜浒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刹那间冒出几分微寒。
“你啊!”张唐笑着摇头。眼前这个杜贵卿还是那个原来的样子,狠辣果决,经历过几番挫折,却依然没将他的棱角磨平了些。这种xìng格在丞相府势单力孤时问题不大。那时大伙都在危难中,谁也不会有太复杂的想法。可随着破虏军的实力越来越壮大,这种xìng格的人未免会越吃亏。
“我怎么了,难道张大将军熟读兵书,就没看出来崖山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故意留下的一枚饵么?”杜浒被张唐笑得有些不着头脑,带着几分气问道。
“我当然知道那是饵。可既然知道是饵,又何必在意后面藏的钩子。贵卿,我看你提防上张弘范圈套是假,对当年张世杰和苏刘义处处排挤丞相的事,怀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张唐有心点醒杜浒,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岂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浒的脸瞬间变得雪白,指天发誓。“若杜某亦是那不顾大局之人,就让老天翻了我的座舰……!”
“嘘,小声,我和你在一条船上!”张唐翻身坐起,笑着打断杜浒。“你自觉问心无愧,可旁观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为,与当rì张、苏两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赣南全军覆没的举止,有何两样。争天下者,争民心也。很多事情,不是你问心有愧和无愧来衡量的,而是在别人眼中,你的行为是怎样的!”
“张兄,你莫非是说……!”杜浒瞬间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弘范吃准了文天祥和张世杰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虏的罪名,所以才摆好了口袋让江淮军和破虏军钻。而事实上,此刻的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手中的人质而已。江淮军和破虏军一旦推进得快了,不按张弘范安排步调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杀死小皇帝。如果张世杰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调走,则张弘范和李恒的三十多万兵马,会把江淮军和破虏军一口口吃下,然后再跟小皇帝算帐。
纵使不能将破虏军主力尽歼于广南东路。收拾完江淮军后,三十万元军也可趁势剑指福建。
眼下海上风浪大,陆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经成为张弘范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让舰队出海。已经葬送了一个皇帝在海上,没人敢让新皇重蹈覆辙。
陆上,只要破虏军一出福建,张弘范就赢定了。
这是一盘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弃子,将行朝弃掉。文天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弃子,才让破虏军损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弃行朝的问题。
杜浒突然意识到,看似憨厚的张唐远比自己聪明。从开始,他就看出了,这是一个死局。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担心,回撤之后,被派向哪里。
“飓风一来,广南和福建的雨只会比两浙大,不会比两浙小。这大雨滂沱的,陈吊眼带着四个标的新兵,走不快!”张唐跳下木床,拉开窗子,望着外边一个个巨浪说道。
发不发兵相救,是忠诚问题。但出兵后却没成果,那是时运问题,非有心之过。放着李恒的后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陈吊眼兵出漳州,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刹那间,杜浒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无情的决定,是文天祥的真实目的。
牺牲两浙战局、牺牲行朝,就是为了去争一个虚名,为破虏军的形象,再添几分正sè。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变得果决,变得霸气,变得做事不再那么畏首畏尾。当文天祥真的有可能变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时,杜浒瞬间觉得,其实这个形象一点都不高大。甚至可以说,陌生中透着yīn冷。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当能为目的牺牲一切。能作为这种成大事者的属下,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对。反正自空坑后,咱们就没猜中过丞相要干什么。他命令咱干什么,咱干就是了。总之,跟在丞相身后,不会错的!”张唐半晌没听见身后的杜浒说话,低声叮嘱道。
有一些事情,他没敢跟杜浒交流。白天在码头上,张唐分明于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了何时的身影。多rì不见的何时扮作小商贩,和几个乡农打扮的人一起,不断调动着送别人群的气氛。
经历何时暗中一番运作,可以想象,在民间风评里,破虏军的形象有多高大。他们与百姓的情谊,他们为救援行朝做出的牺牲,他们仁义之师的形象,将永远印在两浙百姓的心中。并且随着市井间的民谣、评话,远远流传出去。
“文士杀人不用刀!”白天,张唐曾经跟杜浒讲过这样的话。他一直把文天祥与武将同列,而实际上,文天祥又何尝不是文士的一员呢。陈宜中等人会用的那些手段,他都会用。只不过原来可能是不屑,不纯熟。而现在用得越来越圆转如意了罢。
“我不相信,丞相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杜浒摇摇头,执拗地讲。比起张唐口中冷酷无情,长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浒更愿意相信一个有些冲动,有些血勇,但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文天祥。
“可只有这样的文丞相,才能将一盘散沙般的行朝整合在一起。才能领着大伙把鞑子赶回老家!”张唐幽幽地答了一句,没有回头。目光穿过巨浪,投向福建。
文丞相,下一步,你到底打算将大伙带往何方呢?
“丞相,你真的既救出行朝诸公,又保得福建路周全?”破虏军总教习,兵部侍郎邹洬在把手中的白子随便向棋盒中一丢,狐疑地问道。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局,棋盘上的场景惨不人睹。心不在焉的邹洬大龙被屠杀,所有势力被割得支离破碎。
“福建路不能丢,丢了之后,咱们就失去了落脚地。凤叔,难道你真的认为,忽必烈会发善心,再给咱们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文天祥笑着抹平棋盘,拿起两粒黑子,重新开了一局。
“不会!”邹洬心事重重地应了两手。他看不明白文天祥的企图。
在没派兵出发前,文天祥忧心忡忡,急得仿佛天马上要塌下来般。陈吊眼带着四个标人马走了,福建路剩下的兵马已经不足两万,大都督却沉稳了下来,把jīng力放在处理政务上,并忙中偷闲,找自己来下棋。
“但行朝我不能不救,否则,非但天下人要指我为葬送大宋的jiān贼,你邹凤叔也不会放过我!”文天祥笑着,又摆了一粒子,与先前的子遥遥呼应。
邹洬被人说中了心事,愣了一下,脸上飞起些许惭愧之sè。胡乱应了一手,低声解释道:“非我胶柱鼓瑟,只是自幼读圣贤书,到头来难免放不下1
“好一句到头来难免放不下。天下英雄,恐怕大多数还如此吧!”文天祥又放了颗子在棋盘上,隐隐黑子已经占据了一角之地。“所以,我让陶老么的人马退过了汀洲,凭借锦江和金山一带的炮台,做一道防线。林征老汉派人给炮台盖了防雨棚,达chūn想趁虚杀入福建,也不容易!”
“嗯!”邹洬心中压力稍轻,飞快地应了一子。边下,边问道:“如此便好,正在整训的新兵还要五千多,随时可以派出去敌挡片刻。第一标、第二标和第六标撤回来之前,达chūn未必攻破咱们的防线。南边呢,陈吊眼那边能跟得上么?”
“他那四个标的士兵,都是你训练的。军官都经过军校培训,问题不大。况且吊眼为人仔细,还有许夫人和张元这两个人帮助他,纵使达不到目标,李恒和张弘范也难一口吃掉他!”
文天祥意味深长地看了邹洬一眼,摆下一粒黑子。棋盘上的局势瞬间发生变化,在一角站稳脚跟的黑子开始大幅度向外扩展,侵犯白子的领地。
“我是怕,怕他不肯尽心!”邹洬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文天祥,索xìng实话实说。“吊眼一直对朝廷不满,“服从丞相,不服朝廷”,是他当rì提出的条件。这次勉强他出兵,如果他出虚应故事……”
“凤叔,你真的以为,凌震将军能在张弘范的打击下,坚持到援兵到达么?”文天祥重重的点了一子在邹洬的地盘中,顷刻间,将白子的阵势打乱。
“这,这…”邹洬慌乱地组织子力拦截,一不小心,几粒子被切断在外。这正是他一直忧心,但没说出来的话。凌震所部兵少,又经新败,在张弘范手下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据情报所言,眼下朝廷连台山也失了,只剩下崖山、香山和大、小熊州四个岛屿。而台山一失,崖门对面的炮台也被北元所得。虽然张弘范手中没有优质的火药,但宋军封锁崖山入口海面的能力已经不再。
如果张弘范真的全力进攻,恐怕皇帝和陆秀夫大人已经殉国多rì了吧。但邹洬一直强迫自己相信,张弘范麾下的北元将士惧怕海上风浪,不敢跨岛攻击。凌震将军能支撑下去,等到陈吊眼赶到的那一天。
虽然,除了南下救援行朝外,走北路攻击李恒的背后,也是一招好棋。但邹洬同样相信,文天祥执意走南方路线,自有他的考虑。
“张弘范、李恒、达chūn都是名将。论行军布阵,你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特别是张弘范,号称领兵以来,未败过一仗。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在广南东路他占全了情况下,所图,就不止一个行朝,一个江淮军!”文天祥点了颗子,将邹洬的棋子围住,拿下。“他想一战而竟全功,所以逼着我们去广南,在他选好的地方决战1
一瞬间,邹凤叔冷汗满脸。
文天祥的话没有错,除了少数天才外,名将多是靠经验堆出来的。只有从来没上过战场的人,才信奉靠熟读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鬼话。从战场经验这一点上,破虏军中,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张弘范、李恒和达chūn。这三个人,不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等着破虏军冲过去,把皇帝救出来。崖山至今没有失陷的唯一可能就是,张弘范在那里布了个大圈套,等着破虏军去钻。
如果这样,陈吊眼此行非但救不了行朝,反而会把全部弟兄葬送掉。这样,促成此行的邹凤叔、俞如珪和赵时俊,将成为断送抗元大业的千古罪人。
抬头看看文天祥,见他依然不急不徐地等着自己落子。邹洬脸上冷汗更多,几乎滚落到棋盘上。
“丞相……”邹洬手中的子,再不肯落下。眼睛瞪得铃当一般大,仿佛在问,“您不会让故意让陈吊眼延误战机吧1
“放心,凤叔。有曾寰在,陈吊眼没有那么容易跳进别人的圈套去。鱼没上钩前,张弘范也不会轻易收饵。所以,眼下皇上很安全,破虏军也很安全。甚至达chūn,为了不逼我们回军,都不会攻得太急了。他们都是名将,分得出轻重缓急!”
扑通,邹洬听见自己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落回了肚子。低头细看,棋盘上,文天祥不顾规则,居然趁自己发楞的时候,多摆了十几粒子。
高手之间,一子已经可定输赢。十几粒子摆下去,白棋眼看着又没救了。
“丞相!”邹洬刹那间恍然大悟,大声抗议。
“我不是名将,打不过张弘范。我也没那么多经验,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放一粒!拣他也没经验的向上放,看谁学得快而已!”文天祥笑着落子,点在棋盘上,“校!”
“砰!呜――”炮弹穿过风雨,重重地砸在汤瓶嘴山临海一侧的断崖上,炸起碎石无数。
驻守在汤瓶嘴山的元军也不甘示弱,鼓捣了一会儿,开炮还击。炮弹拖着长长的浓烟,在雨中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扎进了大海里。
零星的炮弹你来我往,斗将起来。持续的雨天,让火药受了cháo,火炮shè程大打折扣。隔着崖门的双方与其说正在炮战,倒不如说彼此在互相示威,显示自己的战斗力尚在一般。
战了片刻,汤瓶嘴方面的炮声先停了下去。这里的炮台全是从宋军手中夺来,库中所存火药不多,大部分都受了cháo,所以消耗不起。况且开炮的士兵全是新手,不懂得如何将火炮角度调到最佳,十炮之中,九炮不知落到何处,打下去,也没什么收获。
对岸的宋军见元军炮手服了软,也停止了shè击。风雨太大,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他们无法校准炮弹落地点。并且,眼下宋军与元军面临同样的困境,火药供应不足。
炮击声又被风雨声所取代。天仿佛漏了一般,无止无休地将雨水倒下来。崖山岛周围,风雨仿佛成了一道直连天地的高墙,把小小的岛屿与世隔绝。
囚笼一般的困境里,情绪始终没有受到影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丞相陆秀夫,每天仪表严整地主持着朝议,协调处理行朝的各项事务。另一个是禁军主帅,护国公凌震,自从第一次领兵与元军作战开始,他所打过的败仗已经不计其数了。眼前的挫折,远远没达到让他失去获胜信念的地步。
“鞑子这两天攻势明显减弱,这说明越国公(张世杰)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广州附近。张弘范不得不分兵去堵截他!”十天前,护国公凌震在朝堂上如是安慰大伙。
顿时群情激昂,国舅杨亮节甚至当朝答应,捐献出自己一半家产劳军,准备里应外合,给张弘范致命一击。
江淮军迟迟未至,凌震组织了几次反击,也没收到预期效果。在敌军的优势兵力下,大宋反接连丢失了秀山岛,龙穴洲等一系列岛屿的控制权。因撤退不及时而被迫降元的百余艘战舰,也被张弘范强力整合起来,开始试探着出海。
“昨夜鞑子试图夜渡,被咱们的水师顶了回去。这说明他们已经着了急,文大人的兵马估计快到了!”早朝上,杨太后询问起前线战况,护国公凌震如是汇报。
一干臣子们全没了jīng神,有人窃窃私语,认为张世杰将军已经全军覆没。继而有人出班大声指责,说凌震指挥不利,要承担丢失国土的责任。有人则跳出来为凌震辩解,认为目前困局,主要是因为杨亮节弄权,百般维护几个领兵豪强,让他们未能及时被处理掉造成。与杨亮节交好的几个御史立刻出言反驳,认为豪强临阵倒戈,主要还是张世杰对他们相逼过甚引起。还有人干脆要求太后下旨,剥夺凌震的军权,由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来主持全局。
xìng子向来绵软的杨太后立刻失去了主意,一双秀目里噙满了眼泪,顷刻便要落将下来。帝景坐在龙椅上,好奇地打量着底下的群臣,不知道大伙到了这个时候,还彼此攻击指责,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与解决行朝困局到底有什么关系?
“嗯哼!”素有忠直之名的陆秀夫发出了声重重的咳嗽,将堂下的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他整顿衣冠,出班,先对着太后和皇帝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大声说道:“臣请太后下旨,凡在庭议上不顾朝廷威仪者,皆贬出朝堂,到北岸军中听用!”
“呃!”喧闹的众人倒吸了口冷气,面红耳赤地归班站好。彼此的眼神还互相纠缠着,传递着不服气的信息。
“难道兵威之下,诸位就忘记肩上之责,忘记了君臣之礼了吗?如果害怕,何不去投了元军,苦苦守在这里图的是什么?”陆秀夫回过头,扫视着诸位同僚说道。
几个刚才争执最激烈文官低下头去,目光不敢与他相接。
“算了,外边风雨大,影响人的心神。哀家的心情也被这天气弄得乱糟糟的,陆丞相不必苛责!”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后终于体谅地说了一句,让众人有了台阶下。随即,她自己却沉不住气,问道:“护国公说文丞相的人马快到了,有确切消息么?”
“臣只是从敌军表现情况来推断。昨夜他们试图攻击大熊州(东熊州),结果浪大,无法靠岸。被严明远将军打了回去,折了好几百人!”凌震出班,上前几步,如实汇报。
“我军伤亡如何?”杨太后吃了一惊,低声询问。
“据战报,我军阵亡一百三十七人,伤了二百余。但士气尚高,如果风雨不停的话,守得住大、小熊州!谢太后挂怀”凌震躬身,再次施礼,心中对龙案后的女人,不免多了几分敬意。
“散了朝,凌将军去内库领些绢布,给受伤的将士们分了吧。文丞相送来的银两还有些,阵亡的将士一律用现银抚恤。有家人在岛上的,就送给其家人。没家人在岛上的,交给其同乡带着,等战后送回其家乡!”杨太后擦了擦眼睛,缓缓说道。
“臣谢陛下,谢太后大恩!”
“免了,将士们为国捐躯,皇家不能亏待了他们。问过海民没有,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杨太后安排完了抚恤将士的事情,强逼着自己问道。刚才陆秀夫提醒得好,此刻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每个人都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海民是沿海一带以捕鱼为生的百姓,没有土地,也没有什么恒产。地方官员眼中,海民向来归于蛮族异类。他们的生死,向来是不闻不问的。但这些以船为家的人偏偏对大宋十分忠诚,自从闻听皇帝在崖山落了脚,驾着乌延船(一种小海船,捕鱼居住两用,出不得远海)赶来助战,送鱼送水的,足有三千多家。行朝上下,对海情天气的了解,无人出海民之右。
“海民们说,今年雨水来得迟,闭了地气,所以海生飓风。什么时候地气散尽了,什么时候雨停。往年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十天半月!”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出列,站在凌震身后回答。
他本是个文职,受命参与军队指挥。自己知道无领兵经验,所以也不争权,而是尽力搜集崖山附近天文、地理信息,为张世杰、凌震、陆秀夫等人的决策做参考。
殿中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叹息。被困以来,大伙关注最多的就是天气和海情。但据附近的海民反映,每年这个时候是天气变化最剧烈的季节,伶仃洋(香港澳门之间的水面)内巨浪已经可达丈余高,伶仃洋外,巨浪如墙,船出立覆。前段时间俞如珪老将军不相信海民的话,认为军中巨舰抗浪xìng高,冒险出海去搬救兵。至今音讯皆无,估计已经带着满腔的忠心,葬身鱼腹了。
君臣之间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处理了几桩与军务无关的杂事后,就宣布散朝。凌震将军匆匆忙忙赶往军中,巡查各处防务。陆秀夫却与礼部侍郎邓光荐一起,走进御书房,督导皇帝做起每天的功课来。
今rì刚巧讲的是《孟子》中关于治理国家的论述,小皇帝与两位大臣先施君臣之礼,再施师傅弟子之礼,然后一同温习里边的名句。
帝景这几年随着军队流离颠簸,身上已经被磨得很少见帝王家的骄矜之气。背了几篇后,指着其中的段落,恭敬地问道,“老师,这几篇都是说的如何实行王道,振兴国家的办法。但为什么诸侯不肯听之呢。是不是他们的资质过于愚鲁,不解圣人所言之意呢?”
“得为诸侯者,自幼有人教习之,见识肯定异于常人。臣以为,非其不知,而不肯为也!”邓光荐在垫子上跪坐得笔直,正sè答道。
“为什么不肯为呢,难道他们不想让其国家强大么?”帝景点了点头,又问。
对啊,为什么不肯为呢?邓光荐学富五车,却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chūn秋诸侯,谁也不肯让两位圣人一展所长的道理来。即便是在议论中,被圣人及其门生说得心悦诚服,转过脸,却立刻将圣人之言抛于脑后。
这个问题,难住了邓光荐,让他一时有些语塞。
“应是大道艰难,而旁门左道实行起来相对容易吧。yù使五帝三皇之盛世重现,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坚持方可。而诸侯之心,皆在争一时霸业上!”陆秀夫在旁边,替邓光荐回答。
在陆秀夫眼里,帝景的资质远高于常人,登基前又有黄龙出水之兆,将来肯定是一个绝世明君。这样的睿智之人,往往最缺乏的就是坚持到底的毅力。如果自幼年打好基础,将来,在他手中,实现几代儒家的理想也说不定。
“可眼下,我们与北元之争。是先争霸业呢,还是先行王道!”帝景若有所思,迟疑着问。
“这?”这回,陆秀夫也不好回答了,想了半天,才勉强说道:“那些蛮夷,跟他们讲王道和霸道,都是讲不通的。倒是以兵威克之,才是上策!”
“那,如何才能重整我大宋兵威呢?”帝景又问。
“不外以圣人之言,勤修内政,亲贤臣,远小人……”邓光荐回答。豁然发现,自己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开始如何行王道上去了。如是绕之,便陷入了个无限循环中,永远解答不了帝景的问题。
好在帝景只有十岁,xìng子还没完全安稳下来,不会就一个问题死追不放。听完邓光荐的答话后,就问题转到别的角度上去了。君臣三人做了一个半时辰学问,赐饭谢恩,各自散去。邓光荐跟在陆秀夫身后出了临时皇宫,心事重重。
“邓大人好像不高兴!”陆秀夫听见背后雨地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响,转身问道。
“没什么,在想万岁今rì之问话!”邓光荐的回答,听起来分外无jīng打采。
“万岁还年幼,自然有些古怪想法。这正是我辈引导之责,何必为一两句问话而烦恼!”陆秀夫笑了笑,低声安慰道。作为老师,看到弟子有疑惑应该高兴才对。一个帝王如果对谁的话都唯唯诺诺,将来主政之后必然会缺乏dú lì的判断力,容易被小人的谗言所迷惑。
“我想加以时rì,陛下定能成为超越我大宋历代帝王的千古明君!”邓光荐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感慨地说道。
“那是自然,陛下的资质,世所罕见。真是天佑我大宋呢!”陆秀夫没听出邓光荐话里的遗憾意味,高兴地应合。
“可陆大人,你有让陛下逃离生天之策么?”邓光荐走到陆秀夫面前,大声追问。
陆秀夫愣了一下,周围的风雨声仿佛骤然加重,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在他脚下砸出一个个壮硕的水花。
万朵水花中,陆秀夫平静地回答:“尽人力,安天命而已。我相信,天不绝我大宋!”
“若鞑子攻上岛来,大人当如何?”邓光荐脸sè苍白,大声问道。对陆秀夫这种诗人般的想法,他无法理解。眼前分明已经是绝路,大伙都以为陆丞相如此镇定,必是有脱困良策,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说出。谁料到,他只是听天命而已。
“若鞑子上岛,陆某只能劝万岁以身殉社稷,卫我华夏尊严。但在上岛之前,陆某依然要坚守君臣大义,不因事态紧急,而乱了应有的秩序!”陆秀夫正sè,平静做答,仿佛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
“轰隆!”平地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没有闪电,却有几十个士兵,快速地穿过皇宫前的官道,向北跑去。
“站住,皇宫之前喧哗,成何体统!”陆秀夫非常不满,冲着带头者大声断喝。
“香山岛守军投降了,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将岛上的辎重和粮草,全部当礼物献给了鞑子!崖山北岸告急!”带队的将领不顾陆秀夫的身份,大声喊道。
“杨元礼?”邓光荐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上。崖山岛狭小,放不下太多辎重。临近的香山岛与崖山之间的水道很窄,又有岛屿在外海拦着,波浪不似外界巨大。所以香山岛被当成了行朝的囤积物资之所。布匹、银两和火药,大部分都在那里囤积着。由杨太后的族兄,户部尚书杨元礼掌管。谁也想不到,关键时刻,户部尚书大人居然把国库当作礼物,送给了张弘范。
“原来如此!”陆秀夫心中登时雪亮,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盏灯般,明白了最近重重蹊跷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与张世杰整顿兵马,遭到了来自国戚集团的重重阻力。明知道陷害先帝的凶手,肯定出在翟国秀、王安世几人中间,偏偏无法下重手将几人收拾掉。在文天祥的协助下,好不容易用重金买通了杨亮节,让他不再阻挠整军之事,掌管钱粮的杨元礼又跳了出来强替群豪出头。
陆秀夫原以为,皇亲国戚们如此,是因为他们担心张世杰独揽兵权,造成权臣专政的威胁。所以他也做出了些退让,给几个豪强保留了些权力。
谁曾想到,皇亲国戚中,早就有人抛弃了大宋。
孙安浦千里迢迢来投奔朝廷,对自己几年来的行踪说得不清不楚,苏刘义yù杀之,却被杨元礼拦下。结果,翟国秀等人临阵投敌时,唯一一个参与其中的文臣,就是派去送押送军粮的孙安浦。
张世杰秘密回军救援朝廷,李恒却如同早就料到一般,快速做出了反应。与张弘范配合着,把江淮军包围在途中。
大伙怀疑朝中出了内jiān,没想到内jiān正是身居高位的杨元礼,太后的哥哥。想想举止反常的杨亮节,再想想负责防守斗门的杨元让,陆秀夫脸上冷汗淋漓而下。
“杨亮节大人,杨元让大人呢,你们谁看见了!”风雨中,陆秀夫抓住一个将领服sè的人,大声问道。
“杨亮节大人乘船出海,强攻香山岛去了。派末将亲自来皇宫,向陆大人报信!”
斜对面,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小校高喊道。“杨大人说,如果他回不来,请陆大人与太后登船,宁可死在海里,也别困死在岛上!”
陆秀夫的神志稍微清醒,立刻明白了杨亮节的话中之意。香山一失,大、小熊州到崖山之间的水道随时都会被切断。二洲一去,崖山已经再无外围屏障。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依照俞如珪老将军生前的建议,冒险试试军舰的抗浪能力。
“报丞相大人,杨元让…”又一个士兵从风雨中出现,跪倒在泥浆中。
“杨元让大人怎么了,快说!”陆秀夫一把士兵拎起来,大声质问。
“杨元让大人听说杨元礼投敌,说杨家愧对国家,自刎谢罪了!”浑身上下湿得如水里捞出来的士兵哽咽着报告。
“天!”陆秀夫松开士兵的胳膊,仰天大喊:“苍天啊,你真的要亡我大宋么?”
“苍天啊,你真的,真的,要亡我大宋么?”南边高高凸起的岩石间,一个声音来回震荡。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上万户阿剌罕从蒙冲上一跃而起,跳到了小熊州东岸的浅滩上。战靴踏破水面,与沙地接触的坚实感觉从脚下传来,更坚定了他此战全胜的信心。弯刀一挥,他把迎面shè来,被雨点打得去势已尽的弩箭磕飞了出去,紧跟着迈动双腿,咆哮着冲向宋军的阻击队伍。
“勇士们,杀上去,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副元帅阿里海牙挥动战旗,千余名蒙、汉将士以阿剌罕为箭头,组成一个锋矢阵,直直地向岸上插入。
此战必胜,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不容置疑地相信这一点。因为自从千里迂回以来,长生天一直在关照了大元,关注着大帅张弘范。
带着万余人马,穿过千里烟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在广南西路生苗聚集的山区,向来是历代朝廷都毫无办法的地段。那些苗人骁勇善战,视一切走入山区的其他民族为敌人,软硬不吃。官军前来剿匪,报jǐng的鼓声一响,大一点的苗寨能杀下数千人,小一点的苗寨亦能杀下几百勇士。毒箭、毒烟、蛇虫、马蜂,所有山林中的生物,都能被苗人用来当武器。所以,在张弘范之前,没有人成功做到这一点。但张弘范做到了,非但平安穿越苗区,而且受降了千余苗人做部署。
接着,长生天保佑。让张弘范以万余兵马,压服了藤、庆、恩、新四州守军。兵不血刃地除去了崖山的西部屏障。待大军入了德庆后才知道,原来在谈判过程中居功至伟的孙安浦将军是受命索都将军,安插进大宋朝廷内部的死间。虽然没等他完成任务,索都将军已经战没。但是半年多来,孙安浦将军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多方游说,不但成功地在大宋朝廷诸派系之间,制造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成功的说服了掌管钱粮物资的户部尚书杨元礼,使他成为大元的内应。
有了杨元礼这个法宝,三军都元帅,镇南大将军张弘范不但掌握了大宋行朝内部的防御布置,应对措施,甚至连张世杰的回军路线,也了解了个清清楚楚。指挥调度起将士来,自然事半功倍。
仿佛冥冥中自有命运安排一般,向来用兵谨慎的大宋枢密张世杰,居然因为担心崖山的安危,举措失度。大军星夜回援,一路上,逼着将士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冲进张弘范的圈套。清远一战,疲敝的江淮劲旅损失过半。随后被李恒率军追上,前后夹击,打成了残军。
紧接着,张弘范在广州城外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文天祥前来上钩。十几天来,两浙兵马回撤福建、陈吊眼兵出漳州、杜浒、张唐从海上撤向福建,即将来援的消息接踵而至。就在此时,宋户部尚书杨元礼派人来约定投降细节,并承诺给元军献上的大宋行朝最后的物资和钱粮,同时告知,行朝诸臣士气已经完全崩溃的消息。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一向对张弘范不福气的阿里海牙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不但赐给了元军一个天才的统帅,而且,让对手失去了应有的智慧。
而长生天所展示的神迹不止如此,就在杨元礼承诺献出香山岛的第二天早上。一纸情报从达chūn处匆匆传来,据与达chūn联络的破虏军内jiān报告,陈吊眼所部兵出漳州,乃是佯动。这支人马的真实目的是接应许夫人,免得她陷入张弘范圈套。破虏军真正的力量在水面上,文天祥打算派奇兵从海上迂回,在重围中,将大宋皇帝和百官救走。
接到情报,张弘范倒吸一口冷气。此番围点打援,关键全在崖山这个点上。崖山这个点一失,全盘部署就失去了支撑。各路宋军自然可以从容退回福建,依仗山地与元军做长期周旋。
既然文天祥的部署已经被己方知晓,所有战略随即做出调整。与李恒、阿里海牙、阿剌罕等重要将领匆匆一议后,张弘范当机立断,命令吕师夔火速接应杨元礼,提前接受香山岛。同时,命令其他围困崖山的北元各路兵马在中午十分同时冒雨出击,势必一天一夜之内拿下残宋行朝。
被困在佛岗的丘陵地带,依靠地形苟延残喘的张世杰部,已经没有理会的必要。拿下行朝后,自然可以凭借小皇帝为人质,胁迫张世杰率部投降。至于文天祥,既然他自作聪明打算迂回救人,张弘范就抢先下手,把大宋皇帝俘获。然后,将最后一战开始时,文部人马的位置公告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打着忠义的名号,行自己割据一方之实的嘴脸。
到那时,文天祥即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真相。张弘范自然可以打着为宋除jiān,伸张正义的名号,率军入闽。
“张世杰可以当先锋,陆秀夫疾恶如仇,文风刚烈,正好可以让他写讨伐文天祥这个jiān臣的檄文。”
长生天下,张弘范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做响。
大、小熊州,元军攻势如cháo。
雨急,伶仃洋内的海浪虽然没有外海那么大,但也是声势夺人。激扬的鼓声中,北元将士站在由藤、高、恩、新四州投降宋军驾驶的蒙冲斗舰上,跃过浪尖,海cháo般,一**涌到岸上。
风猛,shè出羽箭都被吹偏了方向,十有**落入海水里。偶尔一两支shè中人体,也刺不透被水湿过的牛皮甲。
这时候,钢弩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这种没有尾羽的弩箭,shè程虽然也受到风雨影响,但穿透力惊人,可以直接透过雨幕,将人钉翻在沙滩上。只是,文天祥送来的弩箭,大多数分给了江淮军。熊州守军虽然跟在禁军身后分得了一点,但百余支钢弩,要封锁数万元军的冲击,显然力不从心。
“弟兄们,跟他们拼了!”宋将梁窕shè出最后一支弩,从沙滩上拔起刀,向元军冲去,三百多大宋官兵紧随其后。求援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但凌震将军迟迟没有回音。有人汇报,四面都出现了元军,凌震将军已经无兵可派。
“将宋军分割开,别让他们阻挡了将士们抢滩!”阿里海牙挥动令旗,沉着地下令。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下千户宝音咆哮着,截向梁兆。
两支队伍撞在一起,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紧接着,刀剑撞击声,喝骂声,伤者的呻吟,死者临终前的痛呼,还要血喷入空气中的丝丝声,刀卡在骨头中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将雨声和涛声渐渐压成了背景。
梁窕的身材远远比宝音矮小,在狼牙棒的接连打击下,他手中的钢刀很快变成了弧形。虎口处,血顺着刀柄淌下来,在脚下的海水中绽放出一朵朵小花,然后快速被翻腾的海浪卷散了去。
“投降吧,南蛮子!”宝音大声喊道,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他的蒙古话。回答他的是一双凄厉的眼神,梁窕跃起,弯刀割破风雨,画着弧线,割向他没有皮甲保护的脖颈。
宝音拧身,斜撩,“当”地一声,将梁窕连人带刀撩飞。紧接着,他快冲两步,将死命扑上前来救援的宋军击翻,狼牙棒挂着风奔梁窕的天灵盖直直拍下。
“吱!”长枪刺入肋骨的声音令人牙酸,宝音手中的狼牙棒无力地落入了海水中。在他面前,斜跪着的梁窕双手紧握一杆从战死士兵身边捡起来的长枪,刺穿两层牛皮软甲,捅入了对手的前胸。
宝音瞪大双眼,双手紧紧握住枪杆。刹那间,他发现自己的血顺着枪杆在向外淌,染红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伴着雨水落入海中。原来,长生天保佑的蒙古人也会死,一个荒凉且滑稽的想法窜入了他的脑袋,随后,膝盖处一软,他栽倒于浅滩上,溅起一片红sè的海浪。
梁窕脸sè煞白,摸索着,从海水中捡起宝音用过的狼牙棒,转身,冲进了北元士兵群中。
狼牙棒所过之处,带起数片碎肉。
混战中的宋军见己方将领勇猛,士气大振,呐喊着,向梁窕靠拢。周围的元军士卒纷纷走避,攻击阵型被戳出一个窟窿。
“嗨!”梁窕挥棒砸碎一个西夏人的脑袋,然后兵器脱手,掷到对面冲过来的蒙古武士的面孔之上。脚尖斜挑,从地上挑起一把单刀,接在手中,平推,将一个汉军士卒扫去半截。
两杆斜刺递过来的长枪刺向他背后露出的空门,两名穿着大宋号铠的小兵舍弃对手,一齐扑上,长枪被挡出圈外。两名士兵也被追上来的对手砍中后背,倒在海水里。
梁窕回身,怒吼,将两个使长枪的新附军士兵先后砍翻,然后以左臂轻伤的代价换了一个探马赤的命。战靴横扫,将另一个探马赤军的脖子踢歪成直角。
闪电裂空,电光照耀下,宋将梁窕宛如凶神下界,每一次出击,必然夺去一个北元武士的生命。
如林刀枪中,宋军士兵亡命博杀。
一个宋兵被刀砍中,倒下前的瞬间,他扔出手里的钢刀。盘旋的刀锋被雨点打得冰冷,呼啸着,从一名北元士兵的喉咙处扫过。
血,喷向空中,和雨水一同落下来。宋兵哈哈大笑着倒地,死之前,还带着轻蔑的笑容。
一名宋军小校扔掉刀,把与自己捉对厮杀的元军百夫长双腿紧紧保住。元军百夫长的刀如剁菜般,剁透他的铠甲,剁碎他的脊骨。他却死不送手。一名宋军士卒看准机会,将长枪从侧翼捅入百夫长小腹。
两个低级军官同时跌倒,永远抱成了一团。
一个蒙古武士用包了铁的皮靴,踩住了宋兵的脑袋,用力将他的头向泥沙中踩。血夹着气泡,烟一般散向水面。蒙古武士残忍地笑着,用力,在用力。突然,他的笑声僵在了脸上。
泥沙中的宋兵,抓出把刀来,砍断了蒙古人的脚踝。
没了脚踝的蒙古武士惨叫着,倒进水里。宋军士兵从海水中摇摇晃晃地爬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扑倒,压在断了脚的蒙古人身上,二人在海水中翻滚,厮打,厮打,翻滚,终于,一块消失在血海深处。
一命换一命,岛上的守军势单,很快被冲破防线,分隔开来。但这些没读过圣贤书,不识字,不会著书立说的士兵们,却不像每每能发表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一番的大人物般,见势不妙就争先恐后的投降。而是用生命坚守着最后的职责。
雨中响起铜盆的敲击声。
几个身穿丝衣,胖胖的乡绅从岛上冲出来,菜刀,扁担,镐头,铁镇尺,千奇百怪的武器拿在手中,冲进元军大队,绝决如扑火的飞蛾。
“啊—!”书生受伤后的喊声,与他的身体一样软弱。但软弱的身躯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镇尺抛了出去,砸碎了一个蒙古武士的鼻子。
“疯子,一群疯子!”张弘范立在一块礁石上,看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百姓,前仆后继地冲到军中送死,摇头长叹。
这些百姓都是家境富庶的一方士绅,放弃了偌大家业田产,跟在大宋行朝身后行走天涯,吃尽了苦头,到了最后,居然还不肯放弃心中的执念。
这让他很不理解,张家的家学,是依附强者,抛弃弱者。从他的祖父那代就是如此。明知道没有希望守卫,还去守卫的事情,张家不会做,也做不到。
“要马上解决守军,否则拖延到天黑之后,进攻崖山的阻力更大!”副都元帅李恒附在张弘范的耳边建议道。
“嗯!”张弘范点点手,示意自己身边的一队铁甲武士加入战团。
风雨中,刀枪碰撞声更急。宋将梁窕浑身是血,带着十几个人,杀进张弘范的视线。
“兀那南蛮子,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知道天命在元么?”一杆樱枪从雨中扎出来,拦住梁窕的去路。樱枪后,一个身穿银盔,银锁甲,脚踏描金战靴的武将用汉语质问。
“去你nǎinǎi的天命,老子知道,当人好于做狗。回去问问你爹,你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当四等人的滋味是否好受!”梁窕喝骂道,钢刀急劈,逼得银甲武将接连后退。
银甲武将被骂得面红耳赤,大怒,稳住身形,枪枪yù取梁窕xìng命。左右北元将士同声呐喊,纷纷上前相助。
“哼!”梁窕鼻子里发出声冷哼,以寡敌众,毫不退缩。以他为中心,渐渐杀出一个圈来,圈里圈外,全是北元将士。不一会儿,他身上被创四处,同时也要了三个北军士兵的xìng命。
“珪儿还是经验不足啊!”战团外,一块礁石上,张宏正笑着对身边人说道。随即,弯弓,shè出了一支冷箭。
人群中的梁窕突然晃了晃,跪倒在海水里。血顺着他的右目流出,淌了满脸。一支穿越风雨飞来的利箭,在他眼眶中微微颤抖。
手握长枪的张珪不敢刺下,箭杆上,他分明看清楚了几个金字。这是他叔叔张宏正的描金长箭,只有他张家的人,才摆这种谱。只有他张家的人,才有这种雨中伤敌的准头。也只有他张家的人,才这么无耻。
“小子,你是张弘范的儿子吧!”梁窕以刀强撑身体不倒,喘息着说道。
银甲将军张珪面红耳赤,一刹那,他无法为自己的家族和血统而自豪。风雨中,他看到自己对面浑身是血的宋将艰难地从红sè的海水里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从眼眶里拔出了长箭,挥舞着,向自己冲了过来。
一阵寒意,从脚跟一直涌上头顶,全身的毛发跟着一根根直竖。张珪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睁睁地看着宋将冲到了自己面前。
无数根长枪捅进了宋将身体,周围士兵一拥而上,将宋将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将士冲了上来,雨声和涛声已经压不住两军将士的喊杀之声。矮小单薄的大宋士卒提着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壮得多的元军勇士。近岸处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红,被起伏的大cháo卷动着,向内海散去。黑sè的云,白sè的雨、蓝sè的海,红sè的浪,天地与海洋之间,一个个不屈的英魂手牵着手,唱出最后的挽歌
傍晚时分,元军攻下小熊州,守岛宋军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战死。一路追随大宋行朝而来,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余户,不愿意再次落入敌军手中受辱。一些男人用握笔的手,拿起菜刀、扁担,与冲上岛的元军以死相拼,战死在沙滩上。
女人们领着孩子一路南撤,最后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岛南端的一处断崖。正在阿剌罕高兴地计算着,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进入自己的帐篷,收多少孩子作为家生的奴隶的时候。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风雨中,他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七八岁的孩子,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冲南而拜,然后,孩子和母亲一起跃进了大海。
紧接着,他看到了第二个母亲,第三个,第四个。
母亲,孩子,少女,老妪,衣裙飘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鸥般,扎向大海。
李恒、张弘范、张珪、阿里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当场。“咯、咯、咯”,有人听见自己的牙齿,在不停地响。
酒徒注:1、元军中,万户分为上、中、下三等,各领七千以上,五千和三千兵马。千户以此类推。
2、杨元礼的“功绩”见于相关史料。崖山之战,此人扣住前线宋军粮草不发在先,投敌于后。与将宋军水源位置指点给张弘范的孙安浦一样,居功至伟。
漫天焦雷,炸得崖山行宫内瑟瑟土落。
昏暗的烛光下,大宋行朝的文官们彼此相视,目光中充满了凄凉与无奈。大熊州、小熊州、香山、三江,行宫外围的岛屿半rì内相继失守,曾经被视作天险的崖山已经无险可凭。大宋行朝,此刻战无兵,退,亦已无路。
“太后,臣以为,此刻应马上送皇帝陛下出海,暂避元军兵威。寻找时机,再重整大宋旗鼓!”礼部侍郎邓光荐急切地劝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了,得到的回答依旧是一声低低的噎泣,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侧面的杨太后仿佛没听见邓光荐说什么一般,只顾着落泪。
自从国舅公杨亮节的遗体被忠勇的士兵们抢回来后,杨太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无论大臣说什么话,她都以哭泣相应。此刻,杨亮节那插满了羽箭的遗体就摆在她的脚下,这位被言官们讥讽为不会做事,只会揽权,一心想把朝廷的军队化为杨家军的国舅,人生最后一刻走得极其雄壮。在听说自己的本家兄弟杨元礼把府库物资全部献给元军后,他硬是以三百死士攻上了香山岛,打得香山岛守军抱头鼠窜。若不是关键时刻,遭遇了吕师夔所带的接应元军,香山岛就会被重新夺回到大宋手上。
面对五千元军,杨亮节提枪,入阵,直取中军。向来以勇武著称的吕师夔不得不掩旗避之。
杨亮节透阵而过,吩咐麾下亲兵回报崖山行宫,香山已失。然后,再度提枪,杀入元军重围,直致力尽战死。
“陆丞相,您看……?”邓光荐得不到杨太后的回答,又把头转到陆秀夫这边。
“上了船,我们能去哪呢?”陆秀夫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邓光荐的话。
是啊,上了船,我们能去哪里呢?诸臣相对黯然。崖门内,大宋水师的战舰尚存一千余艘,其中不乏两千料以上的军船。但此刻伶仃洋外,风高浪急,参照海民的说法是,“一出崖门,片板不归”。驾船出航,只是比战死多拖延了几个时辰,并且死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那也好过等死吧,说不定海上还能闯出一条生路来!否则,杨大人岂不是白白丢了xìng命!”邓光荐不甘心坐以待毙,继续劝道。杨亮节几次乘船来往与崖山与福州之间,留在崖山的诸臣之中,他应该是最懂海情的人。邓光荐总觉得,杨国舅到死还念念不忘让皇帝出海,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具体道理在哪,他亦说不出。非但他,自从张世杰、苏刘义等人离开,翟国秀、顾铠等人相继投降后,整个行朝,已经没有一个通晓水战和航海之人。所以此刻纵使没有风浪,出海亦是一场以生命进行的赌博。
陆秀夫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心有所动。还没等邓光荐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行宫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宫门口,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扑到在地,哭叫道:“启禀太后,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大人,刑部尚书申维时大人,工部侍郎杨守道大人,户部员外胡靖大人,一起服毒自尽了……!”
“什么?”陆秀夫几步走到宫门前,大声问道。他派人去传百官来大殿议事,几个大人迟迟未到。假了太后的懿旨再次派人去催,没想到催回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王枢密和申尚书等六位大人,服毒自尽了。临去前,留言说,大宋已有一帝有辱社稷,断断不可再辱。请陆大人好自为之…….”报信的太监跪在泥水里,一边哭,一边转述道。
陆秀夫的身体晃了晃,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几道闪电当空划过,蓝紫sè的光,照亮他绝望的脸。滚滚雷声从天际而来,震得殿中每个人的心,都跟着发颤。
悲凉而压抑的感觉在大殿中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列祖列宗啊!”惠王赵兴栋悲呼一声,低头撞向了殿中金柱。
整个金銮殿都跟着晃了晃,发出一声沉闷的响。血光四溅,诸臣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惠王的尸体被柱子弹开,软软地仆倒。
金殿内,响起一片悲声。正在给弟弟清理身体的杨太后迷茫地抬起头,看看众人,又将头低下,眼泪一条线般,洒在杨亮节的锁甲上。
“报,浅滩水涨,贼舟逆滩而上,凌震将军不敌,已经退过大岭。何去何从,请陆大人速做决断!”
没等众人从悲伤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名浑身是血的小校闯进宫,俯在金殿前报告。
听到此言,众人心里更加绝望。崖山与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被珠江所携带的泥沙淤积,据海民说,已经几十年都无法行船。所以,众人以为,张弘范取了三江岛后,若想攻上崖山,也得驾艨艟从熊州和三江岛之间的水道过来。十几里水路,行船要耗费很多时候。谁料到,此刻天yù亡宋,连浅滩都跟着涨水,能托起运兵的艨艟来。
“报,瑶光舰被风浪推动,撞在奇石上,沉没!”报信的小校刚从泥浆中爬起来,又一名士兵闯进来,伏在阙下。
“啊!”邓光荐后退数步,无力地倚在了殿柱上。
瑶光舰是幼帝赵昺的座舰,整个舰队中,以此舟最大,一向是最抗风浪的。瑶光舰在官涌港内,海中奇石旁,被其他战舰环绕而泊。这艘大舰都被风浪击碎,其他战舰想必更是难保,大宋朝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也断绝了。
“天亡大宋!”诸臣彼此目光相交,顷刻间,想到了一处。
“太后,事已至此,该唤醒官家了!”陆秀夫整顿衣冠,上前施礼,大声奏道。
“嗯,一切俱依凭陆大人安排!”杨太后抬起头,清晰地答道。不知道是因为伤心过度,还是被瑶光舰的沉没,蒙古人临近的消息所刺激,一直哀哭的她,居然开始说话。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带上了几分生命的光泽,仿佛冬rì傍晚的残阳,落山前最后的一次闪动般,冷中透着强烈。
几个太监抹着泪,去后宫伺候皇帝更衣。文臣们相视而泣,哽咽不止。陆秀夫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了众人的悲啼,笑着奏道:“启禀太后,微臣不才,无计力挽天河。此刻社稷将倾,理应相从陛下始终。臣家中还有一妻,二子,容臣且去安顿,稍顷便来!”
所谓安顿之言,定是逼着他们自杀,以殉国难了。大伙理解陆秀夫话后的含义,心中一冷,悲伤的感觉一下子被憋住。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绝望之后的轻松。
“丞相大人且去安排,片刻后,我母子于偏殿相候!丞相有为国捐躯之心,哀家身为女流,亦不会再令社稷受辱!”杨太后点点头,笑着应答。想让陆秀夫和诸臣宽心一些,眼泪却不肯听话,顺着清瘦的面孔上滚了下来。
“臣家中已无人,就在此与陛下告别吧!”参政知事夏士林擦去了眼泪,对着殿前都检点张德惨然一笑,说道:“待会烦劳张大人找一个手脚利落的弟兄带剑上殿,送在下一程!”
“烦劳张大人!”
“烦劳张大人!”
几个御史陆续上前,给殿下都检点张德施礼。金殿中,唯一一个佩有武器臣子张德颔首相回,解下腰间佩剑,托在了手里。
金殿外,仅余的百十个侍卫在雨中肃立着,电光下,握刀的手被照得惨白。
“诸位有必死之心,难道没有杀贼之念吗。等死,何不提刀死于阵前!”礼部侍郎邓光荐越众而出,大声喝道。
大伙都yù殉社稷,强行出海的寻觅活路的话,他再也提不出来。但挥刀自尽,却又太不甘心。此刻,崖山岛上,宗室大臣的家眷、子女不下五千。大、小熊州、香山岛、还有分散着住在伶仃洋诸岛之上,台山、新会、番隅一带,追随着大宋行朝的百姓、士人不下二十万。眼下虽然大部分百姓都落入了北元之手,但大伙忍辱偷生,就因为行朝还在,华夏文明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如果帝景和杨太后、陆丞相以及朝中诸臣都选择了殉社稷,事情传开去,崖山附近追随殉国的读书人和普通百姓,人数绝对不会低于十万。
全国各地,闻讯而死者,估计会更多。
既然大家连死都不怕了,何必不与元军拼死。就像国舅杨亮节那样,至少还不曾坠了大宋威名。
“我等俱是文人,邓大人何出此言!”夏士林愣了愣,正sè喝道。为国捐躯,是士大夫的本分。但提刀上阵,却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与武夫同类,实在有损文人脸面。
几个御史低声附和,在与敌人拼命而死和自尽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大伙实在不明白,一向文章、气节都为文人表率的帝师邓光荐,怎么会到了最后关头,说出如此文武不分的混账之语。
“大伙既然连死都不怕,还在乎这文人名声。我辈若是自尽了,跟在身后的数十万大宋百姓,不过一同做了千秋雄鬼而已,能奈蒙古人何。我辈今rì杀贼而死,rì后必有千万万大宋男人血洒疆场,前仆后继,把蒙古人赶出去。放眼江南,真正的蒙古人不过两万,而愿意为国捐躯的百姓,又何止二十万,两百万……”礼部侍郎,帝师邓光荐不顾朝堂礼仪,大声疾呼,“等死,做人杰而死可乎?”
“咔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金殿外众人的脸。
陆秀夫愣了愣,抬头看看邓光荐,突然发现,自己方才的行为着实可悲可怜。众目睽睽下,陆秀夫走到殿前都检点张德面前,拔剑出鞘,挥舞着喊道:“既然如此,我等就血流五步,让鞑子知道何为壮士之怒。张大人,烦劳你且出去,找几十把刀来!”
“末将遵命!”张德大声回答,昂首而出。不一会儿,金殿内外就响起了沸腾的人声,侍卫、太监、宫女,还有附近大臣之家眷,奴仆,男女老幼,提着刀,捧着枪,集结在一起。
幼帝赵昺被太监换了一身戎装,金sè皮盔,银sè锁甲,jīng钢战靴,一手拉着杨太后,一手拉着陆秀夫,到金殿口。
此刻已经无需皇帝开口勉励,如林刀枪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与天空中风雷之声遥遥相和,把环岛的海浪声都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宫墙外,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清晰,风雨中,隐隐有一哨人马,直奔皇宫而来。
“诸位,跟我举刀杀贼!”殿前都检点张德大喝一声,提枪向宫门口冲去。千余刀枪相随,呼喝而上,那气势,仿佛瞬间集结了千军万马般。
陆秀夫上前几步,提剑,护在金殿口。杨太后笑了笑,抓着一支从杨亮节身上拔出来的血箭,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幼帝赵昺提着把不知何人塞在他手中的匕首,锋刃向前,一双大眼中jīng光滚来滚去,竟无半点畏惧之sè。
“好一个少年帝王,若加以时rì……”帝师邓光荐看了看皇帝,满眼爱怜。转身入宫,将大宋历代皇帝的灵位和宗谱、典籍,百官名册,御印等传国之物依次擦净,在御案前摆放整齐。摘下布幔帘帘幛等易燃之物,将御案围好。捧着一把香烛,站在了布幔旁。只等元兵一入宫门,立即举火。把三百多年传承化做一股清烟,随赵昺的魂魄飞了去。
忽然,陆秀夫的身体晃了晃,手中长剑“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邓光荐闻声抬头,只见殿前都检点张德,带着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冲了进来。
“万岁、太后、陆丞相莫慌,破虏军苗chūn前来护驾!”一声断喝,粗鲁,却如天籁般,传进邓光荐的耳朵。
身体晃了晃,手一松,蜡烛掉到了布幔上,腾起一片火光。邓光荐手忙脚乱,连踢带扯,将火扑灭,不知道是被浓烟熏的,还是被外边的呼喝声喜的,眼泪鼻涕一并流了出来。
忙乱完了,邓光荐抬头细看。只见面帝景面前站了二十几个壮士,个个都是虎背熊腰。身上穿着清一sè的jīng钢细链软锁甲,头顶清一sè的亮银盔。推开的面甲下,露出张张疲倦的脸。当先一个肩甲上饰了一颗铜花的将军躬身在帝景面前,低声,不知在启奏着什么。旁边,陆秀夫大人额头皱成了一个圪塔,脸上的表情yīn情不定。
注意到陆秀夫的表情,邓光荐的心突地一沉。赶紧上前几步,凝神细听,只闻杨太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苗将军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几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
“跟随末将前来的,除了破虏军教导旅五百弟兄外,还有流求苏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此外,文丞相重金雇佣的数百大食、sè目水手,也是弄惯了浪的。臣既然能平安进来,自然能把保护太后、陛下和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chūn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他与陆秀夫当年同在大帅李庭芝麾下效力,虽然等级相差甚远,但也有过数面之缘。陆秀夫上次去福州,也与他叙过旧。所以,经过陆秀夫作证后,杨太后不怀疑苗chūn是北元派来赚皇帝的jiān细,只是十分担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可海民分明曾说过,崖门外风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赵昺也在一旁问道。他没见过苗chūn,也不知道陆秀夫和苗chūn的关系,所以心中一直对苗chūn的身份报以jǐng惕。
苗chūn抬头,看看幼帝赵昺手中始终紧握的匕首,笑了笑,说道:“海民的乌延小船,不能远洋,当然出海立覆。而随臣所来大舰,皆是专为航海所造。比这再大的浪,也无法颠覆它。陛下勿疑,此刻事态紧急,其中差别,到了海上,末将再与陛下细讲!”
“是依文丞相传授的图谱所造么?不知爱卿此番勤王,带了多少人马,多少水手?”幼帝赵昺听完苗chūn解释,想了想,继续问道。他心细,自从苗chūn等人一来,就发现这些人所穿的锁甲与常甲不同,虽然锁环之间有细细的空隙,但内里不知衬了何物,雨点打上即顺着甲纹滚落,一滴不尽。脚下的jīng钢战靴也一样,雨一打,泥浆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蓝光来。听了苗chūn关于船的解释,立刻就就联想到文天祥进献的火炮、钢弩等物上来。既然火炮、钢弩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几只抗浪的船,自然也是应该。
“张弘范那厮在广州城外设了圈套,引丞相上钩。为了防备他恼羞成怒,伤了陛下,末将只得带了五百教导旅弟兄从外海转来,同来的战舰五艘,水师弟兄千名。苏家的远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两艘。此外还有三艘雇佣来的远洋商船,加在一块总儿共十五艘大船,总计两千多水手!”苗chūn见小皇帝赵昺问得仔细,心中暗暗称奇。虽然急着上船,却也不敢怠慢,细细地介绍了自己绕海而来的理由,免得将来让皇帝对破虏军起了疑心。
“那好,母后,儿臣yù随苗将军出海,不知母后和陆丞相意下如何?”赵昺问完了苗chūn,转头向杨太后请示道。
xìng子柔弱的杨太后吃了一惊,不知道向来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赵昺,为何今天如此决断。连连点头答应了,心里却是又忧又喜。喜的是,瞧今晚赵昺的表现与作为,将来必是一个有雄才的君主。忧的却是,其兄端宗皇帝因为自作主张,莫名其妙地落水。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虏军保护,文天祥虽然有忠义之名,赵昺所处局势,却和当年的端宗类似,还是权臣当政,皇权旁落。赵昺行事如此干脆,一旦得罪了权臣,弄不好,将来会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样下场。
陆秀夫见皇帝已经做出了决定,自然不再多说。心中对赵昺所报的希望,又高了几分。信心一回,脸上的气sè好看了不少。马上命令人替赵昺准备轿子,蓑衣等物,随苗chūn出海。
赵昺见太后与陆丞相都没否定自己的意见,胆子更大,抬起手来,扯着苗chūn的绊甲丝绦问道,“苗将军,不知每船可载几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装下?”
“此番专为救人而来,十五艘巨舰,每船装二、三百人无虑,只是仓内拥挤些,委屈诸位大人了!”苗chūn心中更奇,没料到赵昺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施恩与诸臣,正sè答道。
此番前来的海船,除了五艘军舰外,都是远洋货船,航速不如军舰快,运载力却远远过之。苗chūn怕给了人太多希望,耽误了幼帝赵昺行程,所以不敢多报数字。但船队运载力远远不止三千,旗舰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舰上的水手舱里塞了百官家眷。同来的苏家和另五艘商船,则尽可能地将宫廷护卫、太监、宫女和闻讯赶来的百姓装了进去。大伙俱不愿意留下受元军的侮辱,所以狭小的船舱,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无怨言。一些饱学且威望颇高的老者,还主动站出来,替破虏军维持上船秩序。
半个时辰,十五艘巨舰皆满,港口周围,扶老携幼赶来的百姓却聚集了数以万计。大伙站在雨中,不向前挤,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着战舰旗舰拔锚,下桨。
“大伙散去吧,稍做隐忍,一年之内,我苗chūn一定杀回来!”苗chūn站在旗舰头上,冲着人群大声喊道。
众人默不作声,此刻雷声稍小,无边风雨里,大岭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却越来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脚,自作主张,钻到停泊在港内宋军水师战舰上去解缆绳。几个帮助破虏军维护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chūn面前吐了口吐沫,相继走进旧式战舰中。
“那些战舰只可近海航行,经不起浪……”苗chūn心中大急,连忙解释道。却没有人肯听他的劝告。越来越多的人默默沿着栈桥走进船舱,看情形,是宁愿坐了海船葬身鱼腹,也不愿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顺民。
闽乡侯苏醒见状,咬咬牙,把心一横,大声喊道。“那港里还有军船和水手,若诸位不怕死,且听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话音刚落,只听见人群中一声喊,男女老幼,同向栈桥涌来。苗chūn阻拦不得,只得任苏醒指挥着,将百姓分chéng rén和孩子,装在官涌港内的大号军船上。再由各船抽调了水手,船上帮助行船。
流求地广人稀,临来救驾前,苏醒早就存有招揽人口的心思。所以苏家特意尽遣行船老手,并且把几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佣了一批过来。
众水手齐心协力下,又装满了五十几艘旧式军舰的百姓。眼见着每艘军舰上分的水手越来越少,已经低过了远航的底限,还有百姓陆续赶来,扶老携幼地向旧式军船上走。把个苗chūn急得双脚直跳,明知道苏醒此举,无异是让百姓赌命,却亦无可奈何。
直到凌震将军闻讯撤下来了,舰队方才拔锚离港。船一出崖门,浪果然涌得小山一样高,把个船儿像树叶般抛上抛下。百官皆是富贵之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都道是船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只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只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个个躲起来不肯显灵,由着风浪越来越大。
“呃”礼部侍郎邓光荐干呕一声,从吊床上翻身而下,摇摇晃晃向舱口跑。才走出几步,甲板颠簸了一下,把他整个人摔了出去。手扶着甲板yù起身,嗓子口却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饭菜连同胃肠里的酸水一并从鼻子里窜了出来,把个皇帝恩师,天下斯文表率的礼部侍郎,呕得满胸秽物,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几个太监于心不忍,试图上前为他捶背。身体才离开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拥而吐。顷刻间,cháo湿yīn暗的水手舱里,弥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这般光景,一些强忍心中烦恶的人也忍不住了,顾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尽了,继而是清水,恨不得将肠子一并从嗓子里倒出来。心中暗自后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难受,还不如留在岛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却不肯将这番想法说出,吐够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后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时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凑在一处,说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诺言。
陆秀夫担忧幼帝赵昺安危,扶着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赵昺歇息之所问候。替赵昺护驾的破虏军士卒认得是陆丞相,赶紧把他搀进了尾艛,靠了舱壁站好。
让陆秀夫担心受不得苦的赵昺,此时正玩得高兴。罗盘、信号旗,旗花火箭,东一支西一支丢了满甲板。见陆秀夫被人搀进来,脸sè一红,赶紧规规矩矩地在床边坐正了身体,一边用眼神示意贴身太监收拾地上杂物,一边客客气气地问道:“陆丞相可好,太后和诸位臣工都平安么?”
“劳陛下忧心,诸臣都安泰,太后在二号舰尾艛,应该与万岁这里类似!”陆秀夫强压住腹内的翻腾感觉,半倚着舱壁答道。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定神看起尾艛内的布置来。
船舱内的布置,显然花费了苗chūn一番心血。比起陆上的宫殿略显狭小,但比起每人只有一张吊床,又暗又cháo的水手舱,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错开门口,背风处放了一张大床、八尺长短,上边铺了一床崭新的缎被。床头旁,枕头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灯座,半空中弯了个钩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着铁叶托儿,呈梅花状。每个花蕊上都插着根香烛,照亮床旁的书案。与床相对的另一侧,亦是同样一个灯座,五根蜡烛,火光跳跃着,照得尾艛内如白昼般明亮。
书案上,平铺着一张海图,四角用钉子钉牢。左上角有一个弯钩,拴着根绵绳。绵绳子另一端,吊着个盘身木柄的东西,不知为何物。右下角,却是固定着个沙漏,葫芦形状,透明琉璃制造,里边有细沙缓缓漏下。无论船如何晃动,沙子的速度始终如一。
书案旁,还有一个五尺多高的圆几。上面刻着些方位,一个磁勺吸附在圆几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摆动。圆几旁,是一个异族老汉,碧眼、灰发、白须,双眼盯着圆几,不时地嘟囔几句,把身边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进跑出,不得空闲。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边,丞相就站在门口。
“告诉舵手,航向又偏了。怎么弄的,难道舵房没有罗盘么?还是存心要害大伙死。再点几根蜡烛,把四个窗口的烛台全点上。传信号出去,让所有领航的战舰都照着做!”异族老汉用生硬的汉语叫嚷道。
“是!”水手答应一声,小跑着出门。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水手闯入,四下里点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蜡,把个尾艛内照得如冬雪初晴时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泪。
幼帝赵昺儿童心xìng,见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来,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刚靠近圆几,老者抬起头,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罗盘。害了大伙xìng命!”
“大胆!”陆秀夫忍无可忍,冲上前斥责道。呵斥的话刚yù出口,一个浪头涌来,将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赵昺站立不稳,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君臣二人同时跌倒,摔了个滚地葫芦。
那老者一双脚如同长到了甲板上般,丝毫不为风浪所动。见陆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狈,哈哈大笑,边笑,边说道:“雨夜行船,罗盘最大。失之毫厘,谬已千里。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乱碰。这位大人,难道你没出过海么?”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苗chūn的笑骂声,“好你个斯笛文狲,难道你不怕陆大人发怒,天亮后砍了你的狗头么?”
接着,一双大手伸过,将幼帝赵昺轻轻抱起,放到床榻上。大手的主人一边替赵昺遮被挡寒,一边满怀歉意的说道:“陛下勿怪,这人是化外蛮夷,不懂大宋的规矩。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面都是水,没有山和海岛标记,也看不见星斗,只好先记了他罪,等靠岸时,微臣替陛下收拾他!”
如此一说,陆秀夫反而不好发作了。抬眼看看看苗chūn,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幼帝赵昺倒不介意,围着被子,边自己揉着摔疼的屁股边问道:“化外蛮夷么,怪不得如此高大。是昆仑奴的族人么,使不使得飞剑!”
几句话,把陆秀夫又气得几乎吐血。幼帝口中的昆仑奴,是五代闲人杜撰的奇异人物,能御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陆秀夫有负有教导幼帝之责,平素里,皆以古圣先贤之言培正其心xìng,修其品行。最忌讳有人拿怪力乱神来误导皇帝。幼帝在他面前,也一直是个贤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谁知道今晚死里逃生之后,居然像换了个人般,露出平素难见的顽童本xìng来。
毫无疑问,这昆仑奴之类的怪谈,定是国舅杨亮节那不学无术之人言传身教的。陆秀夫大窘,又不好当着苗chūn的面数落已死之人,只好坐在甲板上,背靠着舱壁生闷气。
那苗chūn却是和赵昺投缘,见他问得有趣,笑着答道:“市井传言,昆仑奴通体漆黑,唯有牙齿洁白如雪。依臣所见,应该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带的部族。这个化外蛮夷是佛罗伦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蚀了本钱,流落的泉州的。他的家乡比昆仑奴远些,不会用飞剑,但看得好航向,是个使船的好手!”
此刻苗chūn又换了一身衣着,不再穿那身锁甲。样式不是官员身上常见的袍服,而是绵布剪裁的贴身短打。上装下摆刚刚过腰,腿上是和看罗盘老者一样的散腿长裤,裤子口刚及鞋面,虽然不像官服一样儒雅,看上去却别是一番整齐。
赵昺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chūn身上摸索了几下,笑道:“苗将军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从那人的家乡传过来的样式么,还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这么穿着?”
“不是,这是破虏军中裁缝,专门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水上交战,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铠甲没什么用途。穿了散腿裤子,不穿袍服,适合在甲板上奔跑。这是咱大宋首创,不是从这蛮夷家乡传来的异俗!”苗chūn慌不及待地解释道。破虏军中很多风俗,规矩,与大宋旧俗迥异。原来不和行朝混在一处,大伙也不怕皇帝和诸位大臣挑刺。此时要把行朝接来,破虏军中标新立异的东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烦。所以苗chūn刻意强调这些习俗、规矩,都是丞相首创,避免rì后受人指摘,说丞相府众人离经叛道,尽学蛮族礼仪。
“我是佛罗伦萨市民,不是化外蛮夷。按你们大宋这种,国土丢光了,文明依旧算绵延不绝的算法,我是罗马人和你们的历史一样久。那昆仑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罗马人的奴隶,不会使飞剑,干力气活倒是好手!”灰发老者听苗chūn总拿蛮夷称呼自己,心中不高兴,气哼哼的说道。
“罗马人,罗马国很大么?在什么位置?汉、唐时代,可曾来朝?”赵昺丝毫不以老者的话为忤,好奇地问。
“他们的商队,可能来过。在泉州时,末将问过陈龙复,他说史书没有记载。有可能误归了波斯人一类!”苗chūn也不敢以没有确定的答案应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如果把汉、唐、宋算做一个国家的话,你们的国家曾经很大。但还没有做到让全天下臣服的地步。所有国家都来进贡,那是官员在吹牛,我们罗马帝国的官员也这么吹过。其实,我们的领土根本不接壤,隔着大海,还隔着大漠和野蛮人的国度,谁也不可能臣服谁!”没等苗chūn回答,灰发老者自豪地介绍。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习惯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蛮夷称呼自己。按他自己的观点,宋人的历史追溯起来,和佛罗伦萨市民的历史差不多长。同样拥有文明流传不绝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对方为蛮族。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确确的蛮族,但大宋的读书人谈到他们,却是另一种既敬且畏的神态。
“休得无礼,难道文丞相没教导过你礼法吗?”赵昺的贴身小太监庄省见陆秀夫脸sè越来越难看,站出来,狐假虎威地斥责道。
“我是实话实说,至于文大人,他雇佣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我是zì yóu民,和他之间只有契约,没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庄省一眼,冷冷地答道。说完,把心思又放到罗盘上,继续旁若无人地指手画脚起来。
陆秀夫听得心头火向上撞,抓着床腿站起,手指老者yù斥,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说辞。罗马、zì yóu民、契约,一个个都是他不懂,也没听说过的词,完全出离他的见识之外。特别是那句,:“官员吹牛,罗马的官员也这么吹”,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自幼读的书中,都说的是当年圣人之世,四夷来朝。儒者无不以恢复圣人时代国家的地位为目标。谁想到,这个家乡比昆仑奴还远的蛮夷,一句吹牛,就把圣人之世的记载全颠覆了。仿佛四夷来朝,以周天子为正朔时代,只是古代贤哲编出来的谎言。没有依凭,也没有证据。学者讲究考据,如果证据占不住脚,那自然所有从此证据上得出的结论,也占不住脚,不值得一驳了。
“丞相切莫动怒,他就是这个xìng子,凭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见识。文丞相的确只是雇佣了他,就像店主和伙计,合同一到期,谁也不欠谁的。”苗chūn见势不妙,赶紧中间斡旋。将来福建发展,要仰仗眼前这位陆大人许多,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把陆秀夫得罪了。岔开话题,讲了几句不相关的笑话,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对赵昺说道:“陛下,海上无趣得很,臣恐陛下烦闷,特地命人准备了一场焰火给陛下看。估计时候快到了,陛下可愿赏光!”
“如此,好,且带朕去,且带朕去!”赵昺手拍得啪啪直响,起身就要向床下蹦。但想想刚才被海浪摔得那个大跟头,心有余悸,又怕怕地缩回了脚。
苗chūn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将赵昺抱到怀中,举到尾艛最外侧的窗口。眼神挑向船尾,向赵昺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马上就开始了!”
尾艛四壁,各开了一个圆窗。能看到外边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却打不进来。赵昺自上船后,就一直觉得奇怪。在苗chūn怀里,伸手去摸了一把,发现手指所及,镶嵌的居然是一整块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样的花纹将雨水冰冷的感觉从指尖处传来,说不出的异样。赵昺在宫中,见过福州贡来的琉璃杯,认得琉璃。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平整得一块。没等看焰火,目光已经被琉璃勾住了。(早期平板玻璃是由玻璃泡吹制扩展而来,所以表面有圆形条纹。)
“好个苗chūn,他倒是会享受!”陆秀夫轻轻簇了一下眉头,心中暗道。水晶琉璃板他曾经在邵武见过,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纯净,价格越贵。如尾艛四壁上镶嵌的这几片大小与成sè般的,卖到市面上,价格不会亚于同样厚的银箔。没想到破虏军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来遮风挡雨。
强压住心头不快,手扶着舱壁向外看。目光透过重重风雨,看到几十点灯光连成一条长龙,随着海浪上下起伏。陆秀夫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尾艛的水晶琉璃窗,和艛中的二十几根蜡烛,是用来指点航向之用。破虏军战舰和苏家海船,还有文天祥雇佣来的商船,显然是镶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sè中,看起来非常清晰。跟在船队后,原大宋水师的战舰,却只能靠船舱中透出的灯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来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几重巨浪涌过,舰队的阵型跳了跳,队伍中,有一点灯火熄灭,许久也不曾亮起。苗chūn的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冷,咬着下唇,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陆秀夫知道,每一盏灯火熄灭,就意味着又一条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条生命要葬身鱼腹,心中亦是一阵黯然。
突然间,船队尾部方向极其远的地方,有数点火光亮了亮,接着,几道明亮的火焰直冲夜空。彭湃的海浪声后,隐隐有滚滚的雷声传来,却没有闪电。闷闷的,一响接着一响。
远方的焰火越来越高,雷声也越来越急。附近几艘破虏军战舰上,士卒大声欢呼。欢呼声中,远处的云层渐渐露出轮廓,绵延的火焰从海面上一直烧到云端,烤得半边天一片通红,任窗外风雨再大,也无法将其熄灭。
是崖山,陆秀夫豁然明白,苗chūn口中的焰火是什么意思。
“苗将军,那里是崖山么?”幼帝赵昺收起笑容,指着火焰的方向问道。
“是崖门对岸。崖山一侧的火炮,凌震将军留下的断后人马,已经承诺全部将它们毁去。崖门对岸那几十门炮,不能留给张弘范,让他拿来杀我将士。所以末将命教导旅的两百弟兄摸了上去,全部给炸了!”苗chūn低声回答。
“那教导旅的壮士呢,能平安归来么?”赵昺吃惊地问。
“他们去了,就没打算回来!”苗chūn放下赵昺,躬身施礼,郑重地回答。
海浪袭来,赵昺的身体晃了晃,却学者苗chūn的样子,用双脚紧紧扣住甲板,强撑着没有摔倒。在今天前夜,他也曾决定自杀殉国,所以知道人赴死前的绝望。却没想到,明知必死,还有人豪不犹豫地走上前去。
自从跟着哥哥开始流浪以来,赵昺心中,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一个大英雄出世,挽狂澜于即倒。所以舅舅杨亮节说的剑客故事,才在他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和世间所有八、九岁儿童一样,赵昺盼望英雄出现,崇拜英雄的作为。所以,他能容忍苗chūn和异族老人的一再失礼,认为大英雄都不受小节拘束。童稚的心却没想到,关键时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名将都未曾出现,救了他,并给敌军以颜sè的,是一群普通士卒。一群杀敌人时,也会把自己的生命搭上的破虏军壮士。
“苗将军,朕能知道他们的名字么?”过了许久,赵昺才又开口问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他不以为羞,心中反而为远去点燃云天那二百人十分地骄傲。
“他们都是破虏军士卒,陛下将来记得,狂澜之中为大宋承担责任的,未必只是士大夫和肉食者,就足够了!”苗chūn看看陆秀夫,看看皇帝,大声地答。
海面上,波涛翻滚,浊浪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