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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五卷 福建 第三章 死生

    泉州城依旧热闹,看不到半点战争即将到来的迹象。一艘艘归航的巨船将海外各地的新鲜货物运回来,报关,然后卸在码头上新修的货舱里。一艘艘近海航行的福船和沙船离港,满载,将远洋贩运过来的香料、奇珍和泉州、邵武、兴化、剑浦等地的货物运走,分散到北方各地去。

    至于那些福船和沙船的目的地是哪里,大伙彼此都心照不宣。无论仗如何打,人终归要吃饭、穿衣和享乐的,只要天下还存在着还没被战火波及的地方,那里就有富人,有货物需求。那里就是货船的目的地。

    “尤老爷,您,您说,咱这泉州守得住么?”栈桥旁,泉州鸿海联号管事田德宝擦着脸上的汗,对刚刚跳下搭板的二掌柜尤麦克低声问道。

    “应该守得住吧,大当家和知府大人有约定在先,如果泉州城守不住了,知府大人会通知大伙先行离港!”尤老爷看了几眼码头上忙碌得景象,有些不自信地回答。

    初秋的rì光很毒,白画画地晒得水面刺眼。百十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从田德宝身后走过来,推过木架子搭制的卸货塔,放下货钩,拉动滑轮,把大船上的货箱和草袋,一个个吊了下来,摆放在四轮小车上。立刻有人赶着马和牛跑来,套辕,把装满了货的四轮车一个个拉走。

    “可咱们走了,这货物怎么办呢?这几天您和大当家不在,股东们私下里找过我好几次了,有人闹着要折现退股,害得我连家都不敢回。”田德宝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哭丧着脸叹道。他是泉州鸿海联号的码头总管,仓库里有多少存货,价值几何,整个商队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鸿海商号是他们几个泉州大海商,在许夫人大力扶植下合股建立起来的。名下一共有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四十多家店铺。其中许夫人家族出资最多,所占股份最大。由许夫人的堂弟陈硕代表陈、许两家管理。尤老爷口中的大当家,就是他。而尤、田、利、麻、赛等几家本地老盘商人,也占了一成到一成半左右股份不等,大伙忙活了一年下来,眼看着资本成倍的增长。正当预计着到年底分红时刻,每家都能分到几万两白银作为红利时,鞑子杀了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抢大伙饭碗么?

    “嗨,别说,卸货吧。破虏军第一标和炮师不是已经开来了吗,有他们在,应该能挡住鞑子吧!”听了田管事的抱怨,尤老爷心中也有些沮丧。他祖籍不是宋人,按道理,宋元相代,不关他的事。可眼下,家族的利益与泉州的存亡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处,不由得他不为福建战局的进展而担心。

    “可我听人说,第一标和炮师准备撤向剑浦,以闽江为依托与鞑子决战!”田管事不看人脸sè,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说什么?剑浦?难道破虏军准备放弃泉州了么?”尤老爷吓了一跳,向田管事跟前凑了几步,大声问道。他的身材远比田管事高大,二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扁担和一个水缸在对峙,远远看去,情景说不出的滑稽。

    “说是要放弃泉州,退保cháo州和剑浦!麻烦你小声些,别让刘阎王的眼线听了去!”田管事后退了半步,脚跟踩着栈桥的边缘,压低了声音说道。

    “难道咱们一年的税都白交了!”尤麦克又向前逼了半步,吵架一样嚷嚷道。仿佛对面站的不是田管事,而是泉州太守陈龙复一般。“不成,我要找他们问个清楚。蒙古人来了他们就跑,那咱们还给他们缴税做什么!”

    “您,您小声些,拜托了,别让伙计们听见!”田管事后仰着身子,从栈桥边缘挪了出来,换了个背对码头的位置与尤老爷说话。如此,尤麦克再进逼,他尽可退上码头,不至于掉进水里。

    “听了又怎样,拿了咱了税,就得替咱们出头!”尤麦克挥舞着胳膊,打架般吵嚷道。他在联号中的股权大小占第二位,仅仅次于许夫人。当初因为看好联号发展,很多资金都是他向亲戚朋友挪借来的,说好了第二年年底连本带利一并归还。如果破虏军真如田管事所说那样退出泉州,任仓库中存货被蒙古人劫掠,到了年底,他就只好去跳海。

    “您说得有道理,可咱们能找谁理论去!几十年了,收咱们税的不止破虏军一家,谁管过咱们的死活”田老爷耸耸肩膀走开,不想再和尤麦克一般见识。在他心中,已经把眼前这个姓尤的归入了不可理喻的一类人物中。跟官府理论,笑话,官府如果肯和百姓讲理,他还是官府么?

    “我,我……”尤老爷的手臂绝望地挥舞着,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愤懑。嘴巴中的味道又腥又苦,仿佛胆汁都从嗓子口涌了出来。他心中自是明白,所谓和官府理论,不过是一句气话。田管事说得对,宋也好,元也罢,浦家也好,文家也罢,官府的职责就是收钱,哪里承担过半点官府的义务。

    官府是父母官,百姓是子民,犬羊。自家‘儿子’的东西,不拿白不拿。自家‘儿子’的屁股,不打白不打。至于‘儿子’是否会饿死,那是‘儿子’们自己的事情,父母官大人没功夫搭理。

    周围的海浪刹那间有些高,航惯了海的尤老爷晕船般晃了晃,蹲到了栈桥上。已经走远的田管事吓了一跳,赶紧冲了回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搀扶起。

    二人摇摇晃晃地彼此搀扶着,一时间,身形显得那样无助。

    “我已经理论过了,破虏军不会放弃泉州。如果泉州丢了,只要大都督府没倒,咱们就可以申请国家赔偿!”一个声音从码头上传来,天籁般钻进田、尤两位的耳朵。

    “您,大当家,您回来了!”田管事高兴地叫道。

    尤老爷强忍住心头烦恶抬起头,看见陈硕和太守陈龙复先后,向码头走来。身后,几个当地商人兴高采烈地跟着,仿佛有人生意开张,要派发红包般热闹。

    “泉州一定守得住。如果守不住,根据你们纳税的记录,所有报过税的货物,可以申请国家赔偿,只要大都督府还在,就会把所有损失赔给你们!”陈龙复找了个稍微高一些的位置,站上去,大声宣布。

    “好啊!”人群瞬间沸腾,很多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商贩同声喝起了彩。虽然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做的全是拼船舱的小规模买卖,其中还有不少人还偷漏关税。即便真的有赔偿,也没他们那一份在内。但陈龙复说的话,是他们从没听说过的。带给他们的不但有震惊,更多的是感动。

    “陈大人,陈大人,您是说真的!”尤老爷慢慢挪上前,不敢相信地追问道。田、赛、麻、利,几家较大的商户,都有族人涌了过来,期待地仰望着陈龙复,唯恐听错了一个字。

    “泉州一定能守得住。如果守不住,我会通知大伙从海上撤离,以避兵祸。至于诸位所受到的损失,只要有收税凭据记录在案,国家事后会照价赔偿,决不食言!”陈龙复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声音缓慢而清晰。

    这是他和刘子俊、杜规、张唐等人反复商量过,稳定民心的办法。用杜规的话来说,商人看重钱财,只要能少交的税,他们肯定会少交。即使律法惩罚再严格,也会有人钻空子。但如果你在收税的同时,给他们利益的承诺,他们自然会权衡其中得失。如今城中商人们担心战争带来损失,大都督府刚好趁此机会,把自己的国家理念灌输下去。通过国家赔偿的承诺,让大多数不再盲目逃亡或与北元暗中勾结,而是选择与大都督府生死与共。

    国家赔偿,前提是国家依然能存在。当国家的兴亡和百姓利益联系在一起时,百姓们自然会尽力守卫这个国家。看得见的蝇头小利,比圣人之言更有效。

    “国家赔偿?国家?”田管事愣愣地看着突然恢复了jīng神的尤老爷,看着周围沸腾的人群,喃喃地嘟囔。

    关于国家与朝廷,亡国与亡天下的理论,在大都督府颁发的报纸上,他不止一次看到过。今天,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所谓国家,在商人眼里,就是一个契约。你付出了税收等义务,就能享受相应的保障和权力。

    维系一个国家存在的,不是强权,不是清官与明君,而是实实在在的契约,能约束每一个人的契约。在契约的面前,所有持约人一样高矮。

    黄昏的时候,一队队破虏军离开城市,向北开去。商人和百姓们自发涌出了城,站在安溪旁的官道两边,欢呼相送。一些小餐馆,做好了馒头熟肉,摆在路边,企盼破虏军的军需官能将这些劳军物资收下。一些在码头出卖力气的苦工和被遣散后赋闲在家的前蒲家军士兵,则挤到了幕兵站,看看还能不能抓住加入破虏军的机会。

    五年来,泉州城唯一一次,没有在强敌面前,核计着牺牲掉谁去换取投降机会和敌人的怜悯,而是与守军站到了一起。尽管破虏军主力开拔后,留守在城中的兵力已经不足五千。远远少于前几次守城部队的数字。

    这是因为,大都督府给了泉州百姓们承诺,福祸与共的承诺。虽然这个承诺看起来很渺茫,但能做出承诺的行为,本身已经满足了大伙心中本来就不多的奢望。

    张唐和吴希奭并络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不停地根据地形情况,协调各营的行军速度。为了征集商人们手中的运货马车,破虏军出发前的准备时间有些长。所以不得不尽量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元军杀来之前,在青阳寨和安溪之间的山谷里,把他们迎头截住。

    “通知第一标各营将领,趁夜间天气凉爽行军,争取明rì巳时(上午十点左右)之前进入安溪城休息!把王老实团长叫来,告诉他有任务安排给他!”第一标统领张唐掏出令旗,交给了身边的传令兵。

    “是!”传令兵接过角旗,纵马疾驰而去。

    安溪城在泉州西北,因靠着晋江的主要支流安溪而得名。安溪又名西溪,发源于戴云山脉间,沿着戴云山南麓的丘陵地带奔涌而下,把沿途的村落和矿山连接在一起。沿着河畔行军,可以看到远处河水如一条发光的金蛇般,在绿sè的谷地间往来蜿蜒。河畔两侧的沙地相对平坦,大约有半里宽,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星星点点地长在沙滩间,与河道旁的高挑的芦苇丛相映成趣。太阳快落山了,霞光正在头顶的天空上蔓延,几道金光从西边的彩霞边缘直泻下来,仿佛当空落下了一阵光雨。

    “大好河山,偏偏有人喜欢以烧掉它为乐!”吴希奭感慨地说了一句。许夫人和陈吊眼的回音还没到,出击决策做得比较突然。但第一标和炮师不能再等了,因为据斥候前天最后一次送来的消息,元军对永安城采用了不计伤亡的人海攻击。弩炮和投石车等大型攻城设备,也盯着守城的火炮推到了阵前。

    张弘范在用武力逼迫分散在各地的宋军向永安靠拢,所以破虏军必须做出些回应来。一方面,让张弘范不至于情急拼命,把佯攻弄假成真。另一方面,也必须制止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二人在泉州府外围各地的疯狂破坏。

    据斥候送来的消息,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攻下空无一人的青阳寨后,大肆破坏,把百姓辛苦开出的矿井全部用巨石填平了。附近的村落和农田也不放过,统统付之一炬。丧心病狂的阿剌罕甚至点燃了几片竹林,说是要把山中的百姓烧出来。好在闽地cháo湿,天气yīn晴不定,也没让火势大规模蔓延。

    “他们二人这么做,无疑是想拖住泉州守军,让咱们不敢去救援永安。咱们就满足两个鞑子的要求,不救永安,先给他们来一下狠的”张唐笑了笑,自信地说道。

    他读过的诗词不多,对周围景物变化,没吴希奭那样敏感。一路上,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以手中有限兵力,与元军周旋的细节。在今天早上,做出迎击敌军的决定后,他便派信使抄海路去给陈吊眼送信,希望能及时得到陈吊眼部的支援。但是行军打仗的事情,有很多不可预知的因素存在。漳州那边陈吊眼与元军之间胜负如何,张唐并不清楚。陈吊眼能不能摆脱吕师夔和张弘正的纠缠,解了漳州之危后还有没有力量分兵东进,都是未知数。毕竟陈吊眼所部四个标归入破虏军建制时间短,战斗力相对较弱。不像张唐自己所统率的破虏军第一标,几乎由清一sè的百战老兵组成,自从百丈岭上就开始进行素质和战术训练。

    “此战,张将军有几成胜算?”吴希奭回头,看了看张唐的表情,笑着问道。无论年龄和资历,炮师统领吴希奭都比第一标统领张唐高得多。但吴希奭很佩服张唐对战局得把握能力,心甘情愿地带着炮师配合张唐的行动。

    “胜算?”张唐摇摇头,微笑着回答,“如果陈将军的兵马能及时赶到,打击阿剌罕的侧翼,这五万元军就被握在咱手心中。如果陈将军不能来,凭借咱们手中这两万多人,也能与阿剌罕杀个势均力敌。届时,陈吊眼即使杀到永安城外,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也回不去,张弘范的包围圈一样合不拢。所以,只要能保证不被元军击败,咱们已经胜了!”

    “而吴将军以为,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在山地中,他能击败咱们麾下这些老兵么?”张唐伸手指了指沿河畔急行的大军,笑着反问道。

    这是他敢与迎战元军的决定因素,在破虏军所有兵马中,第一标是唯一一支,以原百丈岭老兵为主体构建的队伍。几番扩建后,目前有四个团,总计二十个营,一万两千余破虏军老兵。两年多的战争打下来,军官之间配合得极其熟练,士兵的个人战斗能力,在军中也数一数二。可以说,放眼天下,除了苗chūn的斥候旅,没有一支步兵可与第一标抗衡。

    此外,还有吴希奭的炮师在侧提供火力支援。破虏军军制以标为最高单位,但炮兵和水军却称为师。在张唐眼里,这样称呼,绝不单纯是为了与陆标相区别。文丞相还存在着一种构想,就是把炮兵和水面力量集中起来,作为单独的兵种使用,而不是简单地作为陆标的配合。否则,一个陆标下面,配两个炮营就够了,绝对没必要单独建立炮师。

    而战舰和炮兵单独成列,发挥火力集中的优势,这种战法他已经尝试过。在两浙,破虏军第一标曾经有好几次,就是凭借战舰的火力支援,才击溃了数倍于自己的对手。

    所以,虽然阿剌罕和阿里海牙麾下以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为主体,山地战中,张唐并不以为对方占据绝对优势。

    眼下战局的关键,是陈吊眼能不能按自己信中的新建议赶来,在战局进行到关键时刻,给元军致命一击。

    如果陈吊眼能来,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必败。张弘范侧翼受到威胁,只有大步后撤,然后集中兵马与破虏军决战这一条路可走。由黎贵达投敌给福建造成的危局由此可解。

    这是张唐反复考虑并和参谋们推演过的策略,出现纰漏的可能xìng很小,所以,他一直满怀自信。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料到,此刻,陈吊眼根本不知道元军已经攻占了青阳寨。陈吊眼的信使,就在来泉州的路上,希望他缓缓行军,以便双方配合。

    张唐也没有料到,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的胃口,不仅仅是劫掠地方。泉州的富庶早已令二人垂涎。这两个北元悍将并不知道破虏军第一标已经到了泉州。他们醉心于劫掠,正加速向安溪推进。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明存在,从空中看去,祥兴二年的秋天,他会看到一幅令人惊异的景象。

    五万元军,自青阳寨沿河畔顺势而下,直扑安溪城。

    同时,与元军方向相反,两万破虏军,却沿溪畔向安溪前进。

    在这两支相对急行的军队的西面,鼓鸣山下,却有三万大军沿山路缓慢前行,悄悄地向青阳寨靠拢。

    如果,三支兵马的统帅知道彼此之间的位置,他们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但是,在这个依靠信鸽和战马传递信息的时代,他们关于对手的行动,除根据有限情报做出的推算外,几乎一无所知。

    秋rì的朝阳从山顶探出头来,暖暖地照在安溪城头。

    破虏军团长朱平从敌楼里走出,带着几个士兵四下巡视。平心而论,他不认为安溪城能挡住元军奋力一击,这个弹丸小城方圆不到三里,城墙低矮破旧,已经多年没有经过修茸。虽然城西侧的安溪水量充沛,安溪城却连条护城河都没引出来。

    这个城市地理位置太不重要了,所以破虏军根本没在此浪费自己有限的兵力。朱平能驻扎在这里纯属偶然,他麾下这个营的职责原本是守卫漳州。黎贵达带着达chūn突破龙岩防线后,在三溪一带对百姓大肆屠杀。三溪属于漳州府,守军有守土之责。为了把元军注意力从逃亡百姓身上引开,朱平向漳州守将主动请缨,带着四个营人马sāo扰达chūn后路。结果达chūn在击败萧明哲部后,掉头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朱平拦在半路上。两千破虏军虽然训练有素,人数和敌军却差得太悬殊,血战半rì后,四个营人马只有五百多人跟着朱平突出了重围。眼看着撤回漳州的道路被断,大伙只好顺着山区走进了泉州府的地界,暂时在安溪城内修整。

    在安溪城,朱平把所有士卒整编成了一个营。派人分头向漳州城和福州大都督府汇报战况。结果不久之后,漳州和福州的消息均被敌军切断。他这个营,成了彻底的孤军。好在朱平当孤军已经当习惯了,有很多经验。当年在四川抗元,兵马被打散后,他也是一个人带着二十几个弟兄从元军缝隙中杀了出来,辗转到了福建,投在文天祥麾下。

    等了十余rì,没等到大都督府和漳州方面的指示,朱平知道外边肯定战事吃紧,所以一面抓紧时间给伤兵医治,一边四下派出信使,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破虏军动向。

    四rì前,信使回报,破虏军第一标已经到达了泉州。统领张唐要求他暂时驻扎在安溪,监督元军动向。朱平欣然接令,踏踏实实地担负起安溪的防御任务来。

    即使知道安溪不可守,也要执行军令。这是朱平为人的一贯原则。准备守城物资,竖立比城墙高出一倍的了望雕斗,清理城墙附近通道。三天时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地过去。现在是接到命令后的第四天,正准备开城门放百姓进出的时候。

    天际边传来一阵低低的雷声,很轻微,却带着大地一同震动。朱平jǐng觉地握住了刀柄,抬头望向城墙上高挑的雕斗。

    高耸出城墙的雕斗上,负责了望的士兵快速挑出了一面红旗,斜斜地,指着西北方向。

    “放狼烟,通知弟兄们全部上城!”朱平拔刀在手,大声高喊。凭借本能,他判断出来人是敌非友,如此浓密的马蹄声,只有元军,只有元军中的蒙古军行动时才能发出来。

    城墙四个角,各有一股狼烟升起来,笔直地冲到晴朗的天空上。秋rì的早晨没有风,狼烟飘起老高都没有散。正对着安溪水的城门突然打开,在守军的组织下,城中百姓快速有序地冲出,顺着河畔逃向远方。

    距离安溪城最近的城市南安,远在五十里外。朱平不知道凭借望远镜的帮助,那里的守军能不能看到自己放出的jǐng报。他只是凭借着一个军官的本能,在第一时间送出了元军靠近的jǐng报。这个仓猝之间的本能反应如此重要,直到很多年后,人们检视安溪城外的那场遭遇战,还不得不将狼烟的作用写在首要位置。

    无人能忽视突然腾起的黑烟,远在三里之外的张唐和吴希奭也不会。当二人看到冲天而起的烟柱时,同时楞了一下,然后各自快速发布了命令。

    “把火炮拉上岸来,与溪水成丁字型布置阵地。保持火炮之间距离,辎重团,把炮弹卸下来,尽快就位!”吴希奭拔出令旗,大声喊道。这是他平时训练时经常做的科目,炮师官兵配合得很娴熟,帮着纤夫,快速将货船靠岸,搭起踏板,把火炮推上河岸。

    “马车卸掉辎重,轻车前进,在前方一里外扎搭拒马阵,斥候快速向前,联系安溪守军,并探明敌军位置。第一团跑步前进到拒马阵内,贯重甲防御。其他各团保持行军队形,继续前压!”张唐熟练地做出了决定。在两浙与新附军交战时,不少战斗都是遭遇战,不同兵种之间怎么配合,在第一标中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

    “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响起,走在前排的士兵快速分散向两翼,让出zhōng yāng通道。队伍后边的辎重车卸下粮食、军械,排成长队向前冲去。

    蒙古人的骑兵来得快,遭遇战中,能否在第一时间组织起有效防线,避免被骑兵冲击是以步抗骑的关键。否则,即便让数百骑兵迫近,也能在步兵中造成巨大损失。

    冲出队列的马车,在掌车辕者的驱策下,排成了两条横队。边前行,边根据道路宽窄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安溪城南地势稍宽,不是一个与骑兵交战的理想场所。但是,既然与敌军遭遇了,此战已经在所难免。

    烟尘从军中升了起来,士兵们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快速调整为接战阵型,最后一次检查盔甲,最后一次调节兵器。就在这时,前队负责探路的斥候策马跑回,大声报告道:“禀将军,前方七里,发现蒙古人前锋一千骑兵,正向安溪城飞奔!”

    “知道了!”张唐点点头,示意斥候下去休息。斥候送来的消息太晚,如果不是安溪守将及时点燃了狼烟,自己可能今天会被元军杀个措手不及。

    四里的路程迅速被马蹄踏过,这边破虏军刚刚把阵型扎好,蒙古骑兵已经杀到了安溪城下。带队的千夫长停住脚步,稍做歇息。随即一声呼哨,带着队伍向张唐的人马扑去。扑到一半,突然又一个急停,拨转马头沿来时的路匆匆跑回。

    “擂鼓,送他们一程。战车拔营,推进到安溪城下。斥候营监视敌军动向,第一团保护战车,其他各团顺次前进,通知炮师,可能的情况下,尾随第一标向前推进一段,先不忙着开炮。等我这边的联络信号!”张唐当即力断,命令全军做出战术调整。

    千余元军不战而走,说明他们的任务只是探路。元军本队和安溪城之间,肯定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如果这千余元军骑兵不顾一切杀上来,敌我双方的战场只能在安溪城南,对任何一方都不是很理想。探路的元军撤走了,破虏军就要尽可能把位置向安溪城靠近。一旦军队能以安溪城为支点,在城墙和城外的土丘之间列一个半圆阵,就可以把元军堵住,最大程度上避免阿剌罕利用骑兵优势迂回包抄。

    破虏军将士知道能否占据战场上的主动,关键就在速度上。张唐的命令刚下达,全军立刻动了起来。列阵的大车快速收拢,套上驾辕的挽马。轻甲步兵上前,把负责保护车阵的重甲士兵抬上战车,拉着向安溪城急奔。人和马车带起的尘土升起老高,远远看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在急行。

    接到探路千夫长满都敖拉的报告,阿里海牙恨不得抽出马刀来,把眼前这个蠢货砍死。如果满都敖拉遭遇破虏军后立即发动攻击,虽然一千骑兵难免陷入苦战。但大队人马却可以从容杀上,将安溪城守军和破虏军援兵隔离开。而满都敖拉在关键是时刻却选择了保存自己麾下的士兵,后退和主力汇合,导致大军完全错过了将敌手分隔的机会。不用问,此刻懦弱的宋人肯定进入安溪城内了。那里的城墙虽然不是很高,但自己不付出成倍的代价,断难拔掉这个前往泉州的障碍。

    所以,得到第二波斥候回报,说破虏军没有入城,而是选择在城外摆开野战队形时,阿里海牙大喜,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全军加速前进的命令。

    “阿里海牙兄,当心敌军有诈!”阿剌罕拦住阿里海牙地命令,低声提醒道。他和阿里海牙都是副元帅,级别相同,所以谁也不能完全指挥谁。平素里,阿剌罕心胸宽阔,对阿里海牙处处容让,所以这路兵马的大事小事俱是以阿里海牙的命令为主。但关键时刻,阿剌罕说句话,阿里海牙也不得不考虑。

    犹豫了一下,阿了海牙放下令箭,低声问道:“难道有什么不妥么,既然是仓猝遭遇,汉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要不是这个蠢材耽误战机,此刻,咱们的铁骑已经踏穿了宋军营垒?”

    “我是怕敌我实力不明,这个蠢材也没弄清楚到底来了多少破虏军,打着谁的旗号!”阿剌罕同情地看了被骂得无地自容的满都敖拉一眼,低声劝道:“咱们的细作说,泉州本来没有多少兵马,怎么突然就多出几万大军来?难道不是有诈么,这样,让新附军先上,咱们蒙古军关键时刻再冲上去!”

    “只怕,这样走得太慢!”阿里海牙还是有些不甘心,仔细想了想,同意了阿剌罕的部署。七万元军整顿成密集阵型,缓缓向安溪城前进。半个时辰后,像一块巨石般,出现在张唐的视线内。

    一场遭遇战,因为破虏军的出sè临敌应变能力和元军将领的犹豫,变成了阵地战。朱平站在城头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角sè有些尴尬。作为破虏军,他却既没有力量给张唐有力的支持,也没有能力吸引元军的注意。敌我双方都忽略了城头上那五百人的存在,专注地把jīng力放在自己的正面战场。

    “白连城,带着你的千人队,杀第一阵!”阿里海牙跟阿剌罕耳语了几句,高高地举起了令箭。

    被唤做白连城的新附军千夫长一个哆嗦,面孔瞬间变成了石灰般颜sè。回头看看面无表情的阿里海牙,再看看笑里藏刀的阿剌罕,咬着牙答应了一声,纵马接过令箭。举起来,跑到了自己本队人马中。

    “弟兄们,冲上去,敌军只有那么一点儿人,砍了他们,附近的村子随便抢!”白连城挥舞着令箭,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喊道。

    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各领人马,带头冲向了破虏军。反正,一路上杀人也杀够了,抢劫也抢够了,已经够本。即使明知道蒙古人想让大伙去充当消耗品,只有硬着头皮冲上去。

    “擂鼓!”望着白连城的背影,阿里海牙低声吩咐。

    雷鸣般的战鼓声瞬间响了起来,贴着地面,远远地传播开去。那一刻,仿佛天与地都跟着在颤抖。

    一千多仅仅有纸甲护身的新附军,仿佛扑火的飞蛾,向着破虏军扑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每一步迈出,都带着残忍与绝望。

    张唐站在车阵中,没有下达任何命令。万余破虏军和他一样肃立着,整个阵地鸦雀无声。压抑的气氛随着元军的战鼓声从众人心头滚过,很多人发现,自己握刀的手,居然慢慢开始发抖,发抖,接着,颤抖停止,整个身体刹那间硬起来,被寒冷的战意所充满。

    “第二团,派弓箭手迎战。其他各部,呐喊助威,杀!”张唐猛然拔出刀,发出一声大吼。

    “杀!”万余人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字,山崩地裂般响彻原野。元军的战鼓声为之一滞,由激昂走向低沉。千余亡命冲击的新附军楞了一下,脚步瞬间出现了停顿。

    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足够。

    几百支白亮亮的弩箭从破虏军车阵后飞了出来,shè进了新附军当中。登时,把新附军shè倒了一小半。剩下的人发出一声惨叫,亡命冲上。才冲得十几步,又是一排钢弩迎面shè来。

    跑在最前方的新附军士卒,身上每人身上扎了至少两到三支弩,惨呼,跌倒。剩下的人来不及恐惧,很快被另一排弩箭拦截,倒在了同伴的不远处。血,慢慢地从一个个孤零零的尸体前流出来,汇集成了一片。

    一刻钟过后,千余新附军覆没于阵前。

    千夫长白连城从尸体中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回走,走了几步,倒下,再爬起来,再走。反复了几次,终于没能走出破虏军的shè程。一支长箭远远飞来,将他钉死在两军zhōng yāng。

    “嗯,好像攻击力比崖山的守卫还强些,莫非是破虏军主力?”阿里海牙捋着胡须,冷静地得出结论。

    “他们没动用火炮,城头也没有火炮布置!”阿剌罕在一旁附和,仿佛刚才阵亡的千余人,根本不是他的属下。

    “再探探,也许对方在保存实力。否则,他一万多人,凭什么和咱们野战!”阿里海牙微笑着,再次举起了令箭。

    三个千人队排成横列,盾牌在前,钢刀在后,慢慢走向了不归路。北元军中,催命的战鼓更急,仿佛地狱里的恶鬼,发出一连串烦躁的咆哮。

    “杀!”三千多元军缓慢贴近破虏军车阵后,发出一声呐喊,顶着箭雨冲了上来。这批人比前一批冲得稍远,个别人甚至爬上了外围的木车,但很快,在弩箭和钢刀的双重打击下,败退了回来,除了给两军阵前增加了一千多具尸体外,什么效果都没得到。

    “组织汉军以稀疏队形分组攻上,烧毁对方的木车,探马赤军骑兵上前,从战车缝隙间寻找破绽。蒙古军做强攻准备。这里全部交给你,我带两个千人队,探探前面的山丘有多大!”阿剌罕靠近阿里海牙,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怕影响士气,他已经不敢再盲目试探。对面的破虏军很强悍,但人数不多,硬碰硬的话,自己和阿里海牙损失虽然大,但应该能把对方吃下。

    由阿里海牙打正面,自己策面迂回。一旦自己从山坡后迂回成功,就可以把骑兵插进破虏军后队,给对手致命一击。

    即便对面的敌军阵地后,真的隐藏着炮兵,只要骑兵能迂回到近前,就会砍瓜切菜般将那些炮手杀死。

    这是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后,北元将领们用血总结出来的经验。

    “好!交给我!”阿里海牙伸手,与阿剌罕双掌相击。然后亲手升起了攻击旗。

    两万多元军踏着鼓声,缓缓压向破虏军本阵。十几人一组,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居中,长枪兵河骑兵跟在弓箭手后。

    军队前进带出的烟尘,遮断人的视线,阿剌罕带着两千骑兵,在烟尘的掩护下,悄悄离开了本阵。

    喊杀声四起,破虏军第一标,与阿里海牙麾下的jīng锐,开始了第一次碰撞。

    “对付他们的兵团,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诱入我们预先设好的埋伏圈里,然后用骑兵在近距离发动突然袭击,让他们的炮火无法发挥优势。如果不能伏击,野战中,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用骑兵寻找,清理他们的火炮集群。如果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他们的炮位,我方兵马必须尽可能快地,冲到对方一百步内,进行混战……”

    很多年后,在金帐汗国的军事学校,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的客座教授,阿剌罕将军如是讲道。

    “为什么我方不用火炮与其互shè呢?为什么不可采用传统的驰shè与践踏战术?”一个蒙古王公的儿子,站起来不满地问道。

    面对华夏诸族联军旺盛的攻势,西域蒙古诸汗国罕见地再次团结在一起,许多有与华夏军队作战经验的老将都被聘请来教授战术。那些诸汗的子孙们,也再次跨上了战马,追忆着父辈曾经的荣耀,试图重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人的雄风。

    阿剌罕正是从中原战场上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老将中间的一位。面对晚辈们无知且自大的提问,老将军脸sè变了变,沉吟了很久,才叹息着给出了答案:“第一,我方的火炮,无论数量和shè程,都远远不如对方。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想很简单,因为时代变了,传统已经无法让我们继续生存!”

    时代变了,这是他在整个中原战场上经验的总结。而经验的起点,就在安溪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土丘后开始。

    阿剌罕趁着第一波正式攻击开始的时候,带领两千jīng锐轻骑离开了本阵。凭借速度,迂回到敌军的侧后,这是蒙古军的传统战术。从这一传统战术中,还衍生出很多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是前人成功经验的总结,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与死命。

    阿剌罕冲得很快,这是一场遭遇战,宋军火炮还没布置好。如果他能在火炮给自己一方造成大面积杀伤前,找到炮位,将炮手杀死。七万元军将瞬间锁定胜局。在半个多月前,达chūn元帅就是凭借这一招,击败了萧鸣哲部一万五千jīng锐。

    达chūn曾经把那一战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远道而来的各位同僚。阿剌罕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重复同样一次胜利。但是,他忽略了达chūn获胜经验中的关键两点,第一,达chūn是在自己选定的战场,与萧鸣哲决战,相当于打了一场准备充分的伏击。第二,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萧鸣哲部只携带了二十几门轻型火炮。

    而张唐身后,却是一个炮兵师,一个拥有上百门火炮,外加一个护卫步兵团的炮师,即阿剌罕后来所总结的火炮集群。为了有效地给炮师提供支援,张唐甚至把麾下jīng锐,铁血百夫长王石(王老实)的第二团留在阵后,作为了后备兵力。

    喊杀声震天,阿里海牙用战鼓,督促着麾下将士奋力急行。两万多兵马呈分散队形前进,远远地看上去,就像平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波山洪。而隐藏在战车后的一标破虏军,看上去却像阻挡在山洪前的卵石一样渺小。

    前锋距敌一千步,没遭到火炮打击。

    前锋距敌八百步,火炮还是没有动静。甚至连对面的破虏军将士都仿佛睡着了的火山般,静静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前锋距敌军五百步,远处举着从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宝贝望远镜观战的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浑浊的汗水从头盔下流,滑过眼睑,在望远镜上的“宝石”片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痕迹。

    从不洗澡,浑身散发着臭气,体态如恶魔般的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紧张得直想扯开嗓子,高声狂喊几句。

    “大帅!”有亲兵跑过来,用手向安溪城头指了指。

    阿里海牙不高兴地侧过望远镜,看到安溪城头,高耸入云的雕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挑起了两面青绿sè角旗,一上一下,有节律地晃动。

    “派一队骑兵斜插,把雕斗上的南人shè死!”阿里海牙大声命令,凭借本能,他感觉到雕斗上的人在向对面的破虏军传递着什么信息。

    几十个蒙古shè手鱼贯而出,直扑安溪城下。比起两万踏着鼓声前行的大军,他们的声势实在渺小,很快就被淹没在遮天蔽rì的烟尘中。

    阿里海牙回过头来,继续观战。鼓声一**犹如cháo涌,元军踩着每一步鼓点,向前缓慢挪动。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到不足四百步,双方之间的空气,也压抑得几乎要炸开。与以往的战场不同,这个距离上,居然没看见一些承受不住压力的宋军,shè出的零散而无力的羽箭。

    破虏军没发一弩一炮,一声呼喊。散发在整个车阵中的,只有一股气,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压迫着元军将士的jīng神,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感动万分艰难。

    三百步,担任先锋的元将史都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从马颈上解下牛角号,放在了嘴边。

    “呜―――噜噜噜”凄厉的牛角号从蒙古军中响起,刺破了震天的金鼓。史都旁边,每个亲兵都拿起一支同样的牛角,同时吹了起来。

    鼓声嘎然而止。

    两万蒙古将士一声呐喊,快步向前奔去。松散的阵型慢慢聚拢,在一个个百夫长的身边,聚拢成一把把尖刀型。

    阿里海牙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他麾下的jīng锐。急若惊马,徐若野狐。一瞬间由徐至急的切换,再加上队形变化,毫无停滞。若非百战之兵,断做不出这种流畅的动作来。

    剩下的事,就等看破虏军到底有多大战斗力了。凭以往的作战经验,阿里海牙敢保证,一柱香时间内,他的前锋可以突入破虏军第一垒,将对面看似坚固的防线捅成筛子。

    蒙古人是野战之王,没有人敢在野战中与蒙古人争雄。以前的战斗中,破虏军虽然曾经歼灭页特密实部,歼灭索都部,那都凭借的是埋伏和围困,而不是正面接战。阿里海牙心里不认为那是真正的野战。而眼前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双方都没有准备,计谋和策略都无法施展的硬碰。

    两百步,手持良弓的北元弓箭手,已经开始了第一轮对空漫shè。长箭呼啸着,发出狼嚎一样的破空声,在蓝天下划了一个整齐的弧面,斜斩入破虏军的马车后。

    几面标志着番号的角旗被shè烂,旗杆登时变得光突突的,破碎的布条随羽箭带出的狂风飞舞。

    “崩,崩,崩”单调的弓弦声缓缓地响起。破虏军开始有组织地用床弩反击,威力强大的弩箭逆风飞来,不时将一个前冲的北元将领推出队列。

    但床弩的数量毕竟太少,无法给数万人的冲击,造成任何障碍。

    一百七十步,破虏军中也升起了战旗,高耸入云。伴随着火红的战旗,还有一串淡黄sè的灯笼,五颗,每一颗灯笼中,都有微弱的火光在闪动。

    “他在干什么,大白天点灯笼?”阿里海牙惊讶地想。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问,半空中突然滚过一阵闷雷,几百个黑点,带着烟尾,从破虏军战阵后不远方升空,快速飞过战阵,砸在车阵前三百步到六百步之间。

    前冲的元军瞬间被黑烟隔成了两段。黑烟中,红sè的火点一个个陆续闪亮,每闪起一个,就伴着一声震耳的爆炸。

    爆炸声一个挨着一个,已经分不清中间的差别。热浪夹着硫磺的味道涌来,刺得阿里海牙睁不开眼睛。

    “对面的破虏军有炮!”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对面的破虏军有几百门火炮,长生天啊,难道你真的抛弃了蒙古人么?”阿里海牙的第二反应是心头传来的一阵刺痛。眼一黑,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

    在进攻崖山时,守军的火炮攒shè已经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所以,两军交战前,他根本没有抱对面破虏军无火炮助战的侥幸。

    但是,突如其来的打击,依旧让他头脑发蒙。

    崖山上守军也曾用火炮轰击蒙古人,但他们发出的炮弹稀落而零散,从一千五百步到五百步,几乎每个距离上都有。元军只要不处在炮弹的落点附近,就可以保证自己安然无恙。所以无论守军的火炮如何猛烈,总有人能冲到宋军近前。只要与宋军展开混战,火炮的优势就荡然无存,除非疯子,没有人会把炮弹打在自己的阵地里。

    而今天不同。

    今天阿里海牙遭遇到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在远距离,根本没有利用火炮优势,而是把北元兵马尽数放到了跟在。放任分散成组的元军,再次汇集成阵列。

    然后,乱炮突发,同时打在五百步附近这个区域内。

    这个疯子,居然不怕炮弹落偏,砸入他自己的本阵。

    阿里海牙数不清落下来多少炮弹,但他知道,在被黑烟所笼罩的那个区域内,是七千余即将发起冲击的探马赤军,和三千多手持长矛的蒙古重甲。

    双方之间的视线完全被隔断,几匹受惊了的战马嘶鸣着,从浓烟中逃出。空荡荡的马鞍上再没有骑手,拖在一侧的马蹬边,挂着几点黑中透红的黑影,远远地,无法分辨是人体的哪一部分。

    第二波雷声接着响起,浓烟将逃脱的战马遮盖在内,爆炸、烟柱、尘沙成了浓烟中偶而能见的全部景sè。火光闪起的刹那,未曾出击的士兵们,能看见浓烟里被掀翻在地,绝望而痛苦的同伴。火光消散,一切又被掩盖在浓烟当中。

    正为下一波出击做准备的蒙古武士们惊呆了,战马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向后挪动。仿佛一千五百步外爆炸的炮弹,随时会飞过来,落到他们头上。一些弓箭手和长枪手的队形开始发散,有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上司,希望能听到那个久违的“撤退”二字。

    撤退,是蒙古人的耻辱。但在不可预知的力量面前,这样的撤退并不十分让人感觉难堪。

    阿里海牙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根根血管从手背冒了出来。这是他的祖辈,追随着成吉思汗战马时被赐的金刀,还从来没向后指过。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他想稳住心神,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脏。

    第三波雷声响过,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喊杀声从浓烟后透了出来,听上去,居然像隔了几十里般,是那样的渺茫。

    阿里海牙知道,那是被炮击隔断在阵前的士兵,正在和车阵后的破虏军激战。他却无法看清战局,只能看见浓烟在眼前慢慢迫近,慢慢扩散。

    血和硫磺的味道越来越重,终于有幸存者从浓烟后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元军的本阵跑。一个,两个,三个,更多,浑身上下全是血污,丢了兵器和战马,亡命地跑。

    “弓箭手准备!”阿里海牙终于抽出了金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宛若鬼哭,“拦住后退者,让他们分散到侧翼待命。如有不从,杀无赦!”

    “杀!”亲兵们习惯xìng地跟着喊了一声,喊过后,才蓦然发现,大帅这次杀得是自己人,惊讶地彼此护望,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本军阵前。

    几个分不清面孔的士兵互相搀扶着跑了过来,带领弓箭手的千夫长纵马上前拦截,却被溃兵们绕了开去,他再挡,溃兵再绕,再挡,溃兵再绕,根本不能听其阻拦。

    “弟兄们,不能冲击本阵,大帅恩准你们去侧面休息。大帅恩准你们,侧面候命!”千夫长带着哭腔喊道。

    没有人理睬他,在炮火中逃得生天的士兵们蜂拥从他身边跑过,黑sè的面孔上,瞪着茫然的双眼。

    千夫长拔刀,砍翻两个,第三个溃兵从天身边绕走,看也不看。终于,他不再砍,不在拦,哽咽着举起了手,挥落。

    一排羽箭平shè过来,从溃兵中间穿过。然后,又是一排。

    跑在最前面的溃兵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楞了楞,不甘心地跌倒。手捂住胸口,血从箭杆处泉水一样喷了出来。

    “冲击本阵者,杀无赦!”阿里海牙的亲兵,声嘶力竭地喊道。后续的两千多溃卒听到熟悉的军法,脚步缓了缓,终于有人在鲜血面前醒悟,趔趄着向侧翼跑去。

    “来人,给本帅擂鼓!”阿里海牙大喊。

    低沉的鼓声在战场上再度响起,带着疯狂,带着一点点绝望。四下寻找退路的士兵们,仿佛突然被人棒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挺起腰,站到了队伍中。

    接连后退,几乎冲动本阵的战马也竖起了耳朵,四蹄在地面上来回击打。马背上的蒙古武士手擎弯刀,满脸绝然。

    “大汗座下,只有战死的武士!”阿里海牙疯狂地喊道。

    “大汗座下,只有战死的武士!”五万多元军,齐声呐喊,喊声穿破硝烟,直送到破虏军阵前。

    一个汉军百夫长翻越马车,跳进了破虏军士卒中。他的武技相当出sè,几个退避闪躲,逃过了接踵刺来的刀枪。然后反手,将一名破虏军士兵砍翻在地。

    刀尖处传来股异样的感觉,百夫长提刀,却发觉无法带动战刀分毫,低头,看见被他砍伤的破虏军小卒,双手死死握着砍破了锁甲的刀刃,对着他,嘿嘿冷笑。

    脑后袭来一股凉风,接着,百夫长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失去头颅的身体扑到在地,扑倒在其他士兵的尸体上。

    “弟兄们,冲啊,向前冲。冲到他们当中才不会被炸!”万夫长史都大声喊道,督促着麾下的残兵跳入车阵。他在军中的位置靠前,没有被炮弹炸到。身后的惨烈景象,让他对生还倍感绝望。这种绝望的心情,反而成了带领部下血战到底的jīng神支柱。在他的组织下,万余名没有被炮火波及的元军士卒,拼命靠近破虏军本阵,发动了一**亡命攻击。

    没有队形,不讲章法,却不顾生死。他们在福建杀了太多人,造了太多的孽,没人相信自己落入破虏军手中,还能活着回去。而向后撤,能不能逃过火炮轰击还不一定,即使有幸不被火炮炸死,阿里海牙的军规也不会放过他们。

    张唐用辎重车布置起来的车阵并非毫无破绽,卸去战马后的车辕间位置最矮,是车阵的最薄弱环节。十几个探马赤军中幸存下来的骑兵顶着弩箭攒shè,纵马跃过了车辕。攻击者中发出一声喝彩,几十个汉军步卒,追随着探马赤军的脚步杀来。依照他们的作战经验,骑兵踏破障碍的地方,绝对是一个缺口,扩大这个缺口,或许能挽救自己的xìng命。

    令他们吃惊的是,几匹战马没有加上速度,而是被人逼着,慢慢地退后,退向了死角和绝地。

    一队浑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着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柄大斧,平推了过来。斧斧夺命。骑兵弯刀砍去,在铁甲上溅起数点火星。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两把战斧交叉而来,一斧砍人,一斧剁马。

    战马长嘶一声,栽倒。马背上的党项骑兵半空中断为两截。

    “步人甲?”跟过来的汉军士卒惊诧地叫道。在当年围攻临安时,他们曾在大宋御林军中见过这种几乎刀枪不入的装备。但在谢太后投降后,没有一个蒙古将军把这些步人甲据为己有。这种重达四十斤的铁棺材根本不适合做战,带着他,以元军的行军速度,没战死,也会被累死。(酒徒注:步人甲,南宋重装步兵的铠甲。史料记载重二十余公斤,浑身上下密不透风。因为过于贵,并且过于重,所以装备军中很少。宋亡后,在库房中被缴获数千副。)

    谁料到,张唐攻破临安后,在库房中将这种落伍的铠甲搬了回来。用重甲步兵躲在战车后敌挡轻骑,和火炮集群区域密shè一样,是他在两浙新附军身上演练过多次的战法。练熟了后用来对付阿里海牙,立刻收到了成效。

    重甲步兵步步进逼,十几名投机的探马赤军被困在车辕旁边狭小的空间内,无法前进,也无法退出。附近的破虏军弩手从容地装弩上弦,把战马上的活靶子shè了下来。

    “冲啊,大汗在天上看着你们呢!”史都呐喊,奔走,绝望地发起一次次强攻。每一次攻击,都被挡在战车外。

    张唐用旗语指挥着军队,从容不迫地将冲上来的元军,一**打下去,一**杀死在战车前。

    “只有野战中将元军击溃,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从此望你的战旗而走!”百丈岭上,文天祥在给大伙讲解游击战、阵地战和遭遇战要领时,展望将来的战争,曾经这么说过。张唐从那天起,盼望着这一rì很久很久。

    对面的呐喊声让他很兴奋,无论是史都的呐喊,还是远方传来的高呼,听在张唐耳朵里,都透着同样的绝望。

    在野战中,将兵力占据优势的蒙古人打得失去必胜信心的,他可能是行朝入海以来的第一个。

    轻轻地拍了拍卫队长的肩膀,张唐向车阵外奔走呼号的史都指了指。卫队长会意,从亲兵中招呼上三个弩手,悄悄地掩了过去。

    阳光下,几个亮点闪了闪。

    万夫长史都晃了晃,栽下了马背。就在此时,车阵忽然一分,数百个手持钢刀的破虏军士卒冲了出来,在阵前来回几次,将剩下的元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张唐的目光透过硝烟,锁定在阿里海牙的羊毛大纛上。

    大纛下,阿里海牙的已经恨得咬破了嘴角。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输掉,阿剌罕已经出发了近半个时辰,阿剌罕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呜―――呜呜!”突然,几声低沉号角隐隐地从破虏军侧面响了起来。那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蛮牛才长得出的号角,这韵律,阿里海牙听了一辈子,绝不会错。

    “塔里布,金刚奴,你带骑兵做第二队,松散队形,距敌一千步时开始冲击!迟shè往来”阿里海当机立断,大声喊道。

    “火里胡,扎合尔,你们带所有步卒和弓箭手,在骑兵发动冲击后,快步接近,冲到敌阵百步之内,用弓箭压制对方弩兵,朴刀手上前掀翻战车!”

    “博罗罕,跟着我,带领其余所有汉、探马赤军,还有刚才退下来的伤兵,寻机杀上。后退者,死!”

    “后退者死!”阿里海牙的亲兵跟着主帅呐喊道,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促使阿里海牙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们习惯于对主帅寄于无限的信任与服从。

    三万多元军开始了新一轮攻击,明知道有可能一去不回,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看着属下舍生忘死的勇敢,阿里海牙骄傲地抬起头,目光看向了被血雾与硝烟染黄了的天空。

    他看见西溪城头上光突突的旗杆。不知道什么时候,雕斗上空飘舞着的青绿sè角旗,已经被shè落!

    秋rì的残阳将最后一抹光照在永安城头,照亮半墙碧血。烟熏火燎过后的城墙已经残破,堞楼上的战旗却依然倔强地随风招摇。

    “破虏”两个字,针一样刺痛入侵者的眼睛。

    张弘范、达chūn、咬柱、乃尔哈等北元宿将站在永安城西侧的土丘上,轮番用一只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千里眼,观察着永安城的情况。虽然此刻参与攻城的大部分都换成了新附军,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拿下永安的希望。但诸将还是被守军身上表现出来的勇悍所震动。

    纵使号称对南人禀xìng最熟悉的张弘范,也无法把守城的破虏军将士和攻城的新附军将士联系在一起。同是四等南人,守城的破虏军就像一群受了伤的豹子,虽然伤口处不停有血滴落,但一举一动,都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攻城的新附军,则像一群丧家的恶狗,吼叫得很疯狂,伸出的爪牙却没有任何底气。

    “行了,鸣金收兵,今天就攻到这!”达chūn看了一会,自觉沮丧,自作主张地下达了收兵命令。

    张弘范看了看达chūn,没有说话。借着望远镜的镜桶,遮住了眼中的不满。

    清脆的锣声从元军本阵响起,攻城的队伍陆续撤回,留下了满地的尸体。

    达chūn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越权指挥,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脸,贴近张弘范的耳边低语道:“反正都元帅也只打算佯攻,今天到此为止吧。再下去,我怕吴有用那家伙,只会给大帅丢人!”

    “他本来就是出来丢人现眼的,吴有,右丞大人,难道不知道吴有,在南人的话里就是没有么。”张弘范笑了笑,顺着达chūn的口风损了担任攻城任务的新附军万户吴有用一句,仿佛根本没介意方才达chūn贸然所为。

    “啊,吴有就是没有啊!”几个蒙、汉将领一起笑了起来。刚才大伙都意识到了达chūn越权,唯恐两家大帅闹将起来令大伙跟着难堪。此刻见张弘范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佩服之余,纷纷打趣起新附军将领的名字来。

    “照大帅这么说,吴有就是没,他们吴家三兄弟,有德、有才、有用,就是没品味,没学问、没用途的杂种废物了!”蒙古万夫长咬柱大笑着说道。

    人群中响起一阵狂笑,有人捂着肚子,伏在了马背上。

    吴氏三兄弟都是大宋地方名士,蒙古人刚一南下,就组织人马迎上去表示效忠。半辈子都在靠拍马屁过活,花了十几年,才拍到了新附军下万户的职位上。这种人,非但被大宋百姓唾骂,就连他的主子也瞧之不起。军中诸将一有时间,就拿着三兄弟当猴子耍。但吴氏三兄弟却不以此为耻,反而以被万夫所指,视为一种“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荣耀。

    听着众人放肆的笑声,队伍外围的黎贵达脸sè慢慢变得难看,侧转马头,慢慢向远方挪去。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张弘范在背后叫道,“贵达,你过来,看看那是什么!”

    “是!”黎贵达殃殃地答了一声,拨回了战马。称人名而不称字,虽然听着亲密,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张弘范这么叫他,让他心中愈发感到不舒服。

    张弘范看看黎贵达的神sè,尴尬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笑着说道:“嗨,我是个粗人,一直忘了询问,黎将军表字为何?”

    如此一来,反而让黎贵达觉得自己过于小气,笑了笑,讪讪说道:“末将表字适之。大帅称末将之名,亦无不可!”

    “适之,你来看看,城头上那串旗子是什么意思!”张弘范拍了拍黎贵达的肩膀,把望远镜亲手递了过来。

    这一拍一递,立刻将黎贵达满腔怨气拍得烟消云散。诚惶诚恐地用双手将望远镜接过,举起来看向永安城头。

    刷地一下,一串青绿sè的信号旗,被望远镜拉到了近前。三面角旗,一面方旗,显然是刚刚升起来的,伴着号角声还在继续向旗杆顶端行进。

    “东方来了援兵,约八千人,从太史溪而来,自东北方的水门入城!”黎贵达放下望远镜,低声回禀。

    “何以见得?”达chūn疑惑地问了一句。蒙古军也有一套类似的用旗鼓传递号令的方式。却不像对面破虏军那样,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晰,连人数、方位都一清二楚。

    “东方属水,所以是青绿sè。”黎贵达一身所学,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对着两个主帅,滔滔不绝地卖弄道,“三角旗每只代表人数一千,方旗代表五千,所以加在一起就是八千人。旗子镶了一圈金边,意思是友军,如果没有金边镶嵌,则意味着来者是敌非友。先向上,再向下…….”

    片刻间,破虏军的整套旗语被黎贵达解释了个清清楚楚。他有心卖弄,将自己在军中使用旗语的心得一并讲了出来,“白天用旗帜,晚上用灯火。放在高处,辅之以望远镜,方圆数里,敌我两方动向可以一清二楚。如果放几个观察哨在附近山峰和城中雕斗之上,彼此以旗帜联络,几十里内外的军情,顷刻间可传送到主帅眼里!”

    “啊!”张弘范和达chūn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来抓黎贵达手中的望远镜。两手相遇,又各自缩了回去。

    “都元帅请!”达chūn客气地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末将心急,就先扫两眼,然后再与中丞大人商量!”张弘范客套了一句,从黎贵达手中接过望远镜,向四外山丘扫去。夕阳下,远山静悄悄的,方圆几十里,没有任何怪异建筑。

    张弘范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内,笑了笑,将望远镜传给了达chūn。达chūn举起望远镜,重复了一遍张弘范的动作,笑着把望远镜向其他将领传去。

    “文贼做事,一直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张某不得不防啊!”张弘范摇摇头,一边策马向大营走,一边自我解嘲般说道。

    “是啊,文贼……”达chūn摇摇头,做出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天知道此贼怎么突然开了窍,掌握了这多古怪本领。”

    “岂止是文贼本人,就连他麾下的将领,也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转眼就长了见识,由纸上谈兵的废物变成了名将!”

    “是啊,想那李兴当年,不过是一个废物,到了文贼麾下,居然杀得范文虎十几万大军望风而逃。杨晓荣当年也与吴氏兄弟一般,被文天祥拾搡了一次,居然就会用起兵来,连老夫都差点招了他的道。那个萧鸣哲更是了得,老夫苦心孤诣设了个套给他,他前脚踏进来,发现事情不妙,当即壮士断腕,留下千余人与老夫周旋,带着大队人马逃了出去……”达chūn一边摇头,一边不甘心地总结道。

    两年来,蒙古军依旧像原来一样勇悍,新附军依旧像原来一样没用。但对面的破虏军,却越战越强,越战越强,非但普通士兵越来越难缠,领军的武将也快速成长起来。亲身体验到其中的变化,令达chūn对未来充满忧虑。

    “就连这个黎将军”张弘范回过头,眼睛向正在蒙古诸将中间继续卖弄旗语知识的黎贵达扫了扫,低声对达chūn说道,“也是个人才,加以时rì,未必不能成为右丞麾下的一员虎将!”

    “他对战场机会把握得稳,出手迅捷狠辣,岂是一个虎将可局限。可惜,就是功利心太重,见好处就钻,又没有担当,也难怪文贼不肯重用他!”达chūn低声应了一句。用其才而不齿其人,这是蒙古人对投降者的一贯态度,无论黎贵达多卖命,也改变不了在达chūn心中已经定格的形象。

    “哦,他对眼前战局怎么说?”张弘范显然对黎贵达非常感兴趣,夹了夹马肚子,靠近达chūn,郑重地询问。

    他本来就是投降者的后代,对黎贵达没那么多成见。对其急yù表现的行为,也很理解。相对人品,他更关心黎贵达对眼前战局的考虑。如果不是与达chūn各不统属,他早就下令将黎贵达调到自己身边来听用了。

    “他说,眼前之局有些乱。”达chūn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是一些把破虏军抬得过高的书生之见,说说而已,都元帅不必拿他当真。”

    “无妨,毕竟他在破虏军里边混过,比我们更明白文贼底细!”张弘范摆摆手,大度地回答。心中暗骂达chūn大意,这么重要的人物提出了意见,居然不早些告诉自己。

    “他认为,吕将军挡不住陈吊眼。而陈吊眼虽然是个莽夫,却有些急智,未必会如我们所愿!”达chūn笑着将黎贵达的建议转述给张弘范。

    这个建议是黎贵达三天之前,见元军改主攻为佯攻时所提。其时黎贵达的原话是,“张大帅此番布置,未免太一厢情愿。”但被达chūn认为是挑拨之词,所以刻意把这个建议压了下去。

    “这……?”张弘范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sè快速变了几变,瞪大了眼睛问道:“此话何时所说?”

    “三rì前,怎么,都元帅认为有何不妥么?”达chūn楞了楞,狐疑地问。吕师夔和张弘范的弟弟张弘正此刻并在一路,带着十几万人马。虽然其中有一大半是跟着混吃喝的新附军,但队伍中能战的探马赤军和汉军jīng兵,也不下五万。以两员名将带着如此多士兵拦截一个山贼出身的陈吊眼,在达chūn眼里已经是小题大做行为。在他眼里,张弘范听到黎贵达的建议表现得如此慌张,显然是由于过于担心自己弟弟的安危而影响了对战局的判断。

    “唉!”张弘范用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表达几句不满的话,又无法对达chūn发作。满腹怒火正无法发泄的时候,只听远处马蹄声大作,几个斥候,簌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跑了过来。

    遥遥地看到张弘范,马背上的信使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报,报都元帅,吕将军与张将军前rì被陈贼击败,退向龙岩!”

    “什么?”达chūn双眼瞪得如牛铃当一般,纵马冲了过去,一把将信使从马鞍上提了起来,“你再说,再说一遍!”

    “吕将军与张将军前rì被陈贼击败,不得已退向龙岩!”信使有气无力地重复道,头一歪,昏了过去。

    “取马nǎi来,给他喂下。让医官无论如何,救得此人醒转。醒来后,抱着他到帅帐等我!”张弘范纵使涵养再好,此刻也按耐不住心头火气,狠狠瞪了达chūn一眼后,对着斥候们吩咐道。

    “是!”斥候们答应一声,赶紧抱起信使去找医官。

    愧疚、懊悔、愤懑,各种滋味同时涌上达chūn心头。看看浑身是血,显然路上几度遭人截杀的信使,再看看张弘范远去的背影,扯开嗓子大喊道:“来人,传本帅将令,我部所有将领去张大帅帐中待命,随时准备出击!”

    听到达chūn的喊声,张弘范回转身,对着达chūn满脸歉意地抱了抱拳。刚yù出言解释,达chūn抢先说道:“军情紧急,细节莫论,都元帅,末将今晚听你调遣!”

    “好!”张弘范答应一声,与达chūn并络向中军走去。

    待医官将信使弄醒来,扶到中军坐好,天sè已经全黑。不待两位大帅发问,疲惫的信使看了看达chūn,心有余悸地汇报:“张将军前后共派出三拨信使,俱无回音。是以昨夜又命小的带了二十几个弟兄,连夜赶了过来。结果路上被破虏军流寇截杀,弟兄们都死在了流寇手里!若不是遇到了咱们的斥候……”

    张弘范摆了摆手,示意信使不要再罗嗦路上的事。他已经询问过斥候们遇到信使的经过,并且命军中医官暗中验了伤。军中医官认为,信使身上的伤有几处几乎致命,不会是人为造假。他现在急yù知道的是,张弘正和吕师夔到底遇上的什么强敌,陈吊眼目前在什么位置。

    “破虏军战斗力强悍,并且有大批骑兵。骑的是清一sè高头大马,比咱军中的三河马还高大。”信使尽量简短地转达了张宏正和吕师夔总结的败因。喘息了一阵,继续说道:“陈吊眼两rì前带兵东进,绕过鼓鸣山后不知去向……”

    听到此,达chūn再也坐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挂在中军帐侧的地图前。这幅黎贵达进献来的地图非常详细地画出了鼓鸣山下所有道路的走向。在山的南麓,有一条废弃的官道,隐隐地指向了安溪。

    张弘范又问了几句,命人带信使退下,继续找医官治疗。缓步走到达chūn面前,跟他并肩看向了地图。此刻已经不是再彼此埋怨,推卸责任的时候,陈吊眼如果杀向安溪,有可能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所部。很难预料以二人手中的兵力,能否阻挡住陈吊眼的咄咄逼人的进攻。

    “谨防万一”达chūn侧过头,看着张弘范的眼睛说道。关于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所部人马的战斗力,他自认比较了解。按以往战例,人数如此多的蒙古与探马赤军,断没有再败给陈吊眼之理。但破虏军的战斗力,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敢再肯定,有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在,就能保证自己的侧翼万无一失。

    “两位大帅,怕是此事不妥!”诸将的队列末,有一个声音,献媚地响了起来。

    “嗯?”张弘范回过头,看说话的是黎贵达,冲他招了招手,笑着命令道:“你且前来,说说有何不妥!”

    “是!”黎贵达看看达chūn,从主人的眼中看到了鼓励。快步走到地图前,指点着泉州府周边的地势说道:“陈吊眼既然于一场大战之后,明知道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在,还敢挥疲惫之师迎上,恐怕是有恃无恐!”

    “此话怎讲?”达chūn立刻追问了一句。经历一次打击,他已经不敢再忽视黎贵达的建议。

    “大帅请看,安溪、青阳一带,虽然有山,却不高。陈部虽然有骑兵,人数却远远不如阿剌罕将军麾下多。无险可凭之下,他贸然取道泉州,要么是因为急疯了,想通过与阿剌罕将军拼命,来解永安之困。”黎贵达边说边摇头,显然不认为陈吊眼是出于这个原因杀奔安溪、青阳一线。

    见张弘范和达chūn听得仔细,黎贵达心中得意,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支毛笔,在青阳寨一带虚虚地画了一圈,继续分析:“要么,他就是有强援在暗,想在此大口吞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将军的兵马,逼两位大帅撤军!”

    话音一落,满帐的将士们都喧哗起来。众人都是疆场老手,知道黎贵达那一笔代表着什么。眼下张宏正和吕师夔所部已残,攻城打援的计划已经失算了一半。如果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的兵马再出了差错,非但对永安城的攻势无法维持下去,十几万大军的退路都会出现问道。况且大军此番入闽,屠戮过重,已经有人陆续生了怪病,遭了天责。真要困人不成,反被敌军所困,大伙就都要死在穷乡僻壤中,无法还家了。

    “可援兵从哪里来,四下里,咱们的斥候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么?”蒙古军万夫长咬柱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地图,大声质问。他无法接受黎贵达的推算,也无法接受,十几万jīng锐以文天祥为饵引人入瓮,结果却上了人家圈套的假设。

    “海上!”黎贵达看了咬柱一眼,骄傲地回答了两个字。一瞬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到底在帮着哪一方。

    “海上,哪支人马?”张弘范更加惊讶,大声追问。自从他领兵以来,大小百余战,都是陆地与人争雄,对于海上迂回,他心里没有半点概念。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崖山,眼看着大宋皇宫在即的时候,被苗chūn将宋帝从海上劫了去。

    在场的非但张弘范,所有北元将领都没有海洋概念,看看泉州城外那大片大片的空白,脑子也如海面一样,一片空旷。

    “如果我是文贼,此刻,就会把所有能调动的兵马,都从海上运到泉州来。眼下北风渐渐起,即使从两浙运兵到泉州,顺风顺水,也用不了十天!”

    “第一标!”张弘范和达chūn同时想到那支搅得两浙乱成一团的兵马。那是文部jīng锐中的jīng锐,如果此刻第一标去了泉州,则眼前战局,正应了汉人那个古典谋略,以我之中驷,敌彼之下驷,以我之上驷,敌彼之中驷!陈吊眼与张宏正,张唐与阿里海牙,不正是中驷与下驷,上驷与中驷的差别么?

    可文天祥用兵有这么巧么?除非他能事先推演整个战局。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巧合,那破虏军中的诸位将领们,未免也太胆大,太不把文天祥这个大都督的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以黎将军之见,此计该如何破之?”张弘范和达chūn互相看了看,同时问道。此刻,没时间去想这一切是不是文天祥安排的圈套,如果那么想,只会让自己更没有取胜的信心,也只会让己方士气低落。

    现在需要做的事,如果打破对方的如意算盘。就像一盘好棋到了收尾,考虑如何落子,才能一子决定胜负。

    “急攻永安,一路破,路路破!”黎贵达并拢五指,虚虚的做了个握拳相砸的手势。

    “还是急攻?”万夫长咬柱愕然惊问,抬头看向达chūn和张弘范两位主帅,却见二人同时点头赞了道:“好计!”

    “传令三军,吃过晚饭后合甲而卧,准备夜战。全军弓箭手,无论蒙古军、探马赤军还是shè声部,全部集中到咬柱麾下,并力向前!”张弘范当仁不让,走到帅案前,大声命令。

    “是!”蒙、汉、西域诸将,同时答应了一声。

    达chūn点点头,伸出了三根手指。张弘范与达chūn目光相接,继续命令道,“二更整队,三更,出营,三rì内,必须将羊毛大纛,插进永安城内!”

    “是!”诸将振奋jīng神,回答声冲破中军帐,远远传了出去。

    “末将路过剑浦时,孙良正已经调动船只将西岸百姓全部接过了闽江,沙县、将乐和尤溪眼下已成为空城。”邹洬放下手中军报,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桌子上的蜡烛跳了跳,爆开几点烛星。骤然变暗的烛光下,临时征做中军殿的县衙大堂显得有些空旷。参谋们都去用餐了,此刻屋子里只剩下文天祥和邹洬两个人。一些怕影响士气,扰乱军心的建议,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

    “我知道,凤叔,吃罢晚饭,你就安排船只,把重伤员陆续从水寨撤下去,送到剑浦调养。别点灯火,让张弘范猜不到咱们城里到底还有多少人!”文天祥点点头,翻看着邹洬交接上来的士兵、物资清册,低声回答。仿佛根本没听出来邹洬的话里让他退守闽江之意。

    “百姓已撤尽,死守永安,已经没任何意义!难道丞相没看出来,元军是用新附军跟咱们拼消耗。”见文天祥能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邹洬把声音提高,大声说道。

    入了城,他才知道永安城守得艰苦。萧鸣哲和杨晓荣两部人马俱是残兵,原来人数就不足两万。苦战四rì后,如今身上没带伤的只剩下一万出头。一些轻伤号带着伤在城头上坚持,而那些重伤号,缺医少药,全部躺在民宅中苦捱。

    这还是张弘范没尽全力之下的结果,如果张弘范真的拼了老本,把全部人马硬压上来。即使把新来的八千后援计算在内,永安城也多坚持不了半个月。与其等着城破后仓惶逃命,还不如趁现在生力军到场,元军意料不到的情况下,留下千把人断后,把主力人马趁夜撤走。

    “金蝉脱壳,凤叔的主意不错,不过,咱们眼下必须在此坚守!”文天祥笑伸手从身边抓起一条写满阿拉伯数字的苏绸,递给了邹洬,随后,又递上了一本朱子点评的《论语》,接着,又埋头于物资清册当中。

    “密报?”邹洬微微一愣,接过论语,熟练地“翻译”起来。薄而窄的绸条上带着缕缕血迹,显然,送密报的信鸽或信使遭到敌军拦截,半途受过伤。

    在交战期间传送情报,很容易被敌军截获。所以无论宋军和元军,都有一套独特的加密措施。关键情报传递的通常只是一套暗语,通常只有己方核心将领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暗语翻译成有用的消息。

    破虏军为了提高情报传递效率和准确度,多采用信鸽和信使同步的方法传递消息。所以为了防止泄密,情报加密和解密手段,也比常见的方法改进了不止一层。一些核心情报,则只有加密者本人和大都督府和核心人物,才知道具体破译方式。有些用来破译密码的媒介,还是将领出征前,临时于参谋部门约定的。就像邹洬手中这根绸条,如果不是文天祥将《论语》给他,即便他拿起布条,也分析不出里边是什么意思。

    短短的密报很快看完,邹洬合上论语,脸上的不满表情一下子被震惊所取代。

    如果密报上,张唐和杜浒所写的计划真的可以实现的话,破虏军能保住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福建了。但这个计划可行么?张唐和杜浒的设想也太胆大了些。并且是谁给了他们权力,让他们以一标统领之身份,来命令整个福建大都督府围着他们二人的计划运作!

    仿佛看出了邹洬的心思,文天祥放下手中清册,走到他对面,拉过把椅子坐下,笑着解释:“我和参谋们商量过了,都认为这个计划值得一试。如果一味凭着防御,把元军拖疲了。即使张弘范最后不得不撤,北元的损失也比咱们校过不了半年,他们修整完毕就又杀了回来!而咱们打一次,伤失一次元气。最后光耗,也耗尽了1

    “可,可丞相大人也太冒险,同时给双方当饵料!”听文天祥说是众人都同意的策略,邹洬也不好再出言反对,想了想,担心地说道。

    “若不如此,又怎么吸引住张弘范的注意力。张唐和杜浒他们,是第一次主动提出针对全局的策略,并且策略本身也没太多疏漏!我在这里守的越久,他们在外围运作越从容!”文天祥笑了笑,话语里带上的几分赞赏的意味。

    “所以,丞相不惜以身犯险!”邹洬感慨地应了一句,瞬间明白了文天祥这样做的另一层意图,心中既敬又佩。

    名将都是打出来的,除了少数罕见的天才,没有人天生就能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所谓读了几本兵书,就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说法,都是文人们编织出来的梦幻,听听解闷可以,当不得真。

    所以,文天祥给了破虏军各标将领足够的成长空间。他不像诸葛亮那样事必躬亲,也没有大宋朝廷每战必授武将以图的恶习,他只是竭尽全力地,让诸位将领将自己的才能充分发挥出来。

    “你我皆非名将,也没有jīng力每战亲临阵前。咱们这些人中,必须培养几个大将出来,否则,将来凭什么北伐。张唐和杜浒能这么做,我很高兴!”看着好朋友邹凤叔的脸,文天祥满眼坦诚。“这样,即使将来你我俱不在了,这面抗元大旗,也有人能继续扛下去,直到把北元赶回漠北,还我河山的那一天!”

    “丞相!”邹洬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百丈岭醒来后,好朋友的心机变得深沉,对大宋朝廷也不再像原来一样忠心,但对朋友的真诚,和对抗元大业的执着,却丝毫没有改变。

    这就是文天祥,与先前xìng子迥然不同,却又丝毫没变的文天祥。邹洬不再质疑文天祥的决定,站起来,走到地图前,详细地核实起永安城的防卫。

    翻来覆去研究了半晌,邹洬还是觉得不踏实。抬起头来,带着几分侥幸的心态问了一句,“丞相以为,此计能瞒得张弘范几rì1

    “不会超过五rì,我估计,陈吊眼与张唐汇合的消息一传来,张弘范立刻会与咱们拼命。张弘范近三rì攻城,用得大多是新附军和汉军,他和达chūn麾下的蒙古军和汉军,都在积蓄力量。所以,你这八千援军,来得正是时候!”文天祥拍了拍邹洬的后背,知道他对守城还是没信心。这不出乎他的预料,面对着张弘范和达chūn二人联手,如果邹洬依旧信心实足,才更令人失望。

    听了文天祥的回答,邹洬又是一愣,,迟疑地问道:“所以,丞相根本没想过可以骗到张弘范?”

    文天祥微笑着摇头,实话实说,“我骗不过张弘范,论谋略,论经验,我都差他很远。此计能骗他一天是一天,尽力而已!”

    “如此,我守此城,你走!”邹洬站直身体,挡在了文天祥面前。既然文天祥有充分的理由坚守永安,而坚守的胜算又不大。不如自己替他来冒这个险,“必死丞相之先1这是他邹凤叔,在二人数年前在南剑州开幕府时,亲口许下的承诺。

    “凤叔,莫急!”文天祥依旧是不慌不忙的神态,伸出手,拍了拍邹洬的肩膀,“情况也没你想的那样险,我智计比不过张弘范,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也敌不住张唐和陈吊眼联手。敌我双方各占一半优势。现在,敌我双方在比谁的动作快,配合娴熟而已。如果在侧翼被击溃的消息传来时,元军还没能入城,张弘范只有后撤一途可走。如果事情不济,咱们还可退守闽江,张弘范侧后受到胁迫,依旧无力追击。所以,此战关键已经不在永安1

    不在永安,在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此战关键应该在安溪,即使攻下永安,也于事无补!”带队出发前刹那,蒙古军万夫长咬柱回头,对达chūn低语道。

    “击溃文天祥,然后回扑陈吊眼,此战咱们还有胜机。否则,非但九拔都无面目回见大汗,你,我,恐怕都得回家去放马!”达chūn咬着牙回答了一句,在黎贵达提出急攻永安的刹那,厉害得失,他早已考虑清楚。

    此刻,比的就是速度,看是张唐与陈吊眼的动作快,还是自己与张弘范的动作快。一切计谋都到了揭底的时候,速度,已经成为左右全局的关键。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从四面八方,震天地响了起来。达chūn一夹马肚子,高举着火把,率先冲入了黑暗。

    数万支火把,天河决口般从元军大营中宣泄出来。跟在达chūn、咬柱、乃尔哈、夏明、吴有用等将领身后,直扑永安。

    “杀,不死不退!”用火把在夜空中画着圈,北元江西行省右丞达chūn大声呐喊道。夜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脸,把他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杀,不死不退!”呐喊声响彻原野,蒙古人、sè目人、汉人,一个个仿佛全身热血都被鼓角声和火把点燃,举着兵器,快速向永安靠近,靠近。

    夜sè下的永安城,如惊涛骇浪中的岩石般宁静。一串灯球,缓缓地沿着旗杆升起来,向上,再向上。

    速度决定生死,骑在蒙古马背上,平宋副都元帅阿剌罕狂热地想。耳畔闷雷般的炮击声,已经让他无法在保持冷静,破虏军在开炮,每一次都是上百发炮弹。麾下的骑兵早冲进炮位一刻,就有数以百计的蒙古男儿的xìng命得到拯救。

    夹在两座山丘之间的谷地小路不算宽,地势有些起伏,土也有些软。可阿剌罕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蒙古马的优势就在于能在平缓的土坡和沙地上冲锋,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正是破虏军的劣势。

    短短的谷地很快被战马冲过,目光越过谷口稀疏的树林,已经可以看见远方青黑sè的硝烟。那是炮弹发shè时特有的烟雾,阿剌罕拔出弯刀,指向了硝烟升起的方向。

    “左前方,啊!”一个冲字没有喊出,胯下的坐骑突然腿一软,把阿剌罕甩了出去。护卫亲兵赶紧提缰绳,纵马从阿剌罕摔倒之处跃过,然后脚踏马镫,飞身跳落,护在阿剌罕身前。

    后续的亲兵陆续拉缰绳,在阿剌罕身后用身体挡成围墙。几个反应不及的蒙古武士重重地与亲兵撞到一处,双方俱是筋断骨折。

    整个骑兵队伍登时一滞,紧接着,细细的风声就从丘陵两侧响了起来,不知道多少破虏军弩兵从草丛中站起,端着弩弓,把雨点般的利箭泼向蒙古武士。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十几支弩箭同时打在马身上。血,从战马的鼻孔,嘴巴,身上的伤口,喷泉般落下,溅了阿剌罕满身满脸。半昏迷状态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亲兵捂着胸口,一个个倒了下去。

    埋伏!阿剌罕清醒地认识到,翻身yù坐起,却被一个受伤的亲兵,死死地压住了肩膀。

    “人多!”亲兵喘息着说道,头一歪,趴在阿剌罕身上死去。躺在亲兵身下,阿剌罕听见喊杀声,陆续从山谷两侧中响起。

    “完了!”阿剌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嗓子底。但经验丰富的他很快就从喊声的密度上判断出,伏兵的数量不比自己所带的人马多很多。强忍住肢体的疼痛稳住心神,找准个机会,他背着亲兵的尸体翻身跳起,低着头,快速跑进了乱作一团的大队人马中。十几支弩箭尾随而来,shè在他背后的尸体上,在他跑过的路线留下一串血迹。

    “给大帅让马,让马!”有将领认出阿剌罕,大声喊道。

    一名身份低微,有孛斡勒(牧奴,早期氏族战争中的俘虏)血统的武士被人推下马背,空出的战马让给了阿剌罕。到了此刻,阿剌罕也顾不上这样做是否有违军纪,跳上马背,疯狂地喊叫起来:“两翼骑兵下马,以战马为掩护放箭还击。斥候回身探路,各百夫长整队,乱跑者杀!”

    “乱跑者杀!”附近的士兵高声将阿剌罕的命令传了开去。几名红了眼睛的低级将领策马巡视,将不肯安静下来的人和战马都shè翻在地上。

    很快,蒙古军在打击下恢复了镇定。各百夫长一面组织人手向前方和山坡两侧的破虏军还击,一面快速把各自的损失报告给了阿剌罕。

    骤然遇伏,两千北元骑兵被打下马三成以上。特别是冲在最前方,追随在阿剌罕左右的亲信,几乎全部死在了弩箭下。阿拉罕的掌旗官也被人shè死了,连尸体,带旗,还有联络本军的号角,俱落入了伏兵手中。

    但此刻被挡在山谷里的蒙古武士,尚能战斗还有一千四百多人。镇定下来的阿剌罕想凭借这一千多弟兄,突破前方谷口几百人的埋伏。

    一边安排善shè者向两侧山坡上的弩手反击,阿剌罕一边调整的队伍。所部士兵不愧是打仗打出来的蒙古jīng锐,在阿剌罕的调整下,迅速组成一个棱形。随着阿剌罕一声令下,百余名蒙古骑兵给在千夫长苏合的身后,刀锋一样刺了出去。

    此刻,他们的目标已经不是远方的炮位,而是突破拦截在面前的破虏军士兵。如果不把山谷口的士兵突破,即使倒退回去,也难保后路被人封死。

    “全队,跟上!”阿拉罕又是一声命令,除了与两侧山坡上破虏军对shè的弓箭手,其他蒙古武士一拥杀向谷口。从最初的慌乱中平静后,他们也发现,所谓伏兵,等多两千多人。与这个数目的宋军交战,蒙古人从来没败过。

    看着不远处呼啸冲来的骑兵,铁血百夫长王老实高高地举起了令旗。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士兵立刻转动树枝搭成的转盘,将几根细细的铁线,以山谷两侧的古木为支撑,拉到与马头同样高度。

    王老实笑了笑,拿出从敌军掌旗官身上搜来的牛角号,呜呜呜呜地吹将起来。

    听到号声,自觉受了侮辱蒙古铁骑骤然加速,风一样冲上。

    “找死!”王老实骂了一句,带着一个营破虏军,缓缓后退。

    阿剌罕的判断不错,埋伏在这里的只有王老实麾下的一个团。自从安溪城上打出信号旗,他就奉命跑到了这个位置。随军地图上显示,此地是敌军骑兵迂回的最近位置。赶到谷口后,打仗打出经验来的王老实立刻分兵,让两个营弟兄分别到两侧山坡上埋伏,剩下的人,立刻就地制造对付骑兵的陷阱。

    陷阱刚刚制造了一半,山梁上打出了旗语,告诉他蒙古骑兵已经迫近。王老实带着人隐蔽,然后趁着阿剌罕不备,给了对方当头一击。

    一击得手后,他又陆续把一些yīn损招数用了出来。有些是苗chūn教导给他的,有些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大兵团会战时,这些伎俩不值得一提。但在山地与丘陵间,却个个能置人于死地。

    千夫长苏合红着脸,狂叫着冲出山谷。在狂奔的途中,他挨了两记弩箭。但身上的罗圈甲很厚实,两支弩箭都没给他造成致命伤。流血的感觉,更激发了隐藏在他身上的兽xìng,他扬着头,发出一声声狼号。

    “啊――――”凄厉的喊声在丘陵间回荡。下一刻,苏合发现自己又掉下了战马。心爱的乌龙驹突然跌倒在地上,脖颈出裂开一道刀痕,滚烫的马血喷了他全身。

    “啊———”苏合高举战刀,站在血泊中号叫道。跟在他身后的骑兵陆续掉下了马背,有的被战马压在了身下,有的甚至活活被后面的骑兵踩成了肉酱。

    一头又一头战马倒下,挂在树上的铁线支撑不住,砰一声绷断。后续的骑兵又向前冲了几步,又成了其他铁线的猎物。终于有人发现了端倪,纷纷勒马。

    如此高的速度,碰到如此细的铁线上,效果和撞在刀锋上没任何区别。蒙古武士们再勇敢,也不会主动向刀锋上撞。

    胯下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声悲愤的长嘶,没等战马的四踢着地,几十枚手雷扔到了马肚子下。

    爆炸声接连不断,山谷口,浓烟和火光相继涌起。王老实带着弟兄,缓缓地压到烟雾周围。

    弩箭shè击声再次响起,被挡在谷口的蒙古武士全部成了火靶子,被破虏军士兵逐个“点名!”

    几个蒙古武士不甘心被隔在铁丝后捱shè,,跳下战马,在老兵和牌子头(十长)的带领下,猫着腰杀上。才几步,一脚踏上了沙土中的三角钉。

    “啊!”当先的蒙古武士抱着脚掌,向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四处狂跳。滑稽的动作立刻吸引了破虏军的注意力,几支弩箭陆续shè到,蒙古武士抱着脚,跌倒在尘埃中。后面的士兵见此惨景,掉头便退,远远地逃回了本阵。

    王老实拿起号角,“呜呜呜呜”吹个不停。阿剌罕被他吹得恼怒,组织人手去攻击山坡两侧放冷箭的破虏军,却没想到,十几个蒙古武士才冲上半坡,就被人向滚地葫芦一样撞了下来。论身材,蒙古武士比破虏军战士粗壮得多,无奈此地为山区,百丈岭老兵,当年终rì炼得就是如何在山间奔走,厮杀,走在山坡上就像走平地般稳当。而骑惯了马的蒙古汉子,却无法在草皮和石块间站稳,十分本事发挥不出其中三分。

    角声越来越急,阿剌罕被逗弄得越来越怒,几番冲锋,都被破虏军赶回。而山谷两侧和堵住谷口的破虏军士卒却好整以暇,慢慢地蚕食着山谷中的蒙古武士。

    终于,快马赶回的斥候抱住了阿剌罕,告诉他后路并没有被封锁的消息。

    杀红了眼睛的阿剌罕也终于明白,对面的破虏军从头到尾都没做过全歼自己的打算。拦路的破虏军士卒不多,即使四面合围,将自己麾下这两千人全歼,也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对面那个破虏军将领只想把自己激怒。

    激怒自己,他就可以把这些蒙古骑兵拖在山谷中。拖延一刻,对骑兵偷袭炮位行动抱有希望的阿里海牙,就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阿剌罕猛然清醒,狠狠地瞪了王老实一眼,打马回撤。

    剩下不足九百的蒙古骑兵跟在阿剌罕身后,呼啸而去,留下一地人和战马的尸体。

    王老实站在谷口,没有下令追击,战术目的已经达成,他不愿意付出更多代价去冒险。跳在一块岩石上,望着战马带起的烟尘,他再次举起了号角。

    “呜――呜呜――呜呜”,北地寒牛特有的角声在丘陵间回荡,仿佛在给阿剌罕送行。

    阿剌罕退得很果断,很快。没时间跟王老实纠缠,他要抓紧时间赶回去给阿里海牙通报信息,制止阿里海牙的进一步攻击行动。在带着足够的骑兵回来,突破破虏军拦截,消灭炮群之前,所有与破虏军硬碰的动作必须制止。

    当他再次赶回正面战场时,正面战场已经成为地狱。

    阿里海牙的第二波攻击早已经开始,破虏军炮群的第二次密集攒shè,也已经拉开了帷幕。数以百计的流星拖着火焰之尾,划过被硝烟熏黑的长天,一枚接一枚地坠落。落地处,皆成焦土。

    火光中,阿剌罕看到失去主人的战马悲嘶着到处逃命。原本平整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弹坑,每一个弹坑的周围,都躺满了尸体。

    那是曾经横扫中原的蒙古jīng骑。而今天,他们连对手的面都没看见,就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

    “停止攻击,退兵,退兵!”阿剌罕一边策马,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整个天地之间,都被战鼓、号角和炮击声所充满。

    “退兵,退兵,你再不鸣金,咱蒙古军就全完了!”阿剌罕跳下战马,分开周围士兵,冲到阿里海牙面前,一把抱住阿里海牙正在擂鼓的双臂。

    阿里海牙扭了扭身躯,把阿剌罕甩到一边,红着眼睛,再次举起鼓锤。

    阿剌罕双手架起阿里海牙的双臂,悲愤地大喊道,“副帅,你给咱蒙古人留点种子吧!求你了!”

    高举着双臂的阿里海牙终于看清楚了阿剌罕浑身是血的惨状,也明白了为什么联络号角响了这么久,对方的火炮还在shè个不停,鼓锤无力地从手中落下,双眼却瞪着阿剌罕身后呐喊,“退兵,你看看,他们退回来,还能叫蒙古人么?”

    阿剌罕回头,双眼看向远方。

    数以万计的北元士卒扔了刀,逡巡在火炮落点外。不敢返回,也不敢前冲,茫然的,就如群待宰的羔羊。

    这是城破后宋军身上才能看到的神sè,一瞬间,阿剌罕的心如坠冰窟窿。

    如果失去了上阵厮杀的勇气,蒙古人还能叫蒙古人么?

    炮击声嘎然而止,成功实现了将元军攻击部队隔离成两段的炮群开始休息,准备下一轮战斗。

    徘徊在硝烟外的蒙古士卒,如受惊的羔羊。硝烟背后,喊杀声隐隐不绝,遍野的号角声苍凉而悲壮。

    在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目光穿不透的硝烟被后,已经冲过炮群齐shè区域的北元将士,绝望地扑向了破虏军车阵。

    事实上,因为队形松散,破虏军火炮的这次齐shè造成的伤亡并没有第一次冲击时大。但几百发炮弹在周围炸裂的景象,却深深震撼了元军,让他们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以往的作战中,弓箭也好,刀枪也罢,来的再急,再密,你都有机会躲闪,逃避。凭借娴熟的作战技巧和强壮的体质与之对抗。

    但炮弹不行,只要它落在你身边,就注定了你生命的结局。这是一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下,一切阵型、配合和作战技巧,都失去了作用。

    当你发现,对方的力量已经出乎了自己所能理解范畴的时候。那种绝望,会洪水般淹没所有理智。

    冲过火炮遮盖区域的北元士兵,无论是蒙古人、汉人还是西域人,此刻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

    临死之前,如果能拉几个宋兵垫背,死得就值。

    放弃了生还希望的人,一瞬间爆发出的攻击力很大。但丧失了生还希望的人,绝对不会再想什么队形配合,什么单点突破,什么作战技巧。

    他们想的只是拼命,而张唐所布置的车阵,最不怕的就是人上来拼命。

    躲在盾牌和马车后,比例高达六成以上的弩手分成排,轮番将弩箭shè出去。每一排钢弩,都能收割掉上百人。

    第一排冲上来的北元士兵被shè倒,shè散。

    第二排士兵冲上来。

    第二排士兵被shè倒,shè散。

    第三排士兵冲上来。

    海cháo般,一浪接着一浪。在车阵上撞得粉身碎骨。

    这次志在必得的攻击,阿里海牙投入的兵力足足三万,扣除被隔离在火炮覆盖区外的,和被炮弹炸死的,此刻冲到车阵前的士卒人数依然超过了一万五千。

    如果此刻有一个威望较高的北元将领站在车阵前,把这些穿越了火炮覆盖区域的士兵组织在一起,完全有机会给车阵造成单点突破。

    但是,幸存下来的北元将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被炮弹炸懵了,同时出发的三个中万户,五个千夫长,路上被炸死了一半。剩下的一个下万户是个汉人,指挥不了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三个千夫长各属于一族,谁也无法调动谁。并且几人个个带伤,被伤痛和眼前惨烈景象影响得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

    北元士兵很勇敢,但勇敢的盲目冲击只能使得对方娴熟而协调的杀戮更jīng确。

    片刻之间,两千多人倒在了破虏军车阵前。后续的士兵却丝毫不肯减慢脚步,号叫着,怒骂着,蜂拥而上。

    几个探马赤军士卒合力推翻了一辆马车,用生命为代价给车阵制造了一个缺口。张唐连忙调度铁甲军去堵补缺口,甚至派出了后备队扑上准备硬拼。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围的元军居然没有从缺口处一拥而入,而是只顾着各自为战,任由破虏军士卒将缺口牢牢封死。

    一个身穿百夫长服sè的蒙古武士跳上了马车,破虏军弩队扫过来,在他身上扎了四、五支弩箭。百夫长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死,仰天发出恶狼一样的长号,一跃跳入了破虏军车阵内。

    几把断寇刀迅速结束了他的生命。身体被捅成筛子的百夫长仰面朝天,双眼瞪得如牛铃当般,里边充满了不甘,充满了绝望。

    车阵内外,士兵的尸体堆了一层。土地被血浸透,滑得几乎站不住人。一个北方汉军踏着同伴的尸体越进了车阵,被破虏军士卒用长枪捅倒。临近的士兵想活捉他,喊了声“投降免死!”,听懂了汉语的元兵却就地一滚,将钢刀扫向了对手小腿。

    “啊!”被刀锋砍中的破虏军士兵抱着腿倒下,几把长枪上前,结果那个顽抗到底的元军。

    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因为失血过多,面孔快速变成了惨白sè。半截腿被链甲挂在他的膝盖上,血顺着腿喷泉一般向外涌。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士蹲下身,用佩刀刺进了士兵的左胸。然后站起来,大声喊道,“车阵内,只杀不俘!”

    “车阵内,只杀不俘!”附近几个下士,快速将中士的命令传出去。周围其他几个队的士兵听见后,也迅速执行了这个命令。

    冲上去,战死。冲上去,战死。和煦的阳光下,元军盲目地攻击着,无止无休。破虏军车阵仿佛一台巨大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着,不急不徐。

    苍天仿佛也不再忍心看着这样血腥的场面继续下去,吹来一阵风,将弥漫在战场周围的硝烟吹淡,吹得透明。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同时看到了自己忠勇的属下正在进行的绝望攻击,同时下达了撤退命令。

    “鸣金,鸣金!”阿剌罕大喊道,再也不管阿里海牙的意见。从破虏军停止炮击,到战场上硝烟被吹淡,不过半刻钟时间。

    但这半刻钟,在阿剌罕心里却如一生般长。在此后的所有争战生涯中,阿剌罕再没发动过一次这样的密集阵型攻击。迂回包抄、偷袭、埋伏、夜战,成了他的看家法宝。即使如此,多年后,每当在恶梦中醒来,阿剌罕眼前晃动的还是,第一次面对火炮集群时的场景。

    “吹号角,命令弟兄们分散回撤。骑兵去侧翼迂回,防止破虏军趁势追杀!”阿里海牙红着眼睛喊道。

    铜锣和号角声交织着从元军本阵响起,在炮火覆盖区外围待命的,和已经杀到破虏军车阵前的北元将士,如蒙大赦般跑向本阵。

    破虏军追shè的弓箭,和再次炸起的拦截火炮,根本挡不住他们逃生的脚步。

    前后不到一个半时辰,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损失了近两万人马。而具他们二人判断,对面的破虏军损失不到自己的十分之一。

    这种毫无胜利机会的硬碰,阿剌海牙和阿剌罕不敢继续,带着剩余的四万多弟兄,缓缓向青阳寨方向退去。

    此战几乎是完败,唯一让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感到欣慰的是,破虏军没有追击,脚步停在了安溪城下。

    “如果他们挥兵来追,咱们就可以用骑兵杀一个回马枪,趁火炮没来得及发shè和车阵没有摆开之前,冲入他们的本阵!”

    下午未时,从失败打击中缓过jīng神来的阿里海牙自言自语般说道。

    此战,他败得并不甘心。反复考虑战场当时细节,元军并非毫无胜机。如果就这样收兵回去见张弘范,二人实在没有面目。

    “这个机会很难把握,从五百步到一千步,都是火炮打击范围。我们要想获胜,必须在两军相距三里左右的时候,突然发动进攻。并且这支破虏军战斗力极强,即使骑兵冲到近前,也未必能将其阵型冲散!”阿剌罕明白阿里海牙的想法,低声回答道。

    他倒不在乎怎么去面对张弘范。相比于被张弘范斥责,他更在乎如何才能提高蒙古军的士气。如果让炮击的yīn影留在队伍中,今后无论什么时候遭遇破虏军,只要对方火炮一响,自己这边肯定会士气低落。

    二人各自怀着心事,把以前的作战经验想了个遍,依然想不出个稳妥办法。才到申时,就靠着西溪扎了营。一边命医官治疗伤号,伙夫屠杀驽马给士兵改善伙食,一边派出斥候打探破虏军动向。

    太阳落山时分,斥候赶回,汇报说破虏军依旧停留在安溪修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两位主帅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召集左右将领、亲信幕僚,仔细商讨起克敌方案来。

    二人都是百战之将,虽然白天败得有些惨。但这种失败,并没有打掉二人争取胜利的勇气。

    蒙古军对付宋军的办法有很多,轻骑冲阵只是其中一种,在战争中后期才变成了最主要的战术。这是因为此刻的宋军jīng锐尽去,无论装备和士兵训练程度,都已经对蒙古骑兵造不成太大损失。在元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宋军战斗力比后期强得很多,弓箭手在军中比例占六成以上,重甲步兵,床子弩队也在军中占很大比例。面对配有远程打击力的宋军,元军通常不会与其正面硬碰,而是采用迂回、或诱敌深入的办法,让宋军自己跳入陷阱。

    元军最大的优势在于战马多,具有宋军无法比拟的机动能力。

    利用己方机动能力方面的优势,元军可以派一部分士兵凭险与宋军对峙,然后派轻骑迂回包抄到宋军身后,切断宋军的辎重与粮道。被切断粮道的宋军rì久自散,无论将领本事再大,也挽回不了败局。

    这是经典战法之一。但这个办法对眼前的破虏军无效。阿里海牙和阿剌罕都知道,白天与自己交手的破虏军人数加在一起不超过三万。虽然被这么少人数的破虏军打得大败,让人提起来感觉有些难堪。但二人都坦率地承认,用切断粮道的办法如此少的兵马不现实。并且,以这支破虏军的攻击力,也没有什么险阻,能在他们的火炮攒shè前支撑三rì。

    主动脱离接触,引诱宋军来追,在后撤过程中,将领们控制与宋军的距离,然后突然以骑兵反身回冲,这是破解宋军步、shè混编方阵另一个妙法,号称回马枪。阿里海牙想试试,阿剌罕却不同意。从白天对方火炮与步卒配合的娴熟程度上,阿剌罕认为统帅着这支破虏军的将领对战机的把握能力极高,如果彼此之间的距离控制不好,恐怕没等蒙古军反冲,对方的火炮早已轰了过来。

    幕僚们提出的第三条策略,就是分兵。以一部人马继续按计划撤向青阳寨,另一部分人马向西北的永chūn县方向佯动。与己方交战的破虏军兵力少,必然不敢分兵。无论他们追向哪一支队伍,另一支队伍都可以快速扑向他的身后。两支兵马合击之下,破虏军步卒再无力保护自己的炮兵,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好计!明rì一早,我撤向青阳,兄去攻永chūn!”阿里海牙一拳砸在桌案上,差点把放着地图的桌案砸成两段。

    “明rì且看破虏军动向,若他不来追,你我也不分兵。以免分得早了,被人看出端倪。若来追,你我分兵后退,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听到炮响即回扑…….”阿剌罕点点头,对阿里海牙的决定表示支持。此时二人手中兵马数量依然将近是敌军二倍,或者可能超过敌军二倍,不再打一次,心里实在有所不甘。

    第二天直到下午,斥候才送来破虏军兵出安溪的消息。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大喜,立刻按计划分兵。

    张唐得知元军分成了两路,立即停止了前进。在距离安溪城东北二十里的地方扎下了大营。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如意算盘落空,气得半死,只好各自安营扎寨,等待破虏军的进一步动作。

    一等,又是一夜。

    第三rì是个大晴天,一早用罢战饭,张唐即传令拔营,带领第一标和炮师缓缓压向了阿里海牙部。

    阿剌罕闻讯大喜,悄悄地调转了队伍方向,一边派出大量游骑兵截杀所有破虏军斥候,一边向破虏军身后扑去。

    他不敢让兵马走得太快,他在等,等破虏军的火炮再次轰响。那时候,他的骑兵突然出现在破虏军侧后,将一战而竟全功。

    那样,即便在炮击中有所损失,受损失的也只是阿里海牙这个笨蛋。而他阿剌罕,却是力挽狂澜的英雄。当然,如果能再度碰到曾经设埋伏截住他那个破虏军小将更好。阿剌罕希望看一看,此刻自己两万多人马,谁还有本事迎面截住。

    “轰!”企盼已久的炮击声终于响起,阿剌罕拔出弯刀,发出一声呐喊,带着骑兵冲上了山梁。

    墨绿sè的草地,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阿剌罕的战旗快速在丘陵上挑了起来。距离和时间掐拿得恰到好处,吴希奭的炮师,就摆在距离他二里之外的另一座丘陵上。站在阳光下,阿剌罕甚至看到了炮弹发shè时,从炮口部喷shè的火光。

    朝阳下,阿剌罕如金甲战神般,高高举起了弯刀。无数蒙古、西域和汉军骑士拉着缰绳,等待着弯刀回落的刹那。

    雪亮的刀锋此刻是那样的扎眼。

    阿剌罕却定格在了蓄势待发的动作中,身边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在他绝望的眼里,看到了护卫在炮群外的那杆大旗,还有大旗下,以逸待劳的三万余将士。

    “陈”斗大的汉字随风飘荡。

    一瞬间,阿剌罕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弯刀如千钧重。

    对面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骑、步混合方阵。三万多破虏军将士,将炮群牢牢地护在身后。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将毫不犹豫地带人冲将下去,将对面的破虏军踏成碎片。可眼下却是在福建,一个平原比山罕见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脚下,是一个无名的丘陵。陈吊眼双脚踏着的,也是一个土坡。夹在两军之间,是一个溪谷,一条清澈见底,深度不会没过马蹄的溪流,唱着歌,沿溪谷远去。

    无论双方谁先展开攻击,都要先冲进山溪中。那条看似美丽的溪流,就会成为一个死亡陷阱。冲下来的一方到谷底时,惯xìng耗尽,脚步必然变缓。而那一刻,他们就要承受敌方弓箭手居高临下的痛击。

    阿剌罕勇,却不鲁莽。把麾下带入溪谷送死的行为,他不愿意做。

    他不动,对面的陈吊眼也不动。进行到眼前这一步,陈吊眼已经能看到此战的最终结局。

    前天傍晚,陈吊眼在鼓鸣山中被张唐的信使快马追上。当时,他正在抱怨曾琴制订的作战计划过于轻松。每天行进六十里,对于走惯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畲族士兵来说,简直就是在游山玩水。

    谁也没想到,正是曾琴这个缓慢行军的计划,让陈吊眼和张唐有了重新调整战术的机会。

    接到张唐已经向安溪方向攻击前进的消息,陈吊眼当机力断,把会师地点改在安溪,并派人连夜翻越鼓鸣山,将自己这边的位置和想法通报给了张唐。

    随后,陈吊眼部骤然加速,昼夜兼程向安溪赶。

    第二中午,陈吊眼在鼓鸣山东侧一个叫木兰寨的地方收到了张唐的第二封信。张唐在信中告诉他,两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来的信已经收到。但破虏军第一标和炮师此刻已入安溪城,并且昨天在城外与鞑子恶战一场,略有斩获。

    张唐请求陈吊眼,如果能见到信使,务必尽快赶到距离安溪城北二十里,一个叫三道洼的村落,第一标和炮师将在那里,为陈吊眼部准备好帐篷和干粮。

    随即,陈吊眼命令抛下辎重,轻装急进。

    而张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陈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战过后士卒疲敝为幌子,在安溪城赖了大半天。直到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几乎没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标只走了二十里。见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分兵,立刻停步。扎营位置,刚好是三道洼。

    陈吊眼所部三万多人,连夜溜进了张唐的大营。

    一夜间,与元军作战的破虏军人数由两万涨到了五万,无论从士气、训练程度和装备上,都远远超过了对手。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的计划很完美,却没想到,张弘正和吕师夔没有挡住陈吊眼,更没想到,陈吊眼会放下身价,听从比他职位低得多的张唐的调度。

    这是一个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无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陈吊眼的战旗的刹那,阿剌罕知道,此战自己已经输了。

    剩下需要考虑的,只是输多输少的问题。

    陈吊眼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却消耗不起。晨风不断将爆炸声和硝烟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阿里海牙部正承受着数百门火炮的狂轰烂炸。

    犹豫了片刻,阿剌罕终于挥落了弯刀。

    一万多名蓄势以久的铁骑山洪决堤般从他身边冲下。喜欢与部下一起冲锋,体味万马军中斩将夺旗快感的阿剌罕却死死地拉住了战马的缰绳。

    胯下的战马被勒得两条前腿踢空,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万余北元将士的背影,消失在马蹄带起的烟尘里。

    那一瞬间,阿剌罕看到的是满眼猩红。

    整个世界都是红sè的,红sè的城墙,红sè的大地,红sè的溪流,还有永安城头,那杆血红sè的破虏军战旗。

    万夫人长咬柱高举砍出了豁口的弯刀,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啸,再度扑了上去。

    永安城已经不能再称为城,薄薄的城墙经历两天两夜的打击,已经破了十几个缺口,每个缺口处都堆满了尸体,蒙古军的、探马赤军的、汉军的,还有破虏军的。

    每个缺口都是一张地狱魔鬼的大嘴,攻守双方的士兵,不断将人添进去,添进去,无止无休的添进去。

    城头上的火炮已经因高热无法继续开火。炮手们拿水、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体向炮管上浇,但火炮的冷却速度依然赶不上敌军的攻击速度。

    旷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车)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着夜sè的掩护,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经给守军造成了很大的杀伤,但过于短的shè程,太慢的shè速,让它们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被还原到最低级的状态,没有秘密武器,没有占绝对优势的装备,甚至连统帅的指挥和机谋也派不上用场。双方将士完全凭借意志和体力在硬拼,看哪一方先倒下。

    体力上,以抢掠为职业的蒙古人远远好于宋人。

    缺口处,往往是攻入一个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个破虏军战士上前迎战。但缺口毕竟只是缺口,跟在后边的其他北元士卒只能看着自己一方的武士与敌人激战,却半点也帮不上忙。

    意志力的坚韧度,破虏军却远远超过了元军。这里面,有平素训练刻意打下的基础,更多的是,对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萧鸣哲部亲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军变成了无人区,目睹了粮田变成白地,房屋变成瓦砾场。而跟着邹洬赶来的新兵,则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诉所震撼。

    后退一步是家园。

    守住此城,则身后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则福建上下百万余人无人能活命无人敢退,也无人能退,禽兽面前,后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战,保留一个男人应有得尊严。

    几个破虏军士兵凭借rì常训练出来的娴熟配合,将一名踏着同伴尸体闯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来,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体被长枪捅出数个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却没有立刻气绝,挣扎着站了起来,狂啸了几声,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着一起狂嚎起来,蜂拥着,涌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啸而来,将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几个。没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却毫不畏惧地擦去脸上溅到的血珠,等着暗红sè的双眼扑上。

    “杀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杀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们的,大帅分文不取!”低级军官奔跑着,鼓动着,用美好的画饼,调动士兵体内最后一丝战斗力。

    张弘范和达chūn在刻意隐瞒了侧翼可能已经失利的推断,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抢劫的承诺鼓舞士气。北元士兵体内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诺所激发,冲击起来完全不顾生死。

    前冲的元军士卒一浪高过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发抖。

    萧鸣哲带着十几个老兵守在城墙角一段豁口处,这段豁口有十几步长,残留的墙根已经被元军的尸体添成了斜坡。大队的北元士卒从这里攻了上来。

    萧鸣哲抬手,发出了一支响弩。

    尖利的破空声立刻传遍的整个城墙,跟在萧鸣哲身边的破虏军弩手,交替着扣动了扳机。

    冲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shè成了刺猬,摞在同伴的尸体上。他们的身体立刻成了后来者的踏脚石,几个横向和竖向一样宽的蒙古人踏着同伴的尸体跳到了萧鸣哲面前。

    萧鸣哲弃弩,出刀,断寇刃斜着扫向距离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间。“当!”的一声,断寇刃被蒙古武士挑开,萧鸣哲感觉到手腕处一阵酸麻,胸前空门大露。

    蒙古武士一击得手,前踏半步,弯刀带起一阵风,斜卷而回,直奔萧鸣哲面门。就在此时,两杆花枪交叉而来,一杆拦住弯刀,一杆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萧鸣哲后退两步,收住身形,断寇刃在夕阳下带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论武技和臂力,文榜进士出身的他,与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但萧鸣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虏军将士之间的配合。战场上,一个人纵使是武进士出身,无法同时敌挡三杆花枪组成的枪阵,何况对手只是一个膂力过人的莽汉。

    埋头刀、拦腰刀、斜削刀、漫头硬舞,杜浒根据断寇刃特点总结出来的几招必杀技被萧鸣哲发挥了个淋漓尽致,三、五招下来,对面的蒙古武士非但没能再从萧鸣哲手中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数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声,高高跃起,用肩膀硬撞开一杆花枪,连人带刀向萧鸣哲扑下。

    另一杆花枪连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将枪头击飞,身体去势不停,径直朝萧鸣哲头顶砸落。

    连人带甲,将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将萧鸣哲砸成残废。半空中,蒙古武士狞笑,无限得意。

    就在此时,一根白腊杆半空挑来,一抖一带,将蒙古武士的身体拨转了方向。还没等那个武士落地,几把钢刀同时劈入了他的身体。

    “你!”惊魂稍定的萧鸣哲瞪大双眼,不知敢说出怎样的感谢之词。

    白腊杆的主人杨晓荣对他笑了笑,转身又迎上了新的敌手。手中一杆长枪使得如蛟龙出水,拨、挑、带、刺,几下,扭转了豁口处的局势。

    “我奉丞相将令,带轻伤号前来支援!”杨晓荣用长枪挑翻一个对手,背对着萧鸣哲解释。

    “多谢杨兄!”萧鸣着举刀,再次加入战团。调度着豁口附近弟兄,借着两侧残存的城墙,把滚木、擂石、钉拍尽情向靠拢过来的元军招呼。

    “能活着出去再说吧!”杨晓荣懒懒地应了一句,话语里有几分郁闷。随后就再无暇说话,手中长枪抖成了一团花,枪枪夺命。

    此刻,杨晓荣别提心里有多后悔。

    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是杨晓荣自幼被灌输的古训。至于帝王是哪一个,家族里的长辈没有刻意强调,杨晓荣也不拘泥。

    他不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当年无论在大宋一方,还是大元一方,都是为了混碗饭吃。如果能混出个衣锦还乡的高位来,当然更是得偿平生所愿。

    所以除了家传的枪法,他最jīng熟的是如何拍上司马屁。凭着手上的和嘴巴上的功夫,他也快速在元军中,谋得了一席之地。

    如果不是页特密实冒冒失失带着大伙闯入了破虏军的包围圈,杨晓荣在大元的前途可谓光明似锦。谁料到页特密实败了,被才组建不久的破虏军打了个全军覆没。关键时刻,杨晓荣选择了临阵倒戈,出卖了页特密实的突围计划,保全了自己的实力。

    以杨晓荣的持身理念,这样做,在乱世中无可厚非。迫于兵势投靠了文天祥,将来依旧可以找机会投降回去。

    让他震惊的是文天祥麾下破虏军的军威和邵武城的繁华。在邵武,梦幻般的几个月整训下来,杨晓荣彻底改变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不曾改变的是他跟着强者打天下的投机心理。凭借在宋军、元军和破虏军三支兵马中的经验,杨晓荣敏锐地感觉到,将来的天下,有可能是姓文。此时追随在文天祥左右的人,未来都是开国元勋。

    所以,他把极大热情,投入到士兵整训和新的战术、指挥方式学习中去。甚至家人被害的消息传来,都没影响到他的热情。

    黎贵达投降后,奉文天祥命令,杨晓荣率部到第一线阻击达chūn,他打得尽心尽力。打得达chūn起了爱才之心,让黎贵达写信给他,并且将元庭处死他全家老小的罪责推卸到文天祥身上,告诉他是破虏军先传出了杨晓荣临阵倒戈的消息,才逼得北元朝廷动手。

    这种从黎贵达口中泄漏出来,有根有据的挑拨之词,也没让杨晓荣动摇。相反,他更坚定的认为文天祥将来必能取得天下。杨晓荣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文天祥是一个不会用任何手段的老好人,反而更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忠。所以,他守永安,依然守得不遗余力。

    但是杨晓荣没想到文天祥居然以身犯险,身为上位者,替部将充当诱敌饵料。他没想到,仗打到如此惨烈程度,文天祥依然不肯退却。

    如果今天战死在永安,什么将来名垂青史,什么荣华富贵,全没了。所以,杨晓荣后悔,后悔没有及早选择投降。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条件。只能咬牙坚持。

    天sè渐渐变暗,城墙周围的战斗,却越发激烈。一大队元军弓箭赶了过来,压制住了缺口两侧的破虏军士卒。没有了滚木、擂石和弩箭的支援,杨晓荣和萧名哲面临的压力骤然增大,城外所有的敌军都涌到了一处,硬生生要从二人面前闯过去。

    杨晓荣手中的白腊杆长枪过度疲劳,折了。他弃掉半截腊杆,换了把短了许多的花枪。很快,花枪又在捅穿了一名百夫长的罗圈甲后,折成了两段。杨晓荣再次兵刃脱手,从死人堆上捡起一把弯刀来,与蒙古武士战在一处。

    萧鸣哲的武技远不如他,头盔被人打歪了,不知道是敌军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顺着额头淌了满脸。锁甲外关键部位加装的板铠也掉了下来,在胸前晃动着,对应着左肩膀黑糊糊的伤口。几个北元士卒看出便宜,纷纷向萧鸣哲守卫的地段涌,试图抢先一步割下萧鸣哲的头。

    萧鸣哲的亲兵却已经耗尽,没有人能赶过来帮他。只能自己救自己。

    杨晓荣挥刀砍翻面前的武士,弯刀脱手,呼啸着从背后将扑到萧鸣哲面前的蒙古武士砍倒。他心里默默念叨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上来个职位高一点的,老子就投降!”捡起一根狼牙棒,敲在另一武士的面门上。

    跟这些没有眼光的小兵投降,脑袋只会被人割了去请功。他才不敢冒这个险,他要找个懂得自己身价的,拉着萧鸣哲一并投奔过去。然后才能立下功劳,逃过眼前劫难。

    终于,杨晓荣在涌上来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穿万夫长服sè的蒙古武将。

    与此同时,万夫长咬柱大吼一声,扑向了萧鸣哲。筋疲力尽的萧鸣哲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丧命在咬柱刀下。

    “不要杀他!”不知道是出于关心,还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杨晓荣大喝一声,放弃了自己的对手,扑了过去。

    “那就杀你,来得好!”咬柱弯刀横扫,当地一声,把杨晓荣的狼牙棒磕向一旁。紧跟着转身,将杨晓荣圈在弯刀攻击范围内。

    二人原本有一面之援,此刻咬柱见是卖了页特密实的杨千户,难掩心头愤恨,放弃了萧鸣哲,一刀紧似一刀向杨晓荣猛剁。

    杨晓荣被前后敌军逼得手忙脚乱,想做出弃械投降动作,心中没来由一阵犹豫。腿下打绊,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也有今天!”万夫长咬柱狞笑着挥刀,直奔杨晓荣脖颈。

    “完了!”杨晓荣本能地一闭眼。紧接着感到身体被人撞了一下,向旁边倒去。待他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士兵,用双手握住了咬柱胳膊。那把本该砍断自己脖子的弯刀,完全没入了士兵的胸口。

    “将军!”士兵吐了口血沫,用尽全身力量抱着咬柱的胳膊不放。

    杨晓荣瞬间被这两个字叫得浑身血热,跳起来,一棒砸在了咬柱的面门上。

    身材高大的咬柱被砸得晃了晃,跪倒。萧鸣哲扑过来,豁了口的断寇刃刺入咬柱的小腹。

    几个人同时跌倒。

    “将军!”受伤的士兵冲着杨晓荣露出笑了笑,一脸崇拜与满足。

    “啊――”杨晓荣快速爬起来,疯了一样挥舞着狼牙棒在城墙豁口处左右冲突。边冲,边发出狼嚎一样的呐喊,“老子是杨晓荣,破虏军杨晓荣,上来受死,上来受死!”

    几把弯刀在他身上留下了长长的伤口,受了伤的他却更加疯狂。

    平生第一次,有素不相识的人为了他去付出了生命,没考虑任何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此人临终之前的一句“将军”,和满脸崇拜,打破了杨晓荣心中最后的防线。

    “我是破虏军杨晓荣!”耳朵边,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喊。脸上,杨晓荣感觉到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萧鸣哲一手提着刀,一手提着咬柱的人头跟在杨晓荣身后。凡是从侧面偷袭杨晓荣的人,都被他拼命地挡住了。杀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放弃了生还的希望,只要与人交手,就是两败俱伤的招数。

    豁口处的北元士兵受不了这种不要命的战法,缓缓向后退去,被阻在城内的破虏军残兵顶了上来,慢慢填补了所有空缺位置。

    有人把一门冒着热气的半截小炮推上了城头,对准了城下的弓箭队。挽弓执行压制任务的弓箭手见状,呐喊一声,逃向了远方。

    督战队冲上来,把后退者接连砍翻数个。剩下的人发一声喊,又冲向了永安城。

    鼓声震天,城头被shè成一条条的战旗下,一串人头接连被升了起来。

    中万户咬柱,上千户张升、王文成,下千户董鸣,咯rì楞等,一张张北元士兵熟悉的面孔,从高杆上望将下来。

    城墙外,达chūn痛得心如刀搅。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属下,跟着他打了十几年的仗,没想到俱葬送在永安城外。

    “大帅,退兵吧,再这么打,咱们就没有弟兄了!”乃尔哈跌跌撞撞跑到达chūn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喊道。

    没有投石机的协助,硬攻城池,攻守双方伤亡比向来在五比一之上。元军对宋军有百战百胜的信心,通常建立在守军阵亡三分之一后,就会溃散的基础上。

    而几天来,乃尔哈看到了一支比蒙古军还勇悍,伤亡率超过四成,依然不肯退却的队伍。必胜的信心在数名中级将领阵亡的消息传来后,立刻动摇。

    达chūn不说话,握着望远镜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大帅,你给咱们部里,留点种子吧!”乃尔哈又哭喊道,烟熏火燎的脸上全是泪痕。

    达chūn放下望远镜,抬腿将乃尔哈踢翻在地上,边踢,边大声骂道:“你给我带人杀上去,进不了城别回来。撤,撤了后,叫咱们今后如何面对破虏军战旗!”。

    乃尔哈楞了一下,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达chūn说得对,如果此刻再打输了,所有败退回去的人,今后将永远提不起面对破虏军的勇气。想到这,他拔出弯刀,带头向永安城墙跑去,边跑,边召集新一波攻击队伍跟上。

    “弟兄们,上啊,城里没多少人了!”乃尔哈大声喊道。几个千夫长跟在他身后,把羊毛大纛高高地擎起。

    元军攻势再次犹如cháo涌。

    萧鸣哲与杨晓荣肩膀并着肩膀把住城墙豁口处,死战不退。

    文天祥和邹洬也杀上来了,二人各带着一队亲兵在城头应急,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一阵欢呼声。

    没人言败,张唐与陈吊眼会师的消息已经被传播出去。此刻元军攻得越凶,意味着他们越到了强弩之末。

    永安城就在眼前了,乃尔哈举起弯刀,大声狂喊起来,“呜呼,呜,呜,噢――――”。

    “呜呼,呜,呜,噢――――”几千名士卒跟着发出狂喊,狼嚎一样的声音响彻原野。城外一下子宛若鬼域,让天边落rì,都散发出阵阵yīn寒。

    文天祥站在残破的城头,亲自敲响了战鼓。

    “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点压过疯狂的狼嚎,在天地间回荡。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提起刀来,站在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上,身上最后一丝力量被鼓声点燃.

    “杀!弟兄们,让鞑子看看我大宋男儿”邹洬跳上一堆城砖,举刀呼喊到。

    “大宋男儿!”无数人齐声呼和。

    “驱逐鞑虏!”邹洬又喊了一嗓子,突然,觉得心头被热血堵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动员此刻已经沸腾的士气。顿了顿,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一句,“还我河山1

    “驱逐鞑虏,还我河山!”千万人的声音,汇成一句惊天动地的呐喊。

    喊声中,一个个站立的男人,迎上了雪亮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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