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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五卷 福建 第四章 断腕

    太阳再次爬上东面的山坡,将凉凉的rì光洒向永安城,照亮城墙上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残存的城墙已经变成了黑褐sè,血与泥土厚厚地涂了一层。高处,还不断有血水流下来,在发了黑的血渍上,涂抹出一抹新红。

    一滩滩或浓或淡的血迹,吸引了大量的食腐动物。阳光爬上头顶之前,他们是世界的主宰。

    “噢――――”一匹秃尾巴的野狼,张开大口,对着初升的朝阳发出一声长啸。

    “呜――噢――”四野里,野狼和野犬的声音往来相和,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几只乌鸦大小的鸟类“嘎,嘎”叫着飞上天空,嘴里还钓着半截吃食,长长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内脏。

    突然,野狼竖起了耳朵,脖颈转了转,撒腿跑了开去。野犬、乌鸦、鹰,还有其他一些尸体中寻觅早餐的动物也跳了起来,四散逃向远方。

    几匹快马从西边飞奔而来,马蹄声刹那打破战场的静谧。

    一杆床子弩从半截城墙上探出。然后是几门小炮,接着,一个个倒在城墙头,睡得如死尸般的士兵,快速跃起来,挽弓端弩,对准马匹本来方向。

    邹洬从断墙后爬起来,跳上身前的瓦砾堆。

    是斥候,凭借高高举起的角旗,他分辨出来人是丞相在破晓前派出城的斥候。阳光下,高大的阿拉伯马浑身散发着金光,步履间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神俊。

    “鞑子退兵,我们胜了!”没等靠近城墙,斥候便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高喊起来。

    城头静静地,没有人回话。所有破虏军士卒拎着兵器站立,呆呆地望着斥候奔来的方向。

    “鞑子退了,连夜撤兵了,我们胜了!”几个斥候没有听见预料到的欢呼声,楞了楞,扯开嗓子齐声呐喊起来。

    城头上低低的传出几声sāo动,“是么?”“真的么?”,随即,是一声狂喊“鞑子退了!”

    “鞑子退了,我们胜利了”狂喊声顷刻间响彻原野,断墙后,临城的房屋后,屋檐顶,破城头,无数只手臂挥舞了起来,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鞑子,退了。邹洬腿一松,差点栽倒在地上。扔掉手中已经砍成了锯齿状的断寇刃,跟在斥候身后,一瘸一拐地向县衙走去。他要把这个消息与好朋友分享,虽然他知道,等他走到近前,斥候早已把详细情况通报给了文天祥知晓。

    一队队人,相互搀扶着,出现在街道旁。有伤兵,还有留下来协助守城的百姓,身上血污未清,脸上却露出了过节般的笑容。彼此之间,一遍遍打着招呼。尽管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话,‘鞑子退了’,却互相重复着,乐此不疲。

    阳光,穿破晨雾,打进永安城内。被烟熏黑的青砖,被血染红了的碧瓦,一瞬间,那样的耀眼。

    张弘范是在半夜十分退的兵,在发觉永安城不可仓猝而下后,他走得十分果断。几乎是前脚把攻城将士召回来,后脚就拔了营。永安城外,方圆十里已经无敌军踪迹。斥候们根据马蹄和车辙留下得印记分析,元军沿卧牛岭一带平缓的谷地,撤向了莲城、汀洲方向。

    “看来,张弘范走得极不甘心啊!”看了看参谋们匆匆摆出的形势图,文天祥苦笑着说道。

    “我估计,张唐和陈吊眼他们,此刻已经击败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否则,依照达chūn的xìng子,今天我们还要承受元军的猛攻!”参谋长曾寰将几只白sè,代表不确定力量的角旗,添在大田、叠泉一线,谨慎地分析。

    “该是如此,他若再不走,就要冒后路被断的危险。所以,他才会向汀洲转移,免得张唐真的赶来后,受咱们两面夹击之苦!”邹洬的话语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城内所有的预备队昨天傍晚已经投了上去。如果今天张弘范继续攻城,破虏军就只好让出永安,执行死守剑浦的备用计划了。

    文天祥点点头,对邹洬的分析表示赞同。若不是后路受到威胁,以张弘范的xìng格和用兵习惯,他不会攻到半途而止。

    只是元军这一撤,让杜浒的很多计划都落了空。破虏等于只赢了一半福建保卫战,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在后头。

    张弘范不愧为张弘范,他选择趁后路没被张唐切断之前,移师汀洲。这是一个极其jīng妙的补救招数。汀洲临近江南西路,一旦战事不利,元军可以从容地退到瑞金、会昌一线,避免全军覆没在福建南路的风险。而右翼张弘正、吕师夔、阿里海牙等人,也可以自行撤军,向广南东路的李恒部靠拢。几路兵马虽然都承受了一些损失,却依然对福建呈夹攻之势。稍做修整,即可能找到机会再次杀进来。

    这就是以全国敌一隅的好处,张弘范有的是本钱,占不到便宜可以退一步,不在乎一时得失。而破虏军上下经历了这场战役后,虽然面对蒙古军有了不再畏惧,人数上却少了接近一半,没有一年半载无法恢复。

    况且福建也经不起张弘范如此折腾,这次张弘范与达chūn焚毁了大量村落和农田,制造了几十万无家可归的流民。马上秋去冬来,流民的安置、粮食的发放等,都成了棘手问题。再这样攻防几次,恐怕无需决胜疆场,光战场外的消耗,就把福建大都督府消耗垮了。

    看着两路北元兵马的方位,文天祥再次皱起了眉头。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很快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一些沉浸在胜利兴奋中的参谋停止小声议论,慢慢聚拢到摆放局势图的桌案边来。

    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文天祥担心的是什么。但是,这种局势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除非破虏军主动出击,将张弘范彻底击跨。可接近十倍的兵力对比,谁也没有在野战中,击溃张弘范的信心。

    “丞相何不等等张唐将军的消息再做定夺!”站在文天祥身边,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低声建议。

    “也好!”文天祥舒展开眉头,看看曾寰,微笑着答道。曾寰的意思他明白,这个参谋长对张唐与陈吊眼联手之下的战果期望很大。如果结果真的如他设想的那样,破虏军的下一步动作,要好走得多,很多辅助计策的结果,也可以被激发出来。

    眼下,自己着急,恐怕张弘范也在着急。毕竟双方主帅谁都没拿到漳州、泉州两战的详细结果。

    大伙都不是神仙,纵使算无遗策,也要看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大的实力。

    细川,一个距离永安四十余里的谷地中,元军停止了脚步。达chūn、乃尔哈、索力罕、李谅、元继祖等十几个蒙古、西夏将领,挤在中军帐内,大声嚷嚷着,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分明是再坚持一天,永安城就破了,都元帅为什么要撤军?难道几万兄弟就白死了么?”乃尔哈的嗓门最大,仗着背后有达chūn撑腰,手指几乎点在了张弘范的脸上。他实在不甘心这样退兵,两个白天,三个晚上,号称所向无敌的大元在弹丸小城永安外,又添进去了四万余兵马,眼看敌军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文天祥都亲自上了城,张弘范却突然半夜鸣金收兵,将所有兵马撤了下来。并且不顾众人反对,趁天黑转移了大营。

    这哪里是调动兵马,分明是逃。乃尔哈恨不得一拳打到张弘范的鼻子上,让这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体验一下什么叫痛。

    “再坚持三天,永安也破不了。乃尔哈将军没见敌军士气甚高么?况且我们破了永安,文贼还会退到剑浦去,届时我等追还是不追?”张弘范轻轻将乃尔哈的手臂向外拨了拨,淡淡地解释道。

    达chūn和他手下的蒙古将领对自己并不服气,这一点张弘范很清楚。这些蒙古人在打顺风仗时,不会对自己这个汉人当统帅一事表示不服。而此刻战事不顺,难免有人要借机会闹事。但是眼下是两家合作,需要仰仗江西地方之处甚多,他也不愿意为一些小节和达chūn伤了和气。

    他这番忍让显然没换来相当的回报。乃尔哈的手臂硬了硬,依旧指着张弘范面孔,嘴巴里吐沫星子飞溅,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等破不了城,他城内一共才多少兵马。他退到剑浦,我等为何不能追?”

    “不是不能追,是没机会追!”张弘范的脸上,带上了几丝怒意,手掌包住乃尔哈的指头微微用力,径直将那根不礼貌的手指掰了开去。

    “啊!”乃尔哈吃痛不过,身体跟着张弘范的手掌歪向一边,口中的话却更加歹毒,“莫非张帅心怀大宋,有意给文贼放水,啊!……”

    所有人都听见了关节断裂的声音,张弘范将乃尔哈的手指一把掰断,单臂一搅,又把对方的膀子卸了下来,紧跟着一记斜踢,将乃尔哈踹出了帐篷。

    “张大帅这是何意!”几个蒙古武将同时跳了起来,事出仓猝,他们都没有防备,才让乃尔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听帐篷外乃尔哈惨叫连连,而帐篷内达chūn黑着脸不说话,胆气更壮,擦拳摩掌,就打算给张弘范一个教训。

    “哼!”张弘范扫了一眼达chūn,从腰间解下金刀,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然后冲着帐外大声喊道,“来人!”

    “在!”几个近卫武士已经忍耐多时,听到张弘范呼唤,大步走了进来。

    “把门外那个莽汉斩了,首级号令全军!”张弘范扫视全帐,愤然捧刀在手。

    看到忽必烈的金刀,几个北元悍将各自退了一步,楞在当场。大伙刚才光顾想着不是张弘范的直系属下,却忘记了忽必烈钦赐金刀这一层。达chūn见此情况,赶紧上前替乃尔哈求情,陪着笑劝道:“都元帅息怒,乃尔哈是个混人,昨rì打了一整天仗,相必是在阵前见部属伤亡过重,心疼糊涂了,才做出这种以下犯上之举。都元帅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不给他些教训,他还真以为本帅软弱可欺!”张弘范不依不饶地说道,双目瞬间迸发出的jīng光,径直刺入达chūn心底。直到把达chūn看将头侧转开去,才冷笑着吩咐手下:“既然右丞大人求情,也罢,打那个混人一百皮鞭,要鞭鞭见血。让全军上下知道,不听号令,是什么下场!”

    “是!”武士们拖着乃尔哈向远方走去,一会,大帐外就传来惨叫声和皮鞭入肉声。纵使见惯了生死的北元悍将,也被惨叫声惊得直向帐篷角落里闪。唯恐张弘范想起他们刚才的嚣张样子来,下令把他们也给拖将出去。

    达chūn听得脸sè一阵红,一阵白,仿佛每一鞭子都抽在自己身上。堪堪忍了三十几鞭,又硬着头皮上前劝道:“都元帅且饶他一次,此人虽混,却也追随属下多年,立过斩将夺旗的大功……”

    “原来是达chūn大人的属下,怪不得有胆子当众殴打本帅”张弘范抚摩了一下金刀,不冷不热地说道:“既然陛下派我来总督江南兵马伐宋,我想应该包含了这个莽夫在内吧。这样吧,打完这一百鞭,本帅给万岁修书一封,如果打错了,本帅当面给他道歉。如果这个混人不幸在本帅统辖范围内,哼哼……”

    张弘范冷笑让所有人头皮发炸,江西省右丞达chūn知道是自己惹出的麻烦,不得不低头服软,弓下身子恳求道:“他当然在都元帅统辖范围内,末将等也一直以都元帅马首是瞻。乃尔哈以下犯上,论罪当斩,但昨rì攻城,曾受伤在先。望都元帅念在他身先士卒的份上……”

    “扑通!”平素跟乃尔哈交好的几个将领同时跪倒,连连叩头。

    “原来是受了伤,痛糊涂了,嗨,右丞大人怎么不早些让弘范知道!”张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先伸手把诸将一一搀扶起来。然后摆摆手,对帐外吩咐:“先打到这吧,找大夫给他疗伤,把所有伤一并治好了。咱们好了伤疤忘记疼,今天的事情,本帅就当没发生过!”

    “谢都元帅!”达chūn带着诸将躬身施礼。

    “不用谢,我知道,大伙打到节骨眼上,我下令退军,过于仓猝。可本帅也是没办法啊!”张弘范挥挥手,命人抬过桌子,放好地图。

    算上前面几rì的佯攻在内,在永安城下,两支元军损失了六万多人。其中,达chūn的部属占到七成以上。打掉了达chūn的气焰,接着就要对之施以安抚。一硬一软,张弘范掐拿得极其到位。指着地图,他低声解释道:“大家请看,昨夜我们在这里。而距离我们不到二百里的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将军,却数rì没有了消息。”

    听到张弘范的话,众人楞了楞,旋即明白他的话中之意。阿剌罕和阿里海牙曾经跟张弘范争过主帅之位,对张弘范做平宋都元帅,也不完全心服。一路上,张弘范完全靠丰厚的战利品和敏锐的战机捕捉能力才将二人的不满压制下去。

    他二人奉命去sāo扰泉州,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以其张扬的xìng格,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派信使回来报捷。如果多rì音信皆无,则很大可能是被人击败了。

    “几天?”达chūn强压住心中震惊,问道。陈吊眼赶往泉州境内的消息他知道,但他不敢相信阿剌罕和阿里海牙会败得如此之快。

    “三rì,从舍弟送来战败军报那时起!我已经命令吕将军和舍弟立刻加派骑兵,四下搜寻阿里海牙将军的消息!”张弘范郑重地答道。

    达chūn倒吸一口冷气,上前两步,趴到了地图前。张弘正的信使到达大营时,陈吊眼的人马差不多也赶到了泉州府境内。假如从那时起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二人失去了音信,右翼人马的结果,恐怕不止是战败那么简单。

    所以,如果昨夜张弘范不强行撤军,几rì后,张唐就会把永安退向汀、漳两州的道路全部封死。野战中,宋军未必是元军对手。但据险死守却是宋人的专长。到那时,自己和张弘范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又没有足够粮草供应,十几万大军就要被文贼拖死在永安城下。

    想到这,达chūn肃然站直身体,端端正正给张弘范施了一个蒙古礼,大声说道:“谢九拔都提醒!”

    “谢九拔都!”几个刚才还打算找张弘范麻烦的将领翻然醒悟,同时施礼。

    “罢了,本帅也是推测。此去汀洲,还仰仗大家同心戮力。能将此局扳回来也罢,扳不回来也好。所有责任,本帅一人承担,绝对不让大伙背黑锅就是!”张弘范摆摆手,语重心长。

    “九拔都哪里话来,既然大伙并肩作战,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达chūn等人舒了一口气,客套道。

    恐怕是有难我当,有功大家捞吧!张弘范心里有些悲凉地想到。笑了笑,也不把这些无聊的话宣之以口,指了指清流城方向说道:“文贼大部分兵马既然在泉州,清流一带守军必然薄弱。我军移动到此,找个机会突破进去……”

    经历了这次失败,大伙本来对尽快击败文天祥已经失去了信心,听张弘范如此说,几个主要将领的目光全部移动到他手指方向。

    清流城在汀洲,距离此地并不算远。左翼元军在张珪的带领下,一直在那里与破虏军陶老么部对峙。张珪麾下士兵多,陶老么手中兵器利,又站着地形之便,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只要攻破宁化或清流任意一城,我军就可以抢到文天祥背后!”张弘范一拳砸在地图上,大声说道,“届时,或从背后取永安,打文天祥个措手不及。或直扑邵武,将那些工厂、炮场全部给他砸烂了,看他破虏军还拿什么与我等对敌!”

    浓烟笼罩了暗红sè的天空,一群蒙古兵奔跑在天空下,拆除房屋、焚毁农田、杀死老人和孩子。自己手握着祖传的铁枪,试图迎战,浑身上下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混帐,你还配姓杨么?”浑身是血的老令公骑着匹战马,冲到自己身边。眼前景sè瞬间切换到了某个山谷口,对着四面杀来的敌军,老令公杨业哈哈大笑,跳下战马,一头向身边的石碑撞去。

    李陵!

    杨晓荣清晰地看见了碑上的字,伸手去拦,却忘了长枪还在自己手中,拦阻,变成了刺杀。

    “啊――”杨晓荣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屋子中,浑身上下像死尸一样缠满了白布条。

    “我是在哪,不是又被鞑子俘虏了吧!”心头涌起一阵悸动,他惊恐地张大眼睛四下望去,看见了白sè床单、白sè的蚊帐、白灰涂抹过干净平整的墙壁。

    习习秋风从白sè的窗纱外吹进来,吹淡屋子中的白酒味道。

    我在破虏军中,只有破虏军中才设有专门的医馆!三魂六魄又回到体内,心神稍定后,他感到浑身上下针扎般疼。

    “嗯!”杨晓荣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身体重重地向床上栽去。这一下又震动了后背上的刀伤,疼得他呲牙咧嘴,眼泪鼻涕一块淌了出来。还没等他自己收拾干净,门帘一掀,萧鸣哲拄着根拐杖蹭了进来。

    “萧,萧,萧将军!”杨晓荣赶紧抓起床单擦脸,手臂上厚厚的白布影响了他的动作,越着急越笨拙,鼻涕眼泪抹了个一塌糊涂。

    “杨兄一场好睡!”萧鸣哲假装没看见杨晓荣尴尬的样子,向窗口挪了几步,笑着说道。

    “还好,还好!”杨晓荣忙活了半天,终于想起个巧妙办法,翻过身子,把头在枕头上蹭了几下,喃喃地答。

    萧鸣哲笑了笑,从窗口探出头,叫过一个负责照料伤号的畲族女子,让她们打盆水来给杨晓荣擦脸,然后回过身来说道:“醒了么,就赶紧吃些东西。厨房里有温了半rì的鸡汤,专门给伤号补身子的。待会儿净过面,我叫两碗,咱们拿它做酒,一块喝个痛快!”

    “嗯!”杨晓荣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又自己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萧兄,鞑子撤了?”

    “当然撤了,前天早上,你不是在城墙豁口那听斥候亲口说过么?怎么这会儿反倒不记得了?”萧鸣哲楞了楞,睁大了眼睛反问。

    “那时太累,那时太累!”杨晓荣不好意思地解释,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下。看看自己满身的绷带,再看看萧鸣哲缠被成天竺商人一样的脑袋,笑道:“我只记得打了半夜,鞑子退了。那以后的事情,压根想不起来。对了,萧兄可知道鞑子退往何方,丞相大人如何应对?”

    “汀洲,张弘范不甘心,准备在那边再找突破口。张宏正和吕师夔的队伍被陈吊眼打残了,阿里海牙……”萧鸣哲的话里充满自豪。以弱势的兵力打退了北元志在必得的一次攻击,这场胜利的意义,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大。这意味着破虏军的战斗力已经不逊于北元任何一支力量,也意味着历尽劫难大宋,终于再次有了和北元一较短长的实力。

    虽然,目前的实力仅仅只够自保。”汀洲,张弘正和吕师夔被打残了?”没等萧鸣哲把话说完,杨晓荣惊诧地插了一句。困守永安时,与外界的消息几乎隔绝。他只知道张唐和杜浒策划了一个外线战略,试图用文天祥吸引住张弘范主力,然后在外围把元军其他分支逐个掰掉。但他却不知道这个计划具体进行到哪一步,有多大实现预期目标的可能。

    印象中,陈吊眼的所部四个标人数虽然多,却是破虏军诸标中成立时间最短,训练最不到位的一支部队。虽然这支部队中有骑兵,但福建这地方,留给骑兵发挥的空间很小,起不到决定xìng作用。

    “非但张弘正和吕师夔被打残了,陈吊眼还配合张唐,把阿里海牙和阿剌罕给击溃了。阿里海牙丢光了兵马,只带了几十个护卫逃离了战场。阿剌罕比他聪明,从战场上撤下了一万多人,却没勇气再战,一路狂奔去了龙岩。丞相现在正调兵遣将收复失地,杨兄若不尽快把伤养好,恐怕功劳都是别人的了!”

    萧鸣哲兴奋地解释道,他身上受的伤没有杨晓荣那么重,所以很多最新捷报都没错过。张弘范撤离后不久,陈吊眼和张唐的信使就陆续赶了过来。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听得所有将领都兴奋异常。

    至此,福建路人口最多的三个大城市漳州、福州和泉州都转危为安,丞相府可调动的兵力立刻不再那么捉襟见肘。虽然此时张弘范和达chūn在汀洲的人马还不少,但可以说,从此福建保卫战已经从被动防守,转向战略相持阶段。形势已经远远没有前一段时间险恶。

    几个畲族女兵端着半盆温水走了进来,放到杨晓荣床边,用毛巾给他擦脸。兴奋过度的杨晓荣却不肯乖乖被女兵们摆布,从热毛巾后边露出嘴巴来,大声嚷嚷道:“那张弘范还打个什么劲儿,他所带人马损失这么大,士气还不一落千丈,呜…….”

    话未说完,他的嘴巴即被捂在了毛巾后。急得瞪大眼睛,手脚一阵乱动,晃的木床咯咯做响。

    “别动,洗完了脸,还要给你检查伤口。医官吩咐过,你的伤口太长,周围每天都得用白酒抹过!”带头的女兵出手甚为利索,几下就把杨晓荣的脸抹得干干净净。扔掉毛巾,伸手开始解他胸前的绷带。

    “别”杨晓荣急得面红耳赤,在加入破虏军前,他家中有一妻三妾,在外边也没少做沾花惹草的风流勾当。可那都是他解别人衣服,哪有被女人剥光的经验。大窘之下,连官威也忘了摆,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萧鸣哲,期待对方上救自己脱困。

    “他们畲族没那么多规矩,况且这是医馆,以活命为主,其他不论。杨兄莫小看这些女兵,她们可是许夫人亲自请高人训练过的,若不是她们手段巧,很多人早就到阎王老子那里当差去了。”看到杨晓荣的窘迫样子,萧鸣哲自觉有趣,笑着安慰道。解释了几句医馆的制度和为什么招畲族女子当兵的理由。语风一转,又回到眼下局势上来。

    “至于张弘范,我听曾寰分析说,这小子现在是不甘心撤,也不敢撤。忽必烈如此重视他,给了他五十几万大军,却被他东一堆西一伙丢了过半。如果没点实际战果交差,即使忽必烈再信任他,北元那些蒙古大臣也会用口水把他给淹死!”

    “噢,嘶!”有部分绷带粘住了伤口,女兵手虽然轻,也疼得杨晓荣直吸冷气。受了疼痛刺激的头混混涨涨,没来由地替张弘范难过起来。

    五十万兵马,范文虎那里就去了二十万。后来虽然又在沿途收了些地方豪强充斥门面,加在一起不过三十五六万的光景。

    分了李恒五、六万,张弘正和吕师夔葬送了十几万,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带走了七万多。实际上张弘范亲自带的,不过是六万余人。虽然后来又并入了达chūn的数万人马,但永安城下一战,鞑子的损失怎么算都在五万以上。

    元军里没有破虏军这么好的医官,也不懂得用药。虽然实际战死的人数不到损失数字的三成,但那些轻重伤员,一时半会儿也好不起来。甚至有可能因为他们的存在,影响全军的士气。

    这么算,张弘范和达chūn两部人马,加在一起能战者只剩下十万出头。用十万疲惫之军强攻清流,试图打开通往邵武的缺口,也只有张弘范敢行这个险。

    想到这,他心里一阵黯然。作为异族将领,无论再受皇帝重视,也始终是个外人,进不得人家的圈子。张弘范在得知了阿里海牙全军覆没后还试图力挽狂澜,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不得已。

    “怎么,疼得厉害。不行就喊几声,在医馆,不怕人听见!”萧鸣哲见杨晓荣脸sè十分难看,关心地问。对于这个两次救了自己命的杨将军,他在感激之余,由衷地敬佩。

    “没事,我在想,张弘范下一步会出什么招?”杨晓荣惨然一笑,低声答道。

    萧鸣哲摇摇头,话语间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丞相已经派人去充实清流防线。陈吊眼和张唐将军的人马正抓紧时间向这里赶。等他们二人到了,就带着人马从侧翼压过去。到时候,咱们以四万jīng锐压在他腰眼上,他想玩花样,也玩不了!”

    “不能给张弘范下一次出手的机会,民章,你动用手中所有力量,把永安、安溪和漳州三战的结果传播出去。十rì之内,让天下人全知道,张宏范的百万大军在福建损兵折将,再也没力气扭转战局!”文天祥抽出一根令箭,郑重地交到了刘子俊手里。

    “――是!”负责敌情和内务工作的刘子俊楞了楞,有些迟疑地答道。这可不是丞相大人的xìng格,在自己的记忆中,丞相大人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喜欢夸大战果。击溃、击败不等于全歼,特别是在福建这个多山多林的地方,那些战场上逃走的残兵、溃卒找地方一钻,就等混上十天半个月。等破虏军主力去其他地方执行任务了,他们还会聚集起来。或者成为流寇危害地方,或者结伴逃回广南、江西等地去。只要鞑子将领们许下好处,过一段时间,他们还会聚集在北元的战旗下。

    看到刘子俊茫然的表情,文天祥知道他不理解自己的做法。笑了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尽量把咱们的战果夸大,让商人和细作们向北方传。特别是东京路、上京路和běi jīng路三地(今天东三省和内蒙东部一带),传得越快越好!”

    “是!”刘子俊恍然大悟,快步跑了出去。张弘范想利用持久战来寻找破虏军的纰漏,福建大都督府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眼下双方都打累了,暂时不可能决战。一些战场之外的力量,就要充分调动起来。

    指挥作战,文丞相也许不如张弘范般jīng明。但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天下又有几人比得上文丞相。

    “丞相莫非要动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邹洬凑上前,低声问道。经历永安一战,他和所有破虏军将领一样,对文天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对文天祥发出的一些古怪命令,已经不会有任何怀疑,代之是参禅般去理解其中奥秘。

    “不是借助,是给乃颜、海都、史都他们一个机会!”文天祥笑着回答。文忠记忆中对于“盟友”的理解,远远高出了目前丞相府所有将领和参谋人员的水平。有些地方,非但丞相府的武将和参谋们弄不懂,文天祥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过来其中三味。

    就拿联络北方的蒙古诸王这件事来说,在文忠记忆中得知北方蒙古诸王对忽必烈早生反意,文天祥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与对方联络。收到的结果却出乎预料,那些王爷们非常高兴地与破虏军结盟,积极推动了战马和弩箭贸易。

    但在元军大举南下时,文天祥期待北元诸王趁势而起的愿望却落了个空。从他自己的角度,文天祥无法理解这种背盟行为。而换做文忠的角度,却清晰地了解了北方诸王的心态。

    那就是实力,一切外交以实力为后盾。单凭讲道理和祈求,不会得到任何帮助。这让他明白了陈宜中屡屡以试图称臣孙为代价向忽必烈祈和却屡屡被拒绝的原因,也明白了蒙古诸王在等待着什么。

    破虏军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局部的惨胜,也能让“盟友”们明白其有交往价值。让其在北方诸王眼里,作为一种可以牵制忽必烈的力量,而不是单纯的武器交易者而存在。

    “这三场胜利来的正是时候,乃颜他们不会在咱们危难时刻造反,让咱们这些宋人白占便宜。只有得知咱们打胜了,他们才会冲上去捞好处,打落水狗!”见邹洬还是有些不解,文天祥耐心地解释道,“北元以劫掠立国,其君臣都不懂得修养生息。如今大宋富庶的地方已经被他们给抢遍了,再刮不出什么油水来,其府库必然空虚。北方的海都、乃颜他们联手作乱,忽必烈又要打我们,又要去北方平叛,两线作战。手中即使有足够的兵,国库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所以,张弘范试图与我们打消耗战的主意是打错了,恐怕没等消耗掉我们,忽必烈那边已经支持不住1

    “所以,丞相先派人砸了他的财赋重地,然后再散发张弘范兵败的消息,挑动乃颜造反!”邹洬大声说道。

    “我没有张弘范的实力,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多放一粒子!文天祥当rì下棋时说的话,再次闯入他的脑海。联系到广南东路和福建两场战役的前前后后,刹那间,有一道光直冲邹洬头顶。

    仿佛有人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子,让他瞬间看清楚了整个世界一样。他明白了自出兵两浙以来的所有布局。摆在身侧的局势图也豁然明朗,那一面面小旗,仿佛都活了起来,变成了数支人马,在山野间穿插运动。

    “丞相,我有一计可让张弘范雪上加霜”不顾周围参谋们惊诧的目光,邹洬大声说道。

    文天祥笑着点点头,从邹洬的目光中,他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兼臂膀的眼界又突破了一个新的阶层,这正是自己期待已久的结果。

    与北元的战争刚刚拉开帷幕。对方有数不清的谋臣、良将,而福建大都督府却人才寥寥。虽然目前军校、夜校和科学院都已经走上轨道,但新人的培养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此之前,必须充分挖掘身边每个人身上的潜力。

    所幸,无论是邹洬、张唐、萧鸣哲,还是陈吊眼、李兴、杨晓荣,每个人拥有自己的空间后,都能展示出各自的风采。

    曾寰带着几个参谋忙碌起来,在邹洬的指点下,于地图上摆出了新的一局。战船、火炮、步兵,代表着各支部队的小旗,随着邹洬的话慢慢挪动。

    曾寰犹豫了一下,把一个标挪到了石牌。邹洬摇摇头,抓起一杆代表着敌军的角旗,摆在武夷山角,宁化城外的位置。曾寰点点头,将代表着自己一方的人马再次前挪,与元军对峙。

    邹洬笑了笑,从旗盒里拿出凭空扯出一枝,轻轻地放在了罗霄山下。

    罗霄山下,林琦、西门彪各带着几百个衣衫褴褛的弟兄,从层峦叠嶂间钻了出来。西门彪环目四望,笑了笑,张开双臂对着苍天发出一声狂喊:“我西门彪没死,又回来了!”

    “西门彪没死,又回来了,回来了!”群山遥相呼应,把这个示威般的呐喊,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北国的秋,来得向来比江南早……

    苍翠的蓝天间几片黄叶飞下,已经告诉你,一年最悠闲的季节来临了。集市上慢慢热闹起来,忙碌了大半年的农夫,吟诗作画归来的读书人,还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三三两两地向人多的地方赶。虽然在大元朝的”雨露恩泽”下,大伙的rì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口袋里的闲钱一天比一天少,头顶上的税赋一天比一天重,但爱热闹是人的天xìng。集市里非但可以看到南方各地出产的新鲜玩意,遇见在朝廷严令下不敢过多来往的朋友、熟人,还能听到天南地北消息。

    其中一些消息虽然无凭无据,却是大伙在这乱世中,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如此之渺茫。

    大都城街头最吸引人的,通常是有说书人落脚的茶馆。这年头当官不需要认识字,也不需要造福地方。大量读书人都没了营生,为了糊口,纷纷把jīng力转移到写评话、散曲这些平素不起眼的勾当上。虽然做这些末流活计换不到一举成名,跨马观花的辉煌。但字码得好了,混个一rì三餐不会成问题。特别是那些描写靖康之后的段子,几乎是出一段火一段,把作者的名字传播得比往年间中了状元还响亮。

    “鄂王墓上草离离,秋rì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sè不胜悲。”几句过门唱罢,弦子一收,四下里立刻换得了满堂的彩。

    “好!”茶客间一边喝着彩,一边摆出几枚铜钱于桌子角。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小二哥手疾眼快,屁颠屁颠跑上来。一边给茶客换新水,一边收钱落袖,中间还不忘了扯开嗓子给说书的报一句帐,“贾老爷赏十文,足sè的通宝啊!“

    说书人听见了,立刻站起来抱拳谢赏。出了钱的茶客,也起身还礼,周围只带着耳朵来的闲人则兴奋地拍着巴掌,将一半敬意送给那说书的,另一半敬意送给出钱给人润口的茶客。

    十文钱虽然称不上多,但在这兵火连结的年头,足sè制钱已经很难见到。比起前大宋朝廷发行的铁制小钱,坚挺了不止一倍。比起元庭交钞就更不用说了,那些标着十文、二十文乃至一贯面值的中统钞,实际购买力不如面值的二十分之一。若不是官府强压着流通,早就被人抹了屁股。

    热闹声中,说书客兴奋地红了脸,团团做了个罗圈揖谢大伙捧场,手中惊堂木一拍,大声讲到:“话说金兀术点了百万大军,分三路南下。左路由他侄儿金禅子率领,兵马二十万攻泰州。右路主帅是毡罕,亦是兵马二十万攻合州。中路由兀术自带,把了个哈迷蚩做军师,谋良户为先锋,直扑健康。出兵未及半月,已饮马长江,震动江南。那丞相秦桧老儿计无所出,一个劲地催皇帝投降。说女真鞑子人多,兵微将寡啊…….”

    说书先生顿了顿,故意听下来喝茶,吊听众的胃口。急得一干茶客抓耳挠腮,正焦躁间,听得又一声惊堂木响,说书客高声道,“就在这个时候,武穆爷跃众而出,当众斥曰:‘丞相若想降,自己且降了吧,休夸那敌人厉害。那女真兵多算了什么,难道能多过我大宋百姓么。只要大宋男人肯为国出力,哪怕是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打回大漠去!”

    “好啊!好个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赶回大漠去。”下面又是一声彩,掌声雷动。其实大伙都知道,说书客所讲,未必是历史真实。但在这士大夫争相奉北元为正朔,为禽兽歌功颂德的时代,有人肯替大宋英雄说句话,自然能获得满堂彩。况且聪明的说书人,往往采用移山添海的手法,把破虏军的作为,和当年岳家军比照在一起。

    当说到岳武穆以数千士兵在**拖住金兀术六十万大军,而牛皋、张宪合兵破了金军右翼,打得毡罕割须弃袍,匹马逃命的时候,茶馆里的气氛更是被退向了**。谁都明白,所说的毡罕,就指的是阿里海牙,而金兀术和哈迷蚩,说的就是达chūn和张弘范两个。

    一些坐在临窗座位,衣着相对整洁的茶客纷纷拿出钱来,放到桌子角上。打赏得虽然没有贾老爷那么丰厚,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顿饭的开销。那些挤在远处大桌子边喝茶的无业闲汉,则几个人凑钱买了些茶点果子,命伙计送到说书先生案前略表心意。那说书人也不客气,无论多寡茶资一并收了,语调渐转悲壮,以岳家军的角度,叙述起战场的惨烈来。

    喝彩声渐渐平息,人们的注意力皆被沙场的惨烈景象而吸引。从赏钱中抽足了寸头伙计悄悄地钻到打赏最积极的几个人面前,小声说道:“客官,要字纸么,武穆爷抗金的旧事?”

    “怎么算?”几个茶客四下瞅瞅,低声问道。

    “一文一份,只收咸亨制钱!交钞按市面行情,三十文折一文!”茶伙计利落地说道。几个茶客心照不宣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摸出钱来放到伙计的手心里。片刻之后,另一个伙计借着来给大家上点心的功夫,悄悄地把一叠朝廷几个月前明令禁止流传的报纸垫到了盘子底下。

    茶客们收报纸入袋,又听了一会儿书,陆续离开座位,回家看报。也有个别胆子大的,把买来的报纸放到桌子下,偷偷扫上几眼,然后快速收起来,若无其事的继续听书。

    “怎么样,什么消息?”有人不愿意花钱买报纸,却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陪着笑脸凑上前询问。

    偷看报纸的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后佩服地说道,“牛,副统制牛皋只带了一个营兵马,就把女真人的溃兵挨个山头清理个遍,半个月内连胜七场,斩首数千级,俘虏了一万多…”

    “那金兀术呢,他就能咽下这口气?”

    “他当然咽不下,他又引兵来战过一次,被岳爷爷挡住了,没取得任何战果!”手中有报纸的人卖弄说道,低头向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又继续说道:“好像,不对,哈,这下好了,罗霄山下又乱了,西门爷夜袭吉州,嘿嘿,烧了某人粮库!”

    呼啦,听众围上了一大群。吓得正在买弄的茶客匆匆站起来,藏起报纸跑了出去。

    “西门彪百人闹吉州,破虏军一战定安福!好啊,离赣州不远了么?达chūn这个杀才,他不是跟朕上奏,说把贼兵赶离江西了么!”御书房,忽必烈抓起报纸,重重地摔在桌案上。

    “陛下莫急,想那西门彪和林琦两支流寇,当时的确被达chūn大人打得落荒而逃。但眼下江西空虚,他们偷偷转了回来,也非不可能之事!”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捡起报纸,轻轻擦去刚刚溅上的茶渍。

    这份报纸得之不易,是他派了亲信家丁,伪装成市井闲汉在闹市中费劲辛苦才买来的。今年夏天,忽必烈准了叶李、赵孟頫(赵匡胤十一代孙)、孔洙(孔圣人后裔)、胡梦魁、万一鹗等人的联名上书,把坊间流传的各种报纸全部查禁了。此举让呼图特穆儿好生不满,在呼图特穆儿眼里,查禁报纸的事情实属徒劳。民间向来有与官府做对的习惯,你越禁,他私下流传得越厉害。倒是呼图特穆尔等忽必烈器重的大臣,从此少了一条了解民情和前线战况的渠道。

    “如卿所言,达chūn斩草不除根之举,没有半点过错了。”忽必烈瞪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忿忿不平地说道。

    “他也是不得已啊,西门彪跑去了荆湖南路,陛下亦未允许擅离自己的辖地!”呼图特穆尔不看忽必烈的脸sè,又替达chūn解释了一句。

    忽必烈从呼图特穆尔夺过报纸,继续看里边的旧闻,不再继续关于达chūn的话题。董文柄去世后,他身边就缺了个既能理解圣意,又能提出合理办法解决困局的人。汉臣中,留梦炎是个庸才、叶李是个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赵孟頫本事名气都大,却贪婪到刮金佛面的地步。那个孔洙更不堪,枉顶了圣人之后的名号,既贪又sè,还没有什么真本事。蒙古诸臣,除了伯颜,只有一个呼图特穆尔比众人强一些,其他人不是心胸窄,就是眼界窄,个个不堪重用。

    这种身边人才凋零的情况让忽必烈感觉到形神俱疲,每临上朝前,都有一种躲在寝宫内不出门的冲动。

    “累啊,长生天赐给我大元的豪杰怎么越来越少了呢?倒是文贼帐下,豪杰出了一个又一个。前几天才崛起了个李兴,接着又出现了张唐、陈吊眼。眼看着小毛贼西门彪也成了气候!”又看了一会报纸上的旧闻,忽必烈低声叹道。

    “依臣之见,这上面的话不尽属实!”呼图特穆儿有心替忽必烈分忧,凑上前,指着报纸上的几篇文章说道,“陛下且看,这上面,关于九拔都他们烧了多少农舍,杀了多少百姓,毁了多少田产牲畜,数字统计得清清楚楚。连具体哪个府、哪个县、哪个村都给指了出来。而关于双方交战结果,却只说了个大概,过千,过万,匹马逃回,没有一个具体数字。这分明是文贼故意夸大战果,yù采用虚虚实实的策略乱我军心!”

    “噢?”忽必烈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这几句jīng辟的分析出乎他的预料。连rì来,朝堂上要求撤换张弘范的呼声rì高,一些蒙古sè目大臣落井下石,甚至连汉将刘深以前犯的错事,都再次被人提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呼图特穆尔的目光能超越族群界限,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冷静的头脑难能可贵。

    “照你这么说,九拔都和达chūn给朕的战报更可信了?”忽必烈想了想,追问了一句。

    “为了让陛下安心,我想,少少地造一些假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所以关于西门彪的事情,臣才不想让陛下追究下去。臣拿这份报纸的意思是,陛下兼听则明……”

    “好个少少的造一些假啊,难道当朕是没上过战场的么?”忽必烈冷笑一声,双目中瞬间shè出两道jīng光,把呼图特穆尔刺得一愣,接连退后了几步。

    “不敢,不敢,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虽然心里害怕,呼图特穆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伯颜北巡和董文柄“西去”之前,俱以国事相托。想起他二人的器重,呼图特穆尔不敢不尽心尽力。

    “那你说说,眼前形势如何?西门彪的事和前线战况又怎能扯在一起”忽必烈见呼图特穆尔居然敢不顺着自己口风说话,惊异之下,头脑慢慢冷静。

    “陛下,九拔都和达chūn只所以不具实报告战况,就是怕朝中诸臣提临阵换将之议,耽误了破宋的大事。陛下亦说过九拔都用兵如神,百战不曾一败。如今他进攻虽然受挫折,兵马有所损失,但毕竟替陛下把广南东路拿了下来。功过已可相抵。九拔都此刻在汀洲,想必在找文贼的破绽,图力擒文贼以报陛下。而此刻如果我们在后方乱了阵脚,反而拖累了九拔都,乱了他的军心!”

    呼图特穆尔躬着身子,大声说道。接替董文柄的职务后,他自知才能不足,所以特意参照传闻中破虏军的模式,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个幕僚团,每rì收集前线信息,群策群力。这番功夫很见成效,相对高效的参谋机制作用下,呼图特穆尔看问题的眼界,高出了群臣不止一个层次。

    见忽必烈对自己的谏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考的模样,呼图特穆尔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林琦和西门彪再次为祸江西,我想,也是这般道理。九拔都用兵压着文天祥,让他疲于应付,无力于我军决战。所以文天祥才想起这么一招,一方面令西门彪sāo扰江西,试图迫陛下令达chūn撤军。另一方面,把战况公布于众,并夸大战果,好让陛下撤了九拔都。所以,越是如此,陛下越要沉住气,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有几分道理!糊涂兄并不糊涂”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赞了一句。呼图特穆尔的分析虽然与他心中所想不完全相符,但也说出了关键一点,就是无论群臣如何交相攻击,张弘范绝对不能动。

    非但张弘范,所有汉臣目前都不宜动。动了一个,其他人难免心冷。一旦其中有人与文贼暗通款曲,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但呼图特穆尔的分析并不完全,西门彪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动摇自己对达chūn的信任。忽必烈心中知道,对于江西右丞达chūn,自己早就没了信心。无论有没有西门彪这码事,自己都要找机会换掉他。

    眼下林琦和西门彪出现在江西的目的,是截断前线大军的粮道。这伙毛贼的数目虽然不大,但对前线战局的影响却不可小瞧,所以必须想办法尽快平了下去。

    想到受到福建大都督府鼓励而四处蔓延的叛乱,忽必烈又看了一眼报纸。心头突然冒出了些古怪想法,自言自语般问道:“这报纸,难道是福建大都督府印得么,怎么传得如此快?”

    “臣派人查过,这报纸不是文贼那边的原货。是拓了文贼那边版本,就在大都附近直接印的。这样才能流传得广,流传得快!据说有人定期给印报纸的人发放现银,臣正在派人查,到底是谁在印,谁出钱做这赔本赚杀头的买卖!”仿佛料到忽必烈会问到这层,呼图特穆尔从容地回答道。

    “有眉目了么?”忽必烈鼻头向上卷了卷,心头慢慢浮起一层杀意。

    卷鼻尖是忽必烈的一个习惯动作,只有气极了想杀人时才会出现。作为近臣,呼图特穆儿对此清清楚楚,呼图特穆尔向后挪了半步,低声启奏:“有一点儿,但无实据。最近民间说书,开场白是赵夫子的词,就是‘南渡君臣轻社稷,水光山sè不胜悲那段。报纸的标题,也是赵夫子的笔法,像是他亲笔书写!”

    “赵夫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担当?你别上了他人的当!”忽必烈眼中的jīng光闪了闪,笑着说道。蒙古大臣不喜欢叫汉臣的名字,往往以外号称呼他们。这样一是为了省事,二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高于对方,可以居高临下地轻贱他们。赵夫子是赵孟頫的外号,这个赵匡胤的子孙在忽必烈朝廷中是北元征服南宋的象征,不可轻动。并且据忽必烈的观察,赵孟頫的字画水平虽然很高,政治能力和胆略都差得很,根本不可能入了破虏军的眼。

    “陛下圣明,微臣也这么想,所以,没敢惊动赵夫子。但微臣意见派人与那些卖报纸的交往,一定会尽快把传播流言,混淆视听的人揪出来!”呼图特穆尔习惯xìng地拍了句马屁,低声向忽必烈保证。

    “传播流言,混淆视听,卿家的话甚有道理。朕觉得文天祥故意夸大战果,就是为此。混淆视听,混淆视听,聪明人自然会辩解其中真假,那些糊涂人,恐怕…….”忽必烈叹了口气,刚要笑诸臣不分是非,听风即雨,突然想到伯颜,楞了楞,脸上浮起一片乌云。

    “陛下……?”呼图特穆尔小声呼唤道,他不知道忽必烈为何突然变了脸sè。

    “伯颜在哪?最近他给朕的奏折转自哪里?”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穆尔的呼唤,径自问道。

    “伯颜大人在和宁路,正准备继续返回大都!”毕竟反应速度慢,呼图特穆尔稀里糊涂地答应。

    “速召伯颜回来,令中书省、辽阳行省各路将士立刻回营,枕戈待旦!”忽必烈盯着北方,大声命令道。

    “莫非文贼夸大战果是为了辽阳?”呼图特穆尔终于醒悟,失声大叫道。

    一阵秋风自窗外起,吹得他浑身冷汗从脊背上滚滚而下。

    几行大雁排chéng rén字从穹隆般的天空下飞过,缓缓向南。

    辽阳城头,象征的大元统治的羊毛大纛,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几个蒙古族士兵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走上城头。

    脚下曾经为辽与金的东都的这座城市,此刻,装满了各部族贡献来的财富。珍珠、玉石、玛瑙、黄金,长生天把最勇敢的武士赐给了蒙古人,让他们可以高高在上的享受这些供奉。那些女真、契丹还有更北方生活在草原和丛林间的部落,如果他们想继续看到这草原上的落rì,就要为生活付出代价,否则,塞外那些消失了的部族,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蒙古人不擅长生产,自成吉思汗起即以劫掠为立国手段,塞外诸城,无论是原来属于辽国、金国还是西边的大夏,大多数变成了废墟。而辽阳城却是一个难得的例外,这所在汉代已经设为郡府的城市,由于窝阔台汗的一念仁慈而保全了下来。也因为其还算坚固的城墙的完善的防御设施,成为了如今大元在东京路的治所。

    城墙上高高架起的驽炮,垒垒成排的滚木擂石,还有在瓮城内侧探出半个头来,闪着寒光的钉拍,无不昭示着,此乃兵家重地。只是对着这醇酒一般的秋sè,让人实在提不起杀戮之心。

    虽然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大人反复在军中强调过,哈剌哈河(今哈尔哈河)的主人,并不断向哈剌温山以东广大土地的拥有者乃颜可能会谋反,让大伙加强防卫。可这话有几分可信之处?大伙是蒙古人,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论辈分,乃颜大人是忽必烈大汗的嫡亲侄儿,纯的无法再纯的黄金家族。铁木哥斡赤斤系与拖雷系向来交好,当年若不是乃颜祖父塔察儿以东道诸王之长的身份率先拥戴,忽必烈大汗也无法与阿里不哥相争。(酒徒注:铁木哥斡赤斤是铁木真的幼弟,最受铁木真喜爱。成吉思汗分封诸子弟,铁木哥斡赤斤最大,草场最肥美。乃颜是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忽必烈的族侄。)

    “流着rǔ汁的斡难河啊,滋润了我的牧场。河岸对面的姑娘啊,今年秋天,我会赶着九十九头羊靠近你的毡帐……”牌子头(十人长)保鲁斯张开双臂,冲着夕阳高吼了几句。无边无际的旷野中,蒙古长调婉婉转转飘出老远,一直飘荡到绿草长天的相连处,才随着大雁的身影溶入暮sè中。(斡难河,即西拉沐沦河,成吉思汗在此河畔被公推为全天下蒙古让人的汗)。

    “九十九头羊,白云般滚过草场。想着你鲜花般的笑脸,我希望骏马长出翅膀。我希望秋天早rì来临,我希望牧草早rì发黄…….”

    几个蒙古士兵拍打着城垛唱和起来,蒙古牧歌调子悠长,正适合此季越来越高远的天空。一时间,城内城外,都有牧人以歌声相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或粗狂豪迈,或清亮绵软,伴着偶然间随风飘来的雁鸣,仿佛有人在旷野间,正组织起了一场盛会。

    “诸位爷,拜托眼睛瞪大些吧。一旦城防有失,大伙都逃不了的责任!”城墙根下,有人不识趣地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大伙对秋sè的流连。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响,一队盔甲鲜明的汉军鱼贯走了上来。

    带队的是一个上千户,银盔,铁甲,擦得一尘不染。廉廉有须的面孔上,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仿佛跟热闹有仇般,上得城墙来,四下扫视一圈,立刻,把所有歌声都卡在嗓子眼内。

    “你们谁带的头,不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大汗有令,时刻要小心谨慎么?”千夫长刘文中沉着脸,冷冷地问了一句。

    塞外不比中原,随着战事扩大和新附军将领的投靠,千户、万户的官帽子漫天飞。在这里,每一个官职都是实打实的,有多大官职就领着多少户人口,统辖着相应面积的土地。

    虽然刘文中只是个上千户,但是身份已经高出了城头上的所有军官。所以,他一开口,立刻压制住了一群人。几个带头放歌的低级蒙古军官的青了脸,没趣地向城墙另一段走去。

    “呸,一个靠拍马屁爬上来的汉人罢了,有什么资格对大伙指手画脚!”有人心怀不满,小声地骂道。

    “算了,人家可不是普通汉人。他叔祖是刘秉忠,大汗的宿卫士!”一个知情的老百夫长低声提醒。刘文中虽然是个汉人,背后的靠山却着实过硬。他叔父刘秉忠曾经是忽必烈的宿卫,相当于书记官的角sè。此人为人圆滑,处事狠辣。在蒙古和汉族高官间,都很吃得开。为了唱几句歌和他的后人起冲突,实在没有必要。

    “还不是耍心机害人,只会拍马屁的走狗!”被劝慰者不服气地回应,走出了十几步,回头向队伍中的牌子头问道,“保鲁斯,你说,这天下还有王法没,驴子居然向主人训话?”。

    城头上空阔,武士的嗓门故意抬得很高,所问的话,几乎一字不落传进了身后的汉军耳朵里。千夫长刘文中登时被气得脸sè煞白,手死死地按到了刀柄上。

    “约南,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上帝说,在他面前,众生平等,都是他的血亲子侄,彼此要如兄弟般相待!”牌子头保鲁斯拖长了声音戏谑地答了一句,引经据典。

    蒙古人崛起过于迅速,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所以信仰很复杂,有人信奉藏教(喇嘛教),有人信道教,还有人信基督教。因为当年窝阔台大汗的几个得力助手是聂思托里安教教徒(基督教的一个古老分支),辽阳城当年又因窝阔台汗的“金口”而保全,所以,在辽东一带,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甚众。非但蒙古人、女直诸部(辽东地方部族包括但不仅仅是女真、契丹、汉人中,都有大批的基督徒。其中虔诚者,甚至改了教名。如牌子头保鲁斯和他麾下的武士约南、鲁合等人,如果按神父的发音,就是保罗、约翰和路加。

    在聂思托里安教中仁爱、谦卑等教义的熏陶下,辽阳一带的蒙古武士脾xìng变得比原来和气,顺从。但在聂思托里安教骨子里的排他xìng和对世俗权力的干涉xìng,又让这些地方蒙古武士和倡导以佛法为本,儒、道等宗教为分支的朝庭官员们,彼此之间隔阂甚深。

    可能是因为杀人过多的缘故,历届蒙古大汗本人和身边那些高官们都是多神信仰者,希望时间所有神佛都能保佑他们福运绵长。元庭之上,和尚、道士、还有冒险途中丢光了财产,冒牌的西洋传教士,带着真主旗号敛财的穆斯林,一抓一大把。

    窝阔台汗麾下的两个谋臣,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忽必烈本人也下过旨意,宣布所有宗教,只要是求上天保佑蒙古人的,一概可以在大元境内zì yóu传播。

    但以忽必烈为核心的统治者们,在诸派法门之中,首推的还是佛法。对于动辄杀人屠城的他们而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辞,最适合他们的亲身经历,也最具有吸引力。所以在允许诸派教法zì yóu传播的旨意后,忽必烈还加上了一句,“佛法是手掌,而其他道法是五根手指。手指的作用虽然大,却不像手掌一样起到决定作用!”

    为了投大汗所好,朝堂官员和封疆大吏们,纷纷开始阪依佛门,一手持刀,一手托钵。更机灵的如伯颜、呼图特穆尔等人,在佛学之外,还修习了理学,这个教导人如何对皇帝更忠诚的学问。

    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和汉军上千户刘文中,都是有名的居士。而聂思托里安教却告诉辽东当地的蒙古人,上帝是世间唯一的神。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很难和平相处,甚至有时故意互相较劲头。

    找阔里吉思这个正宗蒙古人的麻烦,低级军官不敢。但找一找刘文中这个汉人的麻烦,有胆大者却乐此不疲。

    “可上帝没说,那些自甘为奴的,咱们是否要成全他。我记得某些人给大汗奏事,挺大个男人,却以奴婢自称!”被称作约南的小卒唯恐天下不乱,话锋磨得如小刀子一样,句句戳向上千户刘文中的痛处。

    投靠到蒙古大汗旗帜下的儒生们为了表示对大汗的恭顺和亲密,以刘秉中,张文谦等大儒为代表,与皇帝说话时每每以奴婢自称。这种带有很强yīn柔xìng的称谓,虽然帮助他们很快在几代大汗身边立住了足。使得他们的后代和“四杰”、“四狗”等功臣的后代同列,拥有世袭的世袭千户、百户之职,对普通牧民出身的哈剌出和战俘出身的孛斡勒们有绝对的支配和控制权。但处于从属地位的哈喇出和孛斡勒们,却对自己的汉族主人没一点尊敬。在他们眼里,自己虽然出身低贱,却是蒙古人的一支。而刘文中这样的千户却是汉人,是被人征服却以被征服为荣,骨头里没有半点血xìng的汉人。

    听着蒙古武士们肆无忌惮的嘲讽,刘文中握刀的手慢慢变成了雪白sè,一根根青筋从手背上绷了出来。此刻他恨不得拿出刀来将前面的几个蒙古小卒就地正法,作为负责城池安危的中级将领,他有这个权力。但是,他却不得不考虑逞一时之快之后会有什么结果,辽阳城守军大多数是蒙古人,那些和自己级别相同,或比自己级别高的蒙古将领们不会相信自己杀人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对血脉的认同,远远高于对道理和职责的坚守。辽阳城中蒙古军将领和汉军将领不起冲突则罢,一旦起了冲突,则所有蒙古军将领会不分派系地抱成团,对汉军将领进行打压。

    一旦这个机会被yīn谋者所乘,辽阳危矣。一旦辽阳因为蒙、汉将领不和而丢失,汉将背后的家族就会受到打击。

    长叹了口气,刘文中松开卧刀的手,一掌击在城垛上。青砖擂就的城垛被拍得闷响了一声,残去了半个角。粗砾的断砖与掌心接触,刺痛的感觉清晰地传来,清醒了几乎被怒火烧焦了的神经。

    “等,等,等你爷爷哪天在战场上寻觅到机会,把你们行了军法!”刘文中心里暗暗骂道。虽然他也明白,这种机会很难找。那些蒙古武士虽然平时疏忽散漫,在战场上却大多是宁死不退的硬角sè。

    仿佛与他的期望相呼应般,草尖上的落rì下,远远的飘来一朵淡黄sè的烟云。成千上万只不知名的野鸟惊叫着从空中掠过,密密的翅膀遮断了半面云天。

    “敌袭,赶快上城,关门落锁!”刘文中抽出佩刀,声嘶力竭的大喊道。

    几个故意用话奚落刘文中的蒙古武士大吃一惊,迅速扑向垛口。大伙都是经历过战场的人,不用将头贴在砖墙上,就能判断出敌军的到来。

    烟尘,黄sè的烟尘,越来越浓。自西北掩向东南,携着隐隐的风雷之声。所过之处,一片萧杀。

    那是千军万马才能发出的杀气,几个蒙古武士听见自己牙齿轻轻作响。方yù骂上几句给自己一壮军威,夕阳下,一杆羊毛大纛挑出了地平线。

    蓝底,没有蒙古战旗上常见的流苏做妆饰。也没有飞禽走兽图案相辅,纯净的旗面正中间,端正地画着一个白sè的十字。

    象征着基督召唤的十字架。

    阳光一下子暗了下去,秋风却瞬间大了起来,呼呼的,吹得头上的旌旗猎猎做响。

    宋祥兴二年秋九月(1279年,元纪为至元十六年),北元内乱,东道蒙古诸王之长乃颜叛,竖十字旗,自称授命于上帝。军至辽阳,围城不攻。遣传教士詹姆斯入城,与诸军论圣经故事。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惑其言,领城中蒙古军降。汉军千户刘文中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自此,乃颜势大。半月之内,横扫辽东,东道诸王纷纷归附。辽东诸统军万户府也屈于其兵威之下。

    九月下,乃颜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等会盟于斡难河畔,立誓复成吉思汗与诸部蒙古之约,重建大忽里台,共推明主。

    乃颜在颁发天下的檄文上,重申了成吉思汗当年在斡难河畔的誓言,“哥哥弟弟们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痛斥了忽必烈不尊重蒙古传统,自立为汗,击败并毒杀经大忽里台推举出来的阿里不哥汗等劣迹。认为他宠信汉臣,妄改祖制,带领异族侵吞蒙古人的利益;并且无德无能,窃取了大汗的权柄,驱使着数百万大军,却连个小小的南宋也吞并不下,坠光了蒙古人百战百胜的名头,丢尽了黄金家族的脸面。

    檄文中说,如今在上帝的指引下,乃颜等人将要把天下蒙古人引回到正路上。要建立信奉基督教的国家,让上帝在东、西方拥有同样的地位。至于大汗的位置,乃颜等人将它空了出来。在讨伐忽必烈檄文中郑重承诺,待“剿灭叛逆”之后,由新的大忽里台推举有威望和才能的黄金家族后人居之,并且由上帝的代言人亲自给新的大汗加冕,让他集上帝的恩宠与人间的荣耀于一身。(酒徒注:历史上这次叛乱发生在六年后,打着十字旗,很多聂思托里安教徒参与其中。)

    西北诸王闻讯,亦起兵应之,一时间,草原上硝烟四起,天下震动。

    天下无法不震动,辽东的乃颜与西北的海都联手,双方兵马总计超过了二十万。这是二十万货真价实的蒙古军,天下jīng锐。想当年,成吉思汗横扫西域,攻破金、西夏、花子谟诸国,所带不过六万兵马。拔都汗西征,从北方大草原一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屠灭四十余国,所凭借的仅仅是两万蒙古铁骑。

    即使在灭宋之战中,也没有二十万蒙古军同时上阵的情况。虽然攻宋之战中,北元帝国兴师动辄号称百万,但那里边大多数是汉军、探马赤军和在一旁押运粮草器械,摇旗呐喊的新附军,正规蒙古军人数从来没超过十万。

    而现在,却有二十万蒙古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夹攻而来。东破广宁、下大宁。西克肃州,夺和林。若不是发了秋汛,有玉昔贴木儿和伯颜两人隔着滦河与黄河死守着,马上大都城内都要听见叛军的号角声了。

    平素繁华安宁的大都城内乱成了一锅粥,自北方逃难而来的各族百姓挤满了寺庙、道观和城门洞等廉价的栖身之所。商贾断绝,物价飞涨。平素衣着光鲜,恨不得把全部财产穿到身上的sè目商人悄悄地换了布袍、芒鞋,准备向南跑路。一些汉、女真、契丹富豪开始悄悄地向乡下转移家产。就连对忽必烈最有信心的蒙古人,也偷偷地备好了快马,鞍具、马镫rì夜不离马背。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真正兵火烧起来,可分不清楚蒙古人和汉人。草原上的战争向来不讲究仁慈,屠城是家常便饭,纵使蒙古人攻破蒙古人的城市也如此。想当年大汗攻破和林,对着亲生弟弟阿里不哥的属民,大军数rì没封刀。如今形势反过来了,一旦乃颜攻破大都,这个城市想必与忽必烈汗攻破和林的结果一样。

    百姓乱,皇城内的大臣们更是rì夜不安。朝会接连开了三rì,也没拿出个合适的应对举措来。唯一能压制住群臣的丞相伯颜被叛军拖在黄河岸边了,左相呼图特穆尔资历浅,见识和能力都差伯颜甚远,威德无法服众。蒙、汉、sè目大臣之间的矛盾在此危急时刻,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以伊彻察喇、萨里曼等人为首的蒙古系重臣不顾北方形势紧急,把眼前的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正在福建与文天祥苦战的张弘范头上,认为若不是九拔都辜负圣恩,百万大军长期在外,毫无建树,造成北方防御空虚,乃颜和海都也不会有可乘之机。

    而以阿合马、赛义德等人为首的sè目系大臣,则趁机落井下石,不但历数张弘范在南方专横跋扈,导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全军覆没等用兵失误之处,还捎带着将刘深在南方侵夺农田,纵容属下杀百姓冒功的旧事翻了出来。

    两派大臣共同的观点是,既然乃颜和海都在檄文中攻击大汗过于纵容汉人,朝廷就要做出点实际行动来,塞天下悠悠之口。如今追随在海都和乃颜之后的,都是受了二人迷惑的蒙古勇士,与他们交战,朝廷即使胜利了,也会大伤蒙古人的元气。不如先采取些行动,做出些牺牲来,安抚蒙古诸部,将眼前局势缓上一缓。

    当然,这些牺牲品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sè目人。

    诸位汉臣听到了,立刻跳起来反驳。认为此刻张弘范与文天祥胜负未分,朝廷这个时候将张弘范撤换,刚好坐实了乃颜在檄文中,认为朝廷屡战不胜的谣言。况且,以留梦炎、叶李和赵孟頫为首的汉系大臣,还有理有据的指出,北方叛乱的原因,主要是阿合马等人肆意挪用朝廷答应给诸王的钱粮导致。特别是叶李,拿出了当年在南朝时弹劾贾似道的本事,义正词严地弹劾阿合马身为为国理财的重臣,却肆意中饱私囊。眼下大元朝加在百姓头上的税收已经收是宋朝时的三倍,使百姓辛苦一年,依然交不起税钱,寻常小吏之家也无隔夜之粮。但即便横征暴敛如此,拨给“大兀鲁思”(黄金家族的公产)的钱却一年比一年少。漠北苦寒,很多跟着几代大汉打天下的家族都依靠朝廷赏赐过活,而近几年,朝廷赏赐不到位,自然逼得他们铤而走险。(酒徒注:大兀鲁思是成吉思汗首创的一种分赃制度,类似于后世的股份公司)

    乃颜在檄文中说这些都是汉制与汉臣的责任,实际上,此责任应该由阿合马与它麾下的运转使们来承担。

    叶李的话刚说完,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成。其中多为汉臣,也有几个xìng子相对耿直的蒙古臣子。其中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不忽木恰巧回朝,被忽必烈钦点应卯。他弹劾阿合马“益肆贪横,结党营私,内同货贿,外示威刑。只通敛财,不知惜民!”认为此刻南方久战不下,北方叛乱连连,中原各地盗贼成群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位平章大人的贪婪而引发。请忽必烈当机立断,杀阿合马,没收其家财。以其财力招募壮士,安抚漠北诸部。采取软硬兼施两种手段,快速把叛乱平定下去。

    几句话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了一片嘤嘤嗡嗡之声。不忽木是太子真金的同门师弟兼好友,二人都师从大儒许衡。他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年青一代蒙古世家子弟的看法。一些本来将矛头对准汉系大臣的蒙古人以为不忽木此举得到了太子真金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见风使舵,立刻把声讨的对象换成了阿合马。阿合马见事态不妙,赶紧给自己亲信使眼sè。中书省官员郝祯、赛义德、耿仁、脱欢查尔先后跳出来替阿合马辩驳。这下斗争超越了族群界限,变成了蒙古、汉、sè目诸臣之间的乱斗。恼得忽必烈大发雷霆,命人将几个职位较低,但闹得又特别欢的臣子拖出去,绑在金殿外的树上,狠抽二十皮鞭。

    一通鞭子打下去,各派系的带头者都收敛了。但一时也将心思转换不到如何应对塞外叛乱上来。恼得忽必烈只好殃殃散朝,连与呼图特穆尔、阿合马、留梦炎等重臣朝后议事的环节也省了。

    第二天一早,朝议继续。这回各方大臣不再互相指摘,而是各自说起各自的谋划。汉系大臣昨rì吃了小亏,为扳回颓势,率先跳起来奏本。由赵孟頫亲自出马,转述辽阳之战里,唯一为朝廷死节的军官刘文中的rì常作为与对大元的忠心。认为当今之时,朝廷应该下旨表彰忠义之士,非但要给刘文中嘉奖,那些在与破虏军作战中阵亡的将士,无论蒙古军、探马赤军还是汉军、新附军,都应该大肆表彰。通过这种手段让参与叛乱的人认识道,他们追随在乃颜身后行为乃是不忠不义之举,从而动摇乃颜的军心。至于从东西两个方向杀来的二十万大军,赵夫子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只要朝廷对他们坚壁清野,不让他们攻入任何大城。马上严冬将致,没有补给的他们在劫掠一番后,自然会溃散开去。到那时,朝廷再派大将领兵,分头将他们收拾掉。

    这个办法自然得不到蒙古系诸臣的赞同,除了汉臣包藏在其中的私心让人不满外,坚壁清野的策略来对付乃颜也行不通。伊彻察喇等蒙古大臣认为,诸位汉臣不懂得草原上的作战方式,所以才乱出点子。草原男儿打仗向来是就粮于敌,打到哪抢到哪。坚壁清野的办法,可以保住燕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对塞外诸省却没效果。一旦朝廷应对慢了,反而让乃颜有了机会,长期割据在塞外,与朝廷形成真正的对峙之势。眼下朝廷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与乃颜谈判,采用怀柔的方式将几个王爷的势力分化瓦解,这是个不让蒙古人力量受损的上上之策。要么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所有蒙古军集中起来,到塞外与叛军决战。能在塞外旷野中战胜蒙古军的,只有蒙古军。什么汉军、探马赤军,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资格。

    在阐述自己的应对之策的同时,伊彻察喇还提醒忽必烈要注意处理与聂思托里安教的关系。该教在辽东影响甚深,朝廷应该派人与该教的牧师交涉,说服他们不要支持乃颜的叛乱。如果他们肯为朝廷出力,则朝廷可以像册封长chūn宫、龙虎山和藏教一样,册封他们,给他们赋税和政治两方面的好处。

    阿合马等sè目大臣昨天因为蒙古系诸臣中途倒戈,没来由受了气,心中不满。站出来将一年来国库收支一一列举,一方面正告诸位大臣,眼下国库空虚,无法支持南北双向作战,更支付不起给蒙古武士的撒花儿钱(赏赐)。另一方面,也将不忽木等人关于sè目系诸臣贪污的指责轻轻巧巧地推了个干净。末了,阿合马顺带还提了一句,他不赞成两线同时作战,同时也不认为此时提倡什么理学,什么基督教能起到瓦解敌军,鼓舞自己士气的作用。聂思托里安教来自他的故乡,是正统基督教和穆斯林教都无法容忍的邪恶分支,早就应该禁止掉。打仗也罢,治国也罢,讲的是责任清楚,政令分明。犯了错或失了职责,该承担什么责任承担什么责任,该付出什么代价付出什么代价。而不是玩一些谁都不相信的虚玄概念,抹杀官员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基督教这东西就像宋人理学一样,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其实都是自欺欺人。不信大伙想想南宋当年的结局。那些忠字当头的南宋大儒们,除了一个文天祥,现在还不是都在北方胡混?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董文柄这个北方出身的汉臣去后,朝堂上汉臣的代表人物出身大都在江南。其中叶李曾经是南宋的御史,留梦炎曾经是南宋的丞相,赵孟頫虽然职位不及二人高,却是赵匡胤的嫡系子孙。

    三个人听了阿合马夹枪带棒的讥讽,直羞得面红耳赤。留梦炎当即提出告老,叶李和赵孟頫执意请辞。恼得忽必烈一拍桌子,把几个大臣全部斥责了一顿。一番庭议又开成了批判会,直到傍晚,君臣不欢而散。

    到了第三rì,诸臣不再互相攻击了,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偶然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四品小官儿跳出来,提出些建议,一个个也是听起来简单,落实起来困难。

    “这就是朕的大元朝么?”忽必烈扫视群臣,悲哀地想。

    此刻他越发怀念起董文柄来,有董大兄在,那些汉臣不会笨到国事紧急,还一心想着捞取利益。而sè目人和蒙古臣子们,也不敢对汉臣过分欺压。可惜董文柄死了,他弟弟董文用和儿子董德馨都不是可独当一面的大才。眼下朝臣就要缺了一条腿的圆凳,办什么事情都不稳妥。

    第四rì,就在忽必烈看着诸臣的表演黯然神伤的当口,玉石贴木尔的告急文书又送进了皇宫。滦河全线告急,就在诸臣们举棋不定的时候,前线又阵亡了三个怯薛军千户(蒙古大汗的近卫军,也有军官培训团的作用),五千多名将士。如果朝廷再拿不出什么办法,近卫军的jīng华就要葬送干净了。

    此刻在滦河前线的,都是忽必烈仓猝从中书省调派的人马,除了普通蒙古军,还有忽必烈的近卫军团中的怯薛和sè目新军,那怯薛军是大汗亲卫,向来由蒙古族功臣子弟组成。而sè目新军却是阿合马等sè目高官的后人。哪怕在阵亡的五千士卒中间,他们只占十分之一,也意味着有五百个贵族的子侄从此埋骨荒野。

    刹那间,朝上又是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群臣才于震惊和痛心中回过心神。这次,三派大臣再顾不得相斗,而是彼此之间,有选择地做出了一些退让和妥协。但提出的办法依然混乱且不堪用,除了从百姓中按五个抽一的比例,临时招募士兵,以数量取胜的无聊办法外,连迁都到汴梁,放弃广南与福建蛮荒之地这种荒唐主意,都被人提了出来。

    “真金,你代朕将诸臣的各种办法整理一下,挨个写成条陈,待朕慢慢看。”忽必烈听得不耐烦,也意识到把战事拿来庭议,不会有任何收效,站起身来,大声吩咐。

    “是!儿定不负父皇所望!”太子真金点头答道。

    “退朝!”执事太监拉长声音喊了一嗓子。

    “躬送陛下!”诸臣一起鞠躬施礼。然后带着隐隐的失望跟在了太子真金身后。几个平素说话没人重视的青年臣子跃跃yù试,想给未来的国君留几分好印象。郝祯、赛义德等与太子系力量不睦的人则悄悄地溜出了宫门。左丞相呼图特穆尔看看没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放慢了脚步,然后趁大伙与墙角转弯的功夫,拔腿向忽必烈的书房走去。

    “依我看,皇上对此事有些挠头。满朝那么多老将军,居然没人提出一个合适的主意来。这种情况还能怎样,先打一架,试试彼此深浅再说呗!”宫墙外,中书省右丞郝桢低声对同僚说道。

    “就你聪明,谁心里不藏着自己的道道?谁比谁傻?打,谁带兵去打。两边都是蒙古人,都是黄金家族。这边挽弓的是侄子,那边挨shè的是亲叔叔。这仗啊,玄妙!”与郝桢同在阿合马属下为官的sè目人赛义德摇头晃脑地品评道。

    “高,高见!”郝桢目瞪口呆地夸赞道。他靠贿赂阿合马而得官,对政务和蒙古人的心态都不很熟悉。听了赛义德的话方才意识到,诸臣看似混乱的议论了数rì,没拿出一条有用主意。实际上,很多人不是无谋,而是出工不出力而已。

    “蒙古人杀蒙古人,黄金家族杀黄金家族,这仗,有意思!看不懂啊,看不懂!”赛义德嘟囔着,摇摇头,跨上马,小跑而去。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图特穆来到了御书房。出乎他的预料,忽必烈居然不在。皇帝身边的几个亲信太监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来,笑了笑,做了个且随我来的手势。呼图特穆尔举步跟上,三转两转,转到了御花园里

    蒙古人的宫廷远没有汉家宫廷那么多规矩,诸位重臣有急事见驾,找人通报一声,然后直接向内宫里闯就是了,遇到宫中妃子不过是打个招呼,问声平安而已。只是天下紧急事情少,所以大伙平rì也轻易不去打扰忽必烈享乐。今rì呼图特穆尔心中有话,不吐不快,所以才会直追进宫来。

    远远地看见了忽必烈的身影,拿着一根细金属棒,在太清池边上弄鱼为乐。呼图特穆尔上前几步,刚要施礼,忽必烈一抬头,两道目光直刺到呼图特穆尔的心里来。

    “臣呼图特穆尔有事启奏!”呼图特穆尔没来由地一阵胆虚,躲开忽必烈的眼神,低声喊。

    “来了,朕知道你会来,所以才派人在书房等你。且莫说话,看朕弄这鱼儿!”忽必烈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伸手从太监提的竹篮里抓起一把饵料,投到水面上。

    水面上立刻翻起重重细浪,红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条条买来放生的鲤鱼争先恐后地窜出水面,在忽必烈眼前争食,忙得个不亦乐乎。

    忽必烈哼了一声,手中细棒突然抖了抖,剑一般急刺出去。紧跟着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声,一头半尺多长的红鲤被甩上了岸。

    血顺着被刺透的孔洞缓缓流了出来,那头倒霉的鱼儿却没死透,在金黄sè的落叶上翻滚,跳跃,把甜腥的味道弥漫得到处都是。池中的鱼群受惊,乍散,很快又围拢过来,继续为些许饵料争夺。

    呼图特穆尔看得心下发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拧的鼻尖,大气也不敢呼。鲤鱼垂死挣扎的声音从脚边传来,“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清晰。

    “收了它,叫厨房烤了给朕!”忽必烈笑着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丝巾,在金属细棒的端头抹了抹。

    “是!”几个贴身太监如蒙大赦般捡起鱼,快步跑了开去。

    太清池边,只剩下了君臣二人,谁也不说话。微风吹来,片片落叶卷过飘舞的衣玦。细细的金属棒在午后的rì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从尖端致柄,影shè出无数个金十字。

    “朕的剑术如何啊?”沉思了一会,忽必烈将金属棒插到了岸边,笑着问道。

    “剑?”呼图特穆尔不解地问。

    “剑,这是波罗兄弟送给朕的西方刺剑,端地用得是好钢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属棒上一拂而过,刺剑弯成了个圆弧,随后又“嗡”地一声弹成了直线。

    “好钢!”呼图特穆尔由衷地赞道。他是个识货之人,能让一块顽铁发出如此光泽,柔韧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为之。马可•波罗在大伙眼中虽然是个弄臣,但此人却着实能称得上是见多识广。

    “可屈却不折,无刃而有锋!可惜,可惜未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说道,不知是说剑,还是说人。

    “陛下,臣等让陛下失望了!”呼图特穆尔低头道,“但陛下且不可为臣等之言所误,此际,人人乱得,惟独陛下乱不得!”

    “好一句人人乱得,惟独朕乱不得。呼图特穆尔,朕真的没看错你!”忽必烈猛然抬头,目光上下扫视呼图特穆尔,口中直呼其名。

    这可是一句难得的嘉奖话。呼图特穆尔遇事反应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涂兄戏称之。叫他本名的时候,少之又少。

    “臣资质愚顿,只是不敢对陛下不尽心而已!”从夸赞的话语中听出忽必烈的火气渐消,呼图特穆尔谦虚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对朕不尽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饶有兴趣地在落叶上踱了几步,低声问道。此刻,他只穿了一身夹了丝绵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样。但略显蹒跚的步履间,却一步比一步坚定。每一步踏出去,都让呼图特穆尔的心紧缩一下。

    心跳归心跳,呼图特穆尔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道:“臣以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颜许诺的那个大忽里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

    “啪!”忽必烈的脚步嘎然停在呼图特穆尔身后,一瞬间,呼图特穆尔感觉到皇帝的目光直压下来,压得自己的后背仿佛负上了一头数千斤的蛮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长矛钉在了自己腰眼间,逼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臣虽然愚鲁,说的却是实话。诸臣都比臣聪明,却一味敷衍!”咬着牙,呼图特穆尔又跟进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狂笑,呼图特穆尔回转身,看见忽必烈弯着腰,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景sè一样,笑个不止,直到最后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图特穆尔被笑得心里发冷,怯怯地叫道。

    “好个呼图特穆尔,无怪董大他肯将左相之位传给你。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几个岂是不分轻重之人,此刻却只顾着找留梦炎和阿合马的麻烦。嘿嘿,嘿嘿,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忽必烈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边说道。

    呼图特穆尔感觉到忽必烈的心境,浑身上下更觉寒冷。铁木真在斡难河畔大会诸侯时,根据当时草原的习惯,制订了大忽里台制度。蒙古大汗虽然权力尊崇,却受到那颜们(蒙古贵族,最早为各部落首领)的推举制约。不经过忽里台推举,即使大汗亲自选择的继承人,也没有资格继承汗位。所以,虽然蒙古汗国全部权力归于一人,即归于被推举为汗的人,然而实际上所有儿子、孙子、叔伯和推举者都有权分享权力和财富。忽必烈不经大忽里台推举自立为汗,其后又建立大元朝,这不仅仅是对忽里台制度的背叛。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举动已经彻底抛弃了蒙古传统,将蒙古体制向中原的宋国靠拢。

    与阿里不哥争位时,蒙古诸王们可以因为忽必烈的个人魅力和战功支持忽必烈。但击败阿里不哥后,诸王与忽必烈的利益冲突就rì益明显起来。没有忽里台制,诸王手中就丧失了与大汗讨价还价的利器,地位就会rì益降低,甚至慢慢低到连忽必烈麾下的权臣都不如的地步。所以,围绕着忽里台制度和所谓的蒙古传统,忽必烈与蒙古诸王们一直在暗中较力。

    这些年阿合马故意克扣供给诸王的钱粮,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诸王势力的策略之一。只是这些策略,平时没人注意,或者说没人点破而已。所以,乃颜造反,自己不做汗,却把大忽里台制度在檄文中着重提出来。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们故意怠政,试图利用无形的压力,逼迫忽必烈屈服。在他们眼里,击败乃颜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里台制度,却是必须的。但忽必烈却不能屈服,无论为了他自己还是天下蒙古人的未来。

    “陛下,诸臣有私心,却无不忠之意。”见忽必烈笑得苦,呼图特穆尔忍不住出言安慰。

    “是啊,没了朕这棵大树,他们上哪里去乘凉。这点,咱们蒙古人比不上汉人和sè目人,他们虽然权力yù重,关键时刻,却知道先帮朕渡了眼前难关再说。只是……”忽必烈摇摇头,惋惜地说道:“那些汉臣才能有限,阿合马有才能,却不得人心!”

    “是啊!”呼图特穆尔顺着忽必烈的口风附和。他匆匆入宫,为的就是提醒忽必烈诸臣在故意怠政。该说的话说完了,如何应对眼前困局,却出乎他的能力之外。

    忽必烈知他反应慢,也不拿这个话题难为他。岔开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品评起朝中诸臣的能力来。二人都明显感觉到,相对于南方文贼麾下豪杰纷出的局面,朝廷里人才显得凋零许多。这样下去,非但残宋难平,地方治理也越发要依赖于sè目人和汉人。对于以蒙古人为天下尊的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尔而言,这绝对不是个好征兆。

    二人正议论间,执事太监匆匆地走了过来,躬下身子回禀道:“陛下,不忽木请求‘入白!’”

    “噢?”忽必烈与呼图特穆尔同时楞了楞。相对点了点头,忽必烈吩咐道:“让他到泡子(蒙古人对湖的称呼)边上来吧,不必拘礼!”

    入白,是一种非正式的觐见。在草原传统中,只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对大汗秘密启奏极其重要的事情时,才会用到这个词。相对于当众奏本,入白的好处显而易见。首先这是主人和奴仆之间的私密商谈,即使说得有错,也不会受到苛责。其二,入白时说的一些话也许会扫了主人颜面,但因为话没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会激得龙颜大怒。不忽木的父亲是忽必烈的好友,英年早逝。忽必烈一直把不忽木当作自己的后人来培养。而不忽木也不负期望,非但在给太子真金伴读期间表现优异,得到了大儒许衡的赞赏。出去为官后,他的表现也可圈可点。在河北道几年之内,他因为持身清廉,处事公正而博得了青天之称。此际天下受文天祥之事鼓舞,叛乱众多,而河北道单单无事,不忽木于其中居功致伟。

    片刻后,不忽木跟着太监来到太清池旁,见到左相呼图特穆尔站在皇帝陛下身侧,楞了一下,躬身施礼。

    “臣有要事,禀告大汗!

    “臣回家中,好好考虑一下应对之策!”呼图特穆尔听到不忽木的话,赶紧向忽必烈告辞。

    “不必,你身为左相,有资格在此旁听。不忽木,有话你就说吧,咱们不瞒糊涂兄。也别学那些汉人,弄一些没有必要的繁文缛节!”忽必烈大手一摆,吩咐道。

    “是!”不忽木直起身子,一边从怀里取奏章,一边文驺驺地说道:“其实宋礼虽复杂,却保证了臣子对陛下的忠心,并非一切都是为了虚应故事。就像理学一样,若天下臣子皆以此持身,陛下也无今rì之烦恼!昔rì圣人见周室之衰微……”

    “罢了,你别跟朕掉文了。你说的这些,朕亦知晓。书生论事大概不差,问他具体措施,却没有一计能拿得出手。朕让你学他们的理学,是让你明白汉人的心思,以便替朕更好地管理他们。并不是让你跟他们学引经据典。”忽必烈像一个宽厚长辈般,笑着制止了不忽木的解释。眼前这个年青人一切都好,只是学得有些迂腐了,不像一个蒙古人。

    “是!”不忽木又答应了一声,举起了早已写好的奏折,不经意间,露出了官服内打着补丁的夹袄。

    “臣弹劾阿合马大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祸乱我大元江山……”

    “你弹劾阿合马,太子知道此事么?你怎么穿打补丁的衣服,难得朕给你的官俸不够么?”忽必烈楞了一下,低声问道。显然对太子与此事的关系,以及不忽木为何穿打补丁的衣服这两个问题的关心程度,远远超过了奏折的本身。

    不忽木脸sè微微红了红,手忙脚乱地去敛掏奏折时不小心露出的破夹袄。这一乱,官袍袖口处又露出一段磨毛了边的衬袍来。

    呼图特木尔在一旁看得奇怪,又从不忽木褪了sè的靴子和清瘦的面孔间,感觉到此人不是在装穷,饶有xìng质地听起不忽木的陈述来。

    原来这份奏折太子真金数rì前已经看到过,却一力压了下去。不忽木在太子那里得不到支持,只好当面向忽必烈启奏。至于穿破衣服,是因为外界交钞贬值太厉害,不忽木俸禄不够,所以才如此潦倒。

    “你说朕给你俸禄不够买衣服钱?”忽必烈惊诧地问道。这可大大出乎他得预料,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这个职位按说不低,加上朝廷的例行赏赐在内,每年正常收入也有两百余贯,照理不应该连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官服内部就是旧袍。

    “臣,臣不好说!”不忽木犹豫了一下,像蚊子般嗡嗡道。忽必烈对他弹劾阿合马的奏折不感兴趣的事实让他很失望,一些该说的话,他也提不起jīng神来。

    “那有什么不好说的。阿合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简单。至于其他,朕一直视你为亲生儿子一样,你说出来,朕和呼图兄也听个新鲜!”忽必烈放缓了语气,柔声安慰道。官吏穷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历朝历代都没听人说过。不忽木的寒酸样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对大元地方治政情况的关心一并也勾了起来。

    “可此事,和阿合马大人息息相关!”不忽木退开半步,低着头说道。

    “噢,那你先说说你为什么穷成这个样子?如果涉及到阿合马大人,朕为你做主就是!”忽必烈又笑着应了一句。心中暗笑不忽木执着,你想弹劾阿合马也就罢了,犯不着把自己受穷的过错也推到他身上。想那阿合马虽然手长,却也不敢贪污百官的俸禄。朕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老师许衡,教了你怎么把无关的事情向一起攀扯!

    “臣家世受皇恩,不敢枉法自肥。但阿合马大人乱发交钞,无本无凭。导致地方上物价腾跃,价逾昔rì数十倍。民间交钞十贯,易斗粟不得。而臣所在郡县,百姓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俱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若不是臣还有些家业,恐怕连饭都吃不起,哪里有实力顾及身上之衣服。臣不敢欺瞒陛下,这次回京所用路费,臣都是卖了妻子首饰换回来的!”

    酒徒注:非杜撰,原文为“物价腾跃,价逾十倍……既而所在郡县,皆以物货相贸易,公私所积之钞,遂俱不行,人视之若弊楮,而国用由是遂乏矣”为历史上同一年由赵孟頫所写。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惊,追问道。他知道不忽木没胆子骗自己,但民间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职位还低的人如何活得下来,京城百官,如何活得这般滋润?

    “臣不敢杜撰。微臣记得,当然陛下设钞法,乃定法为‘钞两贯抵银一两’。每印两贯钞,国库里需有一两存银。但阿合马大人却不肯执行,去年一年新印钞数百万贯。如今在民间,交钞四十贯都抵不上一两银子用。臣每年凭俸禄和陛下的赏赐所得,岁入只折合五两银子。臣上任时没敢收地方的上任费,断案时没敢收百姓的伸冤费,逢年过节也没收过下属的孝敬钱,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面前失礼。臣妻是汉人,擅织布,五rì断匹。凭着她的手艺,臣才不至于为了吃饱饭而去贪污!但阿合马大人乱发钞票,却是逼着臣不守臣节!”不忽木抬起头来,悲愤地说道。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艰难,眼眶发红,胆气越发强壮。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见闻,逐个说了出来。

    忽必烈静静地听着不忽木所诉说的,民生种种艰辛与官员贪污的种种手段,脸sè渐渐发白,身体也跟着慢慢颤抖起来。在青年时代,他曾经因为指摘大汗身边近臣贪污而受到责罚,所以立誓要建立一个相对‘干净’的蒙古帝国。南征时,宋朝官员贪污的诸般花巧,也常常成为他与诸将酒后的笑料,大伙当年俱认为权臣如此贪婪之国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而现在,他一手缔造的蒙元帝国,却比任何一个国家更黑暗,跟着他的官员也更无耻。这冷冰冰却铁一般的事实,如何不让他震惊,让他感到绝望!

    “官员上任,要收上任礼。调职,要收送行钱。官吏升堂,百姓要给相关差役人辛苦费,叫“常例钱”,原告一方要付钱,叫“贲发钱”,被告也要付钱,叫“公事钱”。收了钱,叫“得手”,收不到钱叫“晦气”,调到好地方当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里叫“好巢窟”。上司来巡视,要送车马费,如果要想一级级升官,哪级不得塞给上司万八千的。而送给上司这些钱,过后都得在百姓身上捞回来。阿合马大人还下令地方官员,不得干涉转运使的事情。那些转运使们,每年有税额在身,收多了有奖励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罚。臣那里的转运使张大人,不忍盘剥百姓邀功,今年秋天只好挂了印逃走了。臣快马去追,他居然对臣说,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杀!”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脸sè,自顾自说着。“寻常百姓忙活一年下来,非但没盈余,最后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债,需要卖儿卖女来偿还。他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着有人来解救。才不管来的人是谁,自南方还是北方来!”(酒徒注:蒙古官收钱的特有名词见于史书,非酒徒杜撰)

    想想当年大汗对自己的训斥,想想弟弟阿里不哥临死前对大元帝国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一块快肌肉鼓起来,撑开了布袍,标志xìng的鼻子,也拧到了耳朵边上。

    呼图特穆尔知道事情不妙,赶紧给不忽木使颜sè,示意他不要再给大汗火上浇油。谁知道不忽木却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谏的决心,肆无忌惮地叫嚷道:“国事糜烂如此,像臣这样一心为国的官员,吃不起饭,也穿不起完整衣服。但阿合马大人却有无数田产,家里每年都要新盖库房藏银子。老婆取了五百多个,比历代大汗都要多。大元朝都被他们这伙人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纷纷造反。臣请陛下下旨杀阿合马,抄没其家产充军资,以平北方之乱!”(史实,阿合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余。是名符其实的种马)

    “好,好!”忽必烈接连说了几个好字,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呼图特穆尔yù出言相劝,又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心中只盼着天快些黑下来,尽早结束这不该有的“入白”。可天sè却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风从泡子面上拂过,带着无尽寒意直向人脖领子里边钻。

    不忽木话说完了,直身,整顿衣冠。如释重负般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等着忽必烈处置自己。过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忽必烈发作,偷眼看去,只见皇帝陛下瞬间如老了十几岁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边的石头凳子上蹒跚。

    “陛下,小心秋凉!”呼图特穆尔赶紧冲上去,和太监们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还没衰弱到那种地步!”忽必烈一语双关地说道。驱散众太监,然后点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缓的语气说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继续上任吧。朕从内库里拨几斤金子给你,奖励你今天对朕直言!”

    “谢万岁!”不忽木赶紧谢赏,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边。脚步却不肯挪动,看着忽必烈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难道你今天非要逼着朕杀了阿合马么?”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问道。

    “臣?”不忽木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皇帝赏赐自己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但他留下奏折,却不采取行动,暧昧的举止的却隐隐让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么,那神态,像极了年青时受到斥责的自己。笑了笑,低声问道:“如果朕杀了阿合马,你心中可有为国理财的合适人选?”

    “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勉强应道:“汉臣中的卢世荣,畏兀儿人桑哥,据说都擅长理财!”

    “他们二人像你一样清廉么?”忽必烈点点头,继续问道。

    “他们二人?卢世荣因为贪污被革过职,桑哥大人也喜欢收礼!”不忽木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心里的失望突然变成了对自己的不满。按老师的说法,空指出了问题所在,却没拿出解决方案来的谏言,不能算一个好谏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头说道,“臣知道自己鲁莽,可眼看着他们毁陛下的基业,臣rìrì心急如焚!”

    “你是个好孩子,朕没白疼你。可咱们饭要一口口吃,不能因为饿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出宫后,今天的事情,跟谁也不要提。朕会慢慢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咱蒙古人中间,不能光出将军,还要出诤臣,出能吏,你没让朕失望!”

    “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礼,慢慢走向了远方。太清池畔又只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图特穆儿君臣两个,对着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会儿,忽必烈摇摇头,叹道:“文贼说朕的朝廷是率兽食人,朕还恨他骂得恶毒。如今看来,朕果真养了数千只衣冠禽兽!”

    “陛下言重了,据臣所知,百官并非人人贪污!”呼图特穆尔赶紧出言替大伙解释。忽必烈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处事果决,但有时却难免不计后果。一旦忽必烈忽然冲动,严格反起贪来,恐怕满朝大臣,没几个身上干净的。

    “他们跟着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让他们捞些红利。否则,谁还愿意与朕效力。但他们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阿合马的事情,你盯着些,咱们现在不能动他。否则没人给朕筹措钱粮对付北方。”忽必烈摇头,叹息着说道。

    “陛下莫非要从南边撤军?”呼图特穆尔从忽必烈的话中听出一些端倪,试探着问。他可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当rì忽必烈亲口答应张弘范,给他提供一个稳定的后方。如今,战斗才打了几个月,当皇帝的不能出尔反尔。况且当年大伙南下攻宋,哪一块硬骨头不是花上几个月,甚至十几个月的时间去啃,有时为一个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时太长。

    “哪那么容易撤军啊,他们说得简单。一个撤字,要牵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为此掉脑袋?”忽必烈摇摇头,长叹道。

    呼图特穆尔默然,皇帝陛下说得明白,从南方撤军,恐怕不是一时胜败这么简单。蒙古诸臣会认为师老无功,会找张弘范的麻烦。塞外诸王也更加认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实。并且当年陈宜中曾经主动请降,愿意残宋以孙子辈分替大元守广南烟璋之地。大元朝廷中蒙古人、sè目人都赞同议和,认为广南两路自古是发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而汉臣们却不答应,以史天泽的长子史格为首领,联名上疏忽必烈,为之分析天下形势,认定穷寇必追。

    如果在此时从南方撤军,文天祥不是陈宜中,肯定不会让残宋给大元当孙子。如今两浙被文贼打烂了,江西成了土匪窝。大元兵马撤下来,破虏军肯定趁势收复失地。几场败仗打过后,张弘范难逃罪责,达chūn难逃处分,就连当年上书给忽必烈执意灭宋那些人,都会受到蒙古系官员的全力打击。

    大元朝,蒙古、汉、sè目三系官员像个凳子的三条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烦。

    “可朕要不做出些让步来,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一伙也不会跟朕干休。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朕一刀,难啊!”忽必烈继续摇头,眉头紧紧的缩成了一团。他知道呼图特穆尔能力有限,也没指望此人能帮自己分担些什么。只是为难时刻,有这样一个忠心的臣子在身边听自己说说,心里的郁闷也会减轻些。

    “陛下何不试试董相遗策!”呼图特穆尔却不甘心充当无力为君分忧的庸臣角sè,想了一会儿,冲口说道。

    “你说蒙古军南下,汉军北上?”忽必烈瞪大了眼睛问,旋即迅速摇头,“不成,不成,朕不想再造此杀孽。糊涂兄,当年破和林时你也知道,几十里路上,洒得全是咱蒙古人的血啊!”

    “可不如此,凭什么敌挡乃颜。如今蒙古诸军皆无战心,朝中诸臣又三心二意。至于杀戮,乃颜杀来,会给咱们留情么?并且,如果有德高望重者在军中约束,杀戮还是可避免的!”呼图特穆尔大声道。和林之屠,是忽必烈前半生干得唯一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次屠杀,直接割裂了大元帝国和西域蒙古诸汗国的联系,使得两拨人不再成为一体。彼此之间不再互相支援,而是互相仇视。

    乃颜叛乱,辽东地区诸军敌挡不住,纷纷投降。与其说是因为战斗力不及,还不如说,双方不愿意在一个民族内自相残杀。

    所以,这种情况下,董文柄的遗策最为可用。汉军北上,不会给蒙古军和当地叛乱者以同情。有一个出sè的将领指挥,凭借人数堆,足够把北方推平。蒙古军作战经验丰富,大举南下,凭借机动力和士兵战斗力,即使不能一鼓荡平福建,也能把文天祥压在老巢无法出头。但蒙古军不会给汉人留情面,他们所过之处,会烧杀成一片白地。同样,血战之后的汉军,对北方蒙古人也不会手软。

    “约束,约束诸军。糊涂啊,你难得不知道所谓皇帝,是骑在倔驴背上的瞎子,只能被拉着前进,自己却决定不了方向么?”忽必烈苦笑了一下,说道。仔细把呼图特穆尔的话权衡了一下,又想了想董文柄当时所奏的话,低声询问:“董大当rì所献火药方子,咱们造得怎样了?”

    提起具体事情,呼图特穆尔的反应速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想都没想,脱口报出一串数字。“造了四十余万斤,本来想和仿造的几十门铜炮一块儿,给九拔都送过去。现在,臣想它可派上别的用场!”

    “近卫军中,有人擅长cāo炮么?”忽必烈听到利器在手,心情为之一振,声音也跟着提高了几分。

    “他们在通州一带的荒地里,rìrìcāo练。摊到每个炮手身上,消耗的炮弹也有二十余发。应该炼出来了。只是无通晓炮战之将,不知战场上,能否发挥其最大威力!”

    “那个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呢,两个废物被人用火炮轰了半死,不会打仗,为什么挨打总知道吧。你替朕拟一道旨,让他们把残兵交给达chūn,火速回京!”忽必烈突然有了主意,大声命令道。

    “是!”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再度振作,心头一喜,大声答应。

    “不忙,你再替朕拟一道旨意,将中书省、还有山西、河南诸地的蒙古军召集起来,让他们到健康汇合,随时准备南下!”忽必烈继续命令道,头脑中慢慢有了对付眼前危局的大致思路。

    “是!”呼图特穆尔大声答应,叫太监赶紧取来纸笔,将忽必烈的口谕一一记录。

    “下旨,嘉奖就九拔都攻下崖山之功,让他将前线军权交割给达chūn,回来到朕身边,朕有大任务交给他!”

    “陛下?”呼图特穆尔手中的笔停了一下,迟疑地问。

    “召中书省诸路,陕西行省,北方各地,除了跟在伯颜身边作战者外,所有汉军和探马赤军到大都汇合。召所有近卫军,除了跟在玉石贴木儿身边外,其余都到大都汇合。一个月后不致者,按耽误军机之罪论处!”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木尔的质疑,继续说道。

    “诏告天下,朕受命于天,不受任何异端邪说要挟。凡信奉基督,却与乃颜勾结干涉世俗之事者,杀!”忽必烈拍了一下石案,站了起来,在秋风中大声吼道:“朕要亲自与乃颜决战疆场,命玉石贴木尔统领所有蒙古军和探马赤军,张弘范统帅所有汉军。阿里海牙和阿喇罕通晓炮战,朕准他们待罪立功,统帅炮师。那个投降过来的黎贵达,达chūn和九拔都不是说他有大才么,就让他与阿里海牙、阿剌罕一起,替朕cāo炮。朕倒要让人看看,这天下到底谁是英雄!”

    “陛下圣明!”呼图特穆尔大声赞道,对忽必烈的应变能力和宽阔胸怀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战事危急的名义,将张弘范从南方召到北方,即没让忽必烈违背先前许下的诺言,也没像外界表示此次南攻残宋彻底失败。至于达chūn,以他的才智,他应该知道如何稳定住防线,坚持到北方危机完全解决的那一天。

    “伊彻察喇、萨里曼他们几个,你私下会会他们,不要多说,只是告诉他们,朕不会输给乃颜。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回报朕!”忽必烈扫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冷静地命令道。

    一瞬间,他脸上的兴奋又被难过而取代,声音渐渐转低:“大伙都是蒙古人,难得朕倒了,乃颜会善待他们么?也罢,他们朕再退一步,你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代朕去看看刘深,就说朕知道自己很对不起他!”

    “是,臣尊旨!”呼图特穆尔答应着,笔尖上有墨汁流了下来,将纸湮了一大片。

    “臣谢陛下厚恩!”三天后,刘深听完呼图特穆尔的话,对着皇宫方向跪倒施礼。当夜,汉军副元帅刘深暴病身亡于府,临终无片字遗言。

    蒙古、汉、探马赤军,浩浩荡荡,沿着官道向大都城开去。

    酒徒注:历史上乃颜叛乱发生在至元二十四年(1286?),此役,蒙古军皆不愿战,忽必烈前后调动了五十多万汉军才将乃颜等人击败。事后,所有可能与乃颜有瓜葛的蒙古人都被遣散到江南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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