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四卷 白夜 第四章 虎啸
夜深了,天还没有凉下来的意思。热风湿湿的,让汗全贴在人身上,擦都擦不净。“倒霉的天气,还让不让人活了!”相府门房董礼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低声咒骂了几句,招呼过几个小厮,拿着扫帚,开始打扫门前的空地。自从家里老爷董文柄生了病,大伙就没一天也轻闲过。探病的,送药的,借着探病为名拉关系铺路子的,每天从早到晚,把董文柄的府邸门前的地面硬生生踩低了半寸。往往是这伙没走,下一伙又来。忙得董府上下接应不暇,连董礼这个门房,做揖做得都差不多要累脱了膀子。偏偏董家不比阿家,门房不准慢客,不准收客人红包。害得董礼等人每天眼看着大把的宝钞不敢接,肚子里的火气和外边的天气一样闷。
隐隐的,街道那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两个便装的官员,带着十几个侍卫赶了过来。大老远,当先的颏下留着一把短须,看上去比较随和的官员就打起了招呼,“喂,这位管家,你们家主人安歇了么?”
喂?喂什么啊,喂驴子还是喂马?董礼心头的火一下子就窜上了顶门。有道是宰相府的门房四品官。虽然他董礼身上没有官服,但背后的靠山是当朝左丞相。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五品将军,什么样的官儿董礼没见过。平素无论来这里的哪家大人,都会拱拱手,叫他一声老人家或者兄台。两个看上去很陌生面孔,连官服都不穿的人,居然敢用一个“喂”字来称呼他,真是有缺乏教养。停住扫帚,董礼头都懒得抬,干净利落地回答道:“嘻,不看看是多晚了,还好意思问。我家老爷病了,二位不知道么。这么晚来打扰病人,二位是有心呢,还是故意呢!”
“嗯!”短须客被董礼噎得说不出话来,整张脸变得黑红。在丞相府门前明晃晃的灯笼照耀下,仿佛秋天熟过了的茄子。抬起马鞭,刚要发作,手臂却被他旁边那个身材五短、粗壮的官员按了下来,“你一个朝廷极品大员,何必与人家的奴才一般见识。你罚了他,大兄脸上也不好看!”
说完,五短身材腿打盘旋,利落地跳下马。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小元宝,轻轻地丢到董礼面前,“拿去,算你的跑腿钱。麻烦向你家少主人通禀一声,说呼图特穆尔大人,和你家老爷的好兄弟来探病!”
“噗!”元宝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董礼的眼睛,随着元宝跳出眼眶。从声音到颜sè,都说明人家给的是一块金子。这年头,宝钞越来越毛,金子身家可是翻了一倍不止。
弯下腰,董礼小心捡起金锭,擦了擦,又把它递回客人手里。一边递,一边极其不甘心的回答道:“两位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才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小的是累糊涂了,满嘴跑舌头。小的这就去给您通禀,这金子,您还是收好了,我家主人规矩严,不准收人红包!”
“拿好,便去。你家主人怪起来,就说真,他的好兄弟赐给你的!”五短身材摆摆手,言谈中,透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董礼一愣,缓缓抬头。见惯了官员面孔的他,居然被此人的气度所夺,不知不觉后退了半步。讪讪地将紧握的拳头张开,把金子藏进口袋,一边把客人向门房里让,一边寒暄道:“那小的就借您的福了,二位大人,还有几位差爷,门厅里稍坐,小的去去就来!”
说罢,把扫帚交给贴身的小厮双喜,拔腿向院子深处跑去。
跟班的小厮双喜愣了一下,赶紧替董礼招呼客人入内掸尘。董礼的态度为什么前倨后恭,双喜不太明白。但刚才赏金元宝客人说的话,他听得很清楚。呼图特穆尔是当朝平章,仅比自家老爷的官职小一点点儿。而呼图特穆尔身边五短身材,出手豪阔,走路稍微有些跛的客人,职位看起来比呼图特穆尔还大。那么,此人身份不是当朝蒙古大员,就是外封的王爷了。这种人可不能怠慢,否则主人家怪罪下来,自己有三条命也赔不起。
正当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招呼客人的时候,院子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小跑声。前宅后院,阁楼厢房,所有的门口都掌起了灯,照得院子内白昼般的亮。董文柄长子,少主人董德馨身穿六品官府,带着一家老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不顾砖地肮脏,沿着步道两侧跪了满地,一边叩头,一边大声说道:“臣等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远迎,死罪,死罪!”
“陛下?”双喜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猜到来人是个大官,却没想到是鞑子头儿,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忽必烈。早知道是他…….,双喜满脸冷汗,不敢再想。
“是朕不告而来,你等何罪之有?”忽必烈笑着向前,双手搀扶起董德馨。“让大家都起来吧,今天咱们叙家常,不叙君臣之礼。你父亲身体如何,好些了么?”
“谢陛下!”董德馨再次下拜,三呼万岁后,才带着一家大小爬了起来。垂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父吃了药,刚刚睡下。微臣已经派人去搀扶,一会便可出来迎驾!”
“胡闹,哪里有让病人前来迎我这好端端囫囵人的道理。带路,我去看看你父亲,把他堵在屋子里!”忽必烈一甩衣袖,有些不快地训斥道。董文柄学富五车,为人正直,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但到了他儿子这辈分,却是苍狼窝里爬出个灰兔子来,不如上代太多了。
“是,臣一家谢陛下大恩!”董德馨满脸是汗,低声回道。转身,吩咐人头前提着灯笼照路,亲自带着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向正房大屋走去。
行得数步,看见董文柄趴伏在两个下人肩膀上,强撑捱了过来。粗重的呼吸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
“胡闹!”忽必烈横了董德馨一眼,推开引路的小厮,加快步子迎了上去。拉住做势yù拜的董文柄的一只手臂,一边向肩头上扛,一边嗔怪道:“大兄何必如此多礼,早知道要把你折腾起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陛下……”董文柄不知道用什么言辞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陛下待臣之厚恩…!”
“恩什么恩啊,难道我看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也有很多讲究么。你是朕的大兄,朕是你的小弟,二兄远出未归,小弟自然该来多看望你几次!”忽必烈摇摇头,打断了董文柄的话。他与董文柄自幼相识,一直视为手足。当皇帝之前,尝以大兄称呼董文柄,二兄称呼董文涣。做了皇帝,也未曾少改。如今董文涣外放坐镇一方,是以,忽必烈有二兄远出未归之语。
见忽必烈如此说,董文柄也不再做作。任由忽必烈搀扶着自己,走回了正堂,走到了养病的卧房里。
董文柄的妻子早去,几个待妾方才听说皇帝陛下亲来,早早地回避了。忽必烈搭着他,一直把他放到床上,强按着他躺好,盖上薄毛毯子,塞好毯子角。然后,抽动鼻子,闻了闻满屋子的药香,关切地问道:“用药了么,传御医看过了么?汉医、蒙医还是乌思藏医。五台山的喇嘛来念过经,净过宅院了么?”
“郑御医看过了,说是气血虚,开了很多补药,吃得浑身都不得劲,气闷得很。”董文柄苦笑了一声,将探子掀开了一角。“蒙医也看过,说得话差不多。藏医和喇嘛,臣不太信他们那装神弄鬼的做派,没派人请他们来!”
“唉,大兄,这就是你呆板了。那些藏医,喇嘛,治病的办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装什么神,念哪门子经呢。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马加鞭,把五台山上几个知名的喇嘛都给你传来!”忽必烈笑着责怪道,仿佛劝自己的任xìng的兄弟,“倒是那个郑大夫,他的补药别多吃了,你我一样,自幼野地里长大,他当是江南那些书生呢,动不动就需要用人参来吊命。咱们蒙古人与汉人胃肠不一样,与其吃人参、首乌,不如来痛痛快快啃几条烤羊背来得补。等入了秋,朕就下旨,着全宁路那边,赶一千头翁牛特部的肥羊过来给你补身子。还有达剌海的划子鱼,吃那东西,比喝苦药汤子管用得多!”(酒徒注:划子鱼,内蒙东部的一种淡水鱼类,仅见于内蒙东部的湖里,在其他地区则为海洋鱼类,现以濒临绝迹。)
“谢陛下,臣,臣恐怕没机会吃了,晚上睡觉时,已经隐隐听见长生天的召唤声!”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现少年时,与忽必烈四处游荡,shè猎的悠闲rì子。
“大兄休讲这丧气话,你正当壮年,怎么会如此轻易蒙长生天召唤!”忽必烈正sè,抓住董文柄的手说道。
“臣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得遇陛下,死亦无所遗憾。只可惜没有看到陛下一统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铸九鼎!”董文柄摇摇头,喘息声渐渐加重。cháo红sè的脸上,看上去带着几分不甘,还有几分解脱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颜,内有你,横扫**,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大兄切莫说丧气之言,朕还等着你给我定策,跨海东渡,雪前番征倭失败之耻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道。他今晚与呼图贴穆尔等大臣处理政务,散得迟了。随后就与呼图特穆尔说起董文柄未病之前处理事情的干脆利落来,于是二人突发奇想,结伴前来探病。没想到,数rì不见,自己的臂膀已经病入膏肓。
想到还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们真的有本事,给董文柄能从长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阳寿来。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时间,他就会与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压制下去,重现汉人传说中周代盛世。从古书上推断,忽必烈认定那个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确实清楚自己时rì不多,勉强挤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后,将竭尽全力。陛下要重建水师么?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
“唉!”忽必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上次东征rì本,董文柄就曾这样劝过自己,缓缓图之,待全取天下后,以泉州、广州两地造的上等海船载jīng兵,而不是用高丽和海宁州一带原金朝船坞造的战船。两种船表面看上去类似,其实适航xìng与结实程度不可同rì而语。自己没有听,以为董文柄是过于谨慎,想集中jīng力消灭残宋,循序渐进。结果,东征因风暴而失败,南进的事情也耽误了,导致现在水师没力量与破虏军抗衡。
董文柄听到忽必烈叹气,知道他在为江南的事情烦恼。转过身,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忽必烈的眼睛劝解道:“陛下勿恼,我等轻敌,两浙有海无防,有城无墙,才让文天祥得了机会。但破虏军无力久占两浙,也无力深入,构不成大患!”
几句话,听得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呼图特穆尔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佩服的神sè。他与诸位大臣讨论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结论,董文柄一个病人,手中没任何情报,居然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还是董大,一语中地。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解释:“特穆尔他们也这么讲,但朕还是有些忐忑。两浙乃财税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没有足够的钱来安抚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发生旱灾,或冬天发生雪灾。那些对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来!”
“陛下以为,三年之内,还能指望两浙的收入么?”董文柄笑着说道,“臣闻破虏军分府库,藏富与民。陛下如果在强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买了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两浙三年之内的钱粮免了。无主之田,谁种就算谁的,朝廷即使收回两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键。董文柄屡屡劝他免了久遭战火的江南各地钱粮,实行仁政,与破虏军争夺民心。他一直没下定决心接受这条建议。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国库吃紧,另一个原因却是,蒙古人素来重英雄而轻平头百姓。与董文柄、张弘范等人分享权力,大伙虽然有怨言,但勉强能接受。如果贸然给王公贵族们原来打算杀干净了的南人好处,非但阿合马等人会反对,一些不参与朝政的王公贵族们,也会跳出来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会有此反应,喘息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陛下,两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只要我朝自两湖分兵攻之,两浙必克。所以此番破虏军连克数城,却不像在福建一样,分兵守之。只是一味地分我府库,杀我官吏。文天祥此举,无他,yù分弘范之心也。其军过分依赖海船。行动虽然迅速,兵锋亦受海船之制,只能沿海,或在大江下游。入到江深处,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风势所阻,远不及江船迅捷。所以,其兵势必不过健康(南京),对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还心忧弘范粮道被海贼所断,听大兄之言,烦恼尽去!”听到这,忽必烈高兴地称赞道。
“但若九把都迟迟无法结束广南战事,或文天祥为了保存实力,弃行朝于不顾,两浙必久困于兵火。谁都守不住,今天破虏军攻来,明天我军夺去。即使陛下有心从此收粮款,也收不上来。不如大方些,作个人情。”董文柄的脸sè越说越兴奋,居然透出几分生命的cháo红来。
忽必烈怕他受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稍后即可让人拟旨。董文柄却不停歇,喘息着,继续说道:“我们汉人有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那寻常百姓之家,只在乎谁让他们吃饱穿暖。饿肚子的时候,哪顾得上谁来当皇帝。对他们而言,土地与少许家产,远比运势天命来得实在。文天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宁可弃行朝政令而不顾,一味讨好百姓。陛下将来之患,未必残宋,而是福建。所以,争夺民心,须放在第一位!”
“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见董文柄脸上已经呈献回光返照之相,大声答应,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对,董文柄就抱憾而去。一颗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说不出的难过。
“张唐在两浙,重百姓而轻士人,其实是取祸之道,逼着世家大族投向陛下这一边。这是将来我朝重夺两浙之机,特穆尔大人切记,切记!”董文柄把头转向呼图特穆尔,有气无力地叮嘱。
自从得知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来看自己,细心的董文柄就推测出忽必烈有意让呼图特穆尔接任左相之位。他对这个安排并不是很满意,做为汉系官员,接任自己的也应该是个汉军世侯出身的官员才好维持朝堂上各个系列势力的平衡。但将朝中汉系文职官员挨个数来,要么是有学识没本事,要么是有学识没风骨,才能与气度都比呼图特穆尔不如甚多。所以,董文柄也只好默认的这个安排,细心地交代起将来的事情来。
“特穆尔记下了,左相大人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感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说道。他平素不满于忽必烈对董文柄的器重,并且嫉妒董文柄的才华,与董大相处并不和睦。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临终之际,依旧念念不望国事,并以将来平定江南之策相授。明显地,推了自己一把,帮自己坐稳了左丞相的位置。如此胸怀,如此恩义,让他怎能不感动!
忽必烈见董文柄额头上一根根青筋尽现,知道他如此劳心劳神,已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强行压在枕头上命令道:“大兄,别再劳神了,一切事情,等大兄身子骨好些再筹划便是!”
“臣不中用了!能为陛下做些事情,是臣的福分。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臣得遇陛下,言必从,策必纳,其中恩义,岂“知己”二字可形容”董文柄凄凉地摇摇头,伸手握住了忽必烈的胳膊,“倘若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倘若当年姜尚不被文王知于渭水,不过是河边混吃等死的一糟老头而已,哪成其千古之名!而臣少年得遇陛下,青云直上,这些年来…”
董文柄用尽全身力气说着,脸上的表情又是骄傲,又是无奈。他自幼生于北方,熟读儒家典籍,在诸般经典里,只有忠君、有知己尽力。而北方沦陷已久,忽必烈就是他名正言顺得君,除了君臣之义之外,哪本书中,曾写着“国家民族”四字。
在董文柄心中,所谓国家,就是国君之土,是个顺应天命而生的朝代。而近两年文天祥与陈龙复所反复宣扬的,却是个民族国家。并且这个民族,不是单纯的汉族,而是中原大地上被蒙古人压榨的所有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陈龙复偷换了国家概念,反过头来,却在报纸、和民间评话里,先下手为强,不指名地骂他为汉jiān。这是董文柄一生最大的烦恼,想反驳,有心无力。想为自己辩解,亦无处下笔。眼看着陈龙复的学说在民间越来越流行,自己身后之名越来越坏,一颗心在国家民族大义和忽必烈的私恩之间反复挣扎,由是做下病根。如今临到生死大限,他的心下反而解脱了,不再考虑身后之名,一心一意报答起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来。
“朕必不负大兄,一统天下,做名比周武的贤君。到时候,把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全赶到荒岛上,活活饿死!,满足他们去伯夷的宏愿”忽必烈强忍住心中伤痛,说了一句笑话。
“那他们一定会谢陛下,成就了他们不食元粟的美名!”董文柄被忽必烈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可大兄也要坚持住,等到朕重铸九鼎那一天!”忽必烈紧紧握着董文柄的手,一字一句地祈求,唯恐一旦松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搭档就此别过。
“陛下如此待臣,臣已知足!”董文柄从忽必烈手中,感受到了友谊,心里感觉满足,享受了片刻,半眯缝着眼睛说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静养,想那江南之事,让德馨找了几十个家人反复试验,终于有小得!”
“不知德馨贤侄所得何物!”忽必烈知道董文柄在这个时候提起的东西肯定不同寻常,把董文柄的长子喊到床榻前,郑重地对着父子二人问道。
董德馨红着眼睛,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董文柄床前的描金木柜。从这种北方大户人家主人珍藏珠宝地契的柜子里,抹出几张字纸,和一个小包,双手托着,举到忽必烈眼前。
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瞬间盖住了药香。
“陛下,这是臣之子找人试了不下三百种配方,重新配制的火药。百工坊所制巨炮,外形与破虏军所用之炮并无二致,但炮弹shè程远远不及。臣后来思量,应是火药配方不对。所以,臣一直命德馨私下研制。rì前终有所得,xìng能虽不稳定,颠簸之后需要重新搅拌,却已经强于先前甚多。”(酒徒注:原始黑火药颠簸之后,会发生配料分离现象,所以不稳定。明初的火药(文中破虏军所采用火药)经过简单颗粒化,所以xìng能大幅度提升)
阿合马奉忽必烈之命督造火炮,造了近一年,jīng铜费了数万斤,所得之炮,非但笨重异常,并且shè程不超过五百步。直到最近从残宋行朝那边,有细作偷偷绘了火炮之图,并得了铜胎铁蕊之说,才勉强造出像样的火炮来,但shè程依然没有太大提高。众人皆知道是火药配方的问题,但南方的细作却因为火药由福建统一制造,所以无法偷来配方。而火药的配方一天得不到,元军诸将就不愿意在战场上与破虏军硬碰。忽必烈为此一直忧心,不知骂了阿合马多少次。没想到,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问题,被董文柄这个病危之人给解决了。
“这…”忽必烈从董德馨手中接过装火药的丝包,看看纸上自己熟悉的字迹,知道这是董文柄心血之结晶。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滴答到了字纸上。不顾众人面前形象,伸手抹了把脸,哽咽着说道,“大兄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不算辜负了你!”
董文柄笑了笑,避而不答。指了指火药包,又指了指儿子,说道:“破虏军以火器克我,陛下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大元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岂是他福建区区一隅所能抗衡……”
“那是,那是。我大元以倾国之力造炮,半月即可得数百门,拉到江南去,轰平了他们!”呼图特穆尔见机得快,抢着说道,“况且有德馨贤侄这样的后起之秀在,还怕他破虏军作甚!”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再看看在床榻边畏手畏脚的董德馨,知道董文柄把改良火药的功劳安在儿子头上,有临终托付之意。当即点头说道,“德馨之才,朕早有耳闻。今rì又立如此大功,朕岂能亏待他。这样吧,让他依了咱们蒙古族的老例,领一个乡侯的爵位。你父子同朝为侯,传出去,也是一场佳话!”
“臣,谢陛下厚恩!”董文柄在病榻上笑着点头。突然从六品从吏获得超品侯爵之位的董德馨愣了愣,赶紧跪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明天去礼部领了袍服,然后来见朕!”忽必烈照着董德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道。
董德馨由地上爬了起来,看看忽必烈,再看看表现怪异的父亲,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去外边候着吧!”董文柄摇摇头,让笨儿子退了下去。此刻,他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了,心情愉快,头脑更加清晰。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臣一生杀人无数,能死于床榻之上,已是上天格外施恩,并无所憾。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则,臣,臣实在放心不下”。
“大兄尽管说,有仇家,朕必为你杀之。有所yù,朕必为你取之!”忽必烈红着眼睛,痛快地答道。
“陛下若全取天下,将如何待天下汉人?”董文柄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忽必烈问道。
被面前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忽必烈慢慢将头偏开,叹道:“大兄,朕一直当你是蒙古人,当你是自家兄弟!”
“陛下能否以待文柄之心,待天下汉家百姓。陛下,这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真的很重要么?”董文柄勉强抬起半个头,急切地问道。
“朕…”忽必烈知道董文柄想让自己承诺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作为一代帝王,他自己心中,并无太深的民族观念。基本做到了对各族英雄,一视同仁。但让他废黜大元将各民族划分为四等的制度,他的确做不到。
“大兄,陛下有时,也甚为难!”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受窘,赶紧出言解围。
“文天祥已经不奉大宋行朝之命,所凭来诱惑天下豪杰的,不过是这“平等”二字。若陛下能……”董文柄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但知难行易。大兄,你也知道,北方诸侯,为中原之事,已经不满朕甚久!”忽必烈叹息着,向董文柄解释。他不是不知道董文柄是一番好心,希望能改变大元朝的等级划分办法,从根子上瓦解破虏军存在的理由。也不是不知道,把占了天下百姓十之九五的百姓划为三等、四等奴隶,会为大元朝埋下深深的祸根。但他不能不考虑大多数蒙古贵族的想法,否则,失去蒙古豪杰的支持,他自己什么都剩不下。
“唉!”董文柄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身子一轻,最后一丝支撑力量,也随着叹息声抽离了身体。闭上眼睛,喘息着,两行清泪慢慢从眼角滚了出来。
“大兄,朕……”忽必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解释不出来。董文柄是聪明人,自己想到的,他早已想到了,此刻,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
“陛下,臣之陛下之艰难。但臣仍然有一句话忠告陛下!”过了一会儿,董文柄叹息着,呻吟般说道:“大宋乃风中残烛,纵使文天祥有回天之术,没三年五载,也成不了气候。倒是北方,北方……”
“朕知,朕知!”忽必烈连声答道,心里涌起一阵悲凉。董文柄是被心结所困,因为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而觉得辜负了整个民族,所以病重。而忽必烈自己,又何尝不被自己的族人所误解,被很多蒙古贵族所不容。
“若真的事有不谐,陛下,陛下可试试,以汉军,以汉军对付蒙古人,以蒙古军对付汉人,或许可行,或许可行……”董文柄的话时断时续,终于袅袅而绝。
“那朕不就成了真的孤家寡人了么?”忽必烈心里突然升起了个古怪的想法,仿佛看到了铁木真被推举为大汗的西拉木沦河畔,几十万汉军铁骑呼啸而过,将草原上的蒙古包一个个点燃,将高过车辕的蒙古孩子全部杀死。而在中原和江南,蒙古军武士冲进面黄肌瘦的汉族百姓当中,如虎入羊群。
“董大糊涂了!”忽必烈伸手在董文柄的鼻端,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爱惜地帮他掖好了毯子,带着呼图特穆尔退出了房间。
大厅内,还沉浸在被破格提拔的兴奋中的董德馨见皇帝准备回宫,赶紧迎了过来。
“太医给你父亲开的药不好,天亮后,去请个藏医来!”忽必烈一边向外走,一边叮嘱。
“是,臣尊旨!”董德馨躬身答道,想想老父的病情,脸上的喜悦又变成了担忧。
忽必烈摇摇头,对董德馨这种跳脱的xìng格十分不喜。想想董文柄当年风采,叹了口气,问道:“药齐么,有没有什么缺的药。没有,就去宫中向御医领,就说朕的旨意,所有药物,董府优先供给!”
“谢陛下厚恩!”董德馨感动得跪倒于地,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谢什么谢,你父亲的病要紧。药齐么,不齐就说出来,朕派人给你去找!”忽必烈被董德馨的罗嗦与拘泥弄得浑身不舒服,不耐烦地问道。
“这,这…….”董德馨犹豫着,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犹豫什么,天底下还有陛下给你找不来的药材。说吧,抓紧!”呼图特穆尔推了董德馨一把,善意地提醒。
“蒙医阿木尔那里,给了个老方子,说可以大补气血。但需要龙血为药引。臣已经命人,星夜赶去渤泥,购买雷龙了!只是千里迢迢,海路又被文贼所阻……”董德馨罗里罗嗦,半天,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忽必烈的大臣分为蒙、汉、sè目三系,朝中医生,也分为蒙、汉、乌斯藏三系。各系皆有所长,彼此不服。同一种病情,能找出完全不同的说法和方子来。其中耸人听闻之偏方,以蒙医阿木尔为最。在阿木尔手下,什么百步连根的甜草,人形首乌,联体羔羊,种种奇怪之物,应有尽有。偏偏此人能治些他人不能治的大病,所以,素有些名声。一个半月前,阿木尔曾来瞧过董文柄,当即写了个偏方,却要以龙血为药引。董家四处打听如何找到传说中的蛟龙来,终于在马可·波罗口中,听说海外的渤泥国有一种野兽,当地汉人称之为雷龙(巨型蜥蜴),所以不惜代价派人去买。
“混帐,等买雷龙的人回来,你父亲,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早让朕知晓!”忽必烈气愤地骂道,恨不得抓过董德馨,狠狠捶打一顿。此刻说什么都晚了,等买雷龙的人回来,董文柄估计已经可以下葬了。
“陛下恕罪!”董德馨吓得又跪到了地上。
“没有用的东西,你起来吧!”忽必烈恨恨的骂,不明白董大英明一世,怎么培养出一个如此不堪的儿子。四下看了看,突然,心中有了计较。几步走到桌案前,抓起了一个茶杯。
“陛下,臣来为陛下看茶!”呼图特穆尔以为忽必烈口渴了,赶紧上前,替忽必烈端茶倒水。董德馨也赶紧爬起来,召呼下人赶紧去弄新水。
“不必了,你们闪远些!”忽必烈不耐烦地推开了董德馨和呼图特穆尔,将茶杯亲手洗净了,放到了手边。然后右手一探,从腰间掏出蒙古人随身的短刀,“刷”地在自己的左腕子上划了一记。
鲜红的血立刻冒了出来,顺着忽必烈的手腕,溪流般,汇进了桌子上的茶碗里。
“陛下!”呼图特穆尔、董德馨还有赶来送水的董家仆人,全部吓得趴到了地上,不知道忽必烈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血腥的味道,充满了屋子。大元皇帝忽必烈笑着,看自己的血流了满碗,然后割下袍袖,绑住了手腕上的伤口,满意的解释道:“他们说,为帝王者,乃真龙转世。朕这一碗,不知做药引够不够。德馨,你先拿去熬药,不够,明天来宫里,朕再给你取!”
“陛下!”董德馨拜倒在桌案边,泣不成声。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病重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忽必烈非但是父亲的知己,而且是朋友,是可以用命相托的好朋友。
“可为了对方的个人恩义,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民族么?”京城里缕禁不绝的报纸上的争论,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
这个问题好深,他不知道答案,也无力去想。眼前只是一片血,殷红,殷红的,令人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董德馨前往宫中谢恩的时候,没有领侯爵的官袍,而是穿了一身白衣。
忽必烈的血终究未能续上董文柄的命,就在服用了阿木尔开的偏方当夜,北元左丞相董文柄病故。临终前,拿起毛笔,用尽全身力气给忽必烈献了最后一策。
“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忽必烈捧着董文柄临终前给他写的字条,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他命人以象牙盒子,将这幅董大兄用生命写的字条装好,放在了自己御案边,伸手可及之处。虽然,这个建议他无法理解,但凭借对董文柄的一贯信任,忽必烈决定在关键的时候,把这个字条拿出来,当作救命的锦囊。
同rì,忽必烈下旨,命江南诸州全力保障张弘范军的补给,不得懈怠。
眉、循两州,元军的攻势突然加紧,宋军的防线在大都督张世杰的坚守下,巍然不动。
“轰!”“轰轰!”“轰轰轰轰!”沉闷的炮声,在山谷里回荡。亡命前涌的北元士兵被炮弹掀翻了十几个,剩下的发出一声绝望的狂喊,转身逃下了山坡。
“原来,火炮的威力如此之大,怪不得文天祥一介书生,也可以一战而定福建,再战而乱两浙!”苏刘义抹了把脸上的雨,跑进临时搭建的中军茅草棚,笑嘻嘻地说道。
相对与江淮军不足两千的伤亡,对面的元军可谓损失惨重。每次打扫战场,江淮军从尸体上砍下来记录战果的头颅都数以百计,两个月的仗打下来,少说在梅关这一带,他也消灭了近万元军。除了张弘范本人,北元各军主将的战旗,都在阵前出现过了。张宏正、张珪、李恒、阿剌罕、阿里海牙,无论蒙古人还是sè目人,谁都没能在他面前占到半点便宜。
“好你个苏将军,占了便宜还不领人情。小心你这话被破虏军的军需官听到了,下次,不给你送炮弹!”临时搭就的茅草棚子里,大都督张世杰笑着责骂。接连取得胜利,让他的心情大好,不想与属下计较太多,况且眼前这个苏刘义,还是他的铁杆嫡系。
“他们敢,没咱们在这里顶着,他破虏军凭什么在两浙抖威风。现在可好了,天下英雄,都知道是文丞相的人马收复了临安。咱爷们这里顶住了北元大部分主力,反而成了他丞相府的陪衬!”苏刘义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素来看不起文天祥,即便现在江淮军上下,拿了破虏军大批军资、器械,依然不能改变他对破虏军和福建新政的偏见。
“子义,别那么小心眼。大伙同殿称臣,破虏军打得好,咱们这里压力也轻一些不是?”张世杰笑了笑,压低声音劝告道。
他们与文天祥之间的误会,追根溯源,还得从文天祥从元营逃出后,历尽艰险追上行朝那天说起。当时,行朝的军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而陈宜中丞相却力主反攻,趁北元攻势暂停的机会,兵出两浙,收复故都临安和江南各地。这个提议当然受到所有武将的反对,大伙都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地方落脚,重新整顿兵马,鼓舞士气,然后才能谈是战,还是守的大略。
偏偏这个时候,文天祥赶了来。这个因主动出使北元而一举成名的书生,极力主战,并且提出了和陈宜中丞相完全不同的另一条进军路线,从福建入江南西路,取赣州。然后把整个江西拿下来,利用江南西路多山的地理优势,以此作为大宋朝廷的偏安之所。
凡是带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提出的办法,和陈宜中提出的办法一样糟糕。江南西路虽然多山,不利于蒙古骑兵展开。但此地夹在荆湖和两浙之间,怎么看,都像是插在整个江南心窝处的一把刀。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北方主帅,都不会容忍这把刀长期存在。大伙可以预料到,一旦兵发江西,立刻会遭受四面八方来的打击,全军覆没,是旦夕之间的事。
于是,苏刘义、张定国和一些地方武将抱起团来,抵制文天祥的提议。同时,关于北元将派一个大宋丞相级别的要员来,暗中招降各路英雄的流言,也在军中广为流传。几股势力数番权衡与较量之后,陈宜中丞相选择了与大伙妥协,放弃了北上两浙的打算。并且采用分兵的办法,把文天祥架空起来,给了他一个大都督的头衔,让他自己去募壮士入赣。
献了奇策的文天祥两头不讨好,成了一个弃子。他愤而领命,决定自组军队北伐。这,正就是破虏军的前身,文部义军的开始。
此后,文天祥在南剑州开幕,招天下豪杰勤王。凭着他出使北元,面斥伯颜的义举,和大宋状元的声名,很快招到了数万民军。旋即,文天祥横扫南剑、汀州和邵武,收复福建北方大部分城市,接着带兵席卷赣南,兵临赣州城下。直到最后,因兵力不足,被李恒集大军击败,率残部遁入百丈岭。
当年,震动整个江南的江南西路会战以文天祥全军覆没而结束。整个过程中,作为掌握行朝二十万兵马的大都督张世杰,没发一兵一卒相援。
“同殿称臣,哼,依我之见,他文天祥的黄袍都裁好了,就等着有人主动给他披上的机会呢!”苏刘义冷笑一声,口无遮拦,骂文天祥的同时,把本朝太祖也捎带上了。
连绵的yīn雨,让他感到心烦。外边接连不断传来的,破虏军胜利的消息,又让他感到有些嫉妒。在他心目中,文天祥不过是一个光会说大话的书呆子,无论用兵能力和临敌应变能力,都照江淮军中诸将相去很远。可偏偏这种人运气好,能拣到天书,造出这么多神兵利器来。也偏偏是这种人,明明不会打仗,却连老天都帮他,把整个两浙空出来,由着他的xìng子练手。
“子义啊,牢sāo太盛防肠断。打仗就打仗好了,争那么多虚名有什么用。况且,当年我们所作所为,的确太过分了一些!”张世杰用大手拍拍苏刘义的肩膀,长叹着安慰。
内心深处,对文天祥取得的成就,张世杰也觉得有些不平衡。但与部将们不同的是,作为大都督,他必须要把国事放在第一位上。此外,从战略角度上讲,在北元大兵压境时出兵两浙,也是解开眼前困局的一招好棋。
“当年,当年他有现在的一半本事么?”苏刘义不服气地强辩道。
杜浒、张唐、林琦,还有作为新附军俘虏,却在破虏军中当得大任的李兴,与当年的苏刘义等人比起来,哪个不是无名小卒?杜浒是个司农卿,不折不扣的文职。张唐是个地方大户,除了有把子种庄稼的力气外,连军阵都没见过。林琦好一些,是个文武双全的进士。但也只是拎着刀乱舞的雏儿,行军、布阵、寻找战机,哪一项都不得要领。
而现在,他们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把名字写进了传说。
“过去种种,都是昨rì黄花,咱们且不去提。且把眼光长远,看将来吧!”听属下说到用兵能力,张世杰低声说道。像是与苏刘义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等把北元兵马打退了,我会亲自去福州一趟,与文丞相商量一下整军的事。破虏军、江淮军、兴宋军,还有大小地方诸侯,这么分下去,总之不是办法。如果文丞相能不计前嫌,我不在乎学一学陈吊眼,把江淮军也交到他的麾下!”
从赣南、邵武、泉州到两浙,大伙不得不承认,文天祥的用兵能力在进步着,并且,每一步的进境都巨大。
如果当年在一起时,文天祥能表现出这么强的用兵能力来,张世杰大都督真未必是小气之人,牢牢地把握着军权不肯分兵与之。
山坡下,北元兵马的叫嚣声又起。苏刘义提起刀,借故岔开了话题,“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鞑子又上来了,末将我到前边看看!”说完,提起刀,头也不回跑出了草棚。
这个苏刘义!什么都好,就是心胸窄了些。张世杰望着心腹爱将的背影,不住摇头。整军的想法,在他心中由来已久。先时因为战事繁忙,没有落脚之处,所以一直提不上rì程来。行朝在崖山落脚后,这个提议在他与陆秀夫的推动下,慢慢开始落到了实处。大宋虽然目前占据了一点儿武器上的优势,能稳住阵脚。但与拥有天下十分之九的北元相比,毕竟还很弱小,必须把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处。目前这种各打各的,令出多门的状况是要不得的。必须有人做出牺牲,放弃军队的指挥权。
在原来自己麾下的江淮劲势力最强的时候,张世杰觉得把自己是带领大宋全部兵马的最佳人选。而现在,实力最强大的,明显已经是文天祥部下的破虏军。这时候提合并的事,江淮军肯定吃些亏,但张世杰觉得这不重要。把部下并到破虏军中后,军队的补给和军械会更有保证,有陆秀夫等好朋友从中斡旋,文天祥也不能把江淮系将来完全排除在军队外。并且,合兵一处后,自己和陆秀夫等人,也能发挥一定影响力,影响破虏军的走向,让这支劲旅,不会成为文天祥的私家军队,成为大宋江山的威胁。
关键是,破虏和江淮两军合并后,那些还拥有私兵的地方豪杰,就再也没有不交出军权的理由。他们的存在,是大宋行朝的极大隐患。他们敢为了私利把先帝弄下水,就有胆子加害当今皇帝。
如果在抗元大业蒸蒸rì上之机,小皇帝再有闪失,恐怕给大宋的打击,要比一场战败还严重。
“轰”、“轰轰”,外边又零星响了几炮,阵地上传来一片欢呼,看样子,北元士兵又退下去了。张世杰的思路被炮声打断,苦笑着摇摇头。打了一辈子仗,但眼前的战事,他越看越糊涂。照理说,北元将士不应该就这么几招,翻来覆去的用才对。破虏军送来的火炮威力虽然大,但雨天的已经严重影响了火炮的装填和shè击速度,打不响和炮弹炸不开的事情时有发生。这种好机会,张弘范居然看不出来,难道,他还在等广南一带的雨季过去么?
祥兴二年的雨季,来得迟,去得也缓。广南本来就是湿热多雨之地,断断续续两个来月的雨下起来,大大小小的江河都涨满了水。平素温顺的西江咆哮着,夹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穿州过府,把沿途所有敢阻挡它的一切事物,尽数卷入波涛中。
这种天气,这种水况,即使本事再大的弄cháo儿,也没胆子去江上惹是生非。所有客船、鱼船在河叉里水流平稳处,懒懒的泊着。水上讨生活的船老大们缩进鸡毛酒馆里,借两文钱一大碗的黄酒和谁家娘子养汉子,哪位名士带绿头巾等市井传说,打发无聊且无奈的时光。
“看,船!”有人突然指着江面喊了一嗓子。
“胡说什么啊,想下江想疯了吧!”众人以哄笑回应,一起回转头,看见白茫茫江面上,几叶飞舟一闪而过。
“我的天,这种天气,也有人下江,不要命了!”玩了半辈子船,知道水情深浅的船老大惊讶地喊。匆匆一瞥间,他们看清了江上的帆影,不是一般的民船,而是广南西路,大宋朝接送官员的驿船。平素里,这些船是最娇贵不过的,稍有风雨,就趴在港口里不出窝。这次,却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
“能让人不要命,自然有比命更值钱的差事!休管他,我等且自快活”有人重新沽了一碗酒,懒懒地说道。
“是啊,休管,休管!帘外风雨,关咱屁事!”大伙哄笑着回应。谈着天,说着地,沉醉在壶中rì月里。
藤州城外,西江畔,一处下客的码头被身穿大宋号衣的士兵们围了起来。四艘官船一靠岸,立刻有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客人从码头接下来,绕城而过,直奔城后的感恩寺。
感恩寺周围,同样被士兵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经允许,连一个蚊子都难以飞入。寺墙外围,还有几队巡夜的武士严阵以待,哪里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像离弦的箭一样扑上去。
“头儿,要接待什么大人物么,里边防备的如此严实?”山门口,一个持长枪,身披蓑衣的士兵低声问道,语调里边充满了抱怨。这种鬼天气,寻常人家的男人早汤着酒壶,在家弄子为乐了,谁会像他们这么倒霉,顶着鞭子般抽下来的雨往来巡视。
“谁知道,不该问的事情别乱问!反正,咱们当差吃粮,听人家吆喝就是了!”带队的伙长低声训斥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各地豪强自组的私兵,向来懒得管自家身外之事。广南西路在历代都是是流放罪臣的蛮荒之地,土著众多,物产与人口都很稀少。大宋朝对此地不重视,所以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也不强。有些地域,当地豪强和苗寨酋长的势力,比官府还大。一些豪强几代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俨然已是一方霸主。不但能左右朝廷对地方官员的任命,而且能自己拥有规模不小的私家军队。
北元南下,大宋行朝沿两广海岸漂流。一路上,不少心怀大宋的广南西路的豪杰带兵加入护驾队伍,也有很多人借机招兵买马,试图在乱世中,分一杯鹿羹。
“可,可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啊,平素见都见不到的!”持枪小卒把腰杆挺了挺,仿佛背后有人看着自己一般。陈、翟、王、方,从车马和护卫的打的旗帜上看,就知道来的都是守卫一方的大员。这么多大英雄聚集在一处,如果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情才怪。
“也是,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将军,即便跟鞑子博命的时候,也没见人来得这么齐整过!”才骂完自己麾下的小卒别多事,带队的百夫长也忍奈不住,探头探脑里顺半掩的门缝向里边偷偷扫了两眼,自言自语般说道。
“头儿,不是鞑子从西边绕过来了吧!”持枪小兵仰起脸,双手紧紧握住的枪杆,满脸坚毅之sè,仿佛马上就要走上战场,杀敌报国一般。
“别瞎说,从来只有从广南东路下西路,谁见过从西路下东路的。”百夫长被属下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抬手赏了持枪小兵一个脖搂,“除非鞑子头是个疯子,他才会这么干。广南西路这地儿,多山,少平地。这大雨滂沱的,道路早冲毁了,一不小心就得掉山谷里去。谁会冒这个险?况且,一路上都是些生苗的寨子,那些吃人肉的生苗,除了躲在密林中shè毒箭,就是在沿途水源里给你下药,防不胜防。没等到咱这,估计士卒就被苗**害垮了!”
“倒也是,听说广南东路那边打得热闹!”小兵吐了吐舌头,笑着躲到了一边。最近这些rì子,军中到处传播着大宋在梅关一带,屡败元军的战绩。有些故事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两军阵前杀敌的就是自己。
“小心,矛尖别举那么高,别站树底下!”百夫长冲着自己的弟兄大声提醒。“喀嚓!”一道闪电当空砸下,把不远处一个大树,当空劈了个粉碎。
“喀嚓:,闪电划过雨幕,照亮佛堂内土偶们庄严的宝相。几个香客的脸,同时被照了出来。
陈宝、翟亮、王安世、翟国秀、孙安浦,方景升等留守在广南西路诸州的宋将们,聚集在一起,迷茫的眼神中,带着一点企盼,还带着几分惊惶。
靠近窗口的新州镇扶使王安世被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了半步,肩膀靠在了恩州步军统制方景升身上,把身子单薄的方景升撞了个趔趄,二人跟跟跄跄,接连退了四五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瞧你们两个那窝囊样儿,哪像个成大事的人!干不干,大伙一言而决”高州镇扶使翟亮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诸将之中,他的地盘最大,领兵最多,又是本地世家。所以,他隐隐以众人的首领自居。
对方的特使马上到了,自己的这边却表现不出点儿担当来。非但底下的中级军官对今天的话题充满争议,几个主要将领,也是犹犹豫豫,拿不出个统一章程来。一个个推三阻四的,谁都不肯率先肯定翟亮的动议。
“闻惊雷而惧,闻惊雷而惧!古之大英雄也如此!算不得什么错!”藤州镇扶使翟国秀笑着替两个同僚遮掩。他也看不起王安世和方景升等人畏首畏脚的样子,但这个时候,团结最为重要,一旦有人中途走漏了风声,大伙会跟着一块完蛋。
“哼!”翟亮耸耸肩,不再多说话。按家谱上排,翟国秀算他的长辈。地方世家重血统与辈分,所以长辈的面子还要留几分的。
“我,我总觉得这事对不起皇上,按理说,咱们世受…”。恩州步军统制方景升小声嘟囔道,看看众人瞬间变青的脸sè,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呸,皇上对得起咱们么。一个小屁孩子,什么都不懂。由着陆秀夫那个书呆子和张世杰这混蛋折腾。你不想想,原来你麾下那五千兵马,怎么转眼就变成五百了?”孙安浦大声反驳道,众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手中没兵的文职。
“那是张世杰跋扈,还有杨亮节那小子没担当,收了咱们的好处,却不给咱们办事。与皇上没关系,皇上哪知道咱们底下被人欺负得厉害!”肇庆镇扶使陈宝也有些犹豫,低声替小皇帝辩解。
“得了吧,两位大人。你们还糊涂着呢。皇帝不知情,都是张世杰和杨亮节的错儿。话可以这么说,可等皇上长大了,咱们手中还有兵剩下吗?这年头,手中无兵,谁会把你当个屁?到时候,张大将军把你往两军阵前一放,你就等着青史留名吧”翟亮满脸冷笑,恨恨地说道。
“我听礼部尚书杨大人说,眼下朝廷用度不足。过些时候,诸位手中的兵马还要jīng简。现在凭几位手中的实力,还有人上门来谈。等朝廷把诸位麾下的兵马jīng简完了,我估计,大伙抱着别人的腿哭求,还未必有人待见呢!”孙安浦冷笑着补充,在佛堂上又抛出一颗了双分火药过的“炮弹”。
“喀嚓!”几道闪电划过树梢,把人的影子瞬间拉长,又瞬间缩成一线。众人的心,也跟着雷声起起落落。
翟亮和孙安浦的话,这捅在大伙的委屈之处。张世杰看不起除江淮军之外的旁系兵马,文天祥运往行朝的火火器、钢弩和铠甲,江淮军和近卫军瓜分完了,剩下给其他派系队伍的很少。最近,张、陆二人,又开始借着整军之名,一再削夺众地方豪强兵权。要不是北元大举南下的动作打断了这个整军过程,在座的几个主要将领,兵权差不多要被剥夺干净了。
乱世之中,军队的数量和质量,代表着一个将领说话的硬气程度。大伙不顾生死前来勤王,却收到这般待遇,心中的不满慢慢累积,终于在最近积累到了极限。
原来大伙还指望国舅公杨亮节能替大家说几句好话,可那是个只认银两不认人的家伙。让他去找文天祥给大伙要军械,反复几次,文天祥给的都是银票。杨亮节拿了银票,立刻把对大伙的承诺放在了脑袋后,最近更甚,竟然也图谋着众人手中为数不多的兵马来,假借太后的旨意,要大伙唯他马首是瞻。
“此时,就不要再争了吧,赶快做决定吧。张大人的特使马上到了,大伙还是合计好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为正经!”听众人的话题有些乱,翟国秀再次出来和稀泥。
今天大伙要见的人,是张弘范的特使秦进升,当年荆湖一带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将带来北元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的亲笔信,还有对众人利益的承诺。
“是啊,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咱们手中兵马不足,大伙又互相倾轧。这样下去,结局不是被鞑子收拾了,就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收拾了。算了,谈个好价钱,也算对得起自家子孙吧!”陈宝长叹一声,放弃最后的挣扎。
跟着大宋,除了战死的荣誉外,大伙什么都剩不下。及早投降了,也许,还能保证子孙的荣华富贵。哪个合算,去年静江与琣州那边已经有先例,镇守静江的马塈将军战死了,幼子一路讨饭赶到海上报信。诸臣闻讯落泪,除了名号外,却连几百两抚恤钱,都舍不得拿出来给孩子救急。而琣州的杨立将军率部投降,北元却允诺其保留手中私兵和官爵,并封其子为管军都统,子孙相传,世代为大元守土。
“诸位大人这么做,对得起国家么?千载之后,史书上会怎么说?”屋子角落,一个方脸汉子大声抗议道。“不如我们将来使一刀砍了,然后提兵到前线助战。大宋正是中兴在望的当口,诸位不做中兴名臣,也千万别做国家民族的罪人”
“翟宝,你乱说些什么,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翟亮一步跨过去,把方脸汉子硬生生从角落里拉了出来,“这个时候了,你还上文天祥的当,跟着他讲那些国家大义!难道咱翟家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全忘记了么?”
“翟老将军栽培提拔之恩,末将不敢。是以,末将才不敢看少将军毁其身后清名。少将军信任我,是末将的福分。但身为宋人,却不敢因私恩而背故国!”方脸汉子轻轻推开翟亮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叫翟宝,是翟亮的远方堂弟,被翟亮的父亲亲手提拔起来的。因剿灭广南西路苗家土司的叛乱有功,而一路晋升,被翟家举荐到步军统制的职位上。翟宝作战勇敢,待属下宽厚,在军中素有威望,人送绰号“宝将军”。翟亮自幼与他交好,平素对他也信任有加,一直视作膀臂。这次带他来,翟亮本来是为了炫耀一下,增大些自己对众人的说服力,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的好友兼膀臂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原来宝将军不知情啊,我还以为宝将军早答应了呢?”角落里,窃窃私语声如针一样,扎进翟亮的耳朵。
“是啊,宝将军是血xìng汉子,不像……”
大殿中的温度一下子下降到冰点,有几个人稍微犹豫了一下,看看翟亮那冒着火苗的目光,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翟国秀看看天sè,估算着北元特使差不多该到了。笑着上前,张开双臂拢住二人的肩膀,低声劝解道:“翟将军莫动怒,宝将军也别发火,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事情已经做到这个分上了,再退,也没有路了。宝将军总不能看着老翟家几千口被以谋逆罪抄斩吧。况且话说回来,这两年朝廷怎么对咱们这些地方武将,宝将军也不是没亲眼看见……”
“朝廷对咱们的确有亏,可这就能成为诸位投靠外族的理由么?诸位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张大人在梅关一线屡败鞑子,文大人的部属也杀进了两浙,咱大宋国运未灭,早晚有重新崛起的那一天。到时候,大伙就是凌烟阁上可留名的忠臣,子孙后代也跟着有身份。要是这时候降了,将来鞑子一旦败出中原,咱们是去塞外放马,还是等着被老百姓们用吐沫淹死!”
“是啊,朝廷对咱们有亏,可咱们是当兵吃粮的,有守土之责啊?”几个跟着上司来的低级武将低声响应着,慢慢从座位站起。守在大殿外的士兵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探头探脑地从门口向里张望。
“诸位不要乱,听我一句话!听我一句话!”翟国秀见势头不对,扭过头来,大声喊道。
“国秀叔,你今天就是说出个天花乱坠来,反正,出卖大宋的事情,咱们不会答应!”翟宝瞪着一双牛铃当般的大眼睛,大声抗议。
“怎么能说出卖呢,宝将军,你听我把话说完么?”翟国秀仗着自己的辈分高,用嗔怪的口吻教训道。“不是咱们出卖,是咱力有不逮。文疯子和张世杰都上了张弘范的当。在梅关领兵的,根本不是镇南大将军。北元十万主力已经绕过莫邪关和蒙山,杀到藤州了。由镇南大将军张弘范亲自带领。咱们这几个人,手中人马加一起不到三万,挡得住人家一击么?”
“啊!”刹那间,众人皆愣在了当场。广南西路多山,少平地,沿途苗寨众多,危险重重。眼下又是雨季,道路湿滑。只有疯子才会放弃从江南西路入粤,而绕道广南西路。
而偏偏张弘范就是一个疯子!
窃窃私语声渐渐平息了,几个试图转身离开的低级武将,垂头丧气地坐回了原处。
“身为大宋将领,难道别人打到你家门口,诸位记不起半点守土之责么?翟宝见众人气馁,挥动双臂大喊道。
“喀嚓!”一道闪电,跟着,滚过一阵焦雷,震德大伙双耳嗡嗡直响。
“宝将军,宝将军!”翟国秀推开气得脸sè苍白的翟亮,满脸陪笑。“你想送死,也不能硬拉着大伙是不是,镇南大将军的特使马上就到了,你要抵抗,就带你本部人马请便,何苦耽误大家的前程?”
“好,好,国难当头,你们不为国尽责也就罢了,却争先恐后去出卖他。我倒要看看,你将来怎么对子孙说自己今rì之事!”翟宝冷笑着,目光从众人面孔上一一扫过,大多数被他看到的人都垂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突然,他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扭过了头。
半截刀尖,从他的胸口漏了出来。翟亮站在他的背后,脸上的笑容极其苦涩。
“你!”翟宝伸手戟指,不敢相信自己的好朋友会下如此黑手。
“我!”翟亮后退几步,仿佛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拼命想遮掩自己的过错。
“怕什么,你也是为了我们大家!”翟国秀依旧是满脸笑容,拔出佩剑,在翟宝腰间又补了一记。
“咯嚓!”“喀嚓!”天空中,闪电一记挨着一记,老天仿佛也看不下去这种卑鄙举动,想用闪电把这浑浊的世界撕成粉碎。
翟宝的身体缓缓倒下,血光,高高溅起,涂了庙里的佛像满脸。
“的、的、的”清晰的马蹄声从山门口传来,北元特使秦进升的马车,终于到了。
“轰隆隆,焦雷一个个在头顶炸裂,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伴着雷声,似乎有一句话始终在天地间萦萦绕绕。
“朝廷有对不起诸位之举,就可以成为诸位出卖国家的理由么?”
雨,又急又大的雨,肥的、厚的,即肥且厚的,无止无休地从半空中砸下。
黑的、紫的、白的、红的,各种颜sè的闪电,在重重雨幕后劈来砍去,伴着闪电,是震耳yù聋的雷声和时断时续的火炮声,还有人的惊呼,战马的嘶鸣、羽箭穿透雨幕又shè入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刀剑砍在骨头上发出的碰撞声。
红sè的雨水,顺着山坡滚滚流下。被满山遍野的尸体所阻挡,不停地改变着方向。每遇到一具尸体,雨水的颜sè就加重几分,到了最后,竟和人血成了同一个颜sè。再也分辨不出谁染红了,谁冲淡了谁。
山河喋血。
苏刘义的钢刀从雨幕中挥出,带出一片血花。刀的锋刃立刻被雨水洗净,浇冷,在闪电的照耀下发出冷森森的幽蓝。很快,刀尖又刺入了一个人的身体,为血sè山河再添上细细的一抹,然后又抽了出来,迎上了雨幕后递过来的一杆长枪。
钢刀与枪尖相碰,溅出一溜细细的火花。苏刘义顺着山势平推几步,把刀刃推到对方握枪的手指前。来人一惊,弃枪,拧身yù避,哪里还来得及,苏刘义的钢刀如影随形贴着他的腰扫了过去,再次扫出一片血水。
“轰隆!”山川间传来一声闷响,大地跟着颤了颤。苏刘义抬头望去,看到左后方的雨幕后,腾起一团雾气。隐隐的,透着几分红,有呐喊声从雾后传出,如歌,亦如哭。
是炮手点燃了炮台上最后的火药,引发了殉爆。对于这个声音,苏刘义已经不再陌生。一天一夜来,他身边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壮举。擦了把脸上的血与泪,举起刀,他又向最近的几道人影冲过去。
两个江淮劲卒被困在一群元军中间,浴血奋战。他们的脚下,躺着七八具不同服sè的尸体,有蒙古军、有汉军、还有他们自己的手足兄弟。二人显然已经到了jīng疲力竭,却谁也不肯弃械投降,北靠着背,钢刀斜举,尽力封堵着北元士卒能扑过来的空隙。
一道闪电劈下。
借着电光,周围的汉军士卒同时前冲。两个江淮劲卒支撑不住,被压得像风中残叶,转眼被人强行分开,然后接连倒在了地上。
汉军士兵哈哈大笑,俯身,去割对手的头颅。
就在此时,一道敏捷的身影从雨幕后闪了出来,快速跑过。弓着身子割人头颅的汉军士卒捂住喉咙,口中难以置信发出一连串的“呵呵”声,栽倒在死去的江淮劲卒身旁。
刀光再闪,苏刘义的身影如幽灵般的在几个汉军士兵之间来回穿插,每进出一次,都要带出一片血花。
片刻间,他身边再无活物,一个人站在风雨中,身影显得分外孤独。
一个浑身湿透的蒙古百夫长从雨幕中冲了出来,冲到了苏刘义面前。二人的兵刃相交,发出一连串脆响。旋即,一起消失在密密的雨幕后。
闪电照亮黑夜,苏刘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风雨中走了出来。一股血,被雨水稀释,顺着刀尖,汇入脚下的血泊中。另一股,沿着他的肩膀处快速流下,伴着雨水,染红了他的左半身。
前方,又出现了无数晃动的身影,苏刘义咬着牙冲上前,从重围中,成功地救下了几个大宋士兵。获救的大宋士兵,跟在苏刘义身侧形成小队,摸索着向外冲杀,没走几步,与一伙元军相遇。
双方立刻战在一处,雨夜中,分辨不出双方战况。只有刀尖的寒光不停地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地下次被闪电照亮的时候,苏刘义艰难地推开头上的尸体,撑着刀站了起来。身边再无一个士卒相随。
左侧传来几声脚步,苏刘义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右侧也传来几声呼喝,他快速挥刀,却砍了一个空。
两枝被雨水打没了力道的羽箭,同时shè中了苏刘义的后心。改进后的明光凯发出一声脆响,把羽箭弹了开去。紧接着,又一根羽箭贴着山坡飞来,苏刘义躲闪不及,屁股后边感到微微一紧,随即,左腿软了下去,整个人半跪在了血河中。
雨幕后,冲出十几个穿着北元号衣的身影。
“杀死他,是个当官的,杀死他!”带队的牌头(十人长)兴奋地喊道,一边喊,一边带着麾下士卒围拢了过来。
苏刘义扭转身躯,伸手,握住箭杆猛一用力。一支长箭连同血肉一起被他从细链编织成的腿甲下拔了出来。然后,他的身体倒地,横滚,躲过了致命的一刺,接着,把长箭掷向了元军小官儿的面门。
“啊!”正在快步前冲的元军牌头捂住眼睛,惨叫着蹲了下去。苏刘义大吼叫一声,单腿发力,从地上跃起,连人带刀,一并撞向了元军牌头。
刀刃破雨而出,将元军牌头的脖子割断,同时,几把弯刀砍向了苏刘义的后背。
“一切全结束了!”刹那间,苏刘义的头脑分外清醒,背对着刀光不闪不避,手臂横扫,把刀刃挥向了最后一个敌人。
断寇刀(双环柳叶刀)的xìng能此刻被发挥到了极限,刀柄处,清晰地将刀刃划破皮甲,又切进血肉两种涩、软不同的感觉传来回来。背后的筋骨,却没有传回被弯刀砍中的痛感,甚至连板甲承受不住重击的碎裂声都没传回来。
苏刘义半跪在地上,惊讶地回头。看见好友苏景瞻带着几个血里捞出来般的弟兄护住了自己。北元士兵被隔离在圈外,呼喝激战,却再也靠不近苏刘义的身体。
“背上平北将军,跟着我从左侧杀出去!”苏景瞻发出一声命令,旋即带头冲向了东南,他的武艺很好,所过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很快就在重围中杀开了一条缺口,带着带着大伙消失在雨幕当中。
雨下得太大,一路上,不时有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者是敌军,或者是被杀散的大宋官兵。苏景瞻不管不顾,一概夺路而走。遇到江淮军的号衣,则用手臂推开。遇到蒙古武士或者北元汉军,则用钢刀或手弩招呼。
“景瞻,景瞻,咱们这是冲向哪!”在士兵背上缓过口气来,平北将军苏刘义喘息着问道。
“朔溪,沿那边小路撤向翁源。半月前,周文英将军安排了一千多轻伤号在那里疗伤。把他组织一下,咱们还能边战边退!”苏景瞻大声回答,抬手,用钢弩shè翻了一个冲到面前的鞑子,然后毫不客气地摘下敌人的皮盔,顶在了自己脑袋上。
“那梅关呢,韶关呢?方将军和李将军呢?”苏刘义大声问道。苏景瞻是他被敌军冲散后,第一个遇到的己方将领。三rì前,张世杰将军率部回援崖山,留自己、苏景瞻、方兴和李阳断后,现在,断后部队全军覆没,各位将领也生死未卜。
“嘿呀我的殿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别人,散了,全失散了。自从昨天夜里,大伙就各自为战了。眼下谁能活着冲出去重整旗鼓,全靠天命了。要是不小心扎到大堆鞑子中,就以身殉国吧!”苏景瞻叫着苏刘义曾经的官职抱怨道,转身,冲着自己麾下的十几个残卒命令,“小子们,注意留神脚下,拣鞑子的头盔戴上。咱们自己人能认出咱们的号衣来。遇上鞑子,趁他们愣神的情况赶紧下手,别犹豫,犹豫就是死!”
“是!”几个士兵答应着,陆续从血泊和泥浆中捡起敌军的衣甲换在自己身上。元军的头盔,配着江淮军的铠甲,不伦不类的装束看上去特别怪异。
苏刘义曾经做过一任镇殿将军,所以老部下都喜欢以殿帅二字称之。今天,这两个字在他耳朵里听起来,却特别的苦涩。
一年前,没有落脚地,也没有多少部曲,所以他自己只好去做镇殿将军,随时保护着皇帝逃命。今天,自己有落脚地,丢光了。有部曲,全失散了。又要逃命了,却已经不知道该逃向哪里,皇帝还需不需要保护。
历时两个多月的广南东路阻击战,以大宋一方的完败而落下帷幕。苍狼张弘范成功地再演了三国时代邓艾入蜀的经典之战,让弟弟张弘正打着自己的旗号,在梅关和韶关一带不停地向江淮军的防线施加压力。自己却领着一万多北元jīng锐,绕道广南西路,从生苗聚集的烟璋区穿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藤州城外。然后,在藤州镇扶使翟国秀和高州守将翟亮的配合下,用封官许愿的利诱,和虚报兵力的威胁等种种手段,逼降了陈宝、王安世、方景升、刘青等将领,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藤、高、恩、四州。
接着,张弘范整顿四州兵马,与德庆守将周桐战于新江畔。德庆镇扶使周桐有谋害先帝之嫌,素不得张世杰与陆秀夫信任。几度被排挤裁夺,此刻麾下兵马已经不足三千,兵器铠甲皆不齐整。仓猝之下,被张弘范一鼓而破。麾下士兵大部分战死,周桐不愿降元,自沉于新水。
随后,张弘范马不停蹄,急攻新会。禁军统领凌震一边率部迎敌,一边遣人分别向张世杰、许夫人和文天祥告急,请三路人马火速回援。
张世杰将军接到圣旨和急报后,留苏刘义、李阳、周文英和苏景瞻断后,自己带着大军回援。谁知道,兵马刚动,李恒和张弘正立刻趁雨夜强攻梅关和韶关。
雨大,火炮和手雷效果大减。
元军的弓箭也被cháo湿的天气所影响,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远距离互相试探的前奏被李恒强行忽略,双方一碰面,就是贴身肉博。
无论是麾下士卒的战斗力,还是各级将领的应变能力,江淮军都还没和元军达同一个档次上。
当李恒、张弘正、吕师夔这些名将露出真面目后,双方之间的差距立刻显现出来。
一rì夜间,韶关和梅关失守,将领们之间的联系被切断。苏刘义派人向破虏军紧急求援,结果,破虏军负责的防御地段,也早已被人马高于自己数倍的敌军所淹没。
“回光返照!”苏刘义心中突然出现了这样几个字,绝望,刹那间写了他满脸。昙花一现般的复兴和反击,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
元军不是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是一直在寻找着可以致大宋于死地的机会。鞑子头儿会用人,张弘范的用兵能力,全大宋无人是其敌手。
从五月到七月,两个月来,张弘范一直没有出手,结果出手,就是致命一击。韶关和梅关失守后,广南东路已经再无雄关可迟缓李恒脚步,近五十万元军,从这个缺口一下子涌了进来。
大宋完了,即使破虏军再能创造奇迹,也挽救不了它灭亡的命运。
李恒不是一个未经沙场的雏儿,攻破梅、劭两关后,他会立刻长驱直入,死死咬住张世杰将军回撤的主力。
张弘范也不是庸手,他取下新州后,却不急于击溃凌震麾下的几千禁军,为的就是给回援的大宋官兵设一个大圈套。
这个圈套,张世杰的江淮军,看不出来要钻,看得出来也要钻。否则,任皇帝陛下和百官被张弘范掠走,张世杰将军无法面对世人幽幽之口。
而此刻朝廷内部,还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内jiān在密切配合着张弘范的行动。
张世杰将军刚接到圣旨回援,李恒立刻撕下伪装,露出本来面目。相隔数百里,李恒和张弘范纵使都是绝世名将,也不可能配合得如此jīng妙。
除非,有人在朝廷发出命张世杰将军火速回师相救的圣旨同时,送了一份消息给了李恒。
并且没有朝廷内部人在中间配合,广南西路诸侯也不会这么顺利被张弘范全部招降。
张世杰大人和陆秀夫大人有意整军,削减地方豪强的势力。这个情况,苏刘义是知道的。但他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翟国秀等人逼反。这些人在行朝最危难时刻不离不弃地追随在左右,反而在行朝有了喘息机会时,投靠了敌军,行为也过于蹊跷。
除非,有人用事实告诉他们,大宋已经没有了生机。并且,这个人在朝廷中的威望和影响都足够大。
大到一出手,就可以决定大宋国运。上一位皇帝失足落水,也许就是此人刻意而为。而到了这个时候,张世杰将军和陆秀夫大人,还找不到这个人是谁。
“殿帅,殿帅!”苏景瞻半晌听不到苏刘义说话,以为他伤重晕了过去,停住脚步,焦急地呼喊。
“我没事,福建那边送来的铠甲好!腿上的伤没碰到骨头”苏刘义苦笑着摇摇头,示意部将自己还活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别睡着了,坚持住。到了翁源,就能找到福建送来的金疮药。您可千万坚持住,弟兄们还等着您带大伙去追大帅呢!”苏景瞻愤愤不平地骂道。
“景瞻,你知道从翁源到福州,走拿条路最近么?”想到福建,苏刘义的心中,又浮现了一丝希望,喊过苏景瞻,低声询问。
“要走循州和梅州,不过看今天这阵势,循州和梅州肯定也丢了。怎么,殿帅,您要亲自去福建找文丞相求援?咱不去追大帅了?”苏景瞻不解地问道。
江淮军诸将之中,对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成见最深的,就是平北将军苏刘义。他素来对文天祥的领军能力和对朝廷的忠诚持怀疑态度,认为文丞相不过是另一个陈宜中,一个沽名钓誉却不会有什么实际作为的书呆子。如今,关键时刻,他却首先想到了破虏军。
“咱们这点儿人,追上大帅也于事无补。并且,不可能比李恒的骑兵跑得更快。所以,咱们到了翁源之后,立刻得想办法去福州,找文丞相求援!”苏刘义压低声音,缓缓地解释。
现在,唯一能帮助张世杰大帅的,只有破虏军。凭借他们优良的军械,凭借他们两度击败蒙古军的威名。
如果自己能说服文天祥清点全部人马杀向崖山,李恒和吕师夔就不得不分兵阻拦。江淮军背后的压力就会减小,张世杰将军就有可能冲破张弘范的圈套,带领江淮军与凌震将军的禁军会师。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再度乘船出海。
行朝离岸,张弘范手中立刻失去了要挟大伙筹码。文天祥的破虏军和许夫人的兴宋军,就可以从容地退回福建,或者有选择地与张弘范进行战斗。
这样,大宋朝的三股支柱力量,都能得到保全。有朝廷和军队在,大宋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嗯,是这么一个理儿。到了翁源,咱们马上安排!”苏景瞻看看苏刘义苍白的脸sè,不忍拂了他的意,加重了他的伤势,低声答应了一句。内心深处对眼前的形势,却更加绝望。
破虏军前月大举反攻,主力尽在两浙。此时文丞相手中剩下的,不过是陈吊眼所带的那些山贼草寇。那几个标的战斗力,远不及破虏军的老班底。并且,陈吊王对朝廷心怀不满,是人尽皆知的事。眼下他虽然依附于文丞相麾下,却有着很大的dú lìxìng。这个时候,陈吊眼肯奉命前来救援么?
即使陈吊眼肯,福建怎么办,难道放任它落到北元手中么?
“温州大捷,萧明哲将军击毙新附军悍将韩国用,然后放弃温州!”
“青田大捷,杀敌四千余人。我军正在缓慢与敌军脱离接触!”
“汀洲告急,灵洞山一带防线被敌军突破,陶将军率领第八标退过荣阳水,正在荣阳河东岸构筑构筑新的防线!”
“宁都方向发现敌军,北元大将合拉欢率蒙古军三千余人前rì向宁化方向逼近,前锋已经抵达石城…”
“广南东路急报,许夫人和张元将军在罗浮山一带,与张弘范的兵马相遇。援救行动受阻,无法按原计划向前推进!”
“广南东路急报,江淮军在清远遇阻,与元军激战一昼夜后未能攻破敌军防线,偏将军周德英战没!”
…….
一群参谋忙碌着,根据各地接踵而来的战报,在议事厅zhōng yāng的地图上,用彩笔标出最新形势。每涂上一笔,广南东路的形势就紧张一分。每紧张一分,文天祥的眉头看上去就深邃一层。
帘外,暴雨如注。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开了一道口子,将风和雨一并放了出来。大河小河涨满了水,连城外素来以宁静著称的闽江,波涛也卷起一丈多高。仿佛不远处的大海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水,一切都要倒着灌回来。
风雨和波涛之声,冷却不了焦虑的心情。尽管所有人说话时都压低的声音,尽管所有人走路时都放慢了脚步。但争论时比比划划的手势,还有角旗在沙盘上移动的痕迹,看上去依然让人心里急yù抓狂。
无声的压力,比有声的风雷,更容易令人窒息。
到此时,参谋们不得不承认,张弘范是个杰出的帅才,他的用兵本事,实在与大伙不在一个层次上。沙盘上,广南东路的战局复盘与推演,简直是在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参谋们,到底什么是兵之诡道。
张弘范这一拳,打得重,打得令人头脑清醒。
从张弘范一入江南西路开始,破虏军就已经落入了人家的算计当中。
深谙兵家三味的张弘范知道,文天祥会在江南西路安排下密密的眼线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充分利用了自己这一点劣势。故意把破虏军的老对手,李恒的旗号隐藏起来。
破虏军的细作和大都督府的所有人果然被这元军这一反常举动所迷惑。当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追查李恒的动向上时,张弘范自己带兵悄悄绕向了广南西路。
破虏军的情报机构确认了李恒就在信丰大营中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料到,这是张弘范故意在误导他们。等情报机构根据往来线索,分析出元军有可能在玩声东击西的诡计的时候,张弘范的战旗,已经插到了藤州城墙上。
由于张世杰的整军动作太急,太过生硬。导致追随行朝的地方豪强们对自己的前途感动彻底绝望。从中嗅到蛛丝马迹的张弘范果断地采取了打击和安抚的双重手段,广州外围的防线,顷刻间雪崩瓦解。
崖山的屏障,藤、高、恩、新四州一失,张世杰将军布置在梅关和韶关的防线,也立刻失去了意义。顾及朝廷的安危,江淮军主力不得不星夜回援广州。江淮军主力的撤离,造成韶关前线防卫空虚。善于捕捉战机的李恒趁机破关而入,整个广南战局瞬间急转直下。
张世杰心忧朝廷,回军速度过快。冒着瓢泼大雨,依然每rì行军一百余里,人困马乏,战斗力急剧下降。整顿了叛军兵马的张弘范,果断分兵迎击。双方在清远激战,在火炮等攻坚武器全部被丢弃的情况下,疲惫到极点的江淮劲旅无力突破元军设置的重重防线。
广州东侧,许夫人得到朝廷危急的消息,匆匆起兵相救。兵马却被敌军阻挡在罗浮山下。
设在崖山的行朝,危在旦夕。
隐隐地,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风雨中,声声敲得人心碎。
“据线报,广州失守,凌震将军退守东西熊州和香山岛(注现在的中山,宋代中山、珠海和澳门都在一个岛上),广州水师统领黄景耀撤离不及,被张弘范迫降!”一个浑身湿得像从水中捞出来般的斥候翻身下马,高举着绸卷大喊道。
雨大,风急。虫蚂师的飞鸽都无法放出。前线各地和安插在各地细作辗转送来的消息,全凭破虏军设在各地的驿站来传递。好在年前,丞相府从北方用钢弩换了很多良马,才能保证消息的及时与准确。
参谋们,将军们纷纷抬起头,向文天祥望去。
平素谈笑如风的福建大都督文天祥如同换了个人般,脸sè铁青,手里握着支调动兵马的令箭,几度举起来,几度又放回了原处。
此刻,从参谋部门描绘出来的局势图上来看,崖山仿佛一颗磁石,敌我双方全部力量全部被这个南北纵横三十余里,东南控海,南北皆港的海岛所吸引。张弘范指挥本部和叛军的兵马紧紧锁住新会、广州、增城、东莞一线,仿佛一头猛虎张开了大口,随时会将崖山行朝吞入腹内。而张世杰和许夫人的兵马,就像剪刀的双刃,砍向了广州。只要刃口一会合,张弘范的军队就会被剪成数段,万劫不复。
在张世杰的背后,却是李恒和张弘正带领的三十万大军,洪流一样冲了下来。只要十天之内,张世杰将军不能突破张弘范布置的防线。五万江淮军就会被元军层层包裹起来。在缺乏粮草和军械补充的情况下,江淮劲卒再英勇,也挡不住敌军的轮番攻击。
你中由我,我中有你。元军、宋军、宋军、元军,各路兵马以崖山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哪路对战机的捕捉稍慢,哪路将被卷入水底。
雷声滚滚,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出兵,火速出兵。加入这个战团,将北元三十万大军一举全歼。
雨声切切,耳畔,亦仿佛有一个冷静的谋士在告诫他,谨慎,谨慎。张弘范既然能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有控制局势的把握。仓猝决定,也许非但救不得行朝,还要把破虏军刚刚建立基业赔进去。
如果还是像江南西路会战之前一样,没有大规模战役的组织和指挥经验。也许,此刻文天祥会果断地下令留在福建的破虏军全军出动。然而,此刻他却已经不是当年哪个满腹豪情的文天祥。三年多的实战,让他学会了太多的东西。学会了正视敌军的力量,也学会了正视自己。
与前两次贸然进攻,落入破虏军圈套的页特密实和索都不同,李恒和张弘范是有备而来。雨季没结束之前,破虏军对遭遇元军,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破虏军除了训练有素外,百战百胜的三项至宝,依次为火炮、手雷和破虏弓。
张弘范选择在这两个月作战,就是为了利用天气湿cháo,宋军所配备的火炮和手雷无法发挥威力的机会。
而眼下,破虏弓的优势也被张弘范组织的shè声军所压制。
根据这几天前线送来的情报,元军中出现了打着shè声军旗号的,专门用来进行远程shè击的弓箭队。所用武器都是远程强弓,对宋军的威胁极大。
情报表明,shè声军是张弘范充分利用北元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集中了军中所有shè箭高手和名弓组建。可以说,是专门瞄着破虏弓shè速不够快的缺点而组建的。
拉弓要用很大的力气,时间越长,越难控制瞄准的稳定。对于生活在长江以南的宋人而言,体力和臂长,决定了他们之中很难出现能拉开长弓,shè中二百步之外目标的神箭手。大宋朝对军械制造的长期忽视和造弓流程的复杂,也使shè程达到三百步之外的名弓成为不可多得的宝物。所以,shè前不用浪费体力开弓的钢弩,才能在最近的战争中脱颖而出。
但对于北元来说,这两个弱项都不难克服。蒙古军和北方汉军之中,弓箭手的名额一直占到六成左右,从中反复筛选,优中选优,去除命中的准确度要求外,能拉开强弓,把箭shè到二百步以上的士兵每个万人队中都能找出百余名。
而使用牛筋、韧木制成的蒙古双弧战弓,shè程都在三百步之外。当张弘范把优秀shè手和优质弓箭组合在一起后,破虏弓出现后给宋军带来远程攻击优势,就已经不那么高了。
根据细作从北元方面收集的情报得知,双弧战弓是利用角质和木材,外缠绕牛筋所制。按破虏军的标准计算单位,将一把双弧反弯弓满开的话需要至少80大斤(公斤)的力量。shè出的箭能轻易的穿透一头壮牛。更令人愤懑的是,张弘范还命令士卒,在每支箭头上,都涂了毒药。(酒徒注:此段关于蒙古弓的描述出自马可波罗的游记)
破虏弓属于强弩范畴,有效shè程不过一百五十步,shè前需要经搅弦、上箭、固定、击发四个步骤。而双弧战弓随拉随发,无论shè击速度和shè程,都远远超过了破虏弓。
在人数和战斗能力都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破虏军必须重新考虑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
并且,眼下破虏军侧翼门户洞开。李恒随时可以派谴兵马从龙岩、永定等方向突入南剑州。留在福建的几标人马,要防守从邵武到漳州那漫长的防线,兵力分配上,已经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偏偏这个时候,一直被破虏军打得狼狈逃窜的范文虎也来了jīng神。利用麾下兵马多,地形熟的优势,苍蝇一样缠着李兴和萧明哲两标人马。被打败一次,没几天再反攻一次。不惜血本地,誓要将破虏军主力拖在两浙。
“丞相,不能再犹豫了,您再犹豫,万岁,行朝,就全完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文天祥抬起头,看见行军参谋赵时俊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冲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叩首。
血,立刻顺着赵时俊的额头流了下来,流满他英俊的脸。这张脸,与空坑兵败时,冒充文天祥慷慨赴死的赵时赏别无二致。二人是堂兄弟,同样是赵氏皇族,当年同样为了报效国家,而投身于文天祥帐下。
“时俊,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文天祥连忙伸手去扶,用尽全身力气,却无法拉动赵时俊半分。
“丞相,求你,救救皇上吧!”赵士俊的脸上,血与眼泪一起流下。
所有人面面相觑。朝廷曾经对大伙不起,但当年赵时赏,却以一人之命,救得十几个破虏军现在的高级将领逃离生天。
活命之恩,不能不报。
议事厅的一角,正用手指比划着争吵的陈吊眼和黎贵达停住了手势,一同转到了大厅zhōng yāng的地图前。
二人刚才一直对是否救援朝廷在争论。做为破虏军中的资深将领,黎贵达认为,时间已经不再拖延。而手握重兵的陈吊眼,却不愿意让自己的部下轻易出去送命。二人的观点,其实也代表了参谋和军官中不同的两个派别。
黎贵达认为,朝廷不得不救。
虽然行朝到目前为止带给破虏军的只有困扰。但坐视行朝灭亡而不救,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会失去对天下英雄的凝聚力。
虽然破虏军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朝廷,不救也罢。但在世间的大多数人眼中,皇帝依然是国家的象征。五年来,已经有一个皇帝投降,一个皇帝落水夭折,如果再失去最后一个皇帝,则预示着大宋已经没有了国运,没有了和北元争雄的资格。
此后,效力于北元的无赖文人和名流、大儒们,会迅速鼓动唇舌,把北元打造成传统意义上的正朔。无论破虏军多善战,福建多繁华,福建大都督府都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叛匪。
大义面前,文丞相不应该再三犹豫。
连rì来,参谋部门已经商讨了很多作战计划。其中,一个最具有可行xìng的作战计划是,趁李恒初入广南东路,立足未稳的时候,出兵梅州,夺回梅、循两州,然后兵向梅、劭两关,做势yù切断李恒和张弘正的后路。李恒和张弘正背后受到威胁,一定会返身迎战。
只要二人回师,张世杰麾下的江淮军就能得到喘息。然后,江淮军就可以向东移动,从背后打开罗浮山防线,与许夫人的人马会师。然后,两支队伍合力击败张弘范。
而这个计划,受到了陈吊眼等山贼出身的将领们的激烈反对。
据陈吊眼估测,在目前的天气情况下,如果希望这个计划切实收到效果,破虏军至少要出动五万以上兵马。
那也就是意味着,福建被抽成无兵之地。江南西路和广南东路的任何一支敌军,都可以轻松地杀入福建。
等张唐带着破虏军主力从两浙退回来的时候,泉州的商港、莆田的盐田、邵武的矿山的作坊,十有**已经成为元军的囊中之物。
破虏军此行可以救得行朝,却要拿整个福建路的安危前去冒险。
文天祥看看赵时俊,看看陈吊眼,再看看黎贵达,还有在议事厅一侧,不肯说话,却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邹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要做一个决断的时候。
放开赵时俊,转身,他向放着令箭的木盒子摸去。
赵时俊脸上一喜,以手拭泪。眼泪、鼻涕和鲜血抹了满脸。陈吊眼的脸sè瞬间铁青,牙关紧咬,强忍着,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风雷阵阵。
就在此时,参谋曾寰匆匆忙忙从外边跑了进来,将一份沾了水的公文递到了文天祥面前。“丞相,行朝派人冒浪前来,敦促破虏军出战!”
“谁,人在哪里?”文天祥的动作被打断,愣了一下,诧异地问。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减小的意思,站大都督府内,都能听见闽江口彭湃的波涛声。这个时候从崖山抄海路赶到福建来,此人胆略着实不小。
“是俞如珪老将军,人已经累垮了,医官们正给他喂参汤续命。他说此刻不敢以皇命让丞相和破虏军弟兄们送死。只盼大人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救他外孙一救!”曾寰的回答,听得文天祥心头一阵紧缩。
当今皇帝并非杨太后亲生,俞如珪是他的外祖父。当年,文天祥xìng子耿直,在朝中能谈的来的朋友不多,俞如珪正是其中一个。
“丞相!”邹洬、吴希奭、刘子俊同时动容,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陈吊眼、李翔、杨晓荣、吕成九等将领皆叹了口气,偏转过头去。他们对大宋行朝毫无好感,他们却不忍拒绝一个老人对为自己即将溺水而死的外孙而发出的呼救声。
调遣兵马的令箭被文天祥紧紧的抓在了手里,在曾寰急切的目光中,那支令箭仿佛有千斤之重。
文天祥的手居然有些抖,小臂上青筋突突直跳。
“报,江南西路故友传来八百里急报,达chūn已经从罗霄山回师,不rì将抵达建昌!”门外,又一个斥候,喘息着跳下快马。
“呼……”参谋统领曾寰长出了一口气,脱下蓑衣,挂在了门口的木架子上。
闪电划破长空,风雨萧萧,惊涛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