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无弹窗 第六卷 争辉 第二章 职责
有宋一朝,福州都不是个非常繁华的所在。无论和南边不远处船通六十余国,有着“光明之城”美称的商港泉州相比,还是与北方物产丰富,有着“人间天堂”绰号的临安、苏州相较,福州城都显得过于普通,过于简陋。甚至连建筑格局颜sè和街道宽窄走向,都显得有些陈旧局促。这一切在两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多福州城的老人至今还记得当rì破虏军巧计赚城时的情景。就像夏rì里的一场雷雨,说来就来了,根本让人来不及准备。当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已经被踩到了脚下。
本来,大家都以为,换了大宋统治不过是换个地方缴税而已。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次数多了,很多人都已经麻木。只要还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不愿意管城墙上的事。反正,自古官府的唯一职责就是收税,从来不曾理睬小民的死活。
过了几个月,有人慢慢发现了新官府与原来的不同。衙门里那些公差见了百姓渐渐客气起来,不敢再四处勒索。跟在公差屁股后狐假虎威的白员(协jǐng,城管)也被裁撤一空,其中有几个设局诈人钱财,民愤极大的还被判了罪。各级书吏也换了人,不再是跟完了大宋,又跟着大元那批老官油子,代之的是一些因年龄和体质原因退伍的破虏军老兵。给大伙感触最深的还是道路上的变化,原来逢门必卡,逢桥必堵的厘卡统统不见了踪影。无论行路还是贩货,再也不必担心路上被人狠宰一刀。
至于在儒林和官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的选举,对普通百姓来说反而影响不大。大宋百姓向来老实本分,除了一些胆子出奇大的“刺头”,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当县太老爷的料子。至于那些读了半辈子书只为了谋求高官厚禄的,又都不看好福建大都督府的前景。所以福州、建宁、邵武三府第一次让百姓推选官吏,基本上就没人出来参选。很多当了县令、府丞的地方名士,还是被陈龙复从家中强行拉出来的。并且允许他们在破虏军战败后,自行选择守城和投降。
那些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参选的儒士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过了凭空而降的一次绝好的出头机会。随着福建大都督府一系列刺激民生的新政实施,随着科学院发明的民用新技术和新器械的快速普及,随着新式作坊和新产品的出现,破虏军所控制的各府快速繁荣起来。特别是福州这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大城,眼看着就商旅云集,万帆竟至,繁华程度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苏、杭两州的趋势。
随着破虏军相继收复了泉、漳二州后,作为大都督府的治所,大宋政令的中枢,福州城的变化更大。破旧的城墙被修茸一新,年久失修的道路被拓宽,压实,个别重要地段还铺上了来自邵武的新产品--水泥。港口内的淤泥被清理干净,木架的码头变成了石头和水泥的。码头附近的荒滩和洼地都被平整,梳理,盖起了方便商人存放货物的货栈。就连城边上供航海者烧香、许愿的妈祖庙,也被官府花重金翻盖过。不但重新粉刷的墙壁,修补了屋檐、加固了廊柱,而且在庙宇外专门开了家航海博物馆,将汉唐以来各类船只,航海器械还有各式海图做了模型摆在里边,供有志航海者参考。
官府投入资金最大的是夫子庙,孔夫子和他的七十二贤者被重新塑了像,摆在宽阔的大堂里边。远远走过,仿佛有琅琅读书声千年流传。一些先秦典籍、文史孤本也被搜罗出来,由名家亲手抄了摹本,放在夫子庙内新开的图书馆中,与诸般杂学,来自阿拉伯的百科典籍一同供感兴趣者翻阅。在夫子庙的临近处,还利用没收来的官宅,新开了一所占地面积近百余亩的义学,分小学和中学两部,低龄的孩子可在小学里边读书、识字。年龄稍大的,可以就读义学里边的中学部,在学习半年基础的数术(数学)之后,就可以选择义学里边的商、虞(地矿)、冶、工等科中的一门修身。战乱年代不开科举,这些杂学虽然比不得儒学高雅,但jīng通一技足以在城内诸多新兴产业中谋得一席之地,不愁读完书后反而地方混饭吃。诸般学业中最正统,最需要人仰视的儒学,也在义学里开了科,由学生们自己选择是否jīng研。
有些头脑顽固的老儒们为此还抗议过,认为儒学华夏传承的根本,其他杂科虽然有一时之用,却不能与儒学同列。但义学的资金由大都督府亲自调拨,并未要求老儒们捐款。并且文天祥还重金聘请他们前去任教。所以大伙尽管反对,声音也大不起来,反而随着时间推移,由于家族中有人在新兴产业中获得了收益,慢慢觉得义学大门楹梁上文天祥亲笔书写的“有容乃大”四个字看起来不那么扎眼了。
义学是免费的,只要能凭本事考上,一切拜师费用全免。官府除了一rì三餐供应外,每年还供给学子们一套单衣和一套棉衣。针对有心学习,但错过了读书年龄的市井百姓,还开设了晚课,免学费,但不提供食品衣物,从“人之初,xìng本善”和阿拉伯计数的“1、2、3”学起。
虽然一切只是开了个头,很多有远见的人还是得出了“这是功在千秋的义举”、“凭此足以在世间流名”等诸如此类的结论。有些人甚至认为,即便福建大都督府真的如一些反对者认为的那样,不过是昙花一现。凭借它两年多来为百姓做的那些事,凭借它的图书馆和义学,参与其中的人都足以流芳百世。
随着市井的逐渐繁荣和破虏军在战场上不断胜利,一些不甘心投降大元做个四等奴隶,心中对大宋又早已绝望的读书人的心思慢慢热络起来,把目光集中到了大都督府。zhèng fǔ各部门和各级官员聘请幕僚和从吏不再是件困难的事,一些别出心裁,但薪水丰厚的部门,如户部预算衙门和海关等,还成了人们钻营的热点。
组织那些新光复地区的官吏选举不再是件轻松的工作。不同于第一次官吏选拔那种门可罗雀的冷清,吏部所管辖的选举处如今门庭若织。由于看好破虏军的政治前景,有些世家大族开始慢慢把触角伸向了新光复地区。一些新老名士、清流除了吟诗作画,著书立说外,开始走出院子,与百姓接触。一些曾经对新政冷眼相待的人也找上门来,拖关系,走人情,为一个候选资格而折腰。更有一些机灵者,不但出钱出力帮助破虏军稳定地方,还同时采用开办粥棚,降低田租等办法讨好平素从来不正眼看的平头百姓,期待他们中哪个祖坟冒烟,捞到了投票权,能在选举时投自己一票。还有一些心思过于敏捷者,甚至在选举前在百姓中散发铜钱,公然贿选。
这些人中,不乏真心赞同新政,想为国出力者。但投机者占了绝大多数。为此,身系内政和敌情工作的刘子俊和吏部主事兼泉州太守陈龙复伤透了脑筋。甚至结伴专程跑到福州,找文天祥商量对策。让他们惊诧的是,一向持身高洁,恨透贪官污吏的文天祥却不像他们想象般着急。只是给刘子俊增加了资金和人手,让他加大监察力度,力争把那些混水摸鱼者剔除掉。
“丞相,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眼下破虏军只占了福建一路和半路广南,已经乱到这种地步。如果拿一天光复了大宋全境,岂不是更乱。那时候即便我等强力苦撑,天下…….”刘子俊没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自己的潜台词文天祥能听明白。在他的意识里,文天祥采取的选举制度,并不算什么新鲜事物。汉代的举孝廉,与此差不多。但汉代后来吏治大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大族,导致政令不通,天下大乱。所以,隋唐之后各朝才采用科举的办法选拔人才。科举虽然选择人才的面狭窄单一,但比起推举制度来,无疑公平得多,至少寒门学子有了一举成名的机会。
新政试行的让百姓们推举代表,由代表和有军功者从候选人中推举官吏的办法,虽然比举孝廉的手段复杂了些,但也敌挡不住来自世家大族的力量侵蚀。真的推广到全国,到时候不但民间一些有能力者因找不到出头捷径而积怨,朝廷上的反对力量也会趁机群起而攻之。这样,文天祥等人就相当于把自己摆在了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除非靠武力将反对者斩尽杀绝,根本没有与其他人和睦相处的余地。
听完了刘子俊的话,文天祥给出明确答复。世家大族和读书人们这么快就转变了对丞相府的态度,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的规划中,大都督府招募官员却无人应募的状态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毕竟眼下北元还站着绝对上风,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关系也不甚清楚。等破虏军的控制的地域稳定下来,与北元真正到了战略相持阶段,与行朝的关系也一一理顺后,投机者想参与进来,关键位置也被真心为国的先行者占据了,一、两个混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成不了主流,败坏不了整个吏制。
而选举制度一旦形成,就会慢慢循环下去,逐渐改进,成为新政的强力支撑。
没相到破虏军控制地区的官员职位这么快就变得热门,热到令人为攫取官位不择手段的地步。
“子俊说得有道理,单凭吏部和内政部的检查,终归会有疏漏。并且吏部和内政部的官吏也是人,监察过程中难免会徇私!”陈龙复见文天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以往他并未重视到表面乱像下隐藏的内在危害,低声提醒道。
“恐怕,贿赂是在所难免。除了由你和民章(刘子俊的字)多费些心思,想些办法,一时也没有解决的捷径!”文天祥叹了口气,跌坐进椅子中。一瞬间,他仿佛失去思考能力。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刘子俊和陈龙复的抱怨。
刘子俊和陈龙复将新收复地区选举官员时发生的丑闻一一列举了出来。二人的结论都是,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但提出的解决办法却不尽相同。刘子俊希望废除选举制度,重开科举,利用北元不准汉人应试的契机,争取天下读书人的支持。而陈龙复的意见却是,选举的办法需要改一改,最好由官府指定名声和家世好的人做代表,免得代表权被百姓滥用。
文天祥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仿佛看穿了外面的chūn夜般,笑得是那样坦然。
“丞相因何而笑?”陈龙复勃然变sè,大声质问道。他知道文天祥不是个接纳不下谏言的人,作为丞相的臂膀,关键时刻自己必须直言,督促他对政令做出适当的改变。
文天祥看到刘子俊和陈龙复都变了脸sè,知道他们误会了自己,收起笑容,低声解释道:“我是在想,如果我给每个百姓投票的权力,那些世家有没有财力,给每个百姓发满足他们愿望的钱!”
“开始,容易!随后,恐怕百姓胃口也会变大!”陈龙复想了想,非常认真的答道。又仔细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了一遍,忽然笑道,“如此,亦非完全是坏事!至少他们得了几吊钱,好过原来什么都得不到!”
“属下看不出这有何好笑之处!丞相,眼下破虏军在进展顺利,大都督府所辖区域越来越大,必须防微杜渐,不给敌手反扑之机,特别是不能让行朝的陆大人、邓大人和刘、李等位大人挑出太多的错处!”刘子俊见陈龙复与文天祥一问一答,乐在其中,索xìng把自己的担忧直接点了出来。
“我知道,民章,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咱们既然试行了这种办法,总不能因为有人贿选,就退回去。考科举上来的都是文人,作诗大概不差,治理地方么,没几年磨炼干不好。还不是一样顺着地方豪强的意思走,自己去游山玩水,乐得轻闲?”文天祥笑了笑,坦言。做过地方官员,他知道其中的窍要。透过科举出身的新官到达一地,两眼一抹黑,纵使想造福百姓,也找不到门径。头几年只能混rì子。等有了些心得,想施展拳脚时,任期也到了。要么调任,要么升迁,相当于再任期间什么都没干。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靠捐献得职的官员,因为要捞回本钱来,反而与地方豪强打得火热,干起坏事来如鱼得水。
刘子俊也是科举出身,知道自己这类任初次为官时所面临的无奈。在过去那种制度下,要么惰政,做糊涂蛋;要么合流,做贪官,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可以目前的状态看来,采用文天祥倡导的选举制,这种以下制上的办法,真的走得通么?
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真的会珍惜他们手中的权力么?
如果他们太执着于手中的权力,要求文天祥自己也让位于人,破虏军该如何应对?
自百丈岭来第一次,他对文天祥的策略产生了怀疑。虽然这种怀疑在心中一闪而过,却依然让他感到万分迷茫。
文天祥把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自己何尝不困惑。治理国家不同与行军打仗,领兵与北元对抗,在文忠的记忆中,他能找到很多好武器,好战术。根据破虏军的现实情况模仿一下,就能打北元一个出其不意。
但文忠记忆中,却没有治理这个国家的好办法。有的,只是一次次亡国灭种的屈辱。唯一的成功经验,就是根据地的选举示范。从文忠的记忆中得知,他认为改变这种官场弊病的唯一办法是选举。只要官吏的任命或罢免权其中一个掌握在百姓手中,地方官员就不敢惰政。即使有人仗着家族在地方势大而胡作非为,也会被政敌找到把柄,快速暴露出来。关于民智未开和贿选,根本不能成为反对选举的借口。文忠所处的时代,那个当政者就总以这种借口把持国家,而文忠所在的党派,则写了大量的文章来批判这些借口。
三人又在一起争论了一会儿,却谁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退回科举选拔官吏的方式是不可取的,过去已经有了太多失败的例子。依靠名望来选拔贤能也不可行,这个时代,很多名流都是靠儒者们互相吹捧出来的,能力和骨气都经不起考验。
最后,决定的办法依然是由刘子俊的内政部来加大监督力度。当刘子俊表示自己力有不逮时,陈龙复表示自己主抓的报纸可以帮一部分忙。毕竟报纸诞生了这么久,一些写文章抨击时政的人已经有了一定经验。
“如果写文章的人也收了人家好处呢?”刘子俊继续追问。
“那就看官位的诱惑够不够大,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够不够多了。多几个人争,互相之间就会攻击,彼此行事也会小心些,不给对手留把柄!”文天祥犹豫了一下,慨然道。
刘子俊默然。
当晚,送走了刘子俊与陈龙复,文天祥在烛光下挥笔写道:“也许,我的选择是错的,但我的确没发现第三条路可走。选举不是善政,它只是一种制度。有人制订这种制度,就有人试图钻它的空隙。而zhèng fǔ的一个职责就是,瞪大眼睛将钻空隙的人揪出来,并将发现的空隙一一堵死!”
这样,真的可行么?放下笔,他又陷入了沉思。
如果百姓因为出售手中选票,而换得了几吊零花钱,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烛光闪烁,将文天祥孤独的身影投到窗帘上,忽长忽短。
接连几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闷。刘子俊和陈龙复离去前脸上的失望他看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让二人不失望。
百丈岭整军以来,周围的人都形成了习惯,有什么疑难事情找文天祥,凭借传说中的“天书”和文大人能力,对一切都有答案。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与周围的人一样迷茫,一样困惑。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此刻困扰着他的问题,在另一个时空居然困惑了几代人。文忠和文忠的后辈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要继续困惑下去。并且,这些人的见识和智力都不比他这个大宋状元差。他只想凭借自己将这些事情一劳永逸的解决,让新的华夏从开始的时候就建立在相对完善的框架上。让我华夏不再坠入兴衰交替的轮回,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记忆的同时,承接的一份责任。
他当然找不到准确答案。确定的说,文忠记忆中的答案,也是支离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对当时的zhōng yāngzhèng fǔ,文忠要求mín zhǔ。而对自己所在的党派和所坚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绝对服从。
这一点,文天祥做不到。他羡慕文忠记忆中那种抓把黄豆也可以进行的,简单而朴实的选举。但却无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他认定那种让底层百姓掌握选举权,以下制上的官员选拔方式,却不得不面对很多令人失望的现实。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让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不继续坚持下去,他又看不出凭借新式武器强大起来的大宋,与原来那个有什么不同。
如果官员的任免权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与百姓无关的话。那么,军队越强大,也许官员压榨起百姓来越肆无忌惮。因为任何时候,军队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如现在的大元,强大到世界上无可匹敌,但生活在其统治下的百姓却是世界上最困苦,最无保障的。
纷乱的念头困扰着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对自身实力认识比较清醒的他,都忘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考虑如何治理这个国家的问题为时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击下生存下去,还是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对时局乐观者大有人在,特别是邹洬挥军攻克广州后,军心民心大振。很多人纷纷到丞相府献策,建议文天祥再组一军,誓师北伐,将已经被破虏军梳理过一次的两浙拿回来,光复大宋旧都杭州。还有人建议文天祥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豪杰起兵勤王,趁这个机会发动对北元的最后一战。在胜利氛围的笼罩下,一些承担保卫福建任务的破虏军将领也动心起来,接连上表大都督府,请求集中力量与达chūn决战。就连偏安到流求的行朝,也派陆秀夫专程赶了回来,与文天祥商议将皇宫迁回福建的事。
尽管理智中,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着文天祥,北元不会这么容易被击垮。但眼前的局势和民心却让他感到胜利也许并不遥远。此刻,科学院又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耗时尽一年的火铳研制工作终于完成,林恩老汉带着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杆火铳,正顺着闽江向福州赶。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发瘦喽!”一见面,林恩老汉就笑呵呵地问候。年余不见,老人的jīng神越发健旺,一张黑脸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兴奋,带着浓烈的cháo红sè。
“还好,还好,我本来就是这种体格,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子。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几岁了还能轮得动大锤,和古时的老黄忠差不多。怎么样,路上倦不!”文天祥丝毫不以林恩对称他“老文”为忤,一家人般笑着答应。
“你们几个,也不说给丞相大人弄点吃的补补身子。难道做人的亲随,就只管防范刺客么!”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汉回过头来,对着完颜靖远等人倚老卖老。
‘这关我们什么事情!丞相饭量小,我们又不能硬塞饭到他嘴里’完颜靖远郁闷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风道骨地瘦弱样子,心里随即涌起几分内疚。裂了裂嘴巴,借着帮亲兵抬军械箱子为由跑远了。
“该给丞相大人添个人暖被子了,身边都是男人,难免照顾不好!”林恩老汉看着完颜靖远开溜,自言自语般说道。自从百丈岭见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没把文天祥当作丞相来看待。而这种亲切的态度,也让文天祥觉得很舒服。与他交谈时如和自家人谈话一样轻松随意。于是,在丞相府的属员当中,林恩老汉成了最特殊的一个,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提,别人不敢干预的事情,他敢插手。
当然,林恩老汉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分寸。自己理解不了,无权限干涉的国事,他从来不乱参与。
“那个,那个,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文天祥持续多rì的烦躁心情,被林恩老汉几句亲切的问候涤荡了个干干净净。不知不觉间红了脸,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儿女均在赣南会战中被李恒掳走。妻子和儿子死于押解途中,两个女儿被忽必烈没入皇宫当女奴,从此生死不知。破虏军在福建站稳脚跟后,不断有亲信幕僚和好友想给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国事繁忙为理由拒绝了。
内心深处,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同时,因为接受了文忠的记忆,这个时代别人眼中的贤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备的女人,已经很难再入他的眼。三年来,唯一让他动心过一次的,就是那几句“长干行”。可当时吟唱着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无法娶的那一个。两人的身份、名声和地位,注定了他们只能彼此以欣赏的目光相对,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后再说,你不过四十多岁,以后的rì子很长呢,难道就孤零零的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不成。再说了,你被照顾得好一点,也能多活几年。把跟我老汉讲过那些好事儿啊,挨个给实现了!”林恩老汉如文天祥的长辈般,带着嗔怪的口吻说道。顺手自随从身边取过一个长条木盒子,递到了文天祥手里。“拿着,这枝是老汉我亲手打造的火铳,试过几十次了,绝对不会炸膛!”
文天祥接过木盒,轻轻打开。一杆六尺多长的火铳,和一把鲨鱼皮鞘匕首静静地躺在红绸上。用绿钒油(浓硫酸,古人用煅烧绿钒(硫酸亚铁)的方法获得)侵蚀过的铳筒和匕首柄被太阳一照,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有股冷冰冰凉嗖嗖的感觉从脑门直冲而下,一瞬间,文天祥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慢慢模糊的目光里,文忠当年在黄崖洞中渡过的岁月,一一浮现在眼前。
眼前这杆火铳与文忠等人在黄崖洞中制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枪,在技术上不可同rì而语,但包含在制造者内心深处对国家与民族复兴的期待,跨越七百余年,却无丝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应该投靠当时的zhōng yāngzhèng fǔ才对,是什么驱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对立面?甚至想把自己的家产与周围人分享?这绝对不谨谨是“车马轻裘,与朋友共”的侠义思想作怪,而是他当时为了国家而不得不这样选择。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庄周,哪一世是蝴蝶。如果能知道文忠为什么如此选择,也许他就能参透数rì来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矛盾。但偏偏那个时代与这个时代相距过于遥远,文忠的影子犹如隔着一团迷雾,无论如何凑近,都无法看得清晰。
见文天祥的脸sè一刻不停地变幻,林忠老汉楞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文丞相,仔细看了看盒子里的火铳,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释道:“丞相勿怪,这个火铳,的确和最初那个设计有很大差别,长了许多,引火孔也改到了侧面!”
说着,林忠老汉从盒子中将火铳取了出来,亲自给文天祥示范其用法与改进的原因。“这个,引火孔放在侧面,是为了防雨。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误事儿。上次张弘范就是趁着雨天,火炮不易击发的时候,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将火孔放到侧面,再于上面遮个铁片,雨水就淋不到了”
文天祥的思绪被从庄周晓梦中拉了回来,随着林恩老汉的介绍,回到火铳侧面的孤行防雨盖上。此时,他才注意到这杆火铳与萧资设想中那杆差别甚大,联动击发的打火锤和炮子点都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侧面的燧石轮和一个药线孔。
“火绳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虽然文天祥自己对此也懵懵懂懂,但这个词汇,显然在文忠记忆里占据着很特殊的地位。
“火绳枪,这个名字贴切!”林恩老汉对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利落地从木盒边角处翻出一个黑sè布袋,自里边拿出寸余长的药捻来,塞进引火孔里,一边示范,一边说道:“纸炮子儿太小,容易掉出来。引火孔开在侧面,就不能用炮子儿了。大伙想了好些rì子,才想到了用药捻子的办法。这东西制造起来简单,引火也方便。切成一寸长的火绳,装填起来比炮子儿还快些。燧轮制造,也比打火锤简单,还不用弹簧回拉!”
说着,老汉取出纸包火药,铅子儿,按部就班地塞进内膛,合拢外膛,将火铳递回文天祥手里。
文天祥接过火铳,自手掌间传回的熟悉的感觉让他心情愈发激荡。平端,瞄准,对着院落中一棵老树伸展于半空中的枯梢扣动了扳机。
燧轮回转,擦出淡蓝sè的火花。药绳被引燃,火苗瞬间钻进火铳里。
“乒!”清脆的枪声在丞相府内回荡,半空中的树梢应声而落。
文天祥取药,装弹,添火绳,一枪又一枪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余枪,直到盒子内的火绳用完了,方才罢手。正在丞相府内各部门工作的官吏都被枪声惊了出来,站在各自的屋檐下,看着文天祥拿着仙术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还怕蒙古人不退!”刹那间,文天祥的内心又被自信充得满满的,把火铳交回林恩老汉手里,大声问道:“老丈,这东西shè程多远,威力与破虏弓比到底如何?”
可能是被硝烟熏得太厉害,林恩老汉咳嗽了几声,强压着身体的不适答道:“按丞相教导的标尺,大概八百米。不过,打到那个距离,基本上就是瞎猫抓个死耗子,纯靠蒙了。真正有准头,有力气的距离,是二百五十米以内,比钢弩远,也比钢弩狠。一百米内,能打透柳叶甲和罗圈甲。就是装填麻烦些,比钢弩还慢。”
“比钢弩还慢!”参谋长曾寰惊诧地问道。刚才文天祥演示火铳用法,大伙光顾着惊叹火铳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铳浑然天成的熟练度。却没注意到火铳从装填到发shè,整个过程比弓箭慢得多。回头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现的熟练程度,每发shè一颗弹丸,敌军可shè三箭,如果对方是个熟练shè手的话,可能shè出四到五箭不止。这样,即使装备了火绳枪,军队在平原与蒙古军相遇,面对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没有优势。“比钢弩省材料!火铳造起来虽然慢,但弹丸用不值钱的铅籽儿就行,造起来简单,小学徒一天也能造个几百颗。钢弩太费材料,咱邵武的铁矿,这两年炼了钢,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艺又高,不是熟手干不了,为了保密,还不能把活转包给别的作坊干!”林恩横了曾寰一眼,摇头晃脑的解释。
火绳枪的诞生,凝聚着科学院所有人的心血。为了制造不易炸膛的枪管,先后就有四个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毁了相貌。有人看到最后成品还乱挑毛病,这种行为让林恩老汉心里非常不乐意。
从文天祥手里拿回火绳枪,顺势从皮鞘中取出匕首,轻盈地一捋,咯嚓一声,将匕首装在了枪管上。众目睽睽下摆了几个花式,林恩老汉说道:“装备了火枪,就不需要再配刀。鞑子靠近了,把匕首装在枪头上,就是杆现成的花枪,直接挑翻了他。他跑远了,我卸下刀,借着用铅籽儿追,看他跑得快,还是我的弹丸飞得快!”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劳累,老汉的脚步有些虚浮,喘了口气,杵着火枪试图站稳,却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见状,赶紧伸手去扶。林恩老汉笑着推开他的手,讪讪道:“人上了年纪,这腿脚就是不灵光了。”接连努力几次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来,却觉得腿越来越软,仿佛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汉大惊,用尽全身力气向起站,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一张,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赶紧去抱老汉起来,隔着单衣,发觉林恩老汉的身体如火炭般烫。再看老汉的额头,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sè透了出来。
“快去请大夫!”曾寰冲着楞在一边的亲兵喊道。林恩老汉虽然为人不拘俗礼,也爱管些年青人的闲事,但在破虏军中的人缘一直不错。很多低级将领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辈,如果林恩老汉因为自己的一语无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样,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不算别人,科学院院长萧资第一个会冲到福州来找人拼命。
“宪章,不关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应该会很快好起来!”文天祥见曾寰着急,低声安慰道。抬眼看看围拢在自己身侧,与与林恩一同送火铳来的随从,却发现,很多人脸上都带着cháo红之sè。
一股不祥的预感快速涌上文天祥心头。
被李兴从两浙掠回来的金大夫提着药箱子匆匆赶来。抱起林恩的头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汉的眼皮,突然伸手将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顾追究金大夫的无礼,低声问。
“赶快回去,把衣服用热水烫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头,对着所有人说道。指指林恩老汉,接着命令:“跟他一起超过两天的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文大人,赶快给属下找个院子。要人手,只要学过医,不怕死的,统统都要!”
“怎么?”丞相府所有人都发觉试态不妙,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瘟疫,chūn瘟!不想染上的,赶快去换衣服,漱口。五天内别出这个院子,别跟他人往来!”金大夫声嘶力竭地喊道,却忘记了病情最严重的林老汉,此时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击悄然来临。四月初,随着前线频频传回的捷报,连城、宁化、清流陆续传来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其中与达chūn作战的陈吊眼部损失最大,四个标人马几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弃了对上杭的攻势,撤到漳州的龙岩去修整。
随即,永安、沙县、剑浦陆续出现了大批病人,甚至连许夫人的兴宋军也有人被传染。紧接着,福州、漳州街头上都发现了病人,很多人头一天到工厂上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来。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却跟着染病。
沿着槿江、九龙江和闽江,瘟疫以不可控制的速度继续蔓延。
“什么大宋状元,什么文曲星下界,狗屁!”程老蔫一边奋力向街道旁洒着石灰,一边嘀嘀咕咕地骂道。
石灰的味道很呛人,纵使带着布遮口(类似于口罩,但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里边直冒火。想想自己只是因为向院子外丢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罚干如此辱没身份粗活,心头上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闹瘟疫了,家里但凡有点儿存粮的城里人,谁不是躲起来不出门,等到瘟神走了再出来活动。但程老蔫偏偏没这个躲避的机会。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个富户,粗笨活不用自己动手。可家里的仆人病了,被大都督府开设的医馆捉去住院。程老蔫见家里垃圾积攒得实在太多,就趁着天黑丢到了巷子口。谁料到刚好被巡逻队抓了个现行,罚了三钱银子不说,还要他无偿做劳役十天。
虽然每天的任务只是用石灰将街道两边有积水的地方垫平,可这活儿实在不是程老蔫能干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他才干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烧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时,血连着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还得过天书呢,要我看,是狗屁不懂。闹了瘟疫,那是因为为政者不修德行,不赶快写诗祭祀瘟神,连带着让皇帝下罪己诏,洒什么这劳什子白灰。好好的石灰不去抹墙壁,非向里边上扔,劳民伤财!”又洒了几铁铲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骂骂咧咧地向领灰处走。
周围一同干活的人,有的是领了官府发的工钱,承担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有的是和陈老蔫一样因为犯了小错,被罚服劳役的。更多的是刚刚入伍的破虏军战士,抗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忙得热火朝天。
街道死角处,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供百姓们倒废水的排水沟也被强行添平。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暗沟正在开挖,很多到城里逃避战火的佃户都在那边找到了事情做。福建大都督府讲信誉,每五天结一次工钱,给的不是交子和皮钱,而是足分量的大宋通宝。所以那些乡巴佬们都干得很欢,虽然城市中正闹着瘟疫,可没有人像程老蔫这些城里人一样,怕得不敢出门。
“德行,就跟着文疯子瞎胡闹吧。如果挖暗沟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过来写!”见没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发觉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点吐沫吧。虽说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你少骂两句,嗓子里也能少进些石灰!”一个声音在背后劝道!
福建大都督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没有妖言惑众这条罪名。所以程老蔫骂起来才毫无顾忌,根本不怕别人举报。听有人绰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脸sè有些红,索xìng加大了声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里有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还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们那些鬼心思全说出来,咳,噗!”
一口浓痰随着骂声,被他吐到刚洒过石灰的街道旁。旁边几个工友看见了,厌恶地皱皱眉头,绕路走开。程老蔫见自己的行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郁闷稍解,得意洋洋走过去,刚yù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后那个令他郁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地吐痰,与随地便溺同罚,罚钱二十文或劳役五天,从本期劳役结束时算起!”
“姥姥!”程老蔫开口yù骂,猛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看见本区夫子巷里正钱老四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老蔫,这是你的罚单。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你自己核实一下,是交钱呢还是干劳役呢,随你。明天一早开工前到区公所应卯,找帐房张叔销单子!”钱老四飞快地用炭笔在本本上写了几句,撤下罚单的下半联,不由分说塞进程老蔫手里。
“钱,钱四叔,四老爷,您,您大人大量,装没看见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着脸祈求道。
骂文天祥,诽谤新政,他无所顾忌。反正文天祥自己订的规矩就是,言论zì yóu与真理无关。按程老蔫对此话的理解,就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指摘谁就指摘谁,只要不带脏字,不辱及对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但随地吐痰被人抓了现行,在瘟疫流行期间可是个大罪过,要是被人扣上故意传播瘟疫的帽子,这场牢饭就吃定了。
“不行,单子都扯下来了,对不上底联,县丞大人唯我是问!”钱老四冷着脸,不依不饶地说道。
“四叔,咱们一个巷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还来真的啊!”陈老蔫见钱四叔转身准备离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衣袖子,温言好语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举报了,我自己脱不了干系!”钱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将程老蔫的脏手摔到了一边。
“上次选举,我还投了你的朱签呢!”陈老蔫见求情不成,跺了下脚,翻起了旧帐。
“承蒙大伙看得上,让我当这个里正。拿了这分俸禄,就得干这分事。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让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给文丞相丢脸!”钱四叔笑了笑,自顾走开。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爷、小六子他们,都不把朱签投给你!”程老蔫冲着钱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几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继续洒石灰去了。
此刻,对两年前的那次失误,他心中充满了后悔。当年,破虏军初入福州,一切规矩都重新改了。原来的衙门、从吏全部解雇,县令、县丞皆从地方士绅中推举。并且把福州府称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每个区又按街道分了十几个里,要百姓们自己选能识文断字的区长和里正出来,协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庙边上,读书的人家较多。但大伙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里正。无论大宋和大元,底层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的。没有俸禄不说,催粮催款的事还都落在头上。一旦催出个错来,或把钱交得迟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长就是因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钞户,被抓去蹲了大牢。家产也被冲了公,抵了亏欠的款项。(酒徒注:钞户,是元代的一大发明。专对没有田产的城市人口而设,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数量的钱,履行做草民的义务!)。
所以,几个大族私下核计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来户来应差。在福州,陈、程、黄、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钱、杨、冯是小姓,属于外来人。所以,第一次选里正、区长时,各家代表们把表达民意的朱签,全部投到了几户小姓候选人的竹筒子里。
等选举完了,大伙才知道,原来大都督府的官制与大宋不同。区长、里正都算官府职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禄拿。只需要想办法为所辖区域做事情,不需要协助官府摊粮派款。并且还有弹劾府、县官员的权力,只要他们不犯律法,县太老爷都不能将他们罢免掉。
这种好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几个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发誓下一届选举推自己人上。可一届是五年之期,下一届选举,谁知道届时大丞相府会玩什么新花样。
反正,那些花样程老蔫儿是看不懂。就像这次瘟疫,往常的时候,官老爷们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没走。虽然他不肯自请降职,也不肯写文章烧给瘟神娘娘请罪。但这份直面瘟疫的胆量,让人在指摘他的过错同时,难免心生几分敬佩。
那些对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如生了病的人不准在家养着,必须全到固定的医馆去治疗。不准人乱丢垃圾,乱倒废水。还有喝水必须喝烧开了的井水,不准从江河里挑水喝。用石灰垫道路和宅院,百姓rì常的生活垃圾不准随便丢,要倒到指定地点,每天由官府派人装车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里深埋。
最让人无法弄明白的是,灾难当前,丞相府却大兴土木。把福州城内臭了几十年的排水沟全部填平了。一边填,另一边开挖新的,几丈深,一丈多宽。据说邵武、剑浦、漳州、泉州都在这样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处去。完工后,还要用水泥铺了底,盖了面,
皇上家也不敢这么花钱啊,很多习惯了节俭的老人摇头叹息。据说,这种“无节制”的奢侈行为,让皇上身边的陆大人都看不过眼了,几次苦口婆心地劝。但那文疯子却像听不见一样,把准备给皇上修宫殿的钱,都砸了进去。
“疯子!”程老蔫洒一锹石灰,骂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决不会错!”钱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边发下来的炭笔(铅笔)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揣进怀中。
酒徒注1:关于好人不为吏的说法见于一本介绍民国初年基层政治得失的文章。具体名字酒徒忘记了。据说,最初,当村长一级都是由地方士绅来担任。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数人品都比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赋税时,他们会用自己垫付。后来民国征求无度,村长们垫不起了,纷纷请辞。官府为了完税,只好启用了一批地痞流氓来当村长。这样,税收立刻有了保证。新村长们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务,还个个捞足油水。只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注2:关于火炮shè程、瘟疫防治措施及如何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有限分权与制衡,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到论坛中,‘酒徒专区’发帖子讨论,那里不限制字数。酒徒今天把文忠的原型发到了那里,请大家参考。这段比较难写,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头!”抱怨声里,陆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门,将尘世间的喧嚣隔离在驿馆的门墙外。
天热,他的头上汗津津的。苍白的脸sè也因愤怒带着了几分病态的暗红。看上去就像刚被火星儿溅到了般,已经濒临了爆炸的边缘。
与他同来福建的帝师邓光荐笑了笑,暂时放下手中的《商学》。亲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陆秀夫面前。
“每次庭议上,你不是对文大人百般回护的么?怎么此刻反而背地里骂起他来了!”。邓光荐的声音听带着几分调侃。
“我,我那是为了稳定大局!”陆秀夫没想到邓光荐会这样问,脸上的血sè愈浓,从脑门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为宋瑞他心里还念着一分君恩,没想到,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了。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矛盾,如果有人胆敢说文天祥对朝廷心怀不轨,陆秀夫人肯定会跳起来反驳。最近半年来诸臣在太后面前议事,陆秀夫简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无论那一件针对福建的弹劾,都会被陆秀夫义正词严地驳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为,又的确让陆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习惯,几度与他联络,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战局不稳来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战事稳定了,他又说府库空虚,不肯出资给朝廷另修行宫,也不肯给百官新建住宅。只是承诺如果行朝来福建,他将把福建大都督府腾空了,供少帝和诸臣暂时安身。
这叫什么话?皇帝和臣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以为是在船上么?在陆秀夫大人眼里,君为臣纲,无论何时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则,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沦落为边陲之地那些不分长幼尊卑的蛮夷。所以,他才不辞辛苦地亲自跑到福建来,希望凭借自己与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义来感化他,把他从岔路上拉回来,趁本xìng纯良的宋瑞此时走得还不算远。
结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谓府库空虚不过文天祥的一个借口。此时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富裕。特别是在打赢永安保卫战后,新兴作坊如雨后chūn笋般在几个大城市中建立了起来。光凭每个月的工商税,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满满的。各级官吏和破虏军将士薪饷一加再加,丰厚程度让陆秀夫这个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羡慕。
但是文天祥有钱给士兵发双饷,有钱给百官加俸禄,却偏偏没钱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边跟陆秀夫哭穷,一边将价格并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洒。还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见到的事情更让陆秀夫感到义愤填膺,北方的乃颜派使者前来拜访,说草原上战火纷纭,没有足够的钱购买破虏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笔一挥,当时把弩弓的价格降了三成,还答应了使者如果没有足够战马,亦可用牛羊抵数的要求。
陆秀夫对这个决定都非常不满,几度以咳嗽声相提醒。可固执的文天祥却对陆秀夫的示意充耳不闻,一直到协议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时间来,向辽东来的使者介绍陆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职。
而那个jīng通汉语的使者则以满脸茫然相报,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还有陆秀夫这样一个人物。
“陆兄没想到文大人变成了一代枭雄,还是陆兄自一开始就没看清楚文大人!”邓光荐不急不徐,又追问了一句。
“我是恨他变成了如此刚愎之人,今天,陆某亲耳听到,他将一大船弩箭,折价卖给了乃颜的使者!”陆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骂,话语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权jiān和枭雄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陆秀夫是不肯从自己嘴里加到文天祥头上的。在行朝几次象征xìng的庭议中,有人弹劾文天祥专权,陆秀夫还据理为文天祥力辩。以至于很多言官私下里都骂陆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边的内应,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帮凶。但人的思维就是这样复杂,一直为文天祥辩解的陆秀夫,到了福建后就再没说过文天祥一句好话,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听回来后,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头的怒气。
此刻,邓光荐的表现更让尤其让陆秀夫感到窝火。这位肩头承担着劝说文天祥以盛礼接皇帝回闽的帝王师,自从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学。夫子庙中新建的图书馆简直被他翻了个遍,一些从大食等地搜罗来的,和不知道谁是作者的新奇书籍,被他逐个借了出来。每天看到兴起处,连饭都顾不得吃,更甭说与陆秀夫在一道想办法劝文天祥改邪归正了。
“低价卖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错。至于为什么答应辽东蒙古以牛羊代替战马抵帐,我看还是因为福建粮食不足吧!”邓光荐耐着xìng子听陆秀夫发完了牢sāo,应了一句,随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书籍。《商学》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陆秀夫的眼睛。
“邓大人这是何意,莫非这书中,早已写明了答案么!”陆秀夫有些不满,强压者心头的火气问道。
“这书,不过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关于如何经商的一些经验总结罢了,里边没有答案。但邓某却从这一大堆书中,领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jīng要。把书中所云和眼前现实比较一下,虽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过了原来如雾里看花!”邓光荐用书脊敲了敲摆在桌案上的一大堆书,沉思着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灵魂飘离了世外,隔在远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话怎讲!”陆秀夫被邓光荐的目光吓了一跳,低声询问。
“陆相可记得你我此行,是为了何事?”邓光荐笑了笑,故作高深地问。“传达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rì迎朝廷回福州驻跸。”陆秀夫坦率地答到,话尾,还念念不忘地补上了一句,“原来邓大人也记得你我有责任在身,大人不提,陆某还以为大人已经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大人为什么还不回朝复命。莫非大人滞留于此,内心还另有所图?”邓光荐的眼神飘了一下,不理睬陆秀夫话中的刺,继续问。
“若只是回来和大伙挤一挤,陛下又何必这么郑重地向文大人传旨!”陆秀夫耸耸肩膀,苦笑着答。
少帝昺是个豁达的君主,吃住好坏,符合不符合礼仪,向来是不挑拣的。但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官员,内待却未必都能放下这个身价。如果不把一切cāo办好了,难免有人会借题发挥。行朝在流求,就是因为这些小事与苏家的关系越处越僵。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杨太后等人才决定派陆秀夫和邓光荐来跟文天祥正式沟通一下。大兴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维护皇家尊严。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来福建后,君臣之间处得融洽些,别生太多的误会。
邓光荐也苦笑了几声,把手中的《商学》,轻轻放在书堆上。然后,感慨地问道:“有些话,太后不能直说,所以让陆大人转达。陆大人想必也转达过了。而陆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着劝文大人回头的心思吧!”
“唉!”陆秀夫报以一身叹息。当rì在邵武与文天祥一番深谈后,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来。所以,他主张一切皆以大局为重。这次再来福建,却发现文天祥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在背离的路上越行越远,远到自己已经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jiān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们离开崖山。让大伙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担杀君的罪名好得多。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过是为了借正统之名,行篡夺之实’。而邓某以为,自崖山之后,宋瑞羽翼已丰,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号令天下!”邓光荐笑了笑,仿佛通过几天翻书,已经了解了文天祥内心的一切。
“我又何尝不知宋瑞他不是jiān佞,可他再这样肆意妄为下去,恐怕他不yù做jiān佞,也自成jiān佞了。届时,万岁将置身何地,即便万岁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么?”陆秀夫跌坐在椅子里,面孔上带着几分沮丧,几分忧伤。
被邓光荐把心事说破了,他索xìng对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加隐瞒。除了一些别有用心,以找茬挑事为成名手段的言官和辩士,此刻行朝大多数人心里未尝不明白文天祥毫无篡位之心。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夭折,并且自空坑战败后又一直未娶,没有后人可交接权力。如果权力不能传递给子孙,当个执掌政令的权臣,和当一个皇帝其实没太大差别。
而以文天祥对大宋的功劳,当个权臣也是众人能容忍的事。毕竟现在皇帝年龄还小,等皇帝长大到能亲政了,再提这些争权的事情也不迟。到那时候,文天祥年龄已近花甲,又建立了中兴大宋的伟业,把权柄交回皇帝手中,是保持一世英名的最佳选择。文天祥不是傻子,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后,应该知道这样做是对他自己最有利。
所以,虽然几乎每次庭议,都有人上窜下跳,指责文天祥专权,指着文天祥对皇帝不够忠诚,指责文天祥误国。但在陆秀夫等人的刻意打压下,这些言论都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波。
少帝赵昺也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有一次甚至对弹劾文天祥的言官李文谦戏问:“若朕予你兵马五千,卿能为朕光复一路之地否?”
李文谦回答说不能。少帝又问几个平素弹劾文天祥最欢的臣子,如果把破虏军兵权交给他们,他们是否能挡住蒙古人的再度来攻。几个大臣都沉默不语。
所以少帝赵昺笑着总结了一句,“如果挡不住蒙古人,社稷没了,朝廷也没了。朕想找个权臣、jiān臣做手下,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吧!”
几个弹劾文天祥的大臣都无言以对。终于认清了如果把文天祥逼得太狠,逼得破虏军造了反,行朝将什么都剩不下的事实。
正是因为从皇帝到大臣都认可了文天祥的专权,福建大都督府的政令才可以如此畅通无阻。但眼下,陆秀夫却无法看清楚,文天祥到底要把大宋带向何方?
他为了与北元对抗,而新编了一套军制,这点陆秀夫能容忍。实践也证明,这种变革是有效的,是抗击蒙古人的良策。
为了与北元对抗,文天祥重新划分了大宋军中将领等级,在六部之外,又创造了很多自古未有的衙门。这点,太后和行朝的诸重臣也能理解。毕竟此刻文天祥是右丞相,他有任免低级官吏的权力。并且他开创的那些部门都隶属于丞相府,可以算为了方便而行的一时权宜之计。
但陆秀夫和行朝其他几个重臣,无论如何理解不了文天祥为什么处处以小民为根本,站在小民角度上说话。
他有钱开票号,借钱给平头百姓做生意,却没钱增加皇室开支。他有钱在福建大兴土木,在几个主要城市,无论爆发瘟疫的福州、剑浦还是没爆发瘟疫的邵武、泉州,同时开工挖自古未见过的大型地沟,却没钱替皇家盖一个简陋的,如崖山行宫一样的临时宫殿。
更有甚者,他居然打算把低级官吏的任免权交给百姓。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准许过这种以下犯上先例?
让那些大字不识,不懂得大义所在的老百姓自己做主,如果他们受了人蛊惑,选择投靠大元怎么办?难道你文天祥也听之,由之。换一个角度说,如果将来百姓不满足于自己推选里正、区长了,要求推选一府,一县之官,难得大都督府也准许他们所为。如果他们要求丞相辞职,皇帝去位呢,大都督府难得自己拆掉自己不成!
文天祥在玩火,或者他军务和政务忙昏了头,所以他才出这种昏招。在福建这几天,借着鼓励百姓抗击瘟疫的机会,陆秀夫接触了几个文天祥的得力手下,这些文天祥的铁杆支持者,对曾经尝试过一次的选举办法,也甚有微词。
那些百姓既没有名声,学问,也没有军功,凭什么就可以为官?他们把有限的官位占满了,将来没仗可打时,那些为国出了力的破虏军弟兄向哪里安排?
陆秀夫愁,他不但愁行朝安危,还愁文天祥自己的安危。他怕,怕文天祥等瘟疫结束后,继续倒行逆施,自毁基业,拉整个大都督府和大宋为他个人的一时冲动去殉葬。
“此刻文丞相心神俱被瘟疫所拖,无暇狂悖之事。若一rì瘟疫去了,恐怕以文大人所居之位,所握之权及所负之民望,纵倒行逆施,天下亦无人能止之。所以,邓大人若有所悟,望不吝赐教。陆某将代天下百姓拜谢邓大人点拨之德!”说完了自己所担心的事,陆秀夫站起来,对着邓光荐一揖到地。
“陆相折杀邓某了!”邓光荐赶紧站起来,用双手将陆秀夫搀扶住。他是个做学问的人,虽然身上难免有文人身上常见的,喜爱故弄虚玄的毛病,但为人却很谦和,不是个偶有所得便觉得天下唯我独醒的酸丁。
此刻见陆秀夫问得坦诚,心中一阵感动。搀扶着这位年龄四十出头,面相却老得有六十开外的大宋丞相到座位上坐好,然后郑重地答道:“邓某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陆相可曾听人说过,文丞相有今天的成就,全赖在百丈岭上得了三卷天书?”待二人都坐定后,邓光荐一脸郑重地问。
“此事人尽皆知。那火炮、钢弩、手雷、战舰还有金丝明光铠,无一不是天书所载之物!”陆秀夫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那这些物事能否称得上克敌利器呢?”邓光荐又问。
“自然,若无此物,何以对抗蒙古铁骑!”陆秀夫毫不犹豫地答。
“若陆相得此天书,或对治国之策突然有所醒悟,是藏私于家,独传子孙呢。还是要他大利天下?”
“大利天下,正是我辈毕生之愿!”陆秀夫的回答十分流畅。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上天眷顾的那个幸运儿不是文天祥而是自己,自己将怎样把天书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怎样以此来让大宋兴旺。
“假如陆相得了天书,除了用它来治国,平天下外。还会做什么?”邓光荐顿了顿,把手按于书堆上,追问。
“若神明允许,当将天书所载,刊刻流传。让我华夏百姓,世代受此书之益!”陆秀夫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指着邓光荐,嘴巴中“呃!”“呃!”有声。半晌,才合拢了已经酸疼的嘴巴,低声叹道:“原来,你搜寻这些书籍,是在搜寻天书真意!原来,在你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依邓某愚见,若陆相yù劝文大人回头,当以其矛,攻其盾。不可再以自己先前所学,来劝谏文大人。此一刻,你莫当他是先前的大宋状元,莫当他还是宋瑞!”邓光荐把堆放在一起的书摊放于桌面,大声说道。
“不把他当做宋瑞?”陆秀夫惊诧的问,仿佛刚刚被人当头棒喝过,了悟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迷茫。
现在的文天祥之表现与他所熟知的那个文天祥的确大相径庭,随着破虏军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壮大和发展,每见到文天祥一次,陆秀夫心内陌生的感觉就增加几分。
奉行“不语怪力乱神”古训的陆秀夫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空坑之战后,文天祥已经死了,是另外一个人借尸还魂,占据了好朋友的躯壳。但前后两个文天祥身上表现出来的那股子百折不挠的倔强劲,又让他坚信,现在的文天祥就是当年那个文天祥。虽然现在的文天祥处事手法和原则与当年那个宋瑞相差甚远。但他们在言谈举止中,对国家还有百姓那分诚挚的感情,陆秀夫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一种浓烈而深沉的爱,尽管前后的表达方式不同,却依旧令人钦佩,令人感动。也正是因为感受到了文天祥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感情,陆秀夫才一再地出头为文天祥说话,为破虏军摇旗呐喊。虽然更多的时候,文天祥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懑,但这种愤懑更多的成分是失望之后的“怒其不争”而不是恨之入骨。
“你可以把他当疯子,或者当一个圣人,但就是不能把他当原来那个宋瑞!”邓光荐抚摩着一本本印装jīng美的图书,低低地说道。“这是第一步,过了这一步,你才能心平气和地考虑他所作所为的本意,邓某所领悟的道理,才能派上用场!”
“谨受教!”陆秀夫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给邓光荐施了一个大礼。愤懑的心情渐渐平复。纷乱复杂的思绪中,也随着邓光荐的几句点拨,透出了几分亮光来。
“其实,让邓某想起到福州参阅书籍的,还是那个苗chūn!”邓光荐笑着受了陆秀夫一揖,继续说道:“大人可曾记得,当rì在海船上,苗chūn骂几位内臣和言官之语!”
“当然记得,否则,我等也下不了让朝廷暂去流求驻跸的决心。”陆秀夫人思考着回答。往事如烟,从现在的角度看来,当初去选择去流求的决定是大错而特错的。本以为,到了流求,行朝可以很快建立起一支可以掌控的力量来,制约破虏军。谁想到,流求的苏家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主儿,他们对朝廷表面恭敬,涉及到根本权力的争执,却是一步不让。使得几位事先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的重臣如坐囚笼般,度rì如年。
而当rì,使得陆秀夫等人做出前往流求选择的,不过是苗chūn的一句重话。事情的起因出在那个罗伦撒人斯地文狲身上。当海上风浪平静下来时,那个化外蛮夷将领航工作交给了助手,自己到甲板上休息。刚好少帝赵昺也在甲板上散步,双方对彼此的身份都很好奇,忍不住攀谈起来。
谈话中,斯帝文狲对自己的祖先“大吹特吹”,认为那个罗马帝国,是不逊于华夏任何一朝的伟大国家。其富庶程度和政治清明,在某一面,还远在中原王朝之上。本来这种以祖先成就向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就像出嫁的女儿总是在外人夸自己娘家好一样,不值得大伙跟他们一般见识。哪个出门在外的人,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吹一吹自己的故乡。但船上的几个言官,和后宫的老太监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连国家名字都叫成什么‘骡子、马儿’国家,肯定是一个化外蛮夷。没见过天朝繁华,才躲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夜郎自大。
结果,聊了一会,谈话就变成了抬杠。几个太监和言官不断拿中原的繁华、物产、甚至平素不大看得起的奇技yín巧与斯帝文狲吹出来的“骡马”比较。而斯帝文狲也不甘示弱,引经据典地认为文人们所说的上古之盛世和万国来朝不过都是瞎掰。禹游九州的故事,多半是杜撰的。那个大禹,估计连大海边缘都没涉足过。最后论战升级到对天地的认识,书生们认为天圆地方,大宋是世界的中心。而斯帝文狲却凭借多年航海经验,说大地是浑圆的,天包地就像蛋清包着蛋黄。还说这在很多国家都是常识,只有大宋这些足不出户的言官,还抱着天圆地方之说不放。(酒徒注:天覆地若卵黄,是元朝时已经被总结出来的地理推论。元史上有专门记载。)
几位言官恼羞成怒,纷纷斥责斯帝文狲以下犯上,亵渎古圣。要求苗chūn拿出“夫子诛少正卯”把气魄来,把斯帝文狲扔下船去。苗chūn怎么肯扔这个活海图下船,置诸人的要求不理。几个胆大的言官和太监又开始弹劾苗chūn,并且把矛头渐渐对准了破虏军和文天祥。气得苗chūn忍无可忍,当着诸位大臣和少帝的面骂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一个个总以为什么都懂,天下无人比自己高明。不过是坐在井口下的烂蛤蟆罢了,呱呱的声势挺大,却没有爬到井口看一看的勇气!”
当时在一边冷眼看热闹的人中,就有帝师邓光荐。与众人事后义愤填膺的表现不同,他冷静地分析了苗chūn的观点。认为骂得虽然重,却的确击中了几个自以为是的言官的痛处。过后,又仔细观察苗chūn的作为,发现这个看似粗豪的武夫,实际上在默默地通过各种机会,影响着少帝对外界的看法。
“那rì苗chūn骂人的话虽然粗糙,仔细想想却并非无可取之处!我大宋立国两百多年来,外界的敌手和内在的形势都在变。而士大夫们却依然死抱着半本论语不放,所以难免有今rì蒙古人乱华之祸!”邓光荐叹息着总结,“其实,兴国之路不止一条。既然文大人执意要走一条与以往不同的路,我们不妨静下心来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来。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向,那只会让蒙古人在旁偷着乐。况且,眼下行朝也没有何文大人分道扬镳或动刀子的本钱!”
“陆某愿闻其详!”陆秀夫频频点头,郑重地答道。与破虏军彻底决裂,或出其不意杀文天祥夺其军权,这种念头在行朝里不是没人动过。但邓光荐最后一句话说得对,眼下行朝没有和破虏军决裂的本钱。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虏军,流求苏家、海上方家、福建陈家和卖私盐的张家都会立刻与朝廷翻脸。没有强大的陆上力量,也没有海上支持,更没有来自福建众商家的资金和走私商人的资助,行朝在蒙古人面前,恐怕一个月都支撑不了。
“邓某在图书馆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sè图书二十六种。其中有翻译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请人,为了办学而临时编纂的。虽然很多书做得粗糙不堪,无法与古圣先贤的著述相比,但从中可以窥探新政,却可窥得管中一斑!”邓光荐拿起刚刚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学》,翻开数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本书不过是各家商号经验的总结,夹杂了些新式的记帐方法,没什么太多花样门道。但其中有几句话却总结得非常经典,陆相请看…….”
陆秀夫顺着邓光荐得指点看去,只见在一篇论述赚钱多寡与利益分配的篇章里,有人用炭笔加重了几句粗鄙无文的话,“有赚不为赔,利益相左者,取其交!”
陆秀夫虽然素来瞧不起商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把几句话翻来覆去了念了念,联系到今rì文天祥给乃颜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rì文相给乃颜使者高额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里,自然是亏了本。若换以此书之语来看,只要乃颜一rì不败,福建和辽东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润虽然薄了,却可以细水长流,好过了看着他们被忽必烈击败,大伙再没生意做。乃颜要求降价,这点上,辽东诸部的利益与我相左,但……”
“但让乃颜坚持下去,却是双方的共同利益。北方一rì不平,元军就没有力量再度南下!”陆秀夫打断了邓光荐的话,大声道。换个角度看问题,眼前豁然开朗。从大宋的长远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给乃颜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铠甲和武器给乃颜,对大宋都是有好处的事。
“陆相再看此页,关于契约的论述。订立合同的双方必须视对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在订立契约的时候,没有尊卑关系。只有这样,契约才会被双方自愿接受,才能维系的长久”邓光荐翻开另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这句话乍听起来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时,原则就是如此。这里,关键图的是个长久。如果有一方拿着身份压着另一方强签合同,被压服的一方只要有机会,就想毁约。结果双方结局都未必妙…….”
邓光荐侃侃而谈,把近rì来翻书的领悟倾囊相授。《商学》、《虞学》、《兵法》、《格物》……二十几本书,还有一大摞两年来福建路公开发行的报纸,从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过。不拘泥其中细节和对错,只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观念一一条件出来,对照福建的新政各种表现加以评判。
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十分。邓光荐将最后一叠报纸放下,总结道:“依邓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总结起来不过是平等、契约、权利、义务八个字,并非要标新立异,而是期望以此为根基,来驱逐鞑虏,重建华夏。观点上虽然与圣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终目标却与我等所谋并无不同,都是为了让国家强大,百姓富足。况且,在除了那八个字外,新政中商学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学,却处处以互利和妥协为最高原则!”
“互利和妥协?”陆秀夫反复咀嚼着邓光荐的话。以平等和契约为基础,重构华夏。尊重契约,而不是等级和纲常。国家有保护每个百姓正当权利不被侵犯的义务……这些根本xìng原则,根本与圣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处。但眼下把蒙古人赶出江南,却是朝廷与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标,符合互利原则,所以双方有机会互相妥协。
是这样么?他感到自己的心里非常迷茫。皇帝和大臣之间不再是绝对的从属与支配关系,而是像掌柜的和小伙计般,签订的是雇佣契约。而国家和百姓之间,也是因为契约存在,福祸与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另一面,还同样存在着‘匹夫福祸,国家有责’的诉求与约束,这些东西,他无法接受。但写长篇大论来驳斥它没有丝毫意义,如今主动权掌握在文天祥之手,只要他认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挠,也不会有效果。眼下自己能做的,只能想办法让文天祥看在破虏军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迈得太远。
看清楚了隐藏在新政后边的本质,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图。陆秀夫蓦然发现,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换的筹码实在不多。换句话说,自己可以诱惑文天祥妥协的价钱不够。默许文天祥成为一代权臣,这是朝廷能给出的最高底线。但在广南战役后,文天祥实际上已经是大宋的权相,朝廷认可不认可,都与事无补。此刻即便前丞相陈宜中从安南返回来,这位擅长权谋的前丞相也控制不了破虏军,也没法让福建各部门俯首听命。
“陆相可是自觉手中底牌不够?”邓光荐看到陆秀夫的神sè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愁苦,试探着问道。
“岂是不够,陆某好生后悔没早rì看到今天!”陆秀夫懊恼地答。若知道文天祥内心早已背离了大道,自己真不该在行朝为其说那么多好话。
“其实,陆大人昔rì所为,没有半分差错。朝中几位大臣忠则忠矣,他们的做法,却只能让朝廷与大都督府的隔阂加深。而大人昔rì处处维护破虏军,正好是此刻双方妥协的依仗!”邓光荐笑着说道,“大人可曾听闻,两年前福建选举,百姓和士林中揖让成风,比古之许由、务光志向远大者甚有人在?”
“那是因为破虏军当时只掌握了小半个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没人愿意出头当这个官。”想想当年被陈龙复强行征召出来的士子们如丧考妣的模样,陆秀夫苦笑着摇头,“现在不行了,眼下福建虽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想做中兴名臣的大有人在,这些rì子报纸上揭露的暗中活动,贿选等恶行,就有十余起!”
“着啊,对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没有出过半分力气的人尚想从中捞个官职,那些破虏军将士,那些跟着文大人一路苦过来的大都督府从吏们会不想争么?利益不够分时该如何呢,结局还是妥协?大人只要屈身做一做恶人,跟文相讨价还价,届时为天下圣人门徒分一杯羹出来就好了。只要大都督府门下中有了士人足够的位置,将来新政到底怎么发展,还有的争,有的妥协呢!”邓光荐抚掌大笑道。这是他博览群书,最终参出来的一个良策。凭陆秀夫几个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远。但凭借众人的力量呢?信奉什么道理是一回事,最终做出来的结果却是另一回事。历史上,讲尧舜之言,做桀纣之行者大有人在。将来,把文天祥所主张的平等、契约放在嘴边,却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觉维护长幼尊卑的人,也不会少。只要大伙别动刀子,一步步来,最终复兴之后的大宋是什么样子,着实值得期待呢!
“邓大人好卑鄙!”陆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邓光荐的招数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让他还如往常一样与文天祥据理力争,阻止新政的关键,选举的进一步实施。实际上,在内心准备好妥协的方案,无论如何不把脸面撕破了。
新政的原则是从众,是各种利益的妥协。到最后,由于破虏军内部、大都督府内部和朝廷这边以自己为代表诸人的大力反对,作为一个能带领破虏军走到这一步的枭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适度退让。
退让的结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张得到执行,而大宋的传统、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众人的利益,也会得到顾及。至于这个像分赃方案的妥协结果更符合传统,还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坚持的平等与契约理念,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一层,陆秀夫觉得心头烦恼尽散,外边的天空跟着也蓝了几分。
窗外的天很晴,几朵雨云在海面上翻滚着。瞬息万变的天气,变化的速度赶不上人的心思。
半空中,无数枝弩箭飞了下来,白亮亮的,犹如一阵急雨。
一个被火炮震昏了的元兵从城垛后爬起来,摇摇晃晃举盾相迎,几枝弩箭同时打在他的木盾上,乒、乒、乒,打得他身体直向后退。
“弟兄们,顶…….”孤零零的元兵发出绝望的哀鸣。话音未落,几枚由抛石机近距离扔出的手雷准确地落在他身边。轰鸣声里,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分成了数段,飘散在半空中。
更多的手雷被抛上了藤州城头,城墙上的元兵无处躲闪,被炸得抱头鼠窜。城墙下,一队队破虏军士兵彼此掩护着,将战线快速向城门推进。
很快,城门周围的抵抗就被清除干净。一小队轻甲步兵从重甲步兵和弓箭手队伍后冲出,将十几个方方正正的火药包摞在了城门洞中,点燃导火索,然后快速跑开。
“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浓烟笼罩了城门。躲在城门洞内的十几个元兵还没弄清楚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随即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向后飞,接着,四肢百骸间一阵剧痛传来,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
城门不见了,站在城外,可看见街道上没头苍蝇般来回乱窜的私兵。千夫长翟强试图组织士兵们巷战,却被吓破了胆的士兵奋力一推,立足不稳,一头扎进了路边店铺中。待他抹着脸上的血迹从店铺中跑出来,街道已经快空了。
“咱翟家一向对你们不薄啊!”翟强哭喊道。喊了两嗓子后,见得不到人同情。扔掉长刀,扒下柳叶甲,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逃难者队伍。
“冲进去,杀光翟家,为弟兄们报仇!”城门外,苏刘义高举着马刀狂喊。两个团的原江淮军战士跟在他的战马后,红着眼睛扑向城门。
“弟兄们!”萧明哲向后挥了挥手,刚要示意自己麾下的几个团长发起总攻击,却看见第五标统领杨晓荣从侧面闯过来,刚好用身体把自己的手势封死。
“第五标,一团掩护苏将军入城、二团清理城墙、预备团原地待命,其他各团绕城而过,去堵北门,别让翟家的人跑了!”杨晓荣抢先对第五标发出了命令,一边布置任务,一边给萧鸣哲使眼sè。
怎么?不入城?萧鸣哲诧异地听着杨晓荣的布置。凭着对救命恩人的本能信任,对自己所属的弟兄发布了类似的指令。
福建爆发瘟疫后,广南东路的cháo州、惠州也受到了波及。为了避免瘟疫给队伍带来更大的灾害,破虏军副统制邹洬下令,大军倾力西压,避开瘟疫之地。同时为了加快攻击速度,邹洬将大军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张唐和他自己率领,与水师互相配合,收复沿海各州。另一部分以萧鸣哲为主将,杨晓荣、苏刘义、吴希奭为副手,带着第二、第五标和炮师,攻略肇庆、德庆、封、藤等州,一边收复失地,一边收拢原江淮军失散的弟兄。而许夫人的兵马则担任外围jǐng戒,提防吕师夔趁大伙不备杀一个回马枪。
广南西路的几家豪强见破虏军兵少,试图凭城固守。通过小规模战斗来为家族争取谈判筹码。邹洬置之不理,号令各标,凡见破虏军旌旗不开城者,一律强攻。
肇庆府、德庆相继被攻破,守将没于军阵。封州镇扶使方汉杰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在忠镗山被江淮军旧部截住,全家于乱军当中不知所踪。
破虏军第二、第五两标阵容迅速壮大,除了江淮军残部,很多义军慕名而来。其中不乏一直在山中与北元周旋的硬汉子,也有很多人打着趁乱世捞取功名的算盘。对于来投靠者,萧鸣哲一概接纳,但是严格按照是否当过大宋正规军的标准,将他们分成了主力团和预备团两个部分。每个团都加派了破虏军老兵去整编、训练。
杨晓荣的胞弟杨晓光被临时提拔为预备团团长,看见苏刘义带着两个团人马冲进了城去,自己这边却没有任何命令传下来,心中痒得受不了了,偷偷蹭到两位统领身边,讪讪地跟萧鸣哲打了个招呼,央求道:“萧将军,怎么就派那么点儿人马入城去,弟兄们手正痒着呢!要不?我们几个预备团也拉出去锻炼一下?”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杨晓荣竖起眼睛,怒骂。
他这一骂,萧鸣哲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拦住他的话头,低声商量道:“小杨将军说得也有点道理,几个预备团一直跟在主力身后观摩作战,没正式上过场。眼下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
“萧将军,别让他们添乱了。预备团整训没结束前,千万别拉上去!”没等萧鸣哲说完,杨晓荣使着眼sè回答。转身,对着杨晓光继续呵斥道:“才几天,翅膀就硬了。训练科目完成了么?想冲上前是不?下次攻城,你带着预备一团打主攻!”
“打就打,有什么了不起的!”杨晓光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敢跟哥哥顶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走远,杨晓荣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怒其不争的神sè。
“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鸣哲低声问道。对于这个两度救了自己xìng命,一肚子坏水的杨统领,除了感激外,他心中还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有几分是佩服,几分是敬重,还有几分无奈和不满。
杨晓荣就是这样一个人,遇上好机会,好上司,他可以成为一个名将,一个英雄。若运气差,他就是个汉jiān、混吃等死的废物。初入破虏军时,全军上下将领没人瞧得起他,萧明哲是个涵养好的读书人,虽然心里也对杨晓荣颇有成见,但平素交往却从不以白眼相待。所以杨晓荣后来才和他推心置腹,什么想法也不瞒他。
此刻,见萧鸣哲一脸茫然。杨晓荣笑了笑,跳下战马,吩咐随从摆开一张地图,指点着上边广南西路各州县,低声分析起了眼前形势。
几个亲兵见主帅有要事相议,自动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将不相干的人隔离开去。
圈子内,杨晓荣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萧鸣哲开始听着还诧异,反驳,到后来连连点头。
“我哥又安排大战役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杨晓光远远地看着,自言自语道。
“萧、杨两位将军,不争功,不图利。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就开始筹备下一场,怪不得一路上势如破竹呢!”预备二团代理团长,从苍悟山中走出来的民军首领周世超佩服地想。
谁也没料到,此刻杨晓荣和萧鸣哲讨论却是另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没有硝烟,激烈程度却丝毫不亚于眼前战局。
“广南西路,除了那些苗寨,土司之外,实力最大的就是陈、翟、王、方四家。这四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势力蔓延数百年,遍及各州县。无论当年咱大宋,还有眼下的蒙古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当年张世杰将军试图收服这些世家为自己所用,结果最后江淮军都被他们卖了。张弘范入广州,得了世家大族的帮助,但张弘范刚一走,吕师夔立刻调不动他们。眼下咱们要在把广南纷乱如麻的关系理顺,比攻城掠地还难!”杨晓荣看着地图,忿忿不平地说道。
“的确,去年若不是这帮家伙背后捅刀子,江淮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咱福建的局势也不至于那么险!”萧鸣哲点头附和。刚才杨晓荣用笔在地图上把几家的势力范围大致标了一下,居然从北边的融州到南边的琼州,世家大族的势力无孔不入。
这让他深刻感觉到了前路艰难。那些世家,从李唐以来,向来把家族利益摆放在第一位。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忠诚对象。破虏军一路攻伐下去,顶多把投靠北元的那部分人给剪除掉,而世家大族的根基,依旧牢牢地扎在民间。一旦破虏军遇到危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扑回来。这种藏在暗中的冷箭,防不胜防。
“像翟国秀、翟亮这些人,表面上风光,在家族中,却未必排得上号。而那些族里真正掌握实权的,全部藏在私底下。这样,即便翟宝他们跟错了人,家族演一出大义灭亲即可,根本无法伤其筋骨!”杨晓荣的接下来的分析与萧鸣哲的想法不谋而合。咬了咬下唇,这位一向以鬼点子多而著称的破虏军名将低声道:“并且,杨某听说,文大人打算在两广之地,推广福建那种选举!”
“的确,两年前福建就选过一次。敢出头给大宋当官的,都是好汉子,没白读圣贤书!”萧鸣哲大声应道。心中暗自纳闷,为什么转眼之间,杨晓荣把话题从两广战局,又岔到了选举上。
“两年前,咱破虏军势力单薄,看不出成气候的苗头来,所以当rì没人愿意给咱们当官。可眼下,破虏军明显有与北元一争短长的实力,这地方官,还会没人当么?”杨晓荣摇摇头,低声点醒。“萧将军请想,一旦咱们撤了,这地方选举,职位会落到谁手里?”
“还不是陈、方、翟、王几家推出来的!”萧鸣哲怒道。对上一次选举留下的好印象,被杨晓荣几句话扫荡了个干干净净。广南不比福建,北元进入福建时,福建第一、第二两大家族陈家和许家,舍家为国,最后,陈、许两家和几十个屹立了几百年的中、小家族灰飞烟灭。所以,大都督府于福建北部推行选举时,世家在里边的影响非常小。而广南西路却是一路迎降过来的,没有经过战争的破坏,那些大家族完全可以把握住这次选举的机会,取得地方的主导权。
几个低级军官好像有要事前来禀报,看见杨晓荣与萧鸣哲讨论激烈,远远地停住了脚步。
藤州城内,有几处浓烟冒了起来。预备团的士兵们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到了这般境地,怎么还有人敢抵抗大军兵锋。
“兄弟我是个粗人,文大人对我有恩,我自然替他卖命。但咱破虏军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凭什么让那些世家摘了去?即使我听文大人的命令不抱怨,弟兄们同生共死的弟兄也不会甘心!”杨晓荣挥动拳头,把地面砸得碰碰做响。
“那能怎么办。咱们领军在外,没法让丞相知道咱们的意思!”
“邹将军为什么让咱们这么快推进,末将以为,就是为了不给翟国秀等人再次投降的机会。但是,这样还不够,要想让丞相大人的选举办法不被世家大族利用,就得来招狠的,把能拔掉的全拔掉!”杨晓荣冷着脸,恶狠狠地说。
“拔掉?”萧鸣哲一愣,眼前的杨晓荣突然变得有几分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可怕。“屠城,绝对不可以,那是蒙古人所为。刘子俊知道了,饶不了咱们!”
杨晓荣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咱破虏军军规么?屠城,这种缺德事情当然不能干。可我也不会让那些世家白占了便宜去。昨天晚上,苏刘义找我,说他想带着人先进城半个时辰。知道跟你说不过去,所以,我就默许了他!”
“杨将军!”萧鸣哲发出一声怒喝。附近亲卫不知道一向关系要好的二位统领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纷纷诧异地转过头来观看。
“你,你怎么这样做!”萧鸣哲气得脸sè发白,冲着杨晓荣低吼。二人在城外一番交流,所耗时间远远不止半个时辰。苏刘义和江淮军残部被世家所卖,如今得到机会,自然会大肆报复。恐怕,这时候城里与几个世家大族有关的分支早被他们连根拔除了。
“好个杨晓荣,你真够狠!”萧鸣哲喃喃地骂道。杨晓荣的算盘他终于完全看清楚了,苏刘义提前进城,即使违反了军规,因为他是新人,为了不令江淮系将领过于寒心,文天祥也不能对他责罚太重。接下来,在其他城市的豪强们得知藤州之战的结果,自然会组织人马拼命抵抗。而根据福建大都督府的规矩,对拒不投降者,向来是夺其田产,家财,分给周围百姓。如此一来,大军所过之处,哪里会再有世家大族留下,广南西路得诸般势力,将完全被铲成白纸。
只是这样一来,扫平广南西路的战斗会越来越艰难。越向后打,破虏军遭遇到的抵抗将越激烈。
“好人,你当。恶人,我来做。反正,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破虏军打下来的地盘,被别人平白摘了去。”杨晓荣气不过萧鸣哲的‘迂腐’,转过头,冲着烟熏火燎的藤州城说道。“刚才,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什么话都没听见。出了事情,我杨晓荣自己来背,不拖累你萧大将军升官发财!”
“杨晓荣,你他妈的混蛋!”萧鸣哲不顾儒将形象,忍无可忍地骂道。赶紧叫过亲兵,吩咐他们拿着自己的将令入城整顿军纪。却发现几个向来利落的传令兵,动作比寻常迟缓了许多。
大火在藤州成烧了起来,浓烟笼罩了半边天空。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在烟尘中回荡,经久不散。
郁林州,几个地方豪门的代表,顶着烈rì站在破虏军大营外。报信人进去了十几拨,破虏军副统制邹洬却一直避而不见。
“将军大人,能不能请您再给通禀一声,说郁林陈家甘愿输田五百亩以做军资,献罪人陈克俭之头,请邹大人宽恕陈家管教不严之罪!”一个身穿绿sè丝袍,头戴镶玉软帽的儒生,对着守营门的伙长祈求道。
破虏军军装整齐,标识分明。从服sè上,可以轻易分辨出军衔高低,眼前这个军官顶多是名中士,与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儒生却不得不折节相待。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邹洬兵不血刃入了郁林州,却没有答应饶恕守将及其家族的罪过。就在此时,郁林州众豪强听到了另一路破虏军在藤州大肆捕杀与北元勾结者家属的消息。众人叫苦不迭,赶紧派族中能说会道者到邹洬军中说项。谁知道邹洬闭门谢客,既不说杀,也不说赦免的条件。
“等着吧,你给我多少银子也没有用。将军们开会呢,有了结果自然会通知你!”伙长将读书人送上的红包,掂了掂,又丢了回来,“这个,咱不敢要,军中规矩紧,你自己收好!”
“是,是,小的无礼,不该拿这脏物污军爷的手!”儒生模样的人连连作揖,陪笑道。“开会,是议事么?什么大事,邹将军不能一言而决!”
“当然,咱破虏军向来不是一个人说的算。要是邹将军能一言而决,说不定早把你们这帮忘恩负义的……”伙长用手比了个杀头的姿势,“给咯嚓了,但参谋长大人不肯,你们等着吧,快了,不会太久!”
说话间,只见苗chūn从大营内板着脸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陈复宋、方胜等几个水师低级将领。
“哪个是陈长卿!”陈复宋黑着脸叫道。
“在下是,在下是,见过将军大人!”绿丝袍扫了一眼陈复宋胸甲上的金花,知道他的官职不低,凑上前施礼。
“怎么你也姓陈!”陈复宋鄙夷地骂道。“邹将军给你们两条路,第一,把家中所有田产自留五百亩,其余无论水田、旱田还是山地,皆以三钱银子一亩由官府收购,统一分给百姓耕种!此后,广西各地,与你等各家有关武将,要他们见到破虏军旗帜立刻投降,别继续给北元卖命!”
“啊!”陈长卿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昏了过去。大族们全凭对土地的控制权来控制周围的佃户,失去了土地,拿什么要百姓俯首听命?到时候甭说趁着选举的机会混到官府里,估计连投票的资格都未必能捞到。
正惊惶间,又听陈复宋大声说道:“第二,你们阖族搬迁,去找家族中能人投靠,破虏军不阻拦。大伙凭本事打,打完了再坐下来谈条件。有本事,你就将土地家财全夺回去,没本事,战败了就自己抹脖子,别给大伙添乱!”
“普宁大捷,歼敌两千余人……”
“浔州大捷,守军三千余人无一漏网!”
“龙山大捷,共歼灭元军四千三百余人,杀元将翟光!”
“横州大捷,歼敌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击,预计月底前扫平横州全境!”
祥兴三年五月,西征军在副统制邹洬的率领下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广南西路地方豪强打得抱头鼠窜。
一道道捷报接踵而来,被瘟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大都督府幕僚们兴奋得忘记了疲倦,把福建两广连成一片,是大伙筹划已久的布局。完全拥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对战略纵深。再不复一点被突破,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尴尬局面。
几乎所有人都非常高兴,除了个别心思非常缜密的参谋外。战报上的文字看起来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战歼敌数目却越来越多,这明显不符合常规。所谓广南西路元军,绝大部分是地方豪杰的私兵,战斗力和士气都极其低下。仗打到这个分上,他们居然还不肯投降,难道张弘范临北返前,给他们灌了什么**汤不成?
答案就摆在文天祥的桌面上,一份份捷报下,压着几分绝密报告。内政部的探子们将最近一段时间军中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记录了下来。经过刘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后果,已经呼之yù出。
是军中几个高级将领充分利用了士兵们对选举制度的误解与不满,对广南西路的豪强进行了清洗。或者可以这样认为,是军中将领们利用手中职权,在规则允许范围内,以一种激烈的手段,表达了他们的政治诉求。
几乎与刘子俊的报告同时送达的,还有邹洬和萧鸣哲两人的信。在信中,二人坦率地陈述了他们对新政即将被人利用的担忧,并且不约而同的认为,既然丞相府和破虏军打下了这片地盘,在没满足丞相府和军队的需求前,地方官员不应该由没有任何功劳的外人来做。两年前的选举是事急从权,而眼下大都府管辖的地域和面临的局势,要比两年前复杂得多。官职对人们的诱惑,也比两年前大得多。此时推广两年前的选举方式,不但不合适,而且会造成新光复地区政局不稳定。
邹认为选举的弊端主要有两条,第一,粗糙的选举办法,难以保证官员对大都督府的忠诚度,其二,选举上来的官员,与科举官员一样,不能保证他们的办事能力。在某种程度上而言,经选举而上来的官吏们比科举而造就的官员还少了十年寒窗苦读,一旦连字都认不全的土财主被选上来,难免成为内外对手的笑柄。
“你们以为打江山就是为了分赃么!”文天祥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恨恨地想。这次西征,之所以选择邹洬担当主帅,看中地就是他那分宽阔的心胸。本以为有他在军中坐镇,诸将们,特别是原江淮军将领们对广南土豪的报复不会那么激烈,谁知道,邹洬非但没有起到折冲作用,而且充分利用了江淮军旧部的报复心理。
在给文天祥的信中,邹洬丝毫没隐瞒自己的想法。他在信中说道,自己不懂得丞相大人为什么坚持那个选举,主动放权于人。但是,如果丞相大人坚持这样做,他会绝对与丞相大人保持一致。为了把将来的危机消灭于萌芽状态,他甘愿做一个恶人,不接受广南群豪的输诚,而是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扫荡干净,交给丞相府一张白纸。
在这张白纸上,丞相大人可以随意挥洒。新政重百姓而轻豪强,广南两路的豪强土地被没收了,就失去了当豪强的资本。这些人除了进城开作坊或当商人,没有其他路可选择。当然,他们还可以选择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连赎买土地的费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资多开几家工厂,安置更多的流民。
萧鸣哲的信比较委婉,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先自我请罪,承认是由于自己安排军队进城顺序有误,导致了藤州城十几户大家族被苏刘义带人清算。但他认为,不应该因此就治苏刘义的罪,因为从那些豪强家中,苏刘义抄出了足够的犯罪证据。这些人除了勾结北元,背叛大宋外,还与地方官员狼狈为jiān,夺人田产,抢男霸女,无恶不作。凭借他们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该将他们绳之以法。
至于其他州县豪强,因为同情藤州豪强们的境遇而奋起反抗的行为,萧鸣哲这样解释。这些豪强本来就不甘心受制于人,自李唐以来,广南西路就几乎是世家大姓的dú lì王国,朝廷官员来了如同摆设。既然他们选择这个时间跳出来与破虏军为敌,不如借势将他们挤掉。就像拔脓割疮,短期看来虽然有些疼,却能为沿海诸路,赢得长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萧鸣哲也与邹洬一样,表示如果丞相大人认为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有误,他甘受任何责罚。但将福建北部曾经试行过的选举向其他地方推广,一定需要慎之又慎。大都督府虽然依旧奉着大宋旗号,但一切政令都是自起炉灶。现在,就好像在立国之初。一切虽然都是草创,但事关国家制度,开头必须尽可能合理。否则,将来发现有大缺陷,改起来也晚了。如果文天祥的继任者威望、能力远不及他本人,则会抱着前人的错误一直走下去。就像当年的大宋,太祖立国时为了防止武将割据而订立重文轻武的国策,后世皇帝就一直继承下去,没有力量也没有能力改变,积残积弱,直到被北方崛起的蛮族灭亡。
初夏的阳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内,完颜靖远指挥着一个营的亲兵,热火朝天地挖着排水沟。对于这个深度和宽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马在里边的暗沟,士兵们心里感到很好奇。为了早rì看到成品的样子,大伙干起活来jīng神百倍,劳动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相比于院子中的热闹,文天祥处理军政大事的房间却显得冷冷清清的。核心参谋们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脸上出现这种yīn沉的表情,都觉得有点怕。几个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新人借着出门找寻情报的借口,悄悄地顺着墙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愤怒,也很失望。如果只是杨晓荣、苏刘义犯下这样的错误,他还能设身处地的从二人角度上,给他们的行为找一个可以理解的理由。但邹洬、萧鸣哲、杜浒都是他身边最亲信的人,如果他们对新政的理解,只局限于一场据功行赏的分赃大会程度,还能期待别人怎样?
他们是百丈岭那场大梦醒来后,受自己影响最深,心思与自己靠得最近的人。同样还包括陈龙复和刘子俊,几个人加在一起,已经涵盖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员中见识最深,目光最远的核心力量。
难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强者的红利么?
突然间,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独。这种感觉,就像在百丈岭上刚刚醒来时,自己拿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图案,却没有一样能被人接受一样,窒息般的难过。
“丞相,广南西路最新局势图摆出来了!”参谋长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来,低声说道。
也许,误解的人还包括他们,文天祥叹了口气,望着手足无措地参谋们想。捡了几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带着几分试探的心情问道:“宪章,你怎么看!”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其余几个参谋全找借口走开了,这种情况,他们可不想留下。一旦丞相大人想严肃军纪,大伙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适。
一直想进言又找不到机会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态的发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惊。但曾寰脸上,却不敢把惊诧的表情露出来,徒增文天祥的烦恼。想了想,笑着安慰道:“依末将之见,这好比眼前的瘟疫,来得快些比慢些好!”
“此话怎讲?”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记得金大夫关于瘟疫的论述否?”曾寰没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问,绕着圈子劝谏道。
李兴从两浙掠来的那个金大夫为人饶舌,但治病的确是一把好手。瘟疫初起时,全凭了他的建议,丞相府才实行了一些及时有效措施,减缓了疫情的扩散速度。
瘟疫初起时,包括文天祥在内,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在众人忧心忡忡地讨论达chūn是否会趁机来攻时,在一旁带着学徒给房间“消毒”的金大夫上前进言道,这场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发。所以,元军的进攻,最早也会于盛夏来临后。
金大夫人关于瘟疫是人为投毒的论据是,以剑浦为界限,闽江的上游无一处被瘟疫波及。而闽江的下游,和闽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却是瘟疫为祸最重的区域。这说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来的。林恩等邵武来的巧匠们,在邵武时身体健康,来到福州却立刻病倒,就是因为在闽江上喝了不干净的水而导致。
综合槿江、九龙江两岸送来的瘟疫爆发消息,种种证据表明,瘟疫始发点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驻地附近。为了避免被世人责骂,也避免自家兵马被波及,短时间内,达chūn只会带领元军向后撤,而不会将战线推前。
这番论述在瘟疫爆发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混乱的人心因此而稳定,大都督府也凭此从容地制订了应对措施,把财力和jīng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击瘟疫上。
但这些话,与邹洬、萧鸣哲等人的做为有什么关系?文天祥百思不解。
“丞相可曾记得,金大夫说,瘟疫初来时,最怕的是缓,而不是急?”见文天祥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声提醒。
“依你之言,这不是一件坏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诧异地问。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将之见,邹将军和萧将军倒是胸怀坦荡,不似一些人,把手段尽使在背后。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对新政一向颇多微词的人,冒着被瘟疫感染的风险,在福州大肆聚会,谁在背后组织,丞相大人知道么?”曾寰耸了耸肩膀,进了一句“谗言”。
“你是说陆大人把他们召集起来的吧!”文天祥低声问道,话语里带着深深地失望。
关于瘟疫的缓急,金大夫曾经说过,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则瘟疫表面来势汹汹,却持续不过夏天。认为“毒表”属于外来,没有埋在民间。若是瘟疫缓缓而发,反而更加麻烦。那说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潜伏,一旦开始爆发,形势虽然缓,却无可收拾。
对于目前反对新政的各种表现,曾寰认为与瘟疫爆发类似。破虏军内部虽然反对声音高涨,邹洬、萧鸣哲等人的手段虽然有些极端,却对外不对内,释放出来后,实际上没对大都督府造成什么危害。反而,换一个角度上讲,邹、萧二人的作为,的确有利于政权的稳固。老百姓只在乎谁能让他吃饱饭,填饱肚子之前,不在乎那么多所谓大义和长远目标。破虏军以强力打击豪强,激起的反对浪cháo高,从贫苦百姓中获得的支持力度也同样大。
而对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胁的,是那些没有表现出来,却潜伏于平和表面下的“疫根”。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机者。如果他们cāo纵了选举,恐怕最后爆发出来时,的确像邹洬、萧鸣哲和陈龙复等人指出的那样,将陷大都督府于万劫不复。
从内政部门送来的情报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浑水摸鱼的动向。非但一些宗族势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搁的,两广地区官员的选拔。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后跃跃yù试。
几方面的表现比较,邹、萧两位将领在广南的作为,与其是说用极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们的不满。倒不如说是军中针对士大夫、行朝旧官吏和地方豪强的一记强力反击。
所以,站在破虏军的立场上,曾寰不认为邹洬做得有什么错。见文天祥对自己的话若有所思,这位向来只管军务,极少干政的破虏军参谋长后退了半步,先端端正正施了一个礼,然后,大声说道:“末将以为,丞相yù治愈我华夏历朝历代官场上,为官者只拍上司马屁,却不顾百姓死活的痼疾。立意虽然好,只怕到头来被人所用,白白便宜了有心者!邹将军这一杀,虽然担了许多骂名,却震慑了人心,也收获了人心1
“噢?”文天祥没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逻辑,却推出了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结论。刚刚缓和几分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瞪大双眼,盯着曾寰问道:“如宪章所言,丞相府该嘉奖军中诸将擅杀之举了?”
手握权柄这么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个罪魁祸首来推出去砍掉,让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决心。那是被历史中无数国家证明过的好办法,为什么偏偏由自己试行起来,就这样难,这多擎肘。
邹洬的表现令人失望,萧鸣哲是个烂好人,陆秀夫处处给自己设陷阱。作为一个难得的清醒者,曾寰分析了双方表现后,居然也义无反顾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时势真的逼着自己成为一个铁血宰相,用钢刀推行自己的理想么?
阳光从窗子外shè进来,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显得分外高大。几乎充斥了整个空间,居高临下地,yù将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压成碎片。
yù行非常之事,必须以非常之手段。古书上几句格言,刹那间闯入了他的脑海。身体里,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头猛兽,咆哮着yù冲出囚笼。内心深处,却有一丝清明的感觉,压抑着心中的狂噪,加固着牢笼的强度。
感觉到了文天祥身上强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一瞬间想解释几句,澄清丞相大人对自己的误会。内心中涌起的倔强却令他直直地站稳了身躯,大声抗辩道:“二位将军是否有错,末将不敢多言。破虏军檄文中,对兵临城下依然坚持为北元效命的,的确可按通敌罪论处!规则如此,其他,非末将所知!”
那一刻在曾寰眼里,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驼。青衫下那双单薄的肩膀好像被压上了一幅千斤重担般,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胳膊和腿都在微微发抖。
曾寰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表达得如此直率。虽然直言敢谏是对于一个谋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击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说,干扰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没有说话,曾寰最后那一句“规则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无论是现实规则和潜规则,曾寰说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怀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短时间内一劳永逸地解决几千年来所有积累下来的问题。但现实中,这样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么?那样,与占山为王,聚义分金的草寇有什么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间必然的联系。但诸将和参谋们的反应清晰地告诉了他一个众人认为正确的答案。问一百个人,其中九十九个都会不假思索给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就天经地义归谁管理。否则,大伙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为了什么?’
文忠的记忆教会了他太多的东西,现在破虏军的所有成就,几乎都于那些之鳞片抓的记忆有关。文忠教他用游击战解决最初的生存危机,他做了,抵抗的种子因此而保全了下来。文忠教他用火器弥补南方人身体条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虏军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开办军校培训低级将领,他做了,如今破虏军运转得如新式机械般灵活。
惟独文忠教他的基层选举办法,他试图有选择的接受,收获的却是完败。敌人、朋友、旧部,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争先恐后。
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决心一意孤行,把选举推广下去,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沉默了一会儿,参谋长曾寰不忍见文天祥过于沮丧,低声建议道,“邹将军他们在广南两路,把豪强杀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选举,也不会让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决心,把儒林中试图混水摸鱼的,和行朝中试图把事情搞乱的人,抓一批,关一批,杀一批,如此,庶几可成!”
“庶几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问道。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惨然。
“只要破虏军保持兵威二十年,只要丞相大人把军权一直握在手里。二十年后,大伙习惯了新政,自然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曾寰尽力安慰道。
无论对新附军还是蒙古军,破虏军的优势都rì渐明显。凭着这支军队的震慑力,强行推广新政并非完全不可以。只是那样,需要付出的代价将非常之大。也许历史上任何一个乱局,都不会比强推新政后更惨。
从目前形势上看,破虏军不会背弃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这个决心么?他心里为此做好了准备么?曾寰心里没有答案,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文天祥颓然摇了摇头,曾寰是个忠心的参谋,这条计策虽然他出得很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在为自己排忧解难。但是,以军刀行下去的新政,从开始就违背了新政的原则。这样还有意义,还能叫新政么?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rì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闹声渐渐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劳即将结束。三三两两,有人从议政厅旁走过,从卫士脸上的表情上感觉到屋子内可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远远地绕了开去。
“宪章,你起草一道军令,嘉奖西征军各级将士,就说大都督府收到他们连战皆胜的消息,甚感欣慰,让他们继续努力,争取在入秋前结束战事,稳定两广!”
不知过了多久,文天祥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干脆,但脸上却闪出了几分迷惑。越向西北进军,山越多,地形越复杂,越不利于火炮的运输。而如今各地豪强的反抗力度越来越大,一个夏天内把所有抵抗火焰扑灭,简直没有这种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辞。就说因为瘟疫爆发,新光复地区的官员委派、地方治理诸事后延。待瘟疫过去后,丞相府将召集军中诸将、儒林名宿、地方士绅,和两年前被推举出的里正、区长们,一起于泉州商讨国是,商讨一下,我们起兵抗元,到底是为了什么?商讨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临时约法》来,包括政务处理和官员选拔方式及原则。凡不愿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举或士绅名流认可后,都有机会参加!”
“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声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当世人杰,心胸足够开阔,xìng格坚韧却不执迷,这一步退得够大。现在这个政令,是仿效当rì高祖入咸阳,与诸侯和百姓约法。这样,可以照顾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满。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欢扯皮的xìng格,要扯多长时间,约法才能出笼呢?
“宪章,你以为,被凤叔在广南这么一杀,两广一时半会儿能安稳住么?”文天祥苦笑着问道。
那些豪强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邹洬重手打击。他们没有力量与破虏军正面作战,却可以凭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转到暗处。两广有的是山区,也有的是占山为王的毛贼。豪强与毛贼勾结起来作乱,没有几万大军常驻,地方上短时间根本无法恢复平静。
后方不稳,北伐就是一句空话。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虏军实力强悍,但对物资的需求也高。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保证不了稳定的军械粮草供应,无论向北打多远,无论主帅多优秀,最后都免不了全军覆灭的命运。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让约法推不出来!”曾寰低声解释。文天祥打算让有过选举经验的里正、区长们参加立约,这些经历过新政,并且从中得到好处的人,肯定试图把约法向对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虏军将士届时肯定会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旧官员们在立约时占不了主动,自然不会非常满意。弄不好又会玩些yīn暗手段,让《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凭借对士大夫们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对此很不放心。正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文天祥的政令贯彻得更完满时,又听见文天祥说道:“不妨,告诉大家,临时约法一天不出来,两广就一天归邹洬、萧鸣哲将领几位暂为代管,他们做的事,丞相府不会干涉。如果商讨了一个月后依然商讨不出结果来,就说明大伙都没有好办法。那就只好执行原来咱们的选举办法,按福建北部试行过的方式来1
“这,丞相?”曾寰感觉到自己头有些晕,文天祥在短短几句话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机。邹、萧二将把广南两路的豪强们杀怕了,地方名流们把不得赶他们走。为了早rì实现这个愿望,他们就没太多时间纠缠于细节。而各行各sè不愿意接受原来的选举方式的人,为了在临时约法中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利益,,也只好对别人的诉求,做出必要的妥协。
‘这个国是会有的开,弄不好要开出大麻烦来。’曾寰默默地想,抬起头,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发现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经挺直了,仿佛突然顿悟了什么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笼罩了他的全身。
“文疯子又在玩什么花样?起兵抗元,自然是为了重建我大宋正统了。天、地、君、亲、师,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畅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搞这么大动静干什么?”五天后,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鲜酒楼,一个临窗的雅座中,几个峨冠博带的老名士们议论道。
他们都是被有心人召集来的,原打算在选举进行的时候,趁机捣点乱,谁料到选举后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国是这一折子戏。大伙既然来了,就不好半途而废,于是坐在一起,一边翻看刊载大都督府政令的报纸,一边推断文天祥下一步意yù干什么。
“不好说,文疯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几个月前那场百鱼宴,他遍请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鱼做诗,老夫本以为他转了xìng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话。现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虏军当时是缺粮缺急了,想让大伙带头拿鱼当饭吃!”一个背光而坐,年龄有六十上下,白发垂肩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品评。从话里,听不出他到底是夸赞文天祥聪明,还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过,这鱼味道也不错,咱们被人利用了,也没吃什么亏!”在他对面,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儒用筷子夹起一片橙红sè薄可透光的鱼脍,沾了些调料,放在嘴里。
新打上没多久的海鱼生吃起来味道很鲜,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满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发现了很多以前没尝过的美味!”花白胡子身边,一个留着黑sè短须的人说道。不甘落后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鱼脍。
这种体形巨大的海鱼刺少,肉厚,特别适合生吃。但在百鱼宴之前,因为酒楼做法不当,并不受大伙欢迎。百鱼宴上,各路厨师各展手艺,让很多近于失传的绝活再现世间。从此后,吃这种鱼的生脍,简直就成了一种cháo流。鱼户、酒楼和大户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处。
“陆大人呢,他那里有没有新指示给大家?别光顾着吃,靠着大海,有大伙品的呢!”白头发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压低嗓子喝道。
“陆大人说,既然文丞相要于大伙共商国是,大伙就拿出一个章程来,齐心捍卫千秋正道!”黑胡子小声答。末了,却自作主张加了一句,“我看这不妥当,论武功文治,陆相哪及文相半分,大伙帮他是帮他,可别把自己绕进去。”
“对,文丞相手软,可那姓邹的可不讲道理,听说在广南西路,他,喀……”花白胡子比了个用刀砍的手势。
“那帮jiān佞卖国,该杀!但咱们是真心为了大宋的,不会有事吧!”墙角处,有人担忧地问。
“难说,争权柄这事,向来不留情面。”
“胡说,文相和陆相都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道义之争,就像,就像……”试图打比方的,半天也没找出合适例子来。本来想举司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当年这两个名相为了改制和守制拼了个你死我活,连累了无数人到海南岛做客。文天祥与陆秀夫之争同样是为了治国方略,此时虽然文丞相让了一步,谁知道如果大伙逼得太过分,他会不会翻脸。舌头再厉,锋利不过刀。眼下北元虎视眈眈,以维护抗元大局为名头,除了皇上,文疯子谁的脑袋不能砍?
“我辈理当以死,捍卫正道!文死谏,武死战,大义在我,刀俎何惧!”有人长身,正sè。
“你怎么知道大义在我?原来一切如果是对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么都是怎么打进来的!”有人冷冷地反驳。
“你懦弱!”
“你迂腐!”
自己人和自己人吵了起来,各不想让,声音渐渐升高,隔着街道传出老远。
广南西路,邹洬、萧鸣哲、张唐、苏刘义等人,忐忑不安地传看了大都督府颁发的嘉奖令。文天祥对众人在广南两路打击豪强的举措,未置一词。但大伙都最近的军令和政令中,看到了丞相大人的反应。
选举办法要改了,要在《临时约法》推出后,根据约法做出调整。这是文丞相对大伙做出的极大让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对大伙让步的同时,对行朝那样试图抢功劳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让,是诸将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文天祥在报纸上公开问,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
这一问,问得邹洬等人额头上冷汗直冒。对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这个答案原本很清楚,是为了不给蒙古人做驴子,不做四等奴隶。但随着破虏军的扩张和军事上的胜利,很多人迷失了自己。
“要我说,咱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两广战事结束了,然后早点派人回去参加国是会议,否则,光听那帮儒林名士煽风点火,又把大伙扇迷糊了。到时候立个约法出来,写的尽是他们的好处,咱们在广南的恶人,就白当了!”杨晓荣见大伙有些气短,站出来说道。
他也后悔自己当rì做得有些过,比较起邹洬逼人造反,先礼后兵的行径,他觉得自己的做法简直是小儿游戏。但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西征军在广南大开杀戒,就是为了胜利的桃子不被别人摘走。所以,无论如何,在立约会上,要有人站出来为将士们的利益说话。
“利益是争来的,你不争,别人不会主动给你。文丞相这种开会的方式,是个好办法。大家讨价还价,到时候谁也别埋怨……”
邹洬瞪了杨晓荣一眼,把他得剩下半截话压回了肚子,转过头,对其他将领问道:“诸位认为呢,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该派几个人回去,一来给丞相大人撑腰,展示咱们破虏军的力量。而来,也给众人提个醒,让他们也别做得太过,不给大都督府留下半点好处。毕竟,将来北伐,大都督府还是主力,丞相不在乎利益,麾下将士们的后路却不能不考虑!”吴希奭的建议很持重,他散尽家财扯起抗元大旗,本来不在乎个人得失。但带了这么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个个都是圣人,这世界上,毕竟还是俗人占大多数。
“对,大宋积弱,就是因为没人能在朝堂上为武将说话。害得武将后继无人!”苏刘义大声说道。对大都督府,他向来不甚满意。但与其他文人比起来,他宁愿选择支持大都督府。
气氛渐渐开始活跃,很多将领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就是要把握住立约这个关键机会替武人张目。虽然是一部临时约法,也要认真对待,把武人的利益明明白白地写在上面,不能重蹈大宋武人打仗却处处受制于文人的覆辙。
大伙起兵抗元是为了什么?大伙在赶走北元后,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大宋?邹洬愣愣地看着大伙,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有点明白了文天祥的心思。猜得正确与否,他拿不准,但知道方向就在那,自己已经离真实答案不远。
福建与两浙交界,松溪,守将李兴联络人快马将丞相府的邀请信送了出去。大都督府要召集天下豪杰商讨国是,两浙、江西、荆湖和两淮的抵抗者都在邀请之列。如今两浙已经成了空白地带,浪里豹,钻山鹞子等受到破虏军指点和支持的豪杰们,将山村和城郊搅得天翻地覆。很多地方,一度被蒙古人和汉jiān抢占的土地,都被强行发还到佃户手中。范文虎有心替汉jiān撑腰,却再也调不齐足够兵马。基本上除了他的几个本族武将,没有人肯真的再为其卖命。
“咱们起兵抗元,是为了不当四等人,而不是为了维持大宋正统。如果上天垂怜,可以让咱们重建一个国家,我期望,在这个国家中,不以出身,贫富来区别对待一个人,也没有人再是奴隶!”望着远去的信使,李兴默默地想。
在他的梦想中,打江山不是为了分红,不是为了建立功名。保护每个人的利益,是zhèng fǔ的职责,也是建立国家的唯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