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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六卷 争辉 第一章 进攻

    祥兴二年十月,汉军副元帅刘深因贪污了本该贡献给忽必烈的珠冠之事被发觉,于家中畏罪自杀。忽必烈念其多年鞍前马后之功,赦免了他生前的罪过,命人以那颜之礼厚葬。刘深的两个儿子奉张弘范命出使安南,路上遇到盗贼,不知所踪。

    按蒙古人的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所以,先前指责刘深侵夺田产,杀百姓冒功的罪名自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片啧啧惋惜声。

    许多令人困扰的麻烦迎刃而解。

    蒙古系重臣失去了打击目标,怏怏收手。sè目系诸臣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至于为此做出牺牲的汉系重臣,张弘范领天下汉军从忽必烈亲征的决定,让他们感到委屈的心灵又得到了些许安慰。

    “陛下还是看顾我等的,毕竟,忽必烈陛下没有推翻自己的承诺,也没有追究当年不肯接受残宋请降那个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自我陶醉地想。

    消息从不可见的渠道,快速地传到了南方。关注着南方战场的所有人,闻讯都悄悄地松了口气。大伙心里都明白,大宋捱过了近两年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虽然胜利取得的有些惨,广南东西两路几乎全部落入了元军之手,福建路的土地也丢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他们毕竟捱过来了。小皇帝还在,朝廷还在,文丞相和破虏军不但存在,而且越打越结实。

    一些隐藏于民间的抵抗力量开始发展壮大,一些本来对残宋已经绝望的人,偷偷地从泥土里挖出了刀枪,在灯下擦去上面斑斑锈迹。那些靠近福建,受到破虏军影响或暗中支持的地方,如两浙、如江西,抵抗之火越燃越烈,有的地区的豪杰甚至赶走了地方官员,扯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

    福建大都督府愈发忙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信使来来往往。无数信息从各地送来,亦有无数军令,政令,物资,由此送往全国各地。

    永安城一仗,打出了破虏军的威风,也使得福建大都督府的影响力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跟着商队翻山越岭前来投效的年青人rì渐增多,一些儒林中颇有号召力的名流,悄悄地派遣门下弟子,来福建与破虏军接触。一些在两浙、荆湖南北两路及利州、江南东路等地的世家大族,也私下里开始与福建联络,并且派遣族中才俊带着做生意的旗号,前来“考察”。

    很多人来到福州、邵武、泉州等地后,对丞相府与传统大相径庭的政令和治政模式的作为感到好奇,了解了其中机理后,心态又由好奇专为赞赏,从而在福建扎下根来。也有一部分人对破虏军剃发违背古训,福建大都督府倡导农、工、商、士四民平等的做法不满,认为其大大违背了汉家制度,选择了离开。

    对抱着各种目的纷纷而来的客人,大都督府都采取了欢迎态度。除了活阎罗刘子俊抓获了几批试图偷窃火炮和钢弩图纸的探子,和试图刺杀文天祥的刺客外,基本上没对外界百姓出入福建进行任何干扰。

    相对清廉高效的官府和相对宽松zì yóu的环境,加强了往来行人对福建的好感,很多人在离开之后,出于对大宋的眷恋,尽量把在福建看到的,自己认为好的一面,传播给外界。也有个别心怀不满或者期待得到北元赏识的无赖文人,写了大量文字诋毁大都督府,谁料他们这样做,反而更加强了外界对福建大都督府的好奇心,无形中增加了人们对大都督府的向往。

    通过江南东路、两浙东路等与福建接壤的地区,还有海上,很多百姓带着仅有的家产,冒着生命危险向福建跑。

    有了充裕人口,破虏军的力量渐渐恢复。

    接替张弘范职位,出任平宋都元帅的达chūn发觉这种情况,采用了很多防范措施。甚至残暴地宣布,没有官府的路引,出现在破虏军控制区附近的人,一旦被游骑兵抓到,当即以通敌罪处死。HcLW/M7L

    这些措施收不到任何效果,北元派出的游骑兵巡视得很努力。奈何破虏军控制的地区越来越大,出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福建群山中,小队的元军与同样数量的破虏军相遇,结果基本上都是刹羽而归。无论在地形熟练程度、装备jīng良程度和人心向背上,元军都没有优势。

    经历了元军在三溪、华安、龙源等地的屠杀政策后,福建百姓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北元代宋,不是仅仅的改朝换代。这些元人,根本没把大宋百姓当作同类看待。同样,大宋百姓也不会将他们再当作同类。

    在百姓的帮助下,往往元军刚离开营门,消息已经被传到了附近破虏军的联络点中。各路元军的兵力部署、补给状况、士气、装备等信息,详细地摆到了破虏军参谋们的桌面上。甚至连李恒的舰队在受到杜浒的“欺负”后,李恒本人发狂而杀人的经过,都毫无遗漏。

    北元的军粮要从江西、荆湖南北两路调集,千里迢迢,还要防备林琦和西门彪两部人马的偷袭,一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而海面上,却经常有不打任何旗帜的运粮船,将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赠的粮食运往福建各港口。海盗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几乎视而不见。也有股不开眼的毛贼打劫了几艘粮船,不到三rì,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方家船队的老三就带着船堵了他们的窝,连粮食带人全部清理一空。据消息灵通者描述,粮食和被找到的赃物都送给了破虏军。至于那伙不开眼的海盗,流求苏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点新开了很多矿山,那里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经历了十几次小规模战斗,处处吃瘪的达chūn按耐不住。趁冬天水浅,强渡九龙溪。

    宁化城外,陶老么带领第八标与达chūn激战一rì后,突然后撤。达chūn得到一个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强追,带领军队缓缓前进。就在这时,张唐的第一标和吴希奭的炮师突然出现在连城附近。为达chūn守后路的探马赤军千户李谅带着五千人试图固守城池,吴希奭以重炮轰开城门。仅仅半rì,守城五千人马全部被歼灭。

    达chūn后路危机,不得已回兵相救,张唐以逸待劳。依靠福建地形狭窄,蒙古骑兵无法展开的优势,采用步兵死守险地,火炮远距离轰击的办法迎敌。双方激战三rì,达chūn因麾下兵马死伤过重,退过了槿江。

    与此同时,陈吊眼在西线骤然发力,半途中阻击了奉达chūn之命前来拣便宜的张弘正和吕师夔,双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恶战从早上打到傍晚,夜里,张弘正采用偷营计,被陈吊眼部参谋曾琴识破。陈吊眼趁机反攻,张弘正支撑不住,败退,连累得吕师夔部跟着营垒不稳。`%.hV9g(

    二人试图退守龙岩,陈吊眼却不肯放弃,率部尾随而来。龙岩城曾为达chūn所毁,匆匆修补起来得城墙承受不住陈吊眼的强攻,坚持一rì夜后倒塌。先锋陈双持双铁锏率众从豁口处杀入,从城墙根一直杀到吕师夔当作中军的县衙门。

    张、吕二人匆匆忙忙逃走,连亲信将领都没通知。二人的很多亲信在漳州外围战中,已经被主帅抛弃过一次。好容易翻山越岭才回到军中,时隔不到三个月再度被抛弃,寒了心,干脆带头放弃了抵抗。

    陈吊眼入城,不驻,率军急追。一路上势如破竹,再克铜鼓寨,永定。一直把张、吕二人“送”回了广南东路。

    至此,达chūn再无力主动进攻,他却不肯退,赖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两地,把着汀洲府的一个角儿,等待副都元帅李恒在广南,由西向东给破虏军施加压力。

    然而,李恒的表现却越来越让他失望。

    这个曾经把文天祥打得大败,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将,自从跟张弘范分了兵,就一直没过上顺心rì子。

    陆地上,李恒用兵堪称一绝,每次攻击都迅速,有力,并且攻击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对的却是破虏军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张元。当年张元只带着几百个士兵,就能把王积翁的数万大军挡在建阳关外,半个多月无法前进一步。如今他指挥着许夫人麾下的四万多畲、汉联军,岂能给李恒得了手。

    虽然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和装备情况与破虏军无法同rì而语,但在张万安(张狗蛋)和他的教导队训练下,兴宋军的凝聚力和军纪得到了大大提高。

    况且畲人是天生的山地战高手。兴宋军隔着罗浮山、莲花山,死守惠州和cháo州两地,无论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击。

    李恒攻不入cháo、惠两州,清理不干净后路,不敢带兵进入福建。

    有一rì他听从降将建议,试图从水路运兵到惠东。船队刚出伶仃洋,就与杜浒的舰队遭遇。

    张弘范在数月前,曾经叮嘱李恒,不要下海。李恒并未将其忠告放在心上。看见杜浒只带了二十几艘战舰,并且分明是从旧舰改装过的,并非传说中的巨舰。心生轻视,命令舰队直接围拢过来。

    这下正好满足了杜浒的心愿。他带着舰队且战且退,一直与李恒舰队保持着二里左右船距。李恒从崖山缴获而来的旧式战舰采用的是木帆、横舵,除了结实程度和稳定xìng较好外,转弯和加速都远不如杜浒手中装了布帆和轮舵的改进型,只能远远地跟在杜浒身后挨打。一个白天,被击沉战舰十六艘,击伤二十余艘。

    李恒气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chūn所带的五艘新式大舰前来找麻烦。苗chūn趁夜一阵乱杀,把李恒的舰队冲了个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检点损失,居然又有二十几艘船不见踪影。

    李恒气急败坏,斩杀了给他出主意的新附军将领出气。这种疯狂举动引起了很多人的气愤,汉军,新附军,还有被翟亮、陈宝、孙安浦协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强所部纷纷鼓噪yù散,费了李恒好长时间才镇压下去。

    随后,李恒就听说了张弘正、吕师夔再度兵败的消息。正在他心中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信使匆匆来报告,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人马攻击南恩州。李恒大怒,挥师急援,陆地上作战,他可没怕过谁。当他带着部队翻山越岭赶到南恩州城外时,刚好看到破虏军撤退的一幕。

    无数百姓、还有新附军背着从府库分来的财物,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乌延船。那些渔船立刻起锚,载着大伙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浒的舰队不慌不忙拉下炮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临近海面的房屋当即化作了一堆瓦砾。

    李恒没有火炮,当然不敢让属下去送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杀了几千百姓冒功。撤军途中,又接到信使报告,说杜浒袭击了台山,两个盐场的食盐和银两被一卷而空。紧跟着,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连遭到了破虏军水师的袭击,李恒不去救援,破虏军就攻城、开府库放粮、斩杀为北元效命的官吏。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会被杜浒一口吃掉,人多了则破虏军又从海上远走。

    一时间,广南东、西两路治安大坏。许多被张弘范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军残部也纷纷杀出,与杜浒、苗chūn二人遥相呼应。跟着翟亮、陈宝、孙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强们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屡屡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气冲天。一些跑出来给大元当官的士人,也纷纷挂印而走。李恒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散,行为愈发放任。广州城的豪门大户让他探访了个遍,专门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访”。

    广南各州的大户人家们苦不堪言,迅速忘记了张世杰为了在崖山重修行宫,强行抓夫派税等劣迹,怀念起大宋的好处来。特别听有心人说福建新政的种种爱民之处后,更是整rì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文天祥派人来解救大伙脱离苦海。

    文天祥手中无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虏军采用杜浒和张唐所建议的,中路固守,外线作战的策略,给元军造成了南下以来最沉重的损失。吕师夔、阿里海牙、张弘范等人先后损兵折将近二十余万。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破虏军亦蒙受了成立以来最大程度的损耗。

    萧明哲的第二标、杨晓荣的第五标,还有张元留下来的第六标被打成了空架子,李兴的第四标只剩一半,还要防守两浙与福建交界那漫长的防线。黎贵达的第七标除了少数人从达chūn麾下逃回外,几乎全军覆没。陶老么的第八标损失相对较小,但因伤减员人数也在两千以上。

    打到最后,文天祥手中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无法dú lì作战的炮师外,只有陈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可用。但整个西线,还需要陈吊眼部来防御。如果不是元庭后院起火,战略重心北移的话,继续打下去,胜负的结果的确未可预知。

    两个月来,张世杰的旧部苏刘义等人屡屡请战,要求文天祥派人带他们收复两广失地。脱了险的残宋诸臣们听闻张弘范北返,也纷纷上表朝廷,敦促破虏军早rì兵出两浙,光复旧都。文天祥丝毫不为其未动。

    破虏军现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目前这个结局,已经是福建大都督军事力量的极限。北元虽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实力,依然远在大宋之上。忽必烈和张弘范等人吃亏,就吃在没有一支完整的水师方面。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舰队突然于福建沿海登陆,眼前看似大好的战局,马上就会向相反方向发展。

    张弘范北返,前线战局稍见平缓后,大批逃难来的青壮踊跃入伍,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将的局面。但大量流民的涌入,同时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粮食供应难度。

    除了缺乏有经验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面临的第二大困难就是缺乏粮食。尽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粮食的入港价格,尽管苏、方两家和盐帮在尽力向福建输送米面,但福建依然面临的灾荒的危险。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来粮食就无法完全自给。张弘范和达chūn一抢,一烧,把百姓们过冬的余粮和明年chūn天下地的种子都化作了灰烬。这意味着,两年之内,百姓都必须靠大都督府供养才能生存。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数量,已经超过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战争胶着时期,破虏军曾组织了几十万百姓撤离到泉州和福州。这两个城市未曾经历过邵武那样惨烈的攻防战,虽然三年内几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内人口数量没发生明显变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万之间。从被战火波及到各地撤下来的百姓大举涌入后,每座城市人口瞬间突破了五十万。再加上全国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难的流民蜂拥而来,本来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变得拥挤不堪。(史料记载,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万上下,杭州超过了一百万)

    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剑浦、建宁六所大城,每天都有两百万人嗷嗷待哺。解决不了这两百多万张嘴巴的吃饭问题,不用北元再度大举进攻,光灾民暴动,就能让刚刚站稳脚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颠覆掉。

    泉州府,户部度支元外郎杜规一下子感觉到了肩头上的压力,每天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恨不得能从地里挖出几仓粮食来。他出身商贾,知道底层百姓的心思。如果一个zhèng fǔ连饭都不能让百姓吃上的话,什么忠孝礼义,统统都是放狗屁。读书人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真把说这话的人饿上三五天,嗟来之食他照样裂开嘴巴向嗓子里塞。在杜规看来,所有先哲之言都没有这两句说得实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一个zhèng fǔ连给治下百姓吃饱饭的责任都尽不到,那么无论上面的人打着大宋的旗号,还是大元的旗号,本质上已经没有了差别。

    “大人,从兴化、湄洲两地收购来的鱼干到了!”一个底层小吏小跑到杜规身边,低声禀告道。

    “有多少,检查过质地了么?”杜规停住打算盘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批来了三万斤,新鲜货,还没完全干透。货主答应按六成结算,折农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他是酒店伙计出身,经过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训过,表现相当干练。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剑浦,另一份留在城内。给货主开免税证明和折款证明,让他去货栈取农具!”杜规在账本上记了几笔,拔拉几下算盘,低声命令。

    “是!”办事员答应一声,放yù转身,又被杜规叫了回来。

    “等等,通知他,下趟货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如果一次送货超过五万斤,大都督府给他半折优惠!”杜规思索着说道,一双小肉眼泡眯缝成了条细线,两个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围显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动员四周的鱼户,向他们收购新鲜海鱼!”没听到小吏的回应,带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杜规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没有此人,也许自己依然是一个庸碌无为,家仇难雪的商贩。浑身的疲倦感一瞬间消失,杜规噔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惊讶地问道:“丞相大人,您怎么来了!”

    “见几个客人,顺便到杜大管家这里看看明天的早饭还供不供得上。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缓缓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身便装,愈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没,没瘦,瘦些,也好。丞相大人,鲜鱼不能大量收购,那东西只能吃当天,放不住!”杜规感动之余,急促地拦阻道。文天祥的问候让他感到亲切,但文天祥的建议却不是个好主意。海鱼味道鲜美,特别是在泉州这种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尔弄几条黄花来下酒,实在为人生一大乐事。但作为粮食供给百姓和军队却不可,那东西不顶饱,且变质极其快。纵使眼下福建已经入冬,鲜鱼也储存不了三rì。除非家里有大冰窖,可那rì耗斗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陈家许家这种豪门,也未必建得起。”是啊,这一带鱼户从来不敢多捞,就是因为搁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结冰,能把冻鱼拉到很远地方去卖!”一个户部官吏站起来附和杜规的建议。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话,凭借出sè的捕鱼技巧,那些海上讨生活的鱼户,早就变成了大富豪,也不至于守着大海却代代受穷了……

    “不妨,科学院那边想了个好办法,可以把海鱼做熟了储藏,放两个月不成问题。来,你们尝尝,这可是萧资的手艺,味道非常特别呢!”文天祥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陶土做的钵盂,放到杜规面前,顺手剃掉了盖子周围的腊封。

    腊封下,是一层细密的纸绳。杜规虽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气禀xìng随和,但也不敢让丞相大人伺候自己。吩咐人搬来几把椅子,请文天祥和侍卫长完颜靖远坐下,抢过陶钵盂,自己开了起来。

    刚把纸绳绕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了满屋。几个跟杜规一块办公的户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噜直叫,大着胆子凑过来,从打开了盖子下,看到了金黄sè的鱼块,还有半透明的汤汁。

    “靖远,把咱们的样品多开几个,今天犒劳户部几位大人,他们最近劳苦功高!”文天祥笑着吩咐。

    侍卫长完颜靖远答应一声,出门又取了几个陶罐来,一一打开,摆在一张空出来得桌子上。几个户部官吏知道文天祥不喜欢太多繁文缛节,道了声谢,围了上去。

    每个陶土罐子看上去有二斤容量,里边放的是不同的鱼肉,刺很少,汤汁调得甚浓,虽然是冷食,也没太多腥味。

    杜规吃了一口,楞了一下。又夹了一筷子入嘴,闭上眼睛细细品了品,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筷子如风,顷刻间扫荡了半钵。见文天祥笑吟吟地看着他,方觉失态,脸红了红,笑着说道:“如果做出来都是这般味道,倒也比得上松鹤楼里的大厨了?不知道萧资他们用了什么秘方,怎么能放得这么久!”

    “是萧资在科学院悬赏,花了重金攻克的难题!”文天祥笑着说道。在文忠记忆中,罐头是西方一个叫法兰西国家的发明。但文忠自己也不知道罐头的制造方法。文天祥把文忠的记忆搜罗个遍,只搜罗出来一个后世诸强**队多用携带罐头充饥的印象。

    于是,他把这个概念飞鸽传给了萧资,让科学院作为重点来研究。萧资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邵武贴出了悬赏告示,结果,告示刚出来不到一天,就被一个叫桑大宝的厨子给揭了。

    桑大宝是个山东大汉,身高足足八尺开外,偏偏胆小的要死。蒙古军在山东“平叛”,大开杀戒。桑大宝举家南逃,半路与家人走散,干粮、银两皆失,只好靠讨饭为生。可这年月兵荒马乱,哪里有那么多施舍可得。与他同路的乞丐纷纷饿死,而他却一直捱到了邵武,在餐馆里找了个厨子的差事。

    见到科学院的告示,他立刻把储藏食物的秘诀献了出来。原来桑大宝在路上乞讨,一旦有了多余食物,则不像其他乞丐般,随便照顾袋子装了或拼命吃掉,而是放在陶罐里加火烧上一个时辰,然后用尽可能的方法密封起来,这种方法可以保证残羹冷炙数rì不坏,几度成了他的救命粮。

    萧资得到秘方,经人一试,果真合用。第一批鱼肉罐头储存了两个月,依然新鲜可口,作为样品,给文天祥送到了剑浦。刚好文天祥有事到泉州,就一并带了过来。

    “人说百业中,处处皆学问,果不其然!”一个户部官吏听完文天祥的介绍,扬着油乎乎的嘴巴惊叹道。陈龙复在泉州府号召节粮,他们这些低级官吏已经很久没放开肚子吃饭,突然见到美食,吃相没一个雅观的。

    文天祥笑了笑,知道大伙rì子过得清苦。在没有完善制度的制约下,底层官吏是否用心,是否清廉,完全看上级主事官员个人素质。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贪官手下,绝对不会带出什么好鸟来。而在陈龙复这种清廉、能干的官吏麾下,则难有人会耍滑偷懒。

    但治理一地,一国,光凭官员的自觉是不行的,必须建立一个合适的机制。这一点上,大宋原来的理学和文忠记忆中的世界大同都未必走得通。虽然睡梦中,他经常被文忠记忆中那个美好的理想激动得心cháo澎湃。但作为目睹了大宋走向衰亡的理学大家,他知道朱子所谓的圣人之世和文忠说追求的世界大同相差不大,要求的都是个人品质。而个人品质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现在效力北朝的留梦炎、叶李等人,学问、人品都曾堪称一时典范。可在关键时刻的个人气节,却连彭震龙这种因贪墨被撤职的小吏都不如。

    正思考间,听见杜规问道:“敢问丞相大人,做此一罐鱼,所耗几何?一rì可做多少?”

    

    “我正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做鱼罐头的材料,无论陶罐子还是鱼,都是你泉州特产之物。逃难而来的百姓当中,又不乏壮劳力。萧资他们设计了个生产线,图纸等详细资料我都带来了,你立刻可以安排商家合作。出了产品,一部分供应军需,一部分赈济百姓,你看看,有没有机会做大……”文天祥拿出一叠图纸,详细的解释道。

    很多事情需要一步步来,将来用什么办法保证华夏永生,那是将来的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文忠记忆中的祥兴二年马上过了,在大伙的努力下,崖山的悲剧终于没有重演。今后的历史走向,与文忠的记忆已经完全不同。可以说,从幼帝被苗chūn救离崖山那一刻起,历史已经翻开的全新的一页。华夏文明和草原文明,重新开始了一次赛跑。

    华夏即将走到哪里,途中还有什么变化,文忠不会知道,对文天祥、杜规、陈龙复,对所有人来说,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关于蒙古皇帝杀大臣不公布真实罪行的记载,见于史书。元初三大巨贪阿合马、卢世荣和桑哥,死后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贪脏枉法。

    2、原始罐头的发明者无处考证,据传为拿破仑。上世纪中国的一些老字号的酱肉,也用陶罐腊封法保存。

    “丞相好像忘记一件事,现在是冬天,食物本来容易储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这么久!”泉州知府内堂,陈龙复品尝尝完科学院的新发明,笑着提醒。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跃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对于科学院发明的罐头,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否则,他也不会从前线风尘仆仆地跑到泉州来令杜规等人想办法推广。

    福建路海岸线长,粮食匮乏,有了这种东西,相当于利用起来了海洋这个大粮仓。将来,无论跟北元的战斗多艰苦,只要保持住水上优势,破虏军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坚持下去,直到敌我攻守之势逆转那一刻。

    可被陈龙复这么一提醒,明年彻底解决粮食问题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决不了粮食问题,自己很多对未来的规划都相当于空中楼阁。自己用国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识之士,破虏军接连的军事胜利固然可掩盖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机。可如果连饭都吃不饱,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长期坚持自己的理想。

    这么多年,经历了官场的是是非非,经历空坑兵败与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来,对这个时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经很清楚。而通过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后的实质。在冷却的激情后,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却更谨慎,更看重可行xìng。

    “不过,这东西还有改进余地。在陶罐外涂一层厚厚的腊,就会好得很多。”陈龙复见文天祥情绪有些低沉,不敢再卖关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来。“泉州城杨家老字号做酱肉,就是放在陶罐子里,外边再裹一层蜡壳。不过酱肉里边汤汁少,味道也咸得多!”

    “噢!当真?”文天祥的心动了动,难以置信地问。他怀疑的倒不是陈龙复所说的罐头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陈龙复,居然对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要知道这个时代儒者通常以“远疱厨”为荣,懂得如何烹调,并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果储藏这些鱼儿,陈某怎为得这一方太守!”陈龙复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说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种,亦未形成气候。最近被张弘范一翻搅闹,又损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鱼儿,难道把大伙饿死不成!只是本地百姓终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鱼即可度rì。每rì还需有些老米,才能饱肚。罐头供军需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过于复杂。况且,百姓的口味一时也改不来!”

    说罢,自桌案边取出一叠字纸来,依次摆放到文天祥面前。

    此时的文天祥,满脑子的迷惑早已被惊诧所取代。他知道陈龙复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响较大,接受新事物较快人物之一。但万万没想到,几rì不见,陈龙复的进境已经当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没想到过的细节,陈龙复也想到了。

    灯下翻开那叠字纸,入眼得是清一sè的楷书,笔力遒劲,字迹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间互相夸耀所用的诗词和佛法、修行等无病呻吟的感悟,而是关于以鱼代粮的各种实际cāo作办法。

    “取生油三钱,急火烘锅。净鱼入锅,改文火烘烤,加盐、生姜……,半个时辰后肉烂骨脱,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诚为美味也,名为鱼松。如是,一斤鱼可得鱼松四两(古代一斤为十六两)。五口之家烹之,每rì可制鱼松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无忧也……”一张未署名的文章中写道。从作者用词的小心谨慎上来看,明显是受到上司要求,认真完成的一份报告.

    接下来的几分报告都是类似的内容,有快速制造干鱼的流程,有熏鱼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xìng报告,如是种种,全是关于海鱼如何长时间保存,并转化为粮食的分析。还有人建议,将城中百姓大批迁往流求,利用那里不下于福建的平地面积和与世隔绝的环境,开荒屯田,为丞相府开拓稳定粮食供给渠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过,文天祥的心下越来越惊。显然,陈龙复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鱼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学院的前面。

    在所有报告的最下边,是一张宣纸,上边只写了“建城”两个字。从字体上来,肯定出自陈龙复亲笔。

    一瞬间,文天祥的心情已经出离了惊诧,蓦然从灯下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陈龙复,打量起这个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来。

    “丞相大老远跑到泉州,不只是为了一个罐头厂吧!”陈龙复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还远!”文天祥点头,答非所问。少卿是陈龙复的号,这两个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来,都带上了几分嘉许之意。

    屋子内没有其他人,两个曾经的大儒笑着,从对方的目光深处寻找答案。

    “华夏以耕战立国,而耕战,却无法与女真、契丹还有蒙古这些北方牧人争天下。王荆公曾云,时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可惜荆公所在之世,积重难返,非鼎革之良机。而宋瑞兄自空坑兵败,无地立锥,虽然局势困扃,手下却为一片白纸……”沉默了片刻,陈龙复品了口茶,笑着说道。

    文天祥抚掌,大笑。他这次来泉州,本来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陈龙复做一番探讨。陈龙复福建最有名的大儒,并且人也开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将做的事,自己所谋,则会顺利得多。却没想到,没等开口,陈龙复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当rì在百丈岭中,四下无路,文某只好斗着胆子从绝境中杀一条路出来。所幸两年多来,这条路还走得通畅…….”

    “只怕危机过后,挡在丞相面前的人反而会更多。这两年大伙被蒙古人逼入了绝境,如何谋求生存,让大宋不亡于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稳,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陈龙复打断文天祥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两年来,他看着福建一点点发生改变,看着大都督府成长。虽然初始时对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满,但实际执行过程中,却明白文天祥所作所为都是对的。

    所以,他试着不以抵触,而以接受的心态顺着文天祥的想法去迈进了一小步,结果,居然发现这一步跨得海阔天空,几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面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来意yù何为?”文天祥故意问道。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么,从百丈岭开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陈家,那最早的盐场、绸缎作坊,可都是陈家的产业!”

    文天祥心中的谜团终于被揭开,他从来没想到这一层。陈龙复在儒林中名气甚高,但为人难得的开明。这两年来,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文天祥一直以为陈龙复是为了大局着想,才委曲求全,不与自己相争。今天才明白,其实陈龙复对工厂,矿山等新鲜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边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他平素不提,只是因为没有人给他提这些的机会。但一旦有人给了他这个机会,陈龙复回报的,将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着高洁的品行,同时也具有开阔的心胸。jīng研儒学本意,亦不介意对新学兼容并蓄。相对于博学有容的陈龙复,这个时代很多名儒或学派领袖,更像井里的一群青蛙。叫得声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却从来没勇气从圣人设计好的井里探一下头出来,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将邵武之工厂、矿山向各地推广,所以,解决吃饭问题是当务之急。而萧资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鱼肉弥补粮食的不足。陈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献予丞相。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则有了底气。其他,总结起来应该是两句话,以细密代替粗疏,以协作代替分散!如此数年,若国家有事,则不愁无壮士应募。而百姓亦知秩序,圣人之道于是得以大行天下!”灯下,陈龙复侃侃而谈。已经很久没和文天祥这样毫无隔阂地交流过政见了,他的思路流畅如江水。

    张弘范通过烧杀抢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虏军所控制的几个大城市。特别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几乎瞬间翻了一倍。这是蒙古人打仗的经验做法,通过这种手段,他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消耗净对手最后的力量。

    而这个不利条件,陈龙复却认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来。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给这些城市的粮食供应增加了难度。无形中,却为将邵武的工厂、作坊推广开来,提供了契机。

    所以,陈龙复并不赞成属下提出的,迁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在他眼中,那无疑是在浪费机会。即便流求可以大面积垦荒,新粮食入仓,也是秋天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稻熟前的几个月,给百姓供粮便成为大麻烦。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里务工,则可“以工代赈”。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余地,生产出来东西向来供不应求,短时间内不愁没有销路。所以,工厂、作坊可以尽可能地扩大。而百姓手里有了做工赚来的钱,则可以买鲜鱼来代替一部分食物。几个环节结合起来,比长途运输粮食到内陆损耗小,也容易实现得多。至少,不会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顾不到而面临饿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面积的平原,依靠新式农具和新的占城稻种,明年可以收获更多的粮食。与鲜鱼相搭配,不难对付过一个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则诸般作坊可以大兴。诸般作坊大兴了,则城市会越来越繁华。城市越来越繁华,则大都督府的税收会越来越宽余。

    有了钱,则可以加快武装破虏军的步伐。随着破虏军的持续壮大,大都督府将不断从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处,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为后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两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经验,推行的新政后的地区,民间会更富庶,获得的民心也越大。总之,陈龙复以为,新政和破虏军相辅相承,新政走多远,破虏军就能走多远。反过来亦是如此。

    陈龙复双眼中jīng光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新政铺向全国后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谓新政,其实是对圣人之道的一种全新解释。随着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兴,圣人之道也可以灌输,并传播下去。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业,完成或者参与它的人,都足以凭此名留青史。

    “圣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听着陈龙复的话,心里又多了几分困惑。陈龙复的设想,已经有些类似于文忠记忆中的工业化国家。但自己曾经认为,这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文天祥为此一直非常苦闷,费了很多时光才想明白到底该何去何从。而陈龙复这个没梦见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业化国家和圣人之道毫无缝隙地联系在一起。

    “圣人提倡兼收并蓄,而不是固守其成。最终所求,乃是秩序。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让合作!”陈龙复笑了笑,把自己平时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如果对方不是文天祥,这些思考结果他绝对不会轻吐。在这个以死守为荣,变通为耻的儒林里,他宁愿把自己真实的想法烂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国运可昌!”文天祥终于明白了陈龙复的意思,笑着总结。虽然陈龙复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但没经历过文忠记忆侵蚀的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非常难得。

    接过陈龙复的话头,文天祥继续补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总结了那两句话外,以宋瑞之见,yù行圣人之道,还要加上‘由下而上’四个字。”

    “由下而上?”这回,轮到陈龙复发楞了,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请看,自李唐以来,我朝制度,皆为如此结构!”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大大的佛塔,然后与佛塔上点了几点,说道:“就像这个塔,最上边是皇帝,然后是宰相,各部官员,然后是知府、县令,小吏,最底层承受重压的根基,却是百姓。丞相对皇帝尽忠,百官对丞相尽责,小吏对上司尽职,惟独那些交粮纳税的百姓,他们的事情,没人管。当官的贪婪,不尽心做事,只要不被上司发觉,或者被发觉后也能讨好上司,就不会被撤换。所以,官员们乐得轻松,吟诗作画,清谈傲物,没有人还想着替百姓做实事。时间久了,诸弊淤积,百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自然要起来造反。百姓一反,国之根基腐朽,大厦将倾。纵使有能臣可强撑一时,亦难敌外族顺势一推。由是看来,以元代宋,不过是将百姓头上这些塔中,换掉或加上一层。实际上对百姓而言,其中差别并不大。所以,国难当头,豪杰不出。却尽出些董大、张弘范这种人物……”

    烛光下,文天祥详细剖析着历朝结构,指点着其中优点与不足。与圣人所言不同,文天祥并不认为上古的结构是最好的。实际上,除了乱华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历朝一直在实现着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唐制是隋制的修整与延伸,宋制借鉴了唐末藩镇割据的现实。无论是想赶走北元,还是为了避免悲剧的重演,都需要一种更可行的治政方式。

    这种方式到底是什么,文天祥希望陈龙复能和自己一同摸索。内心深处,目睹了谢太后、贾似道时代无能与无行的大宋,圣人之世这个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灭。这点他的理念与陈龙复不同,但作为非根本xìng分歧,文天祥没有说出来。同时,文天祥对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双历尽风波的眼中,大同之梦和圣人之世,本质相差不大。都对个人修为无限的高,这对执政者很有利,一旦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承诺,他们就可以拿百姓素质不够做借口。

    而他所期望的制度,执政者却不应该如此轻松地推却责任。他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现实为依托,寻找一条相对公平和安全的路。一旦失败,那是执政者与他的同伴失职,而与百姓素质无关。

    “所以圣人以礼义廉耻教化士人,让他们谨守牧民之道。”陈龙复苦笑着插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自古以来,肯尊圣人教导的没几个!”

    “所以,前一段时间,咱们要百姓自己推举官吏!”在陈龙复的提醒与指摘下,文天祥觉得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自己前一段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做,今后想做些什么,都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

    “可百姓推举上来的官吏,却多出于地方名门。长此以往,国事必然被世家大族所把持。而李唐以来所做的,削弱世家大族势力的所有努力,皆将化外乌有?丞相,这才是我为你所担心的!”陈龙复摇摇头,叹息道。“丞相用意好,最后收获却未必是丞相本意!”

    “所以,我要提倡民间开办工厂,让百姓不依赖家族,也可以活着。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契约,让百姓受到豪门欺负后,有个讲道理的凭借!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却是文某坚持的方向!”文天祥坚定地说道。陈龙复的表现,让他对即将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许多。

    “恐怕到时候要杀丞相的,不止是蒙古人!”陈龙复楞了楞,有些忧郁地说道。

    “恐怕那时杀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势!”文天祥摇摇头,义无反顾地答。文忠记忆中的东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但文忠记忆中的一些道理,却非常有独到之处,可以揣摩,借鉴。纵然心中多了一份记忆,他亦不是文忠。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文章里绝望地写下二百个死字也不肯放弃的文天祥。没得到文忠记忆的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经历了两年对文忠记忆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经决定,走一条与文忠所想不尽相同的路。虽然,这条路在眼前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为艰难。

    “如此,陈某愿为宋瑞牵马执戈,为阵前一卒!”陈龙复见文天祥如此绝决,心中亦生干云豪气,大声说道。

    “那好,你先与杜规等人一道,把工厂找商家开起来。科学院所发明的东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着商人制造。还是与邵武一样,科学院提供技术细节,商人们出专利费即可。其他泉州能原来的各种作坊,都想办法鼓励他们加大。城里那么多流民,一定要抓紧时间给他们安排事情做,免得闲人生出是非。实在没地方安排的,就安排他们去修路,补城,或出海捕鱼去!”文天祥大声安排道。

    泉州和福州都是商港,只要海面控制在破虏军手里,生产的东西就不怕没人买。张弘范当时想用这个办法拖垮福建大都督府,而自己刚好可以因势利导,把所有不利条件化解为有利条件。

    至于百官那边如何应对,文天祥并不太担心。如何揽权,如何弄权,如何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何欺骗,隐瞒,倾轧,在自己的前半生所见的官场和熟悉的《资治通鉴》里,有无数鲜活的范例。他清楚,只是不齿也不愿意去效仿。但如果为了自己认定的事情,有时,不得不弄一些非常手段。

    也许这是在玩火,但眼下形势,却由不得自己不把火烧大一些。否则,谁知道北方的叛乱能支持多久。最近商队用武器换来的战马越来越差,有很多只能用来耕地。这说明乃颜积蓄的实力渐渐要被耗尽了。好在科学院已经开发出了马犁,劣马也可用。耕作起来,比牛犁还快一些。

    一旦乃颜输了,蒙古军就又会大举杀过来。破虏军与元军,又将是一次大规模的消耗战。大都督府必须和时间赛跑,和忽必烈比谁发展得更快,谁的治政方式更适应这个时代,包括民政与武力。在这场游牧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角力中,大都督府不能一味的防守,要进攻,用各种方式进攻。在进攻中削弱对方,在进攻中完善自我。

    祥兴三年一月,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参军令,重新申明,凡加入破虏军为国捐躯或致残者,国家有责任让其本人和妻子儿女,终生不受冻、饿之忧虑。令下,诸军欢声雷动。

    其时罐装鱼、鱼松等物初问世,以其做法简便,味道鲜美,易于储藏风靡宇内。南北各地纷纷抢购,福州、泉州、漳州三港罐头厂接连建立,rì耗鲜鱼数十万斤。福建各地鱼户从此不为贱业,世家大族争购巨船出海捕捞,每rì早晚,卸鱼码头,千帆云集。

    摆脱了食物匮乏的困扰,福建大都督府开始加速运转。钱庄,这个自王荆公开办青苗法时就应该出现的事物,在文天祥的大力支持下,以官府占股四成,民间占股六成的方式开办了起来。往来商号可以在钱庄存好银两,凭票据于异地钱庄领取。并且可以凭借家产或者有信誉的大商号为担保,申请小金额贷款。

    福建各大银坑所产,已经通过假钞从北元掠夺来的银两,以这种更高效的方式,重新流回了民间。

    祥兴三年二月,早chūn。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励工商令,有在福州、泉州、漳州、邵武、剑浦和建宁开办工厂,并雇佣流民达四十人以上者,其厂减税一成。有开办工厂之心,却无资金者,可凭家中地契,到大都督府所办钱庄贷款,年息止一厘。¬

    同时,大都督下令,凡百姓家产,非贪污、投敌等重罪,任何人不得剥夺。包括大都督本人和皇帝亦无权侵犯。

    令下,商家和百姓雀跃。儒林震动,百官议论纷纷。陆秀夫、邓光荐、夏士林等重臣yù阻止,因文天祥功大,权重,而诸军皆唯其马首是瞻,帝幼,太后暗弱等故,不得已而从之。

    平宋副都元帅李恒最近的心情一直很恶劣,纵使在百余名侍卫的簌拥下,威风凛凛从广州街头纵马疾驰的时候,心中的郁闷也得不到半分缓解。

    私下里,李恒真的很想找龙虎山那帮牛鼻子们看看,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冲撞到了什么神灵,所以一年多来让衰运长期相伴。虽然明知道那帮装神弄鬼的道士和街头摆摊算命的骗子是一路货sè,可骗子们至少能给人一整套关于命运的说辞,让人在重重厄运中看到一线摆脱的希望。否则,再于这夏天热如火炉,冬天寒风似刀的广州城呆下去,李恒非得疯掉不可。

    也难怪李恒沮丧,一年多来厄运几乎与他寸步不离。先是在平宋都元帅位置的角逐中输给了战绩和出身都不如自己远甚的张弘范,让他这个西夏国的皇亲,蒙古宗王合撒儿的养孙颜面扫地。接着,又在广南东路之役中毫无建树,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疆场上纵横驰骋,杀人立业,功劳簿和分赃帐本都写得满满。好不容易熬到一直刻意压制他的张弘范挥兵入闽,得到机会坐镇一方,却又被许夫人的兴宋军和广南各地的“毛贼”闹了个灰头土脸。

    等到了张弘范北撤,达chūn接了平宋都元帅之位后,李恒的运道更差,居然鬼使神差,率领新成立不久的舰队出海,试图以自己之短击人之长。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代名将在海面上被名不见经传的宋将杜浒杀了个大败,连座舰都沉到了海底下。

    狼狈逃回广州后,非但李恒自己,所有跟着他的武将,李獾、李狰等人都觉得灰遛遛的抬不起头来,甚至在达chūn派来的信使面前,都不好意思为自家的主帅辩解一句。

    杜浒是谁,是文天祥手下一个无名之辈。想当年,文天祥本人都曾被李恒杀得落荒而逃,连老婆孩子都被活捉了。事隔不过两年光景,一切居然颠倒过来,原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将,变成了不会打仗,处处受制于人的窝囊废。而原来那个纸上谈兵,枉自断送将士xìng命的书呆子,居然好整以暇地把十几万元军耍得团团转。

    从东边的恩州到西边的钦州,李恒治下漫长的海岸线成了杜浒来去自如的“客店”。并且这个客人还没有一点儿做为客人的自觉,入了店门,拿了粮草补给,杀官逐吏,将府库劫掠一空不说,在走之前还喜欢放上一把大火,让闻讯赶来救援的李部士卒,隔着很远就知道这次又白跑了一趟,除了给那些地方官员收尸外,别的什么收获也得不到。

    李恒不是一个轻易被对手打倒的人,两姓家奴的生存经历把他的神经磨砺得非常坚韧。在忍受了达chūn派来的信使百般指责后,他曾暗下苦功,试图以崖山之役缴获的战舰为主体,重整水师,彻底解决掉杜浒这个隐患。结果,练兵刚刚开始,那些懂得水战的新附军将领就一个个告了病,死活不愿意再次将船驶出珠江口。李恒知道这些人是被杜浒舰队中的火炮吓破了胆子,又是许愿封官,又是杀人立威,好不容易让将士们上了船,没等沿伶仃洋兜上半个圈子,走在外围的二十几艘战舰突然脱离了本队,呼啦一下在消失在外海深处。(酒徒注:蒙古人攻西夏,李恒的祖父不屈,战死。他的父亲被蒙古宗王收养,后来因告发李檀叛元之功而得到封爵。)

    李恒无奈,只好把战舰暂时用铁索相连,泊在广州城外。一面督促麾下嫡系努力学习水战,一面试图从沿海渔户(又名海民,因无固定居所和产业,所以在宋时无百姓资格,但要承受税务)中招募善于弄船者。结果招募告示刚刚贴出去没几天,沿海的渔户居然纷纷搬了家。李恒心下觉得奇怪,派人仔细一打听,才知道老对手文天祥在福建开了什么鱼肉加工厂,那边钱好赚,海民与农夫地位平等,把临海的渔户大多数给吸引了过去。

    加工厂是什么东西,李恒不知道。但他却从流传在广南东、西两路,屡禁不止报纸上,看到了文天祥率领福建本地官员和儒林人物,临海赋诗,观cháo品鱼的盛况。那份来之不易的报纸中,对当时盛况大加赞赏,认为那是福建各地数年来难得的盛事。并且顺便将盛唐时代曾经风行,但已经失传甚久的海鱼之数十种吃法,一一刊载出来。还于每一种吃法下,附上了古人赞美的诗词,和今人不遗余力的描述。

    什么脍、炙、蒸、烧、干、茸……很多李恒听都没听说过的新词,接连牵动他的眼球。让他大流口水之余,心下更是气恼。恨那个打仗不按常理的文疯子,居然胆敢在他和达chūn两路大军的夹击下,如此好整以暇。

    “这不是看不起本帅么?”恼怒之余,李恒把一身jīng力都发泄到了下半身上。隔着惠州和cháo州,福建路他攻不进去。但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他也有把握不让杜浒在广南东、西两路立住脚。既然能维持住不输不赢的现状,都元帅达chūn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何况眼下大元用兵重点在辽东,南方兵力投入不足,平宋都元帅本人在福建也接连打过几个败仗。

    “让开,让开,没长着眼睛么!”两百多个新附军士兵快步跑过,清空东濠畔临近石桥的街道。(酒徒注:东濠是宋代广州城内的一条大河。那时广州城与现在不同,现在的番禺等地还是海岛)

    一个买混炖的小贩躲避不及,摊子被士兵们踢翻在地,盘儿、碗儿四处乱滚。小贩还不开眼,试图跑到路当中去拣,几匹开路的战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挥动长枪,将小贩的身体远远地挑了开去。

    血如雨点般飞溅,周围百姓被惊得东奔西走。实在躲避不及的,皆双手抱头,瑟缩在路边的柳树下。

    平宋副都元帅大人气势汹汹地准备杀奔哪里,大伙都心知肚明。这个两姓家奴在达chūn面前是受气包,但于广州城内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鞑子皇帝有一百多个妃子,李大元帅的临幸过的女人加在一处也超过九十九。眼下城内谁家娶新娘子过门,都得先搬到城外乡村里躲几个月才能回来。不然,一旦被李恒知道,无论新人是美是丑,肯定逃不掉他的魔爪。而那些被他欺负了的人家还必须摆出一幅笑脸,否则,一旦被李恒感觉到招待不周,一家老小都会莫名其妙地“病死!”

    所以,虽然李恒假惺惺地曾经下过几道‘不准士卒抢劫百姓,不准蒙古人强占他人产业,掠夺百姓为奴’的禁令。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他为了收买人心摆出的样子。作为掌管两路军政的大员,他自己都没把治下的百姓当人看,麾下官兵们的行为自然更加无法无天。

    “造孽啊!”蹲在柳荫下的顺民中,有人摇头叹息。为了保护平宋副都元帅安全,横跨东壕的石桥被李恒麾下的士兵强行封锁了,没有一时半会儿不会解封。大伙保持这种委屈的姿势,至少要等到李恒离开后才能结束。

    “老天不开眼啊,才二月的天气,就这般热,地狱都搬到了世间啊!”有人借着议论天气的由头,含沙shè影地骂。

    “要是状元公来这里巡视一圈就好了!我辈也能过几天舒心rì子!”一个好像读过几天书的人企盼地说。

    “是啊,是啊!”其他人大声附和。广州人熟悉的状元公只有两位,一个是降了大元的本地状元张镇孙,另一个就是文天祥。显然,大伙企盼能赶来的人不是前者。

    “快了,快了,你们没听童谣说么,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柳荫下,一个身材坚实的游方和尚,笑吟吟搭言。边说,边高高地托起手中的钵盂。

    紫铜钵盂甑明瓦亮,将背后马队通过的影像,一丝不落地映照了下来,反馈到和尚眼里。

    几个当地人楞了楞,看了看这个面相和口音都不似本地人的和尚,jǐng觉地向两边挪了挪身体。

    “兀那贼秃,休要胡言!河南河北路断,除非石桥自己塌了?”背对着众人,为李恒占街的一个新附军什长转过身来,狐假虎威地骂道。东濠是横穿广州的一条大河,河道上的石桥已经屹立了百余年。百年来,几次漫过堤坝的大秋汛都未曾将它冲断过。和尚妖言惑众,看在他手中那个紫铜钵盂价值不菲的份上,当兵的也要管上一管。

    “军爷,你怎知道石桥不会塌呢,要知道人在世间一举一动,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冥冥中老天要惩罚你,饶你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雷霆一击!”外来的和尚显然不知道李恒麾下士兵的凶恶,笑嘻嘻地应道。

    那什长见用话吓唬不住和尚,登时火向上壮。看看李恒的马队已经上了桥,距离自己远了,提高嗓门大骂道:“你这个贼秃,爷们好心提点你,你倒踩鼻子上脸!你在哪里出家,拿出你的度碟来,这紫铜钵盂是做甚用的,拿来军爷验看!”

    “贫僧无果,不积善行,不求正果!”和尚一脸慈悲地答道,手向前托,把个钵盂抡得如大锤般,径直砸在什长的面门上。

    “碰!”什长被砸得脑浆崩裂,直挺挺倒了下去。恶和尚无果抹了把脸上的血迹,伸手抓过什长落下的长枪,手腕一压,一抖,把冲过来的几个士兵接二连三挑飞。

    “有刺客!”士兵们扯着嗓子喊道。

    周围百姓乱做一团,东跑西窜,任士兵们如何阻拦,都阻拦不住。有人胆子大,躲在柳树后偷偷四望,看见石桥另一侧,二十几个被挡在路边的商贩抽出刀,杀向了李恒的卫队。

    受到突然袭击,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将平宋副都元帅李恒牢牢地护在石桥zhōng yāng。负责清理街道的新附军士卒快速聚拢成队,在低级军官的驱策下,奋不顾身地挡在石桥两侧,任刺客们个个武功高强,却无法靠近石桥。

    “放箭,放箭!”李恒高举着马刀,声嘶力竭地喊。打了几十年的仗,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石桥两侧的刺客人数不多,但进退之间组织严密,显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匹夫,而是经历过战阵之人所为。

    能驱使如此多江湖人为他效力的贼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天祥。李恒想到这个可能,血就冲上了脑门。红着眼,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重金购来的手弩,扣动扳机,将上面的弩箭一支支shè了出去。

    弩箭破空,飞出八十余步,力尽,被带队的刺客头,无果和尚用长枪一一挑落。

    李恒楞了楞,将手弩狠狠地掷入了河中。伸手,抽刀,试图冲下石桥,却被周围的护卫死死挡住。

    “大帅休急,援兵马上就到!”亲信将领李獾拉着李恒的马缰绳劝道。仓猝遇袭,死守待援是最好的办法。石桥两侧是水面,刺客不可能从河面上杀过来。只要守住桥的两端,就能保护好李恒安全。此地距离军营不远,时间又是傍晚,纵使有更多的刺客在其他地方埋伏,大军闻讯赶来后,也能将他们踏成肉酱。

    “杀,杀,一个不留。周围的所有汉人,都是刺客,一个别放跑了!”冷静下来的李恒毫不犹豫地吩咐。

    不用他的吩咐,周围的士兵也不会给百姓留情面。桥上空间小,拉不开弓。桥两侧的士兵却很快在李狰的组织下,用弓箭对闲杂人等进行了清理。几轮齐shè过后,刺客、商贩还有被阻挡在附近,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倒了一地。

    无果组织着刺客们缓缓后退,慢慢退出了弓箭手的shè程。几个骑兵纵马追来,无果横枪,挑开对方势在必得的一记斜劈,枪花一抖,刺入了骑兵的梗嗓。

    李恒欣赏地点点头,对无果和尚的武功好生惋惜。远处已经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这个武技甚好的和尚,纵使再善战,也难逃离生天了。

    突然,他感觉到一丝危险。从开始到现在,好像那个和尚一直在石桥外围与自己的部下周旋,如此好的武功,却从来没有试图抢上石桥过。

    莫非他的目的仅仅是把自己困在石桥中?“河南河北路断,状元现!”一句绕嘴的童谣刹那间闪过李恒的脑海。紧接着,他感觉到了脚下石桥飞了起来,托着自己高高地飞向云端。

    “轰!”一声爆炸在东濠上响起,历经百年风雨的石桥,随着爆炸声消失在浓烟中。

    祥兴三年二月下,有僧无果与其客杀贼酋李恒于道。贼兵万余追之,无果被围,战死,其客八十三人皆没于军阵。

    消息很快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金真大惊,一边遣使快速将此事报告给亲征辽东的忽必烈,一边连夜召集留守在大都的众臣,商议派人接替李恒,收拾两广残局事宜。出乎金真的意料,原来为了一个官位争执不休的蒙、sè目、汉三系大臣突然谦让起来,争执了半天,居然无人肯担当平宋副都元帅的位置。

    金真不得已,只好命令自己不看好的两江大都督吕师夔去掌管李恒留下来的兵马。旨意送达广南东路后,诸将皆不服气,一些原本就在宋与元之间摇摆不定的地方豪强,悄悄地带领队伍回了故乡,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名义,观望两广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一些被翟氏叔侄协裹入元军的故宋官兵,也成批携械出走,半前后半个月不到,李恒所部兵马散去大半,只留给了继任者一个空架子。

    儒林中,对无果等人的评价莫衷一是。有人为这这八十多人义举吟诗赞颂,也有人跳起来斥责其行为鲁莽,不敢在两军阵前堂堂正正的与李恒厮杀,反而采用如此下流手段,辱没了大宋礼仪之邦的美名。直到文天祥亲自写了文章祭奠无果,并以“贼未离宋境,反抗者一切手段皆为正义!”作为全文终结,儒林中争论才慢慢平息下去。

    一些对元庭不满的民间力量受到鼓舞,趁势大起。一时间,两江、两浙、荆湖、两广,到处都是打着大宋或破虏军旗号的义军,就连北元统治了多年,治安最稳定的中书省各地也受到了波及。忙得监国太子金真焦头烂额,不得已,将原本聚集在建康,随时准备南下接受达chūn调度的八万多蒙古军再度分散往各地去灭火。导致没有友军支持,也没有援兵补充的达chūn部对福建的攻击越来越乏力,慢慢地,连sāo扰之军都派得少了。

    刺杀行动带来的震撼还不止如此,自无果战死后,很多江湖豪杰不敢再自称一个“侠”字,一些喝醉了酒便上街打架,靠一股子狠劲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更不敢以江湖人自我标榜。在世人的眼中,所谓侠客,不再是简单的“以武犯禁”,也不再是勇武有力的标志,而是代表了荆苛等人在暴政面前的抗争与不屈,代表了一个匹夫肩头对国家的责任。七百八十余年后,有为评话者重新演绎的无果等人的故事,用一句话把侠客形象概括总结,闻者皆拍案赞赏。

    那句话便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些都是后话,书中暂且不提。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情报。从各地细作送回来的情报中分析,针对李恒的刺杀行动,已经严重打击了北元在江南的统治。一些地方高官甚至不敢轻易出门,稍闻风吹草动就全城封锁,搜查可疑刺客。对百姓伤害最重的那些贪官,特别是北元派往地方的转运使,仓库使们更是惶惶不可终rì。其麾下狐假虎威的小吏们,甚至连离城十里的村落都不敢去收税。

    

    但文天祥却否决了由刘子俊、何时、陈子敬等人联名提出的,对北元治下各省高官逐个进行清除的行动。民间自发的抵抗热情需要鼓励,但刺杀行动付出的成本过高,让文天祥不得不慎重考虑。李恒遇刺后,北元随即进行的“宁错杀不错放”的疯狂反扑,几乎把敌情司潜伏在两广的细作给连根拔了个干净。所以,这种影响长远,但实际收效不明显的做法还是谨慎些为佳。杀了一个地方官员,北元会再委派一个。只要蒙古人还占据着战场主动,天下有的是经不起高官厚禄诱惑的jīng英。而相比这些所谓的jīng英,敌情司潜伏在各地默默无名的细作们显然更重要。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去硬拼,对破虏军不合算,破虏军也拼不起。

    他需要更有效的办法,比如,用战场上的局部胜利来打击观望和盲从者对北元的信心。眼下随着在永安之战受伤的士兵陆续归队,从流民中招募的壮士慢慢适应了军旅,破虏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元气。正是再度出击,挑拣实力弱小的对手练兵,并扩大地盘的好时候。而两广的混乱,刚好给大都督府提供了填充北元战略重心转移后,所留下武力空白的好机会。

    在战场上正面角逐的同时,还有另一些高效、易行的战术可以采用。北元兵多将广,但对战争的理解上,却与文忠差了不止一个层面。

    三月,伶仃洋,昏暗的星光下,二十多艘帆船分先后两个纵队,悄悄地靠近滑过了水面,幽灵般,向沉睡中的广州港靠去。

    为了防备破虏军水师偷袭,前平宋副都元帅李恒可谓费尽心思。用小船和巨木在港口外如陆上建营垒般扎了一座巨大的水寨不算,还在港口外围的海岛的礁石上,修建了百余个烽火台。烽火台上,昼夜有人监视。一旦外海有jǐng,片刻之内,所有驻扎在广州的元军都会倾巢而出。

    可今天,外围的几个烽火台同时进入了沉睡状态。直到连帆船靠到了脚边上,都没发出半点反应。

    “嘎、嘎、嘎嘎!”帆船上,有水手模仿着受惊的海鸟,发出一连串叫声。

    “咕咕,咕咕!”烽火台上,有野鸽子低声相和。随着鸽子与海鸟的唱和,一行人慢慢走到了岸边,从礁石后扯出条乌延小船,轻轻地荡向了黑暗中的云帆。

    “苗兄,顺利么!”没等小船靠近,舰队长杜浒迫不急待地冲到船舷边,低声问道。

    “顺利,秀山七岛守烽火的弟兄都愿意跟着咱们走,一会我派人带着,你先用大船把他们接下来,别让他们落在吕师夔手里。内海那边,番禺附近几块礁石上有人不肯合作,已经被咱们的弟兄沉到海底去喂龙王。从这里到水寨一路畅通,接下来怎么干,就看兄弟你的了!”随着话音,苗chūn的轮廓在黑暗中露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有十几个教导旅的弟兄,还有十几个穿着北元号坎的新附军小卒。

    “在下李望山,恭迎天朝大军,咱广州水师盼星星,盼月亮般……”有个黑影从苗chūn身后闪了出来,冲着杜浒拱手,讪讪地说道。

    “快上船,别婆婆妈妈的,咱破虏军不兴这一套!”杜浒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说道。眼前这个人显然是个低级军官,开口就是逢迎之词。

    “是,是,谨尊将军所命。但,但苗将军答应咱等的……”黑影再度躬身施礼,口气谦卑,话题却是迫不及待。

    “答应你们的事情不会反悔。愿意留下的,可以加入破虏军。不愿意留下的,安家费就在船上,每人二十两,现银。到了外海,你们就可以决定在哪里上岸,有附近的渔户驾船接送你们!”杜浒的鼻子都快给恶心歪了,厌恶地回答。有道是什么官带什么样的兵,吕师夔为人贪婪,手下的士兵也是一路货sè。除了钱,眼中再放不下没有别的内容。

    黑影所担心的事情有了答案,再不罗嗦,沿着缆绳率先爬上了最后一艘大船。跟在他身后的新附军降兵陆续沿缆绳攀援而上,动作虽然疏于训练,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敏捷。

    苗chūn冲杜浒点点头,与部下挂起船帆,快速向内海漂去。几艘大船跟在他身后,慢慢向广州城靠拢。沿途的烽火台很快易主,越来越多的新附军士兵,走进了预备好的运输船舱。

    广州水师大营的轮廓,慢慢出现在杜浒的望远镜内。

    牛油大炬在水寨四周猛烈燃烧着,寨墙上却没有任何士兵巡逻。水寨口,连艘rì常巡视的敞蓬快舰都没开动。几艘蒙着牛皮的艨艟懒懒地泊着,借着明亮的灯光,可看见主桅杆旁,挂着五颜六sè的衣裳,其中有几件颜sè煞是鲜艳,明显是给女人穿的

    苗chūn指挥着几艘改装了三角帆的乌延小船,悄悄地从黑暗中浮现。船只都是满载,吃水很深,推进的速度却丝毫不慢,借着风势鼓满了帆,箭一样向水门shè过去。

    一个今晚在值的士兵从艨艟上直起身体,走到船舷边解手,突然,他听见了不一样的水声。以为是有什么人出去玩闹,半夜才归宿。抬起头来,嘟嘟囔囔地骂道:“刘将军说过,吕大帅要整军了,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猴崽子再不……”

    他的下半截话完全卡在了喉咙里,眼前的三角帆船他没见过,完全不是营中兵士卒常借出去胡混兼贩些私货的五百料小船。是乌延船,比寻常速度乌延船快出三倍有余的改进型乌延船。一瞬间,他明白是谁来了,伸手去掏号角,却发现手已经不听使唤。一支弩箭飞来,直插进了他的梗嗓。

    “扑通!”巡夜的士兵落水。几个坐在寨墙上瞌睡的士兵耸了耸肩膀,继续自己的美梦。灯火下,苗chūn等人驾驶的小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忽然,随着苗chūn一声呼哨,所有水手和士兵弃船,飞身跃进海水中。

    “劫营!”有人终于看到了尽在咫尺的危险,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没等他的声音落下,几艘小船同时撞到了木墙上,船头三尺多长的铁钉狠狠地将船身和木墙钉在了一处。

    一道亮丽的火花,就在守军呆楞楞的眼神注视下,钻进了船舱,紧接着,黑夜中响起数个霹雳,坚实的水寨外墙与寨墙上的守军一起,飞向了半空。

    杜浒所带着十二艘战舰从黑夜里冲了出来,直扑被炸开了水寨大门。周围巡逻船上的士兵大多数在睡梦中见了阎王,一部分幸存者从恶梦中惊醒,却不知道该做出何等反应。一瞬间,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乱轰轰地在甲板上鼠窜。

    又有几艘大型帆船冲来,冲到水寨旁的艨艟身侧。站在帆船甲板上的破虏军教导旅弟兄弯弓,将火箭和引火之物豪不客气地倾泻到艨艟上。

    被惊醒的士兵更乱,有人慌不及待地跳海逃生,有人跪在甲板角落开始念佛,更有甚者,干脆把双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听吕大帅麾下被破虏军俘虏过又放生的士兵传授,如果战场上被破虏军逼得走投无路,丢掉兵器,高举双手就能换来对方的仁慈。这种保命的经验,向来在军营中传播得快。

    一个盔斜甲歪的百夫长提起刀来,砍了数个举手投降者。方yù命令士兵们各就其位,开动座舰,却冷不妨,有人从海水中跳上了甲板。

    “给我……”百夫长狂喊,yù指挥士兵将斗胆蹬舰者拿下,没等喊完,就发现自己的头颅飞离了身体。

    一把钢刀扫过了他的脖子,提刀的主人穿一身水靠,双眼中全是轻蔑。

    破虏军教导旅以三十人为组,采用各种方式清理着大梦初醒的北元士兵。一方本来就士气低落,训练粗疏,另一方却是jīng锐中的jīng锐,半个时辰后,水寨外围的流动船只已经都失去了抵抗力。

    李恒苦心经营的水寨四处都是火头,一艘艘破虏军战舰在寨内往来驰骋。为了防止有人偷船溜走,每天傍晚,水师将领们照例将战舰用铁链锁在一起。这个错误的做法,成了此刻广州水师的致命伤。

    开始,杜浒还指挥自己的舰队与敌舰保持一定距离,进行队列炮击。等到发现敌方战舰居然彼此相连,一艘船失火后,临近船只也无法逃脱时,当即将舰队分散,命令麾下舰长各自为战,不择一切手段焚毁敌船。

    这样一来,广州水师大营更加热闹。到处都是爆炸、到处都是火头,惨叫声和炮击声连为一片,仿佛有官员不小心将地皮刮透了,将地狱突然搬到了人间般。

    在李恒麾下就兵额严重不足,在吕师夔麾下更加缺兵少将的广州水师于混乱中走向了末rì。大部分睡在船上的士兵没等从梦中醒来,就葬身于火海当中。他们的结局却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那些已经醒来,看着临舰失火却解不开铁链的将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慢慢向自己身边延伸,烧掉落脚的最后一片甲板。

    杜浒的旗舰冲在敌舰最密集处,两侧舰炮轮番发sh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不用瞄准。每一次击发,都能把一艘敌舰送到海底下。

    苏刚的座舰跟在杜浒身后,他父亲苏醒命他到破虏军中找智者学习。能跟着杜浒这样从来不给敌人留情的上司,苏刚觉得非常过瘾。每当有敌将驱使着起火的战舰试图靠近杜浒时,苏刚都从斜次里劫上去。装备了火炮的战舰对付只装备了投石机和床弩,训练明显不足的对手,简直就像在玩耍,往往一个照面之后,苏刚就又可以放弃对手,扑向下一艘敌舰。

    被他放弃的战舰燃烧着,打着旋,沉入大海深处。

    最凶悍的是苗chūn与他麾下的教导旅,在营救少帝的行动中,未能带走的战舰成了大伙心头挥之不去的遗憾。如今得到机会将这些战舰彻底毁灭,专门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狠角”们如何会手下留情,对于链接在一起的大船,斥候旅用火炮和手雷,将他们尽数炸毁。对于脱离了队伍,自不量力冲上来厮杀的船只,则跳上对方甲板,凭借凶悍的肉搏战,将对手彻底制伏。

    “轰!”一弹丸落在了杜浒座舰的船舷边,爆炸,激起了个巨大的水波,将战舰推得晃了晃。杀得正在兴头上的他抬起向巨石来袭的方向张望,看见远处有几堆火把,聚集在港口附近的高地上。

    是长管重炮,当年破虏军曾经不远千里送给了行朝十门这样由几段炮管套铸在一起的,大威力火炮,试图凭此挽救行朝的命运。后来这些火炮和大部分其他样式的火炮被苗chūn在营救少帝的同时炸毁,剩下几门,则都被李恒宝贝般竖在了水寨附近的高地上。

    杜浒大声喊了几句,吩咐传令兵在主桅杆上挂出了一串灯笼。三艘在附近正杀得热闹的破虏军战舰立刻放弃对元军的屠戮,靠拢了过来。

    四艘战舰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列,杀出水寨,以岸边火把聚集处为圆心,轻巧地兜了几个圈子。

    百余点流星划过长空,砸在岸边高地上。一堆堆火把骤然惊散,半夜赶来cāo炮的士兵,抱着头,逃下了山梁。没打中任何目标的巨炮被掀翻,顺着山梁滚进了大海。

    杜浒调转分舰队,围着水寨往来兜旋,岸上只要出现灯火聚集的情况,就一通火炮砸将过去。

    战斗在黎明前彻底结束。

    广州水师彻底变成了一堆灰烬。破虏军水师和教导旅来袭时的二十四艘船,有五艘轻伤,一艘重伤。撤退时却俘虏了十一艘大型和中型敌舰,串成一串,拖在舰队后。

    躲在黑暗处,目睹了整个战斗过程的新附军百夫长李望山满脸崇拜地看着远处的旗舰,对着身边的破虏军舰长陈复宋问道:“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回泉州么?”

    “你想去泉州?你不回家了么?”陈复宋饶有兴趣地问道。今夜的战斗中,这些负责外海jǐng戒,却与破虏军约定投降的新附军士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他们,偷袭战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俺,俺听说泉州很繁华。跟,跟着文大帅,那个,那个…”李望山搔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着。他是受到属下之托前来和陈复宋搭讪的。经过昨夜现场观摩,大伙觉得加入破虏军水师,也许比回家打鱼有前途,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弄个开国将军干干。

    “破虏军水师要求很高,训练勤苦。并且军纪严明,不能抢劫百姓,也不能向船上携带女人。如果犯了军纪,通常是直接扔到大海中喂鲨鱼…….”陈复宋横了李望山一眼,故意扳起面孔说道。

    “我们干了,只要让我们继续干水师!”李望山喜出望外,大声道。

    “先不着急,想加入水师,你们也得去福州水师学校培训,学shè击,cāo炮,旗语和灯语,还得学看书写字!”陈复宋摇摇头,给降卒们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几个跃跃yù试的新附军什长、都头垂下了脑袋。学shè击、cāo炮这些都不怕,当兵么,当然要练习杀人手段。但提到读书识字,大伙都蔫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和娃娃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羞也羞死。

    “怎么样?马上到了外海,海民的乌延船就在伶仃洋外等着,到哪里去,你们自己拿主意!”陈复宋笑吟吟地说道。眼下这些新附军阵前举义者都是老兵,训练他们,可比训练新兵容易得多,并且这些人的海战经验也比普通士兵丰富,白白放走了,的确是一笔损失。

    

    “我干!”李望山咬咬牙,把装赏银的包裹狠狠地掷在了脚下。

    “我也干!”一个绰号叫海鹞子的了望手喊道,“航了半辈子海,风浪都不怕,还怕识他几个字!”

    “我干!”“我干!”“请将军收留!”有人带头,立刻有人跟上。大多数拿着银子准备回家的水手留了下来,交出了赏银做投名状。

    “银子还是你们的,那是你们以前应得的。留着,等仗打完了,买地买房子!”陈复宋笑着将装银子的包裹一一拣了起来,塞回诸位投效者手中。“待会儿我给苗将军说一声,请他派大船顺路把你们送到福州去。那里有钱庄,你们可以把银子存起来吃利息。然后你们可以拿着我的推荐信去水师报名处报名,半年后,我带大船来接你们!”

    “将军不回福建?”几个士兵死抱着一时冲动差点失去的银子,吃惊的问道。

    “不回!”陈复宋和气地回答。

    “那,那将军去哪?”李望山大着胆子问道,随即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补充:“将军不便说,小的不该打听!”

    “去琼州,咱们半年后见!”陈复宋笑了笑,替李望山整整衣冠,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琼州?”无数人惊诧地问道,瞬间,嘴巴张大得可塞下鸡蛋。琼州距离广州数百里,中间隔着恩、高、化、雷四州,跃过大海直接攻打琼州,这种战法他们听都没听人说过。

    “这是水师,船能行多远,水师的攻击范围就有多大!”陈复宋站在船头,豪情万丈地答。

    李恒辛苦整训的近半年的广州水师,一夜间全军覆没。两广沿海十一州,千余里海岸线立刻像被剥了壳的鸡蛋,完全保露在破虏军水师的打击下。

    平宋副都元帅吕师夔当夜就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战舰被一艘艘击沉。在那一刻,他知道两广完了,纵使自己是诸葛复生,孙吴现世,也挽救不了这场命中注定的败局。手中兵太少,需要防御的地域太多,关键是,从始至终,人心就不在大元这一边。

    以目前的士气状况和人心,明智的选择是主动后撤,把战线放到绍州、雄州和连州等几处背靠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要地上。这样,即可以安全地接受来自后方的补给,也可以寻找机会,攻击破虏军的破绽。

    文天祥在福建推行的新政和大宋传统格格不入,为了保证命令不被朝堂上其他同僚拦阻,他必须时时建立战功。依靠破虏军辉煌的战绩,压下朝野之间的非议之声。因此,破虏军主力不会一直龟缩在福建不出来。而破虏军一但离开福建进入两广,众寡之势立转。两广群山中的山贼和地方豪强不会轻易接受大宋的统治,破虏军想在两广站稳脚跟,就必须分兵去扫平群豪。那个时候,才是大元一战平宋的大好时机。

    吕师夔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但是,他却不敢真的把主力撤离广州。攻陷广州,荡平崖山,这是忽必烈陛下前一阶段武功的标志。无论是谁从崖山和广州撤出来,无论在多困难的情况下,他都将是千古罪人。忽必烈可以冤杀一个副元帅刘深,就不会在乎多杀一个替罪羊。这就是为什么李恒死后,平宋副都元帅之位无人去争的原因。朝堂上,蒙、汉、sè目三系大佬都不傻,都知道谁接替李恒,就是把谁架在火上烤。只有太子真金这个笨蛋,才傻乎乎的乱点将,把人送到风尖浪口上,还好像是破格提拔,需要人承好大的人情。

    

    吕师夔郁闷地想着,抱怨着,哀叹着仕途的艰难和命运的不公平。这么多年,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把良心踩到脚底下,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不容易。如今战无法战,退不能退,就和等死差不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了替罪羊,或者被人一炮轰死,给大元尽了忠,即使入了地府,他心下也有所不甘。

    “其实大帅也不必那么为难,古来打胜仗不易,打败仗却相对简单得很!”吕师夔的师爷见他整rì愁眉不展,靠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吕师夔的眉毛挑了一下,突然间有一种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百鞭子的冲动。身为武将,纵使在为敌国效力,谁不希望活得轰轰烈烈,死得灿灿烂烂。敌军没来呢,先计划着怎么把仗输掉,岂不是把武将的脸都丢光了么?

    “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呢。手里有兵,就有奔头儿。要是连兵都没了,恐怕在谁的眼里,价值都不大喽!”师爷见东主对自己的话不置可否,向旁边走了几步,蹒跚着说道。

    吕师夔的手指咯地响了一声,握过了头,疼痛的感觉让他清醒。师爷吕省是在吕家干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轻重。他这句昧心之言说得不错。如今这事态,按达chūn的将令,在广南两路与破虏军硬拼,没有半点胜算。把起家的老本拼光了,顶多只落个无功无过,弄不好还招来一大堆无果和尚那样的疯子,有生命危险。同样是败,还不如败得漂亮些,看上去是力战而败,实力不如人而致。这样,达chūn挑不出什么来,剩下几万老兄弟在手,忽必烈陛下想降罪,也得考虑考虑这样做的结果。

    想到这,吕师夔心下稍安。和颜悦sè把师爷拉了回来,按照他的指点开始布置。李恒麾下有一批战斗力不弱,也不肯买别人帐的探马赤军,大概七千人左右。这帮家伙收买起来难度较大,所以吕师夔按师爷的指点把他们尽数派去了增城,那里距离兴宋军较近,是保卫广州的第一道防线。反正自从李恒遇刺后,这帮探马赤军一直疯子般地叫嚣着要杀进福建去报仇,不如直接成全了他们。

    清远、真阳、曲江这几个隶属与广州府、英德府和绍州府地方,是撤回北方的要道,这几个地方得放自己人。吕师夔将几个本家子侄吕商、吕文和吕强派了过去。命令几人只管守城,外边流寇闹得再厉害,也不准主动出战。

    至于广南西路,吕师夔非常“照顾”地把陈宝、翟亮、王安世、翟国秀、方景升等安排了过去。他们投降的时候,张弘范曾经答应向朝廷上本,准许他们“世镇广南”。但后来朝廷一直没就此事做出批复。既然此刻自己能临时做主,吕师夔索xìng大做好人,安排他们尽量远离广州去当土皇帝,自己带兵为他们挡住广州前线。一番功夫做足,把翟国秀几个感动的泣泗交流,发誓一旦广州有jǐng,马上带兵杀归来援救。

    “土豹子,你们等着为万岁尽忠吧!”吕师夔心中骂道。大宋水师向来就有跨越攻击的传统,当年宋金对峙,就曾从海上突袭过山东河北数州。更何况此时带领水师的是著名的狠人杜浒。腹诽归腹诽,脸上却做出一幅大功无私的姿态来,叮嘱众人好生为国守土。

    一番小动作搞完了,时间也到了三月中。吕师夔松下一口气,开始整训盘点自家嫡系士卒。还没把人马拉出广州城,就接到了广南西路的求救信。

    “贼犯琼、雷二州,郝万山、霍志战死。郁、容、高、廉各州主将皆作壁上观。敌众我寡,元帅若半月不来,柳某将以身殉国!”刚补了安抚使的缺,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化州守将柳德润在求救信中哀求道。

    吕师夔把求救信收了起来,没做任何安排。当夜,化州前来求援的信使在广州城内不知所踪。

    琼、雷、化、廉四州相继失守。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拿起几只角旗,别在了标记着等高线的沈氏地图上。破虏军参谋长曾寰带着一干参谋,快速推演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

    按原定作战计划,杜浒率领的水师在将北元广州水师消灭后,任务仅仅是拿下孤悬海外的琼州。那里去年没受到战火波及,粮食大熟,刚好劫来补充福建各地的食物缺口。

    谁也没想到,广南诸路群豪居然看着杜浒一个挨一个的打下沿海四州,不做任何行动。此刻杜浒手中兵马不足壹万,若广南西路诸豪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把破虏军水师堵回海里。

    “广南西路的地方群豪们后悔了,暗中给杜浒输粮送款,期望杜将军能手下容情!”刘子俊走上前来,送上一叠拆了口的信件。每一封信的外皮上,都如验名死囚的正身般,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大伙一看,就知道红叉是杜浒所为。关于这些骑墙者,杜浒向来只有一条应对对策,“杀!”

    “派快舰给杜贵卿传令,让他暂时不要继续前攻,先把琼、雷、廉、化四州稳定住。把无主之田,和投靠了北元那些豪强的家财,先给百姓分了!”文天祥笑了笑,把信随手扔到了一边。

    “丞相意yù如何,莫非还心存善念么!”苏刘义从一边快步走过来,有些不满意地抱怨道。

    此刻手中无兵可持,但苏刘义不认为自己就得一切听文天祥的安排。按官职,他也是兵部侍郎,有参与战局决策之权。况且去年若不是翟亮等人临阵投敌,江淮军的结局也不会那样惨。

    对这些一箭不放,把行朝侧翼让给张弘范的家伙,文天祥也没什么好感。见苏刘义发急,笑了笑,说道:“苏侍郎何必急在一时,这些人家产尽在两广,难得舍得弃家逃命不成!”

    “那丞相准备如何?”苏刘义楞了楞,不知道文天祥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在他心目中,眼前大宋丞相对别人的田产家财看得很重,几乎每次打仗,首要目的都是抢钱。

    “先稳住他们,别把他们打急了,否则,他们联起手来,杜将军那里也会麻烦!等咱们击败了吕师夔,然后再慢慢收复两广,要么不打,要打,就把拥兵观望的人都扫荡干净了,以免给将来留下麻烦!”文天祥和气地解释。以杜浒的xìng子,打起来就不留情分。刚好满足了吕师夔驱虎吞狼的心思。

    广西南路地形复杂,苗、汉杂居,对那些投靠了北元的地方大族,还需要区别对待。这些人心里没有华夷之别,也没有国家概念。在乎的只是家族利益的绵延。所以,无论在谁麾下,都不会忠心耿耿。只会跟在他们认定的强者身后打秋风。对于他们这伙人,分化、瓦解、安抚、打压等手段并施才是正道,如果一味以杀戮为主,反而会势得其反。

    “若如丞相出兵两广,苏某愿为帐前小卒!”见文部将官几乎都盯着自己,苏刘义歉意地抱了抱拳,后退了半步,躬身说道。

    “苏将军不提,我也要请将军出马。我准备让邹洬、张唐、萧鸣哲、杨晓荣和吴希希奭带一、二、五三标,还有炮师从循州杀过去。苏将军可与他们同行,沿途招拢旧部!”

    “第二和第五标?”苏刘义强压着心头的狂喜问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自从来到福建,大伙一直盼着在文天祥的帮助下重整旗鼓。但第二和第五两标兵额严重不足,破虏军派出三个标外加一个炮师,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人马却没多少。应付两广那么大的区域,恐怕会力不从心?

    “眼下许夫人的兴宋军驻扎在cháo州、惠州一带,人数有五万余,随时可杀向广州。如果苏将军不弃,可以沿途收拢江淮军旧部,补充进萧鸣哲的第二标和杨晓荣的第五标。这样,在广南东路,破虏军加上许夫人的兴宋军,咱们的兵力不比吕师夔少。如果能将吕部击败或挤出广南东路,西路诸豪失去靠山,恐怕只有任咱们宰割的资格!”文天祥点点头,低声安排道。

    “补充进第二标和第五标?”苏刘义发出一声惊叫,眼睛瞪得大若铜铃。

    几个破虏军参谋和中级将领不满地看了过来,见过行事不知轻重的,却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江淮军被张弘范打得全军覆没,如果不是破虏军杀开一条血路,连张世杰本人都无法脱身。

    事过后,文丞相非但没上本弹劾江淮军诸将无能误国,反而替他们说了很多好话。比起当年张世杰、苏刘义等人对文天祥的处处排挤,简直是以德报怨。做了这么多,这位苏将军居然还不知道满足,居然还念念不忘让福建大都督府出钱出物,替他们重建队伍。天下便宜事情多,有占起来没完的么!

    “对,江淮军弟兄们被打散,在广南受尽了苦头。与第二标和第五标的老兵混编在一起,躲在第一标身后,可以边作战,边适应破虏军战术。各级将领官职不变,由枢密副使邹洬统一安排位置,军阶按破虏军军阶转换。所欠发的俸禄和军饷一次xìng补齐1文天祥扫视了苏刘义一眼,不动声sè地补充。

    自从张世杰和苏刘义气兵败来投,如何安排他们的职务,就成了大都督府的难题。如果心胸开阔地提供装备,重建一支江淮军出来,必然会遭到杜浒、刘子俊等当年曾受过张世杰排挤的将领们的反对,文天祥自问也没那分胸怀。与北元胶着的关键时刻,需要军令绝对的畅通无阻,这个时候再于朝廷内部建立一直可以擎肘自己的力量,傻子才会那么做。

    但苏刘义等将领对朝廷的忠心,依旧令人钦佩。流落在广南两路坚持抗元的将士,如果能整合起来,也是一支不弱的力量。在对付北元这个外寇方面,大伙没有根本xìng的冲突。需要区分的,仅仅是谁居主,谁居次。

    所以大都督府和智囊们,替文天祥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第二、五两标在永安损失很大,基本上成了空架子。让一、二、五三标同时出福建,沿途的抵抗力量,可以名正言顺地补充进二、五两标。等新力量熟悉了破虏军的方式和环境,按往常经验,即使赶他们另立门户,大多数人也不愿意走。

    作为这支队伍的名义领导者,邹洬是最佳人眩他身上有去年朝廷为了分化破虏军,加封的枢密副使的头衔。论官职,仅仅比张世杰低了一级,有权力过问一切军中大事。此外,邹洬xìng子柔和宽厚,可以保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会让江淮军将士有被歧视之感。

    “怎么,苏将军莫非不愿意出征么?”见苏刘义依然发呆,邹洬凤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末将遵命!”苏刘义咬了咬牙,低头应道。心中痛得像针刺般,眼前的人物渐渐模糊。

    “那就下去准备吧,明rì五更,大军准时出发!”文天祥柔声吩咐,看看邹洬 ,再看看如临大敌般戒备着的破虏军众将,轻轻摇了摇头。

    苏刘义再次施礼,蹒跚着,缓缓走出了帅殿。呆立过的地方,留下了几点清晰的水渍。

    “他还忘不了江淮军啊!”邹洬看看望着苏刘义的背影渐渐去远,叹息着说道。当年他和文天祥等人千里迢迢投奔行朝,处处受制于人,对这份寄人篱下的滋味深有体会。眼下形势反了过来,心中却没有任何报复后的快意。反而,深深地同情起对方的状况来。

    这种感觉,说不清楚,道不明白。邹洬自问不是个xìng偏狭的人,豁达、大度一直是他的修身目标。然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做些不豁达,也不大度的事。

    “能不能把江淮军和破虏军捏合在一起,凤叔,就看你这枢密副使了!”文天祥苦笑了一下,应道。

    第一次弄权,让他感到从心里向外不舒服。但不这样做,他又实在无法保证随着控制地域扩大,生存危机缓解,朝廷内部的矛盾会不会越来越大。

    相比与来自背后的打击,与北元的战争反而轻松。毕竟双方出于不同阵营,敌我关系可以分得轻轻楚楚。而背后,谁知道哪张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恐怕,将来很长一段rì子,自己都不得不带上不同的面具吧。

    文天祥郁郁地想,胸口一阵阵闷,一阵阵痛。轻叹了一声,缓缓向门外走去。临出门,腿绊了一下,身形略有些跟跄。

    没有人上前搀扶,看见文天祥终于迈出了第一步,曾寰和几个参谋目光互视,脸sè带上了几分嘉许。

    “吕师夔这个没义气的家伙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帅兼两广大都督吕师夔在广南东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张弘正的脑子里登时窜上了这样一个念头。

    领兵做战,他自认不如吕师夔。但审时度势一直是张家的家传绝学,从他祖父那代起,就是凭借对时局的敏锐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错综复杂的军事、政治斗争中,一直站在最终胜利者一边。所以,才有张弘范、张弘正、张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荣宠。凭借这份从小练到老的本事,张弘正立刻猜到了吕师夔的想法。

    吕师夔如果逃了,我怎么办?随后,张弘正在心里问自己。三月的广南已经很热,但从窗子口吹来的风依然让他战袍下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脚下这个城市叫梅州,刚好处在福建路汀洲和广南东路的惠州夹角处。虽然距离达chūn本部所处的武平比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这个地理位置,也是威胁达chūn侧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决定发动反击,驻扎在永定、龙岩一带的陈吊眼,肯定会挥兵杀过槿江,直取梅州。而许夫人的人马在惠州稍稍向北压上一压,他们姐弟两个就形成了夹击之势。夹在这个钳子口上,即使是铁球,也得变成团烂泥巴。更何况麾下这两万残兵,早就是被陈吊眼杀破了胆子的。

    想到陈双手中那对大号的铁锏,张弘正就觉得嘴里发苦。那个叫陈双的疯子就是一个蛮汉,仗着有把子力气,每次都是直取中军。偏偏张弘正的亲卫就是挡不住人家,每次都让张弘正不得不拍马而逃,直接导致全军大溃。

    挡是挡不住的,看如今这情形,达chūn本人也被破虏军逼得只有招架之功。但像吕师夔那样没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线,张弘正又没那分胆子。与吕师夔这种半路加入的客将不同,张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系。所谓嫡系,自从汉军世侯李檀叛乱后,必须的一个条件是手中没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将领。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难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转头信任别人。

    如果张弘正逃的动作太明显,被忽必烈看出来,可能受到处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到了那时候,非但张弘范的汉军都元帅位置难保,整个张氏家族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明知道孤掌难鸣,张弘正也不能退,只能咬紧牙关,在梅州死撑。每rì亲自带领士卒,临阵磨枪,弥补防卫空缺。麾下斥候们也被他逼着十二个时辰不得休息,马不停蹄地收集周边诸路兵马的动态。

    与此同时,张弘正突然慈悲起来,不但严禁部下再sāo扰百姓。并且到城中各个寺庙布施,祈求冥冥中诸神保佑自己有个好运气,别再遭遇陈吊眼和陈双两个疯子。广南东路人口成分复杂,信仰的神多,寺庙也多。什么真主、上帝、还有妈祖、黄大仙,张弘正将所有大庙小庙一路求过去,香油钱不知花了几万贯。

    一番努力还真不枉费,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们就送来了破虏军大举来犯的情报。

    “报,将军,破虏军昨夜从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线!”一个浑身上下全是泥浆的斥候,高举着战报,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着谁的旗号!”张弘正长身站起,走下台阶,亲手把斥候扶了起来。事到临头,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坦然,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从容了许多。

    “是邹洬、张唐、苏刘义还有吴希奭,打着破虏军第一、二、五标旗号,正沿着梅江北岸攻来”斥候喘了口气,报出了一连串众人熟悉的人名,末了,还不忘了加上一句,“推进速度不快,因为他们带着很多火炮!”

    天?张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这些神明还真有灵,“不枉”自己的奉献。陈吊眼没来,比他更恶的杀星张唐,带着破虏军最jīng锐的第一标来了。

    四下看看麾下众将,只见大伙一个个面孔全都变成了青绿sè。

    斥候最后补充那句话,大伙听得清清楚楚。吴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伙磨得耳朵起了茧子。自从火炮走上战场之后,除了恶劣天气,就没人一个有效的克制办法。如今,吴希奭的炮师来了,梅州城还有防守的必要么?

    但是,不守,大伙能退到哪里去?

    大元如果在两广、福建一带全线战败,肯定有人要为失败承担责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头蛇尾,临阵换将的责任不能追究;达chūn是都元帅兼地头蛇,他不会主动承担罪责;吕师夔手中有兵,处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哗变;即便张弘正自己,也有个当汉军都元帅的亲哥哥在皇帝身边罩着。而守在梅州,原属于刘深,现在归张弘正带领的这部残军,的的确确是无依无靠。

    张弘正瞬间明白了诸将的心思,苦笑一下,缓缓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战吧,本官誓不抛弃诸位独自逃生就是!”

    临战的紧张气氛中,突然带上了几分悲壮。刘胜、张洪、卢方元,几个汉军将领依次从张弘正手中接过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里响起了凄厉的号角声,一队队对未来和生命都已经绝望的士兵,抱着各sè兵器爬上了城墙。

    城头上的熏风很热,吹得人心里发烦。越是焦急,时间反而过得越慢。正如斥候所报,破虏军推进速度迟缓,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一杆大旗,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探出头来。

    邹洬骑了匹阿里伯马,缓缓走在破虏军帅旗下。这是自空坑兵败以来,他第一次作为名义上的一方主帅承担进攻任务。所以他不求快,只求稳。

    三年来,看着原来的部将一个个纵横疆场,建功立业,打下赫赫声名。而自己身为文天祥的副手,却只能担当整训新卒,防守大后方的任务。平心而论,邹洬不甘如此。但与文天祥的政见不合,还有行朝试图以他为突破点,分化破虏军等手段,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给他一部分军权,邹洬也知道,自己指挥不动这些心里已经只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旧部。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黎贵达,这个邹洬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将领临阵变节,把福建推向了覆灭的边缘的时候才发生了转机。当时,邹洬只想死,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死,来证明自己虽然与文天祥政见不合,却从来没有背叛百丈岭上这帮老弟兄。而文天祥却轻巧地揭过了此事,非但没利用黎贵达变节的缘由清楚异己,而且把率领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务,依旧委派到了邹洬头上。

    那一刻,邹洬终于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当朋友。纵使他走的是一条看不清结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为盖世英雄或者王莽、曹cāo一样的jiān雄,他的背心,却一直对着自己毫无防备。就像当年在赣州城外,面对着四下cháo水般的元军,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时一样,从来对背后那个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n

    “我们护住彼此的背,我们坚持一下,援军就会到来!”。那次,文天祥说对了,刘子俊、赵时赏等人先后杀来,大伙逃离了生天。

    而有一段时间,自己却差点从背后捅上文天祥一刀。想到这些,邹洬突然明白了,朋友二字的真正内涵。

    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从那一刻起,他彻底放下了朝廷,放下了政见之争,认认真真做起文天祥的臂膀来。

    一步跨出去后,才知道前面海阔天空。文天祥所做的事情虽然多不合常理,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击败北元,挽救华夏厄运的唯一办法。华夏百姓之所以为华夏自傲,不但因为他的强大。暅古以来,天下至强莫过于北元,可天下大部分人都想推翻他。因为强大的北元,带给人间的只有灾难和痛苦。华夏之所以让人向往,更重要的是,每个华夏人都有希望从其强大中分到一份利益。

    保护每个人从国家兴盛中获利,才是保持这个国家永远兴盛的办法。所以,才不能接受朝廷那些关于守旧与革新之间没有意义的纠缠。文天祥所做的不是革新,他比王荆公走得更远,是彻底地重建。与朝廷的距离越远,才越能放手施为。

    无论历史悲剧和眼下局势,都要求大都督府不能再去延续百年来理学那个复古的梦。三皇五帝的时代美好不美好,没有人见过。而邵武、泉州、与福州等地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摆放在每个人的眼前的。虽然福建新政也不完美,但在新政下生存的百姓,却比北元和大宋都好得多,也扬眉吐气得多。

    北元席卷了大宋,将大宋的繁荣和痼疾一并抹净了,抹成了一张白地。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的使命就是,在这张白地上,兴建起新的华夏来。

    邹洬愿意为此尽力,哪怕时暂时当一下恶人,挡在文天祥面前,作为一面巨盾挡住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所以,他主动承担了收复两广,同时整合江淮军残兵和地方义贼的任务。而原来那些旧部也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接受了他的调度。

    稍稍落后于邹洬半步位置的是第一标统领张唐。看着身边jīng神抖擞的将士,看着跟在后面一辆辆嶙嶙而行的炮车,张唐心中充满了自豪。当年元兵打到他的家乡,他散尽家财,自募义勇保卫大宋。结果,几年来打得全是败仗,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北元兵强马壮,另一方面,大宋自己也太不争气。稍一处于逆境,皇帝和百官先遁。稍一占得上风,立刻打算谈判称臣,以天下人的尊严与福芷换一家一姓之苟安。朝廷对外无能,对内却防范森严。特别是像他和吴希奭这种自组队伍的人,在朝廷诸臣眼里简直就是比敌军还可怕。几年下来,张唐伤心透了,也失望透了。一怒之下,明知道前去赣州风险重重,还是选择了追随文天祥北征江南西路。本想战死沙场,做一代鬼雄。没想到遇到空坑兵败后,文天祥突然顿悟,发现了整军和治国的新方法。不但丞相大人自己悟了,而且指点着大伙都突破了数重天。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莽汉子,遭遇阿里海牙和阿剌罕这种用兵老手,也丝毫不落下风。

    今昔对比,张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不但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还能感受到身后这支队伍的变化。身后的第一标,是以百丈岭上那批老弟兄发展起来的。现在的营正、团长,在百丈岭上,也许就是伙头,或者普通一兵。三年岁月中,大伙领悟了太多的东西,每个人的境界都在突飞猛进。以他们为班底,张唐相信,这支队伍不但能打出福建,打出两广,还能打过扬子江去,一直打到黄龙府去痛饮。

    待直捣黄龙府,再于诸君痛饮。人生豪放处,莫过于此。

    苏刘义跨一匹白马,跟在邹洬身后。相对于破虏军诸将顾盼神飞的风采,他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在内心深处,他一百个不愿意将江淮军并入破虏军体系内。在接受了文天祥的任务后,苏刘义就跑到自己的军帐中大发雷霆,把文天祥的不义行为数落了一个遍。此时,好朋友苏景瞻问了他一句,“殿帅意yù如何呢?如果换了殿帅与文大人易位而处,殿帅会不会给文大人重整一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年文天祥带着杜浒、邹洬等人千里来投。作为手握兵权的重臣,张世杰的心腹,苏刘义非但不愿意给文天祥等人最大帮助,而且几度劝张世杰把文天祥杀掉。纵使不能断定文天祥是北元jiān细,也要防止这个名声和官职都不比张世杰低的人,从他手中抢走军政大权。

    苏刘义认为自己当年想杀文天祥,并非为了私心。大宋朝廷内部各派势力纷乱繁杂,多一支力量进来,只会耽误更多的事情。只有政令统一在一个智者之手,才能承担起复兴的大业。而这个智者,他认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张世杰。

    而现在,他兵败投奔了文天祥。对方非但没有动过除之而后快的念头,而且在破虏军中给他安排了相当的职位,并且承诺原江淮军将领,都会在破虏军中量才使用。这样,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呢?难道真的还认为,拯救天下的英雄,一定是老上司张世杰么?

    如果没看到过破虏军军威,也许苏刘义还会自欺欺人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可去年目睹了广安之战,破虏军在强敌面前前仆后继的英勇,如今又目睹了张唐所带第一标的威武雄壮后,苏刘义动摇了。他知道,非但江淮军,整个大宋,乃至大元,自己所见过的军队中,没有一支队伍能和破虏军第一标相提并论。即使文天祥迫于朝廷的压力,允许自己和张世杰重建江淮军,苏刘义也不敢保证,江淮军真的有能力和破虏军抗衡。

    没有与破虏军抗衡的实力,却想承担与自己力量不相符的任务。到头来,恐怕难免一场空。如果那样,还不如追随在真正的强者身后。

    看着苏刘义心事重重的模样,第五标统领杨晓荣得意地拍了拍战马,向前赶了数步。他现在,深深为自己当初被逼无奈的选择而感到自豪。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当他决定忘记祖先的荣光,死心踏地作个乱世中糊涂保命的无赖的时候,偏偏有一只手在背后推了一下,把他推向了风尖浪口。

    从此后,他立于cháo头,红旗漫卷。他是破虏军的杨晓荣,一标统帅。虽然眼下标中人数只有半额,但谁也动摇不了这标人马破虏军主力的地位。这是他杨晓荣和标中兄弟,用生命和热血在永安城头换来的荣誉。

    当年在大宋诸路人马中,带领地方兵马的杨晓荣,连跟苏刘义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而今天,苏刘义想让某支队伍加入第五标,还要看他杨晓荣乐意不乐意接纳。这就是本钱,可以让自己堂堂正正地喊一声,“我是令公杨业的后人,破虏军之杨晓荣”的本钱。为了这份骄傲,杨晓荣觉得自己付出和经历过的一切,都非常值得。

    吴希奭带着一个团护卫,走在炮团背后。这次出兵两广,对外宣称是炮师倾巢出动,实际上只带了一半力量。另一半由他的儿子吴康率领,跟着陈吊眼去进攻上杭。目的是把达chūn钉在那,让他无力回援梅州。

    诸将中,吴希奭年龄最大,也最持重。他不愿与众人争功,所以主动承担了护卫整支大军尾部的任务。炮车行得慢,拖慢了全军行进速度。但炮兵们却个个挺着胸脯,把下巴扬得老高。他们是破虏军中最骄傲的兵种,决定胜负的利器。火炮是战争之神,有了它,行军速度虽然受到影响,但原来那些动辄需要打上数个月的大城,只打上三、五天就足够了。攻坚的便捷足够弥补行动缓慢的劣势。

    火炮越行越近,站在梅州城头,张弘正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盖在马车上那厚布做成的炮衣。他没有说话,指甲紧紧地扣进了黄土铸成的城墙内。见识了火炮的威力后,李恒去年派人将此城加固过,虽然是匆匆完工,但筑城时在泥土里面放了糯米汤,所以城墙看上去很结实。只是不知道如此结实的城墙,能不能在破虏军的打击下坚持到达chūn派兵来援的那一刻,假设达chūn大人还有力量派来援兵的话。

    刘胜、张洪、卢方元几个汉军将领紧张地站在张弘正身后,彼此的心跳声,在耳朵里比城下破虏军的脚步声还大。这么威武的军队,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故主刘深全盛时期所带的汉军固然威武,与城下这支军队比较,只能算做毛贼流寇,连正规军都算不上。

    从兵临城下到全军展开,于强弩shè程外列出三个成品字型步兵方阵,卢方元曲指算了算,对方只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并且整个过程中,旗帜没有一丝散乱,立在阵前那个主帅,也没有派人一遍遍地发号施令。好像身后的士卒都知道他的心思般,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等着,等着身后的步兵展开,骑兵走向更远的两翼,炮兵将炮车从马车后解下,调转过来,将炮口对上城墙,调整好角度,然后开始用泥土固定。

    这份齐整的军容,汉军比不了。手中的器械和身上的铠甲,汉军更于对方没法比。汉军当中,小兵只有纸甲或绵甲护身,百夫长以上才能配得起厚重的铁铠。千夫长和家境殷实的豪强后代,才能买到罗圈甲或者柳叶甲防身。而又轻又软,防备羽箭效果又好的金丝锁甲,只有忽必烈的亲信大将,和西域来的蒙古贵胄才配得起,并且,配备这种名甲的人,通常都不需要上阵打仗。而城下那支队伍,从望远镜中来看,站在最前方的重甲步兵身上,穿得全是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jīng钢板甲,胸口处两个漂亮的圆弧型甲板,和身上甑明瓦亮的护铠,衬托得身材仿佛比吃肉抢劫长大的蒙古武士还结实。而在品字型步兵方阵外,如羽翼般护在两侧的骑兵身上,穿得分明是金丝锁甲,每人一件,关键部位还加挂了重甲步兵同出一辄的护板,护板上,按着每人所属的团队,浮铸着虎、豹、熊、猿等猛兽的头像,被夕阳一照,显得更加威武。

    城头上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恐慌的情绪开始蔓延。普通士兵和低级武将们虽然没有资格去张弘范手中借望远镜了望军情,但背后的夕阳却把对面铠甲和火炮口照得非常亮,明晃晃的寒光直接刺入了他们的眼睛。

    “这仗还能打么?”有人小声嘀咕。与对方的装备相比,自己这边简直是叫化子。没打,气焰就低上了三分。

    “还是降了吧,上次王老五投降了,骗了人家的路费又跑了回来!”有人附和。

    “双手这样,保住头,蹲下……”距离张弘正更远的地方,有人小声地介绍着当俘虏的经验。

    张弘正感觉到队伍的sāo动,挥了挥手。几十面大鼓在城墙上敲了起来,如惊雷般,将士卒们的sāo动压了下去。一些老兵的血被鼓声点燃,挥动着武器,于城头嚎叫起来:“啊――啊――啊-啊……”。

    低落的士气稍稍振作,鼓声止,呐喊声由密至稀,慢慢小了下去。

    邹洬放下了望远镜,根据练兵练出的经验,从城头上士卒的喊声和示威的举动,他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士气不高,眼下只是屈于主将的威严和军人的荣耀,在咬牙死撑。

    对付疲兵,他甚有心得。此刻把装备最好的重甲步兵和重甲骑兵摆在阵前,就是他的主意。破虏军实际的装备没有这么jīng良,但依赖这种示威般的炫耀,可以极大地打击敌军的对胜利的信心。

    回头跟张唐、杨晓荣、苏刘义等人商量几句。邹洬挥了挥手,杨晓荣纵马而出,双手擎着长枪,快速冲到梅州城下。

    “奉文丞相令,驱逐鞑虏,不愿做蒙古人奴隶的,献出城池!”杨晓荣在张弘正面前举起长枪,示威般兜了半个圈子,胸甲上的金麒麟,随着马背颠簸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胯下高头大马和身上jīng良的铠甲,议论的声音又大了起来,有人边小声嘀咕,边向张弘正这边偷眼观瞧。

    “甘心给蒙古人当狗的,出城与某家一战!”杨晓荣见城上半晌无人搭话,带住马头,挑衅般喊道。

    城头上,几个义愤填膺的将领都缩回了头。杨晓荣的威名,随着民间流行的报纸已经传遍了两广。据说,此人在万马军中手刃了两个蒙古千户,一个万户后全身而退,武力与当年王铁枪已经不相上下。这些,还不是令人最沮丧的,令人无法与他放对的是杨晓荣那句缺德的挑衅,‘凡是出城与他单挑的,全是蒙古人的狗。’张洪、卢方元等人虽然在为大元效命,但是却没有甘心承认自己是蒙古人马前一条狗的觉悟。

    “战既不敢战,守又守不住,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杨晓荣完全不顾城头诸将的尴尬,兜了半圈,继续喊道。

    一道金光从城头直扑他的面门。

    “啊!”城上城下士卒同时喊了一声,不分敌我,“卑鄙!”两字脱口而出。大伙都景仰英雄,杨晓荣的举止虽然无礼,却是堂堂正正的挑战行为。不敢迎战,命令士卒向他脚前shè击,将他逐退就是。放冷箭伤人,的确非名将所为。

    张弘正冷笑着收起弓,他以shè术jīng准而闻名,当年在崖山,曾一箭夺了宋军守将的命,直接导致宋军全线溃败。

    暴怒中shè出的这一箭,又准又急。借着rì光掩护,堪堪shè到杨晓荣身侧。轻轻点了点马镫,胯下战马机灵地后退了半步。杨晓荣绰枪,轻挑。

    “当”羽箭与枪杆向交,擦出了一串清晰的火花,势尽,跌落。

    杨晓荣看了看张弘正,摇了摇头,冷笑着跑远。城头上,汉军将士被主将的表现羞得无地自容。

    邹洬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亲手升起了攻击旗。

    军阵中涌起一层青云,无数枚炮弹节rì焰火般飞上了傍晚的天空。

    梅州城在硝烟中时隐时现。

    祥兴三年三月,遣邹洬、张唐等将一军出福建取梅州,陈吊眼将一军取上杭。梅州兵少,洬一鼓而下之。

    在《后宋书》中,史家根据梅州攻防战的激烈程度不高和歼敌太寡,对此战着墨甚少。这种chūn秋笔法自然惹得很多参谋们的不满,在他们眼中,这是破虏军走出福建的第一仗,标志着破虏军从创立之初的疲于自保,开始走向局部反攻。同时,此战是副帅邹洬成名的第一战,还是破虏军有史以来,伤亡最少的一战。无论从历史意义和军事借鉴价值上看,都不能仅用一鼓而下四个字来概括。

    但是参谋们的说辞也无法说服修史者,以局外人眼光看,这次从开始到结束持续不到半个时辰的战斗,的确乏善可陈。既没有舌灿莲花的说客说得敌人弃械来归,也没有足智多谋的儒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没有侠肝义胆的武将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梅州之战,破虏军只是凭借装备和人数“欺负”了对方,迫得对方不得不半途束手。

    “欺负”的结果就是,第一波炮击刚刚结束,梅州城头就竖起了降旗。主将张弘正丧命于炮火之下,卢芳元、张洪等汉军千户的率领城内残军开城迎降,结束了这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关于张弘正的死,还有另一个版本。民间传言,战斗结束后,有人在福州城墙下找到了张弘正的遗体,抬到了邹洬请示处理办法。邹洬看见一柄刀从张弘正后腰插入,及没至柄。yù给诸位降将记功,却没有人肯领这份功劳,只好把张弘正按阵亡上报,掩盖其被刺的真相。

    梅州被攻克后,西征破虏军在邹洬指挥下继续向西推进。在白鹿山一带全歼出城迎击的崔邦彦部,遂克循州。连云堡、龙川堡守军在卢方元的劝说下,主动放下了武器。破虏军兵不血刃拿下两个要塞,兵锋直指广州新丰镇。。

    与此同时,许夫人和张元带领兴宋军攻克的增城,将万余探马赤军击溃。吕师夔见大势已去,唯恐被破虏军和兴宋军围困,略做抵抗后放弃广州,率部退入英德府。两广一带的江湖豪杰趁势而起,击杀北元地方官吏,攻打防御设施不周全的县城,为破虏军开拓道路。战败后躲入深山的江淮军士卒也重新汇聚起来,在破虏军南方哨探头领陈子敬的指引下,积极配合破虏军的行动。

    广南东、西两路,善于审时度势的地方豪强们如坐针毡。失去了北元主力在身边撑腰,每个家族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组成联军东进去支援吕师夔?他们不敢,也不愿意下那个血本。放下武器直接向破虏军投降,他们又无法断定福建大都督府会不会不追究大伙出卖江淮军和行朝的旧事。

    "?

    战局在众豪强们举棋不定中加速向破虏军这一方倾斜,大量的村镇、县城在破虏军主力没到达前就已经被光复。各州府治所慢慢被隔离起来,成为汪洋中的孤岛。一些盗匪、流氓也趁机拉起队伍,打着大宋或者大元的旗号四处抢掠,甚至有人干脆自立为王,以一座山头或半个村子为领土,坐起了皇帝梦。

    平宋都元帅达chūn对战局一筹莫展。

    破虏军攻入广南的队伍规模不大,从人数上看还不足两万。但是这区区两万人,却造成了达chūn没有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后果。此刻,他已经无暇为吕师夔的消极避战行为愤怒,也没时间为张弘正英勇献身而惋惜。摆在他面前的危险更大,陈吊眼带着四万人马进攻上杭,另一支恢复过来元气的破虏军在陶老么的带领下,也在九龙江另一侧厉兵秣马,时刻挥攻过江来。

    虽然在人数上,达chūn所部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但这种情况下,他却分不出一兵一卒来去支援两广。两广若被破虏军全拿下了,文贼的控制地域就从福州延伸到了钦州,整个东南沿海,除了两浙外,就全成了破虏军的天下。大元兵马驻扎在汀洲,就没有了任何威慑意义。

    “嘘――溜溜!”战马悲鸣声从军帐外传来,嘎然停止。从依恋而无奈的嘶鸣声里,达chūn判断出又一匹战马的生命走向了终点。福建的cháo湿天气不适合北方人马生存,最近一段时间,军中非但战马病死数量巨大,伤兵死亡数量也与rì俱增。随军萨满认为这种情况是老天在示jǐng,而那些抓来的汉医,却报告了更不利的消息,有一种不知名的瘟疫,可能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莫非长生天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大宋灭亡么?达chūn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自从文天祥派出少量骑兵对大军进行试探xìng攻击后,这个问题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达chūn,任他怎么找理由自我安慰,都挥之不去。

    福建山多,骑兵无法大规模展开。所以双方几次骑兵交手,出动的战马数量都在三百人左右。可同样数量的骑兵对攻,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却慢慢落了下风。这倒不是因为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下降,而是因为对方的士兵素质和战马素质提升太快,已经超过了蒙古武士的适应能力。

    高速迫近,漫shè,利用战马速度远遁,不给对方还手机会,然后再兜回来,重复上一次攻击。这种驰shè战术是蒙古骑兵的拿手绝技,凭此,他们曾让无数对手烦躁不堪,最后全线崩溃。而与破虏军骑兵交手时,这招却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因为破虏军骑兵,采用的是相同的战术。并且,他们的骑兵每人都装备了钢弩和锁子甲。

    在马背上shè箭不同于陆地,角弓的硬度和弓箭长度都大大下降。这种战术关键在于一个快字,快到对手无法做出反应即结束一轮战斗,然后筹备下一波攻击。蒙古骑兵攻击快,破虏军骑兵更快,他们的钢弩都是事先拉开,挂在马鞍后的,需要时端起来即shè,shè完即走,整个过程比角弓拉满,shè出要迅速得多。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的锁子甲在后背加挂了价格昂贵的jīng钢护板,即使被弓箭从后边追上,也无法给他们造成实质xìng的伤害。

    令达chūn沮丧的事情还不止于此,那些破虏军骑兵的坐骑中,居然混有大量的突厥马、三河马和大宁马。这三种马都是世间有名的良驹,速度远比普通蒙古马快。破虏军能装备上这些自辽代以来对大宋禁止输出的名马,说明北方的乃颜部、海都部甚至更远的伊利汗国,钦察汗国和察合台汗国,与福建已经建立了贸易往来,甚至勾结到了一处。这可是几百年来未有的奇迹,一旦自己的判断正确,大元就面临着一个灭顶之灾。

    可达chūn心里也明白,造成这种结果罪魁祸首不是海都,也不是乃颜。问题的根子就出在自己的主人忽必烈身上。是他杀弟夺位,强行解散大忽鲁台,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可以说,正是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造成了今天蒙古族四分五裂的现实。如果把忽必烈攻灭宋朝作为盖世大功的话,解散大忽鲁台,丧失对西方诸汗国的掌控权,则是他的千秋大罪。这个罪孽目前只表现在破虏军与乃颜、海都等人的互通有无上,将来,也许后果更为严重,甚至是整个蒙古族走向衰亡的***。(关于忽必烈解散大忽鲁台导致诸蒙古汗国分裂的事,参考《蒙古史研究》。很多现代蒙古学者认为,忽必烈对蒙古族的破坏远远大于其贡献)

    当然,这些话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为了忽必烈大汗的江山,也为了自身和家族的安全考虑,达chūn只能让这些想法烂在肚子中。他轻叹了一声,在坐满幕僚的军帐内,显得万分孤独。

    “元帅何必叹息,此刻,长生天未必不曾赐予大元取胜的机会!”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低声劝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么妙策?”达chūn皱了皱眉,问话的语气有点冲。

    广南东路宣抚使焦友直曾经是故宋的临安府丞,素受重用。归降大元后,此人以宋代宫廷储藏的字画、古玩和占卜书进献忽必烈,得到赏识,升任两浙宣慰使。不久因贪污过多的民田,被伯颜揭发而丢官。但他很快又凭借几篇歌颂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时运所归的文章而被启用,一路升到广南东路宣抚使的职位。张弘范担任平宋都元帅时,不愿意放此人出去给汉人丢脸,所以借故把他留在军中。达chūn接任后,广南战局不稳,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赖在达chūn身边以幕僚自居。

    几个蒙、汉幕僚纷纷侧目,对于这种人品低劣,除了拍马屁一无所长的人,大伙不认为他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几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几眼,缓缓问道:“元帅yù仓猝取胜于战场之上乎?或yù取胜于战场之外也?”

    “这话,怎么说?”达chūn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压住了揍眼前人的冲动,问道,“取胜于战场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战场之外决胜的良谋,不妨说一说,让大伙议议!”

    焦友直翻了翻眼皮,四下看了看,心里老大不愿意。他本想让达chūn屏退众人,私下献上经过自己深思熟虑的计策。这样,一来给显出了自己的计谋超人,二来,可以显出自己在都元帅心中的地位。

    眼见被达chūn事先拿话堵死了单独觐见的可能,大好的表现机会浪费了一半。焦友直心中嘀咕了几句,抬起头来,大声道:“元帅yù一战而胜,焦某无计可施。可要不战而灭文天祥之兵,眼下可有个天大的机会!”

    “什么机会?”达chūn见焦友直说得自信,惊讶地问道。

    “瘟疫!槿江、干溪!”焦友直的话渐渐转冷,惊得大帐中每个人心里都一哆嗦。

    槿江发源于大武夷山,迤逦绕过汀洲、上杭、cháo州,是福建西部和广东东部百姓的主要水源。而干溪是距离汀洲城不远的一条小溪,地图上未标。达chūn驻马汀洲后,才弄清这条小溪的走向。溪水的源头在汀洲南五里的丘陵带,顺着山势**折折汇入九龙江。所谓九龙江,就是把宁化、清流、永安、沙县、剑浦穿在一起的太史溪,闽江的一条重要支流。

    眼下军中瘟疫初起,如果不刻意控制而是任其扩散,甚至派人将瘟疫而死的人畜丢入槿江与干溪,随着水流走向,福建和广南东路大部,也就是眼下破虏军控制地区将爆发大规模瘟疫。不用大军攻入,文天祥的实力也会被削弱到最低点。

    “元帅,此举有伤天和,万万不可!”一个祖籍广南东路的新附军将领跳起来反对。

    “有何不可,莫非李将军yù对敌人手下留情,或心系大宋乎?”焦友直翻了翻白眼,对着反对自己的将领质问道。

    那个新附军将领叫李甄,素来在军中有些人缘。一些蒙古低级将领对焦友直的嚣张看不过眼,纷纷上去替李甄出头。向敌军投掷尸体,引发瘟疫的事,蒙古军在攻城时经常干。但目前南方大部分地区都归属了大元,再采取这种手段,未免有些残忍。毕竟瘟疫过后的地区,没有三、五年缓不过生机来,大伙跟着也搜刮不到好处。

    几个与焦友直有些交情的蒙古人看到他受人围攻,纷纷站起来,表示支持利用瘟疫攻击敌人的建议。一时间,支持者和反对者分成两派,在达chūn面前闹将起来。

    “此计甚妙,却未必可行。眼下敌我控制地区相连,一旦瘟疫大起,恐怕无人能控制其走向。届时波及过广,万岁那边也不好说话!”探马赤军将领元继祖见大伙闹得实在不像话,上前开始和稀泥。

    “诸位听我一言,我若无办法,让瘟疫只伤人,无法伤己,也不会出此提议”焦友直在人群中扯开嗓子,大声嚷嚷道。

    争论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诸将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瘟疫还可以受人控制,惊讶地看着焦友直,等待他的下文。

    焦友直推开身边众人,到达chūn面前躬身施礼。“大帅,有一句古话,叫chūn瘟不过夏。眼下正直chūn末,只要天气热起来,暑气一冲,瘟疫自然会散掉。只要我们提前把大军撤回江西。然后堵住福建、广南等地百姓北逃路线,瘟疫就无法向北扩散。待盛夏到了,瘟疫散了,破虏军也死得差不多了,元帅再趋兵杀过去,定可不战而靖全功!而不用此计,待陛下平了辽东,再补充大军过来时,恐怕广南两路,甚至两浙,都要落入破虏军之手了!到时候,我等yù为国效力,估计也没有了机会!”

    “此话当真?”乃尔哈、索力罕、李谅等武将同声问道。自从永安战败,他们心里对与破虏军硬碰硬就提不起勇气。但长期与破虏军对峙下去,焦友直分析得好,等忽必烈解决了北方危机后,必然会把注意力转到南方。到那时候,恐怕每个人头上都要分摊些丢失两广的罪过。

    “当然,焦某族中有人世代行医,岂能不明白此番道理!”焦友直信口胡柴道,他家乃两浙大族,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事医术这种在士大夫眼中的末技。但此刻立功心切,即便把自己说成药王的后人,以他的脸皮厚度也不再话下。

    “大帅三思!”李甄见达chūn已经被焦友直说动,谨慎地提醒道。

    “兵者,诡道也。用策无不用其极,焉能以一时慈悲,怠误千秋大业!”焦有直大喝,身子骤然停直。干瘪的骨头支撑着空荡荡的儒者袍服,看上去就像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般恐怖。

    几个反对这条计策的人完全被压制住了,无法再多说一句话。大业为重,至于为了建立大业而倒下的冤魂,都是末节,向来不会有人记得的。蒙古人初入中原,每破一城即屠尽一城,从不封刀。对于见惯杀戮的达chūn等人来说,几百万人算什么?不过是在自己的功劳本中加了一串可以炫耀的数字而已。

    李甄低下头,感觉到自己浑身在发抖。刺骨的寒冷与伤痛间,他听见达chūn将随军医官叫来,询问军中瘟疫的控制情况。然后,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叹气,有传令兵快速跑进来,接了将令跑出去。

    回寝帐的路上,李甄看见一队队士兵用白布掩盖着口鼻,持着铁锹从他面前走过,走向山岭间埋葬病死士兵的坟墓。害怕惊动死者灵魂而受到天谴,各族士兵们把能找到的符像全挂到了身上。有人脖子间挂着佛像,有人身上贴着道家的黄纸,有人实在找不到护身符,用筷子绑了个十字,学着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的样子,将十字架背负在身上。

    “愿我佛慈悲,饶恕弟子的罪孽!”李甄对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喃喃地祷告道。西边的丘陵间,晚霞红得像火,烟雾翻滚,仿佛无数神明在火焰间飘来荡去。

    那一刻,天上失火了,人间的悲哀,诸神们顾不到。

    酒徒注:北元灭宋时,的确引发过数场瘟疫。在元人所修的宋史中,多处可见这样的记载。文天祥在cháo州重整旧部时,就曾遭遇瘟疫袭击,大部分士兵病死,包括他的一个儿子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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