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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无弹窗 第六卷 争辉 第四章 初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zì yóu大宪章》,却与《dú lì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高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满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交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

    “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zì yóu大宪章》通过rì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dú lì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陈吊眼被两个当世名儒的古怪举止弄得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犹有不甘,数落了几句,又试探着问:“不过,丞相大人,你真打算这就完了?”

    “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咱们这两年扩展虽快,所辖不过三路之地。连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没收回来,况且凤叔那边还天天闹叛乱,搅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陈吊眼憨厚的样子逗得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国家能延续下去,不完善的约法就有完善的机会。文忠记忆中的蛮夷小国不列颠,在通过第一部的《zì yóu大宪章》后,七百余年未经外族入侵之难,才发展出了一个rì不落联邦。而文忠记忆中的华夏,却一次次被外族杀回原点。

    《约法》只是一个锲机,不是一劳永逸。希望华夏凭此可以凝聚起一个国家,唤醒百姓的国家意识。希望凭此,将平等与契约观念传播开去,让华夏多一分在rì后竞争中领先的机会。

    “大人,别跟我说弯弯绕绕,您知道,我不懂!”陈吊眼大声抱怨。入破虏军以来,对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欢文天祥亲口说于他知道。这样,一则让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则,也有利于他带着军队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说,这两三年咱们忙着攻城、掠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表面上看着风声水起,内部却有很多地方没理顺。与朝廷关系、与地方关系、怎么治理国家,怎么选拔人才,怎么让将士们觉得越来越有盼头,都凭着大都督府几个核心人物的摸索,没原则,也没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参照约法解决,而不事事凭人……”

    “我是说,您真的要把皇位给了赵家小儿?”陈吊眼听文天祥把话题又扯到了如何治国上,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治国,他不感兴趣。直觉告诉他,跟着文丞相身后,百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他关心的是,文天祥为什么把送到了手边的黄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知道底细后,他也好适度地调整自己的立场。以免会错了意,给丞相大人添乱。

    文天祥被问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问“坐那个位置,好处很多么?”

    “一言九鼎,出口成宪。想做什么,尽管放手施为,再无阻挡,当然比现在方便!”陈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头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样子,知道双方不会因此而产生隔阂,又低声补充道:“丞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再娶几个妻子,还怕将来没有人继承大业!”

    文天祥笑了,被陈吊眼质朴的关心感动得笑了。破虏军中诸将,怀着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这么直接方式来问自己,并且毫无功利之心地发问的人,只有陈吊眼一个。

    “笑什么?”陈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毛,追问道。

    “你就不怕当上皇帝后是个昏君,无故杀了你?”文天祥笑问。

    “你不会是昏君,否则也不会在北元轮番打击下,还生存下来。你也不必担心无人拥戴,军中怀着和我同样心思的,十个里边有九个。就连那些现在老跟你作对的文人,其实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皇帝,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你登基后,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会山呼万岁,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陈吊眼非常肯定的说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虽贤,也无故杀了结拜兄弟。还借了酒醉的名头!”文天祥故意吓唬陈吊眼,把赵匡胤当年诛杀郑恩的故事搬了出来。他与陈吊眼关系一见如故,不是毫无来由。在后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礼法、权力,皆如粪土。这正符合陈吊眼xìng格里反叛的一面。所以陈吊眼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xìng格折服。却无意间本能地忽视了,文天祥身上为传统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样,被你杀了,是咱陈举瞎了眼,咱也只好认了!只要能早一天赶走鞑子!”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有此一问,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然后大举北伐,驱逐鞑虏。大功告成之后,杀了你这功劳大的,关系近的。以你的首级,逼着凤叔、贵卿他们交回兵权。然后呢,生的儿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后,蛮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离失所。这样,你也认了?甘心么?”

    陈吊眼无言以对,大宋历史活生生在眼前摆着。赵匡胤当年在诸将中的威望,不亚于文天祥如今。他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能赶走鞑子,个人不惜做出一些牺牲。眼下形势,文天祥当皇帝的阻力显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维护约法让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费很大力气,还白白耽误了北伐的战机。

    但文天祥问得好,如果数十年后,蛮族再次入侵,悲剧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牺牲还值得么?

    “吊眼,你知道濒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文天祥见陈吊眼不说话,叹了口气,幽幽地问。

    “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过了一回。发烧被热糊涂的时候,想到快死了,鞑子还没赶走,很不甘心。后来想想这辈子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后来,就很轻松,非常轻松!”陈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问话中。

    真的了无遗憾么,他眼前闪起一张洒满阳光的脸。

    “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封过侯,娶几个娇妻美妾什么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还想那些。说实话,没病之前,心里还有些念头。大病之后,反而把这些心思病没了!”陈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挥之不去,脸无端有些红,赶紧把目光向旁边移开。

    “吊眼啊,其实我也死过。和你一样,醒来后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只想这一世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遗憾。”文天祥没有注意到陈吊眼无意间透出的忸怩,坦诚地说道。

    “我听说过,在空坑。丞相因祸得福!”陈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间觉得心思很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断袖之癖,居然喜欢一个随军参谋。这话,他不能跟文天祥说,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着,又非常难受。

    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还可以做一军主帅么?一把蒙了尘的宝剑还可以发出光辉么?没人能给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着摇头,他无法告诉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宋瑞。虽然跟陈吊眼沟通起来,比跟陆秀夫等人随意得多。

    那个秘密,过于惊世骇俗,他说出来也没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一种孤独的感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透过窗户,遥遥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说自己死过了一回,对权力已经没那么大**了。”过了一会儿,陈吊眼从心事中拔出魂来,改口道。“也是,将死之时,在乎得更多是心里是否有愧,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而不是这辈子多辉煌!”

    文天祥点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贴近了。拥有了文忠那部分记忆,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争名夺利之心。不是整个人突然变得高尚,而是文忠记忆中那个华夏的灾难太沉重了。

    从蒙古入侵后,近千年时间,西方未曾被野蛮民族征服过。但以文明辉煌著称的华夏,却一次次陷入轮回。

    蒙古一统,死亡六千万。满清入关,十室九空。然后是列强入侵,然后是rì本侵略。文明一次次发展到转折点,一次次被屠刀杀回蒙昧状态。

    这份难以承受之重,让人无法呼吸,无法以整个民族的沉沦为代价追寻短暂的欢乐。

    “如果丞相真的放弃了皇位,也只好由你。只怕这样,挡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后更得处处小心!”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

    当山贼的打下块稳定地盘,还要称称王,称称帝,封一堆军师、丞相、将军出来。何况如今破虏军这么大的家业。

    作为曾经的绿林人物,陈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称王称帝的头领目光短浅,而是你不这样做,就断了手下出将入相的美梦。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么,想挂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陈吊眼担心着什么,笑着安慰。

    约法大会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来的封爵体系。虽然此后爵位仅仅代表着与持爵者国家有功,失去了特权和与爵位相关的俸禄,但人们获取封爵,进而光耀门楣的道路并没有断。

    文天祥对内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陈吊眼那样悲观。如今通过军校和夜校,国家观念已经慢慢被世人所接受。在国家大义面前,很多从古代儒家角度解释起来名正言顺的行为,现在都成了不义之举。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很难通过军队这关。

    况且内部安全这方面,有刘子俊死死地盯着。任何人想闹事的话,得先想想如何瞒得过刘子俊的内政、敌情两司的耳目去。

    “也罢,我说不过你。若丞相想让约法尽快深入人心,恐怕除了勒石为铭、印报,还得想想别的办法!”陈吊眼无奈地摇摇头,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文天祥不想当皇帝,自己也只好辅佐他在另一条路上走。虽然这条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尽头。

    “吊眼莫非还有更好的办法?”文天祥问道。

    作为破虏军中独当一面的名将,无论为人处事,还是领军作战,陈吊眼都别具风格。他出身于绿林,行事不按常理。但不按常理的风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政务方面,文天祥也想听听他的妙计。

    “也不算什么新招”陈吊眼嘿嘿笑了几声,促狭地说道:“我在绿林时,每届瓢把子上任之初,总得带大伙轰轰烈烈的干上一票,这样才能让人觉得信服。丞相的《临时约法》用意长远,一般人看不到。所以,约法通过后,抓紧时间打几个胜仗。让陈老夫人挥动笔杆子,把功劳全算在《约法》头上。人们看到《约法》的效果立竿见影,接受起来,自然不那么抵触了”

    “妙计!”文天祥抚掌赞道。

    也就是陈吊眼这非常之人,才会想出这非常的办法。破虏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中,邹凤叔xìng格宽厚,长于布局,所以适合坐镇中军,协调指挥。杜浒xìng格yīn狠,长于机变,所以适合长途奔袭。张唐沉稳好学,心思缜密,适合步步为营,与敌人jīng锐硬碰。而陈吊眼绿林总瓢把子出身,统御能力极高,对机会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锐。xìng子虽然急了些,小处难免疏漏,但在其人谦虚随和,反而能与破虏军的参谋机制相得益彰,发展空间比他人更广阔。

    建立临时约法,让人们学会通过妥协而不是厮杀的政治模式来解决一个国家的内部争端,只是改变华夏轮回宿命的第一步。

    这好比一张白纸上的第一点墨,如何把整幅画卷完成,还需要大处着眼,小处着笔,于细节处见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高深,也得与大宋的现实相融合,一步步踏实地走下去。约法是一步,平等观念与契约jīng神的传播是一步,基层选举是一步,舆论监督又是一步,但这些步骤,都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陈吊眼所提议的军事胜利。

    比起看得见的捷报,圣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样的苍白。哪怕此刻圣人之言的诠释者是身负盛名的陆秀夫。

    想到这,文天祥与陈吊眼相视而笑。

    文天祥和陈吊眼显然误解了陆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陆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弃约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约法保护下来。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唇枪舌剑,他终于保住了赵家的皇位。儒家的很多经典词句也如其所愿加到了临时约法里。

    但陆秀夫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刚才在文天祥身边的一刹那,他的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因为陆秀夫突然发现,文天祥有足够力量让尚未出台的《临时约法》胎死腹中。

    虽然,这份将皇权限制到最小,将税收、官员任免和军队行动等大权都集中到丞相府的《临时约法》,让士子们很不满意。但这毕竟是一份约法,有了它,那些试图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将军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但文天祥凭借他个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权力,游离在约法之外。虽然眼下文天祥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他还不能确定这一点。

    但是,他已经成了出笼的猛兽。

    虽然这头猛兽还jǐng惕地四处观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但他迟早会发出第一声咆哮来。

    陆秀夫捂着胸前的《临时约法》,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在此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寻找机会,在下一次约法大会召开时,把不利于皇家的条款推翻掉,或者寻找机会把整个约法颠覆掉。

    但此刻,他却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约法。

    “这是困住猛兽的牢笼,必须想办法,把文天祥本人也关进去。”陆秀夫愣愣地想着,一抬头,发现自己不觉之间已经策马跑出了五里余,几个侍卫不明所以地跟着自己,满脸茫然。

    “人之初,xìng本善…….”前方传来传来学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夫子庙到了,新建的学院内,梧桐叶随读书声飞舞,

    祥兴三年秋,九月,约法成。有百鸟齐鸣于孔庙,丞相陆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还,献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陈吊眼、李兴挥兵再入两浙,势若破竹。达chūn染重疾,无力发兵相救。前线捷报频传,众人皆言,《约法》之利也

    几匹骏马,沿着新修的水泥官道,快速疾驰而过。在路边流连的百姓纷纷抬起头来,望着骑手的背影,脸上浮起自豪的微笑。

    “去的是大都督府方向,前线肯定又大捷了!”有人自信地说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瞎猜,末了,还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那马是专门养来传递情报的,我三姨夫的二表哥的五舅舅就在驿站做事,我见过马屁股上的烙印!”

    “得了吧,你,尽吹牛,谁不知道那是大食良马,文大人专门养来做驿马的!”立刻有人笑着奚落起来。“这大街上一天跑过四、五匹,哪匹不是烙得同样记号!”

    “花纹一样,但编号不一样!”吹牛者兀自嘴硬,旁边的小商贩们却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是不是早些把摊子收了,到酒楼买几杯酒庆贺的“大事”。

    自从入了十月,沿通往两浙、两广官道上传回来的捷报就没间断过。如今市井繁荣,人们手里有了些余钱,晚上都喜欢到茶馆、酒楼下面喝几口淡酒,跟认识不认识的酒友天南地北胡侃几句。而机灵的酒店老板,也加宽了底楼站着喝酒的空间,有胆子大的人甚至将桌案摆到了酒楼外的空地上,顺带卖些咸菜、干鱼等东西给喝“穷酒”的人填肚子。负责街面安全的区长、里正曾经以预防瘟疫的名义派人整顿了几次,但随着瘟疫的结束,人们的胆子渐大,整顿的效果越发不明显。慢慢地,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就达成了默契,一方减少了稽查次数,另一方尽力保持场地和食品干净,彼此之间也就相安无事了。

    华夏人爱扎堆儿,这是天xìng,谁改变不了的。而扎堆儿的时候,最好的话题就是时政,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前方捷报频传,更鼓舞了人们扎堆儿的兴趣。

    “这都是《约法》带来的好处!”大部分人直率的认为。昔rì孔夫子著chūn秋而乱臣贼子惧。至于乱臣贼子有几个被《chūn秋》吓得改邪归正,年代离得太远了,大伙无办法也无兴趣考证。但是,《临时约法》通过后,破虏军的战绩却在报纸上明摆着,西线再次大败云南方面杀来的元军,光复了广西全境。东线,陈吊眼和李兴以两万人马,杀得范文虎麾下那些虾兵蟹将溃不成军,出兵不到一个月,已经收复了温、处两州,把两州之地刚刚入库的秋粮,整船整船向福建运。而盘踞在其他各州的范家军,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据报纸上的新闻说,甚至有个北元守将领见到李兴的大旗不战自溃,把城内粮草器械乖乖地交到了破虏军手上。

    也有细心者发现了这次破虏军重入两浙和上次的不同之处。上次张唐与杜浒挥兵入浙,一路高歌猛进,只攻不守,转眼间把两浙搅了个稀巴烂。而这次陈、李二位将军却是稳扎稳打,每光复一个地方,一定在当地义军的协助下,将范氏残部以及盘踞在山岭间祸害百姓的土匪清理干净。并且将缴获来的“无主”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同时,按《临时约法》上的规矩,建立起里、区、县、州四级政权。

    但细心者不敢胡乱猜测大都督府的用意,自从瘟疫结束后,大都督府的命令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王法,哪怕是不理解,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前面的例子在那明摆着,大都督府让大家迁徙入城市,大家来了,就发现城市里有比种田更好的活路。大都督府让大伙向路边洒石灰,不准乱倒垃圾、乱泼脏水,大伙执行了,瘟疫就没像以往那样造成那么多人死亡。大都督府出钱雇佣大伙修下水道,平整路面,如今街道上就不再是臭气熏天,蚊虫子乱飞。即便下大雨,也没有积水倒灌进屋里。

    若是放在一年前,有人当众质疑大都督府的举措,说不定还会听到附和之声。如今,若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文丞相的政令发出质疑,片刻之间肯定被烂菜叶子、臭鸡蛋淹没。临了,还会有人告诉你:“小样?仗着读过几天书不是?你读书有文大人读得多么?人家是大宋状元,从无到有打下了这片江山。你牛,你的办法合理,有本事到北方自己打片天地出来!”

    这种情况让某些自命为清醒者很着急。他们不敢在百姓面前公然与大都督府作对,便把阵地转移到报纸上,不断地撰写文章提醒福建百姓,陈吊眼和李兴的功劳没有那么大,两浙一带范家军早就是只死螃蟹,以福建大都督府的力量,随便出动几个标,就可以把范家军赶出两浙,甚至收复临安。文天祥之所以派兵入浙,目的往好了估计,是为了抢粮食,缓解福建粮食匮乏之危。恶意推测,就是为了糊弄百姓,以示他的《临时约法》正确。

    《临时约法》规定,百姓有思考和表达言论的权力,这个权力与其观点是否正确无关。本着这个原则和某种哗众取宠的心理,商家自办的小报《闽江》把这篇文章发表了,结果,遭到其余十几家报纸的合力反驳。有报纸愤然质问,“你说大都督府入浙是为了抢北元官库里的粮食,难道你可以不吃饭而活着么?你说收复处、温两州的战绩是糊弄百姓,那不糊弄百姓的战绩是什么呢?难道要破虏军跨海北征,直接拿下大都才算真的战绩?”

    一场笔战下来,几家参战报纸的知名度都大幅度上涨。虽然从销量上看,距离兴办者大笔获利的目标还很远,但参战者都发现了一个提高报纸知名度的办法。那就是围绕时政和《临时约法》做文章,别人支持,自家就反对,别人反对,自家就支持。从此后,报纸上的辩论之风大涨,随着被提及的次数渐多,《临时约法》四个字,慢慢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临时约法》上,与读书人利益关系最大的就是第三条第二款,官吏的选拔方法。有心者回头细看,闹了几个月的约法大会,起源就是光复地区官吏选拔制度问题。所以,关于是否该攻打两浙的争论告一段落后,报纸上争论的焦点,很快就汇聚在两广的官员任命上。

    两浙的温、处二州面临战场。陈吊眼、李兴在那里怎么折腾,大都督任命哪个不怕死的去做县令、知州,官员和儒林们都不关心。但两广不同,特别是临海的钦州、雷、廉、化、广、惠等十数州,与北元已不接壤,又背靠大海,随时能得到破虏军水师照应,一下子成了大伙眼里的肥肉。那些地方被冷面阎罗杜浒梳理过一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早已被扫荡干净,治政之时,没有地方豪强擎肘,也没有前人功绩比较,如白纸涂墨,想怎么着笔就怎么着笔。

    一时间,试图真心真意为国出力的;打着扩展家族势力居心的;还有认为自己才华被埋没多年,试图有所施展的,都把眼睛盯到了吏部。盯得新任吏部尚书赵时俊叫苦不迭,三天两头架起马车朝福建大都督府跑。

    “丞相大人,您还是让末将回来当参谋吧。再这样下去,末将就算不被诸位大人的吵嚷声烦死了,早晚也得被刘阎王抓起来喝早茶!”赵时俊堵在文天祥rì常处理政务的房间内,不停地哀求。

    他的哥哥赵时赏于文天祥有救命之恩,他本人又是所剩无己的赵家皇族,所以跟文天祥说话时没那么多忌讳,想提什么就提什么。

    “怎么,才半个月就受不了了,难道做个吏部尚书,比提刀子上战场还危险么?”文天祥笑着问道。《临时约法》通过后,短时间内吏部和刑部承受的压力最大,所以他才举荐了赵时俊这个皇亲国戚去顶吏部尚书的缺。有皇家血脉支撑者,即便有人想下套陷害赵时俊,也要考虑考虑失败后的结果。

    “上战场,都是明刀明枪,死了不过痛一下。当尚书,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您也知道,咱们大宋别的不多,就是官儿多。眼下从北方涌到福建来知县、知州,太守,一抓一把。朝堂上还有那么多御史、侍郎、员外等着补地方实缺,僧多粥少,自然想尽各种办法走门路。末将自从上任以来,除了皇上和太后,几乎所有人都私下向我这递过帖子,为了当上个官,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招数都使。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苗将军在海上把他们丢下去,免得到了陆地上来现眼!”赵时俊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对同僚们的举止非常不齿。

    随着由蒲家花园改建的行宫濒临竣工,寄居在流求一年多的行朝也开始陆续向泉州搬迁。《临时约法》规定,各部官员今后统一归大都督府领导,一些在战时用不到的部门和人员要尽快裁撤,以减少国库支出。因此,很多官员,特别是礼部、兵部和工部,本来里边的职位就形同虚设,只是跟在皇帝身后混饭吃。这下更是成为了裁撤的重点照顾对象,与丞相府相应部门合并后,多出了一堆没了实际权力,只剩下虚衔的官儿来。

    大宋素来有养闲官的习惯,优厚的待遇和无所事事的虚位,让很多人心怀感激,在危难难时刻,这些人亦不肯抛弃皇室独自逃生。如今皇家大权旁落,丞相府不肯如和平时期一样如数给闲官支付俸禄,很多人就萌生了出来做事的念头。

    最关键一点是,北元主力被陷在辽东无法拔足,大宋复兴的前景看好。此刻当官,哪怕是小小县令,亦是开国元勋。纵使不能凌烟阁上题名,青史上也能重重留下一笔。况且大都督府崇倡高薪养廉,对有实职的官员薪水支付得非常封厚,到了任上,即便做不得千古名臣,几辈子得衣食亦有了着落。

    《临时约法》规定,知县以上等级的官员,任命权在丞相,推荐权在吏部,所以,面临“失业”的官员纷纷找赵时俊走门路。但一直追随在文天祥身边的赵时俊却清醒地知道,文丞相对属下很信任,却不会放弃监察。为了不让刘子俊找上门来,他干脆从泉州跑到福州,一方面向文天祥诉苦,寻求解决方案。另一方面避免收受贿赂,买官粥爵的嫌疑。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立刻回答赵时俊。他又遗憾地想到了夭折的选举制度。如果不是百官和部下全力阻挠,地方官员委派哪里会生出这多麻烦。但时代局限就是时代局限,自己总不能拿着钢刀来逼迫大伙接受选举。这一步,既然已经退了,就只能尊重现实。况且在一进一退之间大都督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重整大宋各方势力的机会已到,官员任命,是个难得的契机。

    “要不,咱们丞相府拟一份名单,把那些冗官择才而用!”赵时俊见文天祥不说话,试探着问道。

    文天祥依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陈龙复送来的石碑纸样上。这是丞相府专门拨款,准备在各大州、府衙门前,和交通要道口竖立的《临时约法》碑。约法内容,将一字不落刻在石碑上,为了体现约法的郑重,陆秀夫亲自执笔书写了每个字。

    ‘如果苗chūn当年少救几个官员出来就好了,免得这帮白眼狼添乱。’赵时俊心中恶毒地想,对于找上门来的冗官,他很看不起。这伙人身上都有功名,文章写得都如花团锦簌,但治理地方,不是写写文章就能做好的事情。官府的职责是维持地方治安,是给百姓创造赚钱养家的门路,是修路、建桥、整治水利,干这些百姓力量做不起,亦不会去做的公益之事。以大宋目前的地方官制,真的把心思花在治国方面的人,绝对没时间去写那些花样文章。

    但赵时俊不打算只举荐原大都督府的同僚出任地方官员,虽然大都督的同僚对官府职责的理解,比行朝冗官,和赋闲在家的进士们强得多。按他的理解,花了数月之功打造《临时约法》,为的就是让大宋各方势力妥协,如果因为官员任命激化了矛盾,反而辜负了丞相大人对自己的信任。

    怎么办?他望着文天祥,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发现文天祥一直望着自己,目光里充满鼓励与期待。

    赵时俊心里有些紧张,目光漂移到《临时约法》上,突然,他的目光亮了一下,一个绝妙注意出现在心里。

    祥兴三年秋十月,吏部尚书赵时俊点起了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大火,以福建、广东、广西三路初定,民生凋敝为名,上书朝廷,请大都督府与皇帝下令重整地方官制,将府、州、军、监四种行政单位划分统一为府,每府辖地最低三县。辖地不足三县、料民不及十万者皆裁撤为县,视地域远近,与相邻县合并为一府。

    大都督府许之,帝昺用印,百官哗然。

    大宋划分天下为二十四路,路之设下有府、州;府、州之外又有军、监。南渡后又为了满足官员升职**,将大批州、军、监升格为府。种种历史遗留原因,导致行政区域和地方官职混乱。而广南东、西两路在大宋历史上属于边荒地区,由于朝廷对两路控制的松疏和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行政区域更加混乱不堪。很多州、军如横、贵、宾、雄等,辖地面积尚不及福建一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挂着知府、知州、都总管,副总管职位的官员和挂着孔目官、勾押官、开拆官、押司官,粮料官名目的小吏不计其数。朝廷为了安抚地方,对这些不干活却白拿粮食的冗官、冗吏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只眼态度,任由其在地方上肆意妄为。

    邹洬和杜浒巡狩两广,采用强力手段把那些背信弃义的豪强们全扫平了,一些地方上的职位就空了起来。而这些平白空出来的职位,也就成了行朝庞大的冗官队伍关注的焦点。

    历史上,一旦乱世结束,或者说由乱世转入短暂和平时代,都会出现一个繁荣期。由于大量人口在战争期间死亡,历朝历代令人头疼的土地兼并问题得到了缓解。而在乱世中活下来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会迸发出极大的生产热忱。加上只有战乱时代这个反面参照物做对比,于是,盛世自然而然地诞生。很多糊涂蛋皇帝和二百伍宰相,都因此成了明君、贤臣。(我们这个历史分支,很多所谓的盛世就是这样形成的。)

    行朝官员的智力,一点都不比文忠所处的时空分支那些闭着眼睛将异族殖民夸赞为太平盛世的无赖文人们傻。所以,他们才竭尽全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外放为官的机会。大宋朝向来有派zhōng yāng官员兼职地方的习惯,在外行看来,他们的要求完全附和大宋传统,并且包含了为国尽力的无限忠心。

    可赵时俊一招撤州并府,把大多数人的梦想给击碎了。广南东、西两路四十七州(一说为五十余),按赵时俊提出的标准裁撤,保留下来的知府职位不会超过十五个。而此刻行朝冗官中,够资格外放替天子知一府的官员,就有四十余位。大伙的期望骤然遭受打击,难耐心头愤懑,纷纷上书给朝廷,希望杨太后和幼帝出面给大伙做主。但杨太后生来xìng子软弱,经历崖山一劫后行事更加谨慎,躲在泉州行宫里对冗官们的陈词视而不见。幼帝赵昺例行上了几次朝,面对御史、言官、散职和恩荫们的叫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诸卿为官,是为民,为国,还是为己。”然后拂袖散朝,羞得众人无地自容。(酒徒注:门荫即宋代的**,按宋制,他们可不经考试直接为官)

    见赵时俊的第一把火已经成为事实,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们又把目光盯到了知府、知县以外的闲散职位上。按宋制度,一路主官有四,除了总管军政大权的安抚使外,还有负责粮草税收的转运使,负责刑狱公事的提刑官及负责赈济的提举,四个大员互不统属,都直接对朝廷负责。而一县之地,除了知县外,还有县丞、县尉、主簿,一州之地还有通判,知州等。这些职位虽然没有路、府正职那样具有实权,却待遇丰厚,至少结局比起被裁撤回家好得多。

    没等众人想好了去盯那个地方副职,赵时俊又烧起了第二把大火。他上书给大都督府,要求改变以往地方官职太多,人浮于事的情况。建议明确路、府一级官员职责,裁撤虚职,把相关职位与大都督府下部门或朝廷各部直接挂钩,以免地方和zhōng yāng行政重复,令百姓无所适从。

    文天祥允之,奏请幼帝赵昺。十月末,帝昺下令,各路安抚使只负责维持地方正常运转,替朝廷管理百姓,不再负责军务。而转运、提刑二职及其从吏,皆不得干涉地方rì常政务。转运使负责地方税收钱粮,归属户部之下。提刑负责地方诉讼复核,归属刑部之下。提举撤消。另外,参照左相陆秀夫的建议,在各路增加学政一人,负责替天子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礼仪,知约法。并且在灾年有赈济地方的权力。

    在县这个级别的官位上,帝昺下令,将县丞与县尉合并为县尉,由其负责地方治安。将主簿职责归属于转运使之下,负责地方税务。在县尉、主簿之外,增设立督学一人,归上级学政管理。将区长、里正归为朝廷正式官员序列,其任命由地方百姓推举而生。其他不如流的小吏,则由县令自行任命,每县不得超过十五人。这些小吏,亦不得干涉区长、里正分内事务。

    这一下,地方上的散职又少了三分之一。僧多粥少,冗官们眼睛更红,恨不得将赵时俊从家中拖出来撕碎掉,免得他再烧第三把火。无奈赵时俊生来胆大,很快提出第三条建议,各府、县主官,有在地方上推行《临时约法》,帮助百姓选举区长、里正的职责。到任后半年之内,区长、里正选举没有举行,或不经选举指派区长、里正,以失职论处。

    行朝官员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责赵时俊蓄意扰民。本来大伙在制定《临时约法》时,就做好了有法不依的打算。官员们的如意算盘是,利用约法规定县以上官员需经科举的漏洞,将县、州、府各级职位抓在手中,然后消极怠工,让区(乡)、里一级的小官产生办法照旧,把选举制消灭于无形。昔rì王安石变法,大宋官员们就是用这种办法阻击新法推广的。而王安石失势后,旧党重提旧法,被发配到地方的革新派官员也是用同一种手段进行对抗。有法不依,是大宋官场惯例。而赵时俊的建议,显然让众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

    众人争吵不止,就在这个时候,左相陆秀夫再次站了出来,呼吁官员们尊重约法。既然大伙在约法大会上立誓,要以生命捍卫约法,就不要出于私心而试图曲解它。否则,要此约法何用?

    “约法不过是jiān相文天祥揽天下大权于自己之手的工具,如今,他如愿揽权在手,自然不会给我等好脸sè看!”御史大夫叶旭红着脸在朝堂上咆哮道。

    “此乃朝堂,叶大人若无应对之策,请勿说这等无凭无据之言!”陆秀夫不悦地斥责道。叶旭语塞,无奈地将头转向陈宜中,却发现陈宜中又开始在朝堂上打瞌睡,不肯带头再发一言。

    “老狐狸,你也难逃被裁撤的命运!”叶旭心里恨恨地骂道,殃殃归班。一干冗员们议论纷纷,失去了有分量的带头人,他们反对声音再大,也阻碍不了赵时俊提出的建议被通过。想想到了任上,还要硬着头皮推广新法,很多人都觉得地方官职索然无味。

    “大家集体请辞,宁愿回家,亦不去做地方官,看文丞相怎么办?”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谁出了个嗖主意。这个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你文天祥不是想揽权么,如今圣上年幼,太后软弱,咱撼你不动,回家赋闲总成吧?抱着这种念头,一些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纷纷递上辞呈,以此,向朝廷施压。

    “制定约法,就是为了整合各方力量,让大伙莫把力气花在内斗上!”文天祥在福州得知行朝官员纷纷请辞的消息,摇头笑了笑,派人用快马给幼帝赵昺送去了大都督府的决议。

    宋祥兴三年冬十一月,文天祥举荐庶人杜规为户部尚书兼海关总长,总领大宋财政及海关事务,举荐萧资为工部尚书兼科学院长,总领军械制造、科学研究和宫殿城防、河道修整诸事。请左相陆秀夫兼领刑部尚书差遣,总领修订大宋律法、监督诉讼诸事。请前右相陈宜中领礼部尚书、外事大臣差遣,总管对占城、麻夷、渤泥等海国通好诸事。举荐帝师邓光荐兼职广南东路安抚使,主管地方民政。举荐原户部尚书王世泰出任广南西路安抚使。举荐闽乡侯苏醒为流求节度使,总领流求军政。

    帝冕许之,百官心下稍安。六个新职位上有三个是行朝旧臣,这个结果让大家又恢复了些对大都督府能“公正”处事的信心。新任户部尚书杜规虽然非出身于科举,但四年来此人筹粮筹款,保证补给的功劳在那里摆着,谁也抹煞不掉。并且参照《临时约法》,在大都督府任职三年以上的幕僚可出任七品以上官职,杜规出任户部尚书无可厚非。

    “不好,宋瑞要动手了!”逃脱了被裁撤命运的陈宜中从文天祥的这番举措中,明显感觉到了yīn谋的味道。在约法通过之前,他就料定文天祥会凭借《临时约法》对目前大宋内部的各方势力进行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整合,但是,他没想到文天祥的手段玩得如此高明,如此果决。

    没等陈宜中用自己的推测说服众人做好准备,大都督府的另一个建议送到了赵昺面前。文天祥举荐大都督府幕僚和任满三年的原福建地方民选小官七十余人,出任广南东、西两路府县官员,举荐行朝无差遣六品以下冗官四十余人任其从属,同时,征调行朝冗官二百六十余人,包括全部御史和谏官为大都督府幕僚。

    文天祥的建议上说,“若有坚持辞官者。念其患难之时护驾之功,大都督府给其银五百两,准其荣归故里。”

    同时,文天祥下令,在大都督府下设监察院。由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负责监督百官行为,防止贪污舞弊。规定,监察院有监督之责,无拘捕之权。证据确凿后,需交刑部陆秀夫处,由其裁夺是否对疑犯进行羁押。

    原大都督府敌情和内政二司合并为谍报司,由陈子敬担任总监。何时与另一位匿名人物,担任南北总统领。

    朝野震惊。

    丞相府内部的变动,大伙不甚关心。内政和敌情二司的工作本来就很神秘,事关抗元大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机构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来。但外派官员和征召冗官入幕的事情,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到此时,才豁然发觉,文天祥不仅仅是个为人正直,又擅长领兵打仗的直臣。他也有“jiān诈”的一面,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刻,他不会将自己“jiān诈”的本领充分使出来。

    《临时约法》规定,在大都督府入幕三年以上者,即使没有功名,也可以出任高官。而从攻下福州,试行选举到约法建立,差不多正好是三年时间。所以,文天祥举荐的七十余名地方官员,无论原来是否有功名在手,出任地方都名正言顺。

    这些人或在大都督府内,熟悉新政运作。或在地方任上,有过选举和被选经验,知道其中好处。他们一但主理地方,新政和约法自然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

    行朝群臣纷纷出言反对,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所有人的任命都不违背约法,大都督府是在规定权限内,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权力。

    但大伙却不敢在以辞官相要挟。当年文天祥在福建与北元苦战,行朝见危不救,给破虏军唯一的支持就是纹银五百两。文天祥此时得了势力,答应给不合作者每人五百两银子遣散费,已经是仁之义尽。当然,这五百两银子,也许是个巧合。但所有人不敢向巧合方面想。万一不是呢,现在大伙想着从文天祥手里捞好处,当初做得为什么又那样绝情呢?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御史跳出来,大声呼吁被征调到大督府幕下的官员们,群起抵制这个不合理的政令。但是经过先前一个多月的折腾,又被五百两银子勾起了心中的愧疚,大伙渐渐没了jīng神。一些挂着尚书、侍郎、员外虚衔的官员,纷纷整理行装,乘马车到福州报到。一些没有治政经验,只会找茬挑错的御史们,也纷纷打消了反抗的念头,结伴走向福州。

    “能为国做事,何必争太多虚名?”很多真心为国的官员们如是想。陈龙复、吴希奭、邹洬等故人目前的成就让他们感到羡慕,能像上述几人为国家做一些实事,他们不在乎官位高低。

    况且大都督府裁撤冗官,削减虚职,高薪养廉,严刑肃贪,正是他们所期待的雷霆手段。在这种相对干净的官场环境下,正直的人不愁做不出番事业来。

    “跟在丞相身后,比混吃等死强。况且丞相大人羽翼已经丰满,咱们再折腾,也争不来什么。三年之后,大伙也算是经验丰富干员,外放到新征服之地,职位不会低于府、县。”除了新政的支持者外,大多数被征召的人这样想。大都督府的幕僚供给丰厚,虽然大伙入了幕,就失去了原来的官职,但那些没有实际差遣的职位本来就是噱头,还不如去大都府做事有奔头。

    “丞相这次外放官员,一次就是七十多。先前有进士功名的,多放了知府。先前有秀才功名的,多放了知县。大伙功名、职位都不比这些人低,差的就是跟错了人,没在丞相府下混些实际功劳。此番去了,说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只有傻子才跟着叶旭瞎胡闹!”更有机灵者,私下如是议论。十月以来,破虏军动作巨大。除了在两浙一带稳步前进外,萧明哲和杨晓荣二人在广南西路的剿匪工作也进行的卓有成效。如今,大都督府已经下令将主帅邹洬、张唐和他的第一标,吴希奭和他的炮师调到了广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交界处。许夫人的兴宋军也奉命分散到各地,接管了地方治安和防务。

    可以预见,一旦军队调动完成,破虏军主力就可能杀入江西与北元主力决战。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能有多少新职位空出来。按这次职位安排的惯例,肯定是大都督府从员优先,到时候大伙的机会更多。

    “说不定三年之内,能扫荡江南,恢复故国吧!那时候,作为丞相门下士,心中抱负还怕无处施展么?”这样想着,很多人心里的郁闷渐渐释然。

    “宦海沉浮,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今天你做了一品大员,明天就可能是阶下苦囚。何必呢?如今国权旁落,哪天陛下禅位了,大伙是尽忠呢,还是转舵呢?即便文天祥无篡夺之心,这个根基不稳的约法,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又能多支撑几天?”也有人硬下头皮来,在杜规手中领了五百两银子,回去做自己的富家翁。出乎人预料,大都督府没有难为这些人,反而奏请皇帝,反而根据以往功绩,给了他们一个不拿俸禄的爵位。弄得辞官者反而觉得自己心眼小了,长叹几声后,大隐于福、泉二州市井。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折腾了几天,发现身边响应者越来越少,只好认命。好在丞相府事情多,也没时间难为他们几个。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几个御史跟在队伍的最末,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宫殿。

    热闹而嘈杂的行宫附近立刻清净起来。例行早朝时,也再不复乱哄哄的集市模样。

    原来蒲家花园,现今的大宋皇宫门口,稀稀落落停了几辆马车,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三个留守的最高长官,陆续走进了宫门内。

    “陆大人昨夜睡得如何,可曾把酒吟诗,驱赶这无边寒意?”礼部尚书陈宜中看了看左右两个同僚,意味深长地问道。经过文天祥这番辣手整顿,跟在皇帝身后吃空额的官员一下子被扫荡了四分之三。六部官员除了吏部、礼部和刑部还留在泉州外,其他三部全部迁往福州,与大都督府合并jīng简。权力的旁落和同僚的减少,让陈宜中很不习惯,每当看到空旷的金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昔rì议政时那番热闹模样。

    虽然那时热闹却没有效率,如今冷清却效率甚高。

    陈宜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再夺回权柄。虽然他因为得了礼部尚书的差遣,丞相的虚衔得到了保全。但他知道,如今军心、民心皆不在自己。但他一直不甘心的是,为什么以正直和忠诚而闻名的陆秀夫会变相支持文天祥推行新法。为什么身为皇族的赵时俊,眼眶皇权旁落却站在文天祥身边为虎作伥。

    “昨夜风大,陆某披阅案卷时闻庭院内寒鸦不住惊鸣,今早开窗,本以为落叶满地。却见窗前苍松风采依旧,只是窗台上一壶旧水,却凝成冰,倒也倒不出来。”陆秀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嘎,嘎”仿佛与他的话呼应,几只寒鸦从宫墙内梅树枝头跃起,哀鸣着飞上了半空。

    酒徒注:差遣,是宋代特有现象。因为冗官太多,所以宋代官员具体权力不能看其官职,而要看其负责事务,即差遣。

    “冷啊,透骨的寒!”如果有人问起大宋官员们对祥兴三年冬天是什么感觉,十有**会得到这个答案。

    冷,非常地冷。不管天气,还是每个人的心里。

    跋涉了上百里路,从泉州赶到了福州,总觉得念在昔rì同僚的面子上,文丞相不会让大伙太难堪。没想到,到了福州,连丞相大人的影子都没看到,福建安抚使陈龙复带着个什么叫完颜靖远地接待了大家,不分官职大小,统一安排在靠近闽江的官方驿站里。

    没等冗官门从失落中缓过jīng神来,新任户部尚书杜规又来了。先是给每人发了一个金属制的号牌,说是俸禄卡,告诉大伙凭此卡和个人的名贴,每人每月可以在福建境内任何一家票号领到五两纹银做生活费用。然后,传达大都督府将令,从今之后,大伙头上的虚职全部作废,统一为九品幕僚,先到邵武书院去学习半年数术与格物,学业完成后方可根据个人成绩补充入大都督府内做事。

    这下,非但原来就心存不满的几个御史,连同一心想为国做些实事的各部侍郎们都跳起来了。在座诸位从二品大员到六品御史,就连职位最低的员外朗的俸禄,每年都不止六十两之数。五两银子一个月够干什么,连雇几个仆人牵马坠镫都不够!况且大伙都是为国效力过多年的,你大都督府不想用,一并开革便是,何必想出让大伙再去学校补习这一招数来羞辱大家。(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我们要见丞相大人,问问他到底何意!”前御史大夫叶旭跳着脚说道。危机面前,斯文不得。反正文天祥不敢杀人灭口,此番拼着丢官罢职,也要让人们看看言官的风骨。

    “对,对,丞相大人不给咱们个说法,咱们决不听令!”跟叶旭向来交好的几个言官大声嚷嚷道。在泉州城,几个人曾以辞官回家相要挟,后来又跟随大流来了福州,种种有始无终的举动已经折了面子,眼下抓住机会,一定要把它争回来。

    “诸位大人稍安,每月五两俸禄,只是供大人们rì常花销。至于衣食住行,邵武书院中自会替诸位安排,大人们不用cāo心!”杜规笑眯眯地安慰,隐藏在肉眼皮后小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以往自己每月给朝廷拨两万两白银,御史们还弹劾大都督府不如数供应朝廷用度,慢待皇室。敢情这些大人们无论做不做事,都要拿与虚衔相应的俸禄。照他们的需求,甭说两万两,每月二十万两也填不满这个贼窟窿。

    这还是在大宋刚刚光复福建和两广三路的情况下,如果破虏军把江南各地都光复了,凭着民间那一万多名进士,一万多名门荫的花销,大都督府还不得去砸锅卖铁?(酒徒注:宋代为了拉拢文人,每年取进士数量非常庞大,宋太宗在位二十余年,进士科取就达近万名。此外,南宋还每年恩荫补官五百人。这些人为国家公务员阶层,导致国库空虚,连养兵的钱都拿不出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大伙依旧对文天祥的安排感到不满,内心里却没那么恐慌了。五两俸禄虽然少,但丞相府能给实打实的现银,而不会像行朝那样用米、绢和一些没有用的物品来折算。如果省着些花,买个书童也够了,或者攒上几个月后买个妾,大冬天里也好有人捶腿暖被。(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见大伙又要向文天祥妥协,御史大夫叶旭赶紧向前走了几步,不依不饶地叫嚣道:“那也不够,当初说好了到大都督帐下听令,凭什么让咱们从头来过?难道我等生平所学,还不如那些贩夫走卒,没一样可被文大人看得上眼的么?”(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对啊”几个原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算的官员,心事又被叶旭的话勾了起来。大伙虽然没有跟丞相并肩作战过,但多是功名在身,学识优厚,做个低层幕僚已经是委曲求全了,难道文大人真的瞧不起我辈致斯么?

    在诸冗官中,原兵部侍郎王志诚年龄最大,又曾补过实缺,看看众人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上前两步,冲着杜规拱了拱手,说道:“杜大人,我等既然来了福州,亦未打算贪恋原来的权位。但报国心切,纵使不堪为丞相大人运筹帷幄,留下作个帐前行走洒扫之士也堪用的,又何必到邵武重cāo学业?望大人将我等心愿转述丞相知晓,若丞相依然嫌我等才疏学浅,再做计较不迟!”

    作为一任兵部侍郎,王志诚胸中还是有些才学的。眼下大都督府兵马司和行朝兵部合并了,才导致此人失去了官职。杜规对有真才实料的人素来敬重,见王志诚出面说话,赶紧还礼,客气地解释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对诸公的到来,丞相大人欢迎之致。只是这几天忙于军务,才没时间亲自前来接迎诸位大人!”

    “那又为何安排我等去邵武学习?其中缘由,还请杜大人解释一二!”王志诚郑重问道。行朝与蒙古人作战每战必败,而面对相同的敌人,破虏军却是百战百胜,所以失去兵部侍郎的官职,王志诚并不觉得可惜。只是他本怀着一腔热情,希望能在文天祥帐下重建功业,此刻却被打发到邵武,实在心觉不甘。(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对,论诗文,论兵法,我等比不过丞相大人,至少比那些无功名在身的粗人强一些。难道破虏军上下就没这点肚量,给我等一个容身之所么?”有着前兵部侍郎做主心骨,叶旭咋呼的声音更高。三角眼睛上下打量着杜规,口中的词锋越来越利。

    “对真正有才华的人,破虏军上下向来是欢迎的。但对于光会给别人挑毛病,自己却拿不出一点计策来的废物,恐怕非但破虏军,哪里也养之不起!”杜规的脸sè一冷,淡淡地回答。

    他由商贩出身而得高位,心中本来就藏着一个疙瘩,被叶旭三番五次地戳到痛处,涵养在好,也按耐不住。冲着众人团团做了个揖,大声说道:“之所以让大家先去邵武书院,是怕大伙初来,对大都府下制度不了解,导致水土不服。邵武乃破虏军重生之所,大都督府诸般制度,皆自那里所创。大伙去了,多看看,多听听,自然有莫大好处。至于军中能否容下诸公,想杜某一介白衣,都能在丞相大人麾下建功立业。诸公之才千倍于我,还怕将来报国无门么?”

    几句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旭方才处处紧逼,态度近乎无理取闹。杜规身为丞相面前新贵,都能始终能相待以礼。丞相府一个幕僚尚且能宽容若此,如是推来,文天祥能是心胸狭窄之辈么?

    sāo动声渐渐平息,有人怀着歉疚,从杜规带来得随从手里领了各人的号牌。有人xìng急,干脆问起了去邵武的船何时出发。叶旭等几个带头闹事的御史们心犹不甘,兀自压低了声音强辩:“学一学大都督府的规矩,看看破虏军重生之所,自然重要。但学上一半天也就够了,何须浪费半年时光?”(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恐怕花半年时光学习,对叶大人来说还是太短呢?大人若不信,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杜规知道今天不把叶旭这个刺头说服了,事态难以善了,强压着怒气笑问。

    “但凭大人考教!”叶旭拱了拱手,不服气地说。他出身于进士三甲,面对一个小商贩的问话,自然信心实足。

    “如是,大人请听好。杜某的第一个问题是,出兵打仗,首先要保证的是何物?”杜规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尽量让所有人听见。

    “自然是粮草,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叶旭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了,得意洋洋地四下扫视半圈,然后再次向杜规拱手,“杜尚书,不知道叶某可否答对!”

    “叶大人才高八斗,此等问题自然不在话下!”杜规点点头,笑着夸了一句,然后继续问道:“以破虏军最大编制的整编标,每标分为五团,二十个营。每营将士五百。战时每位士卒rì饷纹银一钱,供米一斤,菜一斤。每三rì供每士卒肉半斤。假设官兵待遇同等,出兵江西作战两个月。作为丞相府幕僚,叶大人得提醒丞相至少需要准备多少银两、多少米粮,多少肉食以供军需?”

    “这个?”叶旭眨巴着小眼睛,半晌接不出下文。若问论语、chūn秋,他可以背诵出每章每节,甚至说出每句出自何处。但对这些琐碎帐目,心中却没半点概念。想了好一会儿,才悻悻说道:“计算之学,的确非我等所长。但行军打仗,讲究的是文官运筹帷幄,武将奋勇争先。这些杂学,自然交给底下小吏来做,何须我等考虑!”

    “非也,叶兄此言大谬!”杜规高声打断了叶旭的狡辩。“叶大人是文职,自然想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却不知道所谓运筹,不但是如何给地方设圈套,还要把自己这方面的种种细节考虑进去。其中物资供应,首当其冲。你设了圈套,敌将上不上当说不准。但算不清自己这边所需物资,一旦仗打到一半,军中粮尽,叶兄可知什么后果?况且刚才杜某说言,尚未计算沿途消耗,未计算军械损失,未计算驮马所需草料。真实筹划作战,比此复杂百倍。叶兄想把这些杂务交给从吏,但从吏计算正确与否,叶兄心里可曾有数。一旦所计算数字失误,损兵折将,是叶兄之过,还是前线主将之过?纵使到那时叶兄勇于承担错误,万余将士xìng命,谁能把他归还回来?一败之后卖给敌人的可乘之机,何人能前去弥补?”

    叶旭无言以对,只觉得头发下有几滴汗,沿着脑门子流了下来。他向来号称满腹经纶,总恨自己没机会独领一军,施展平生所学。到了现在才突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诗经、论语,对战场无半点用处。正惶恐间,又听杜规说道:“我辈为人谋者,不求像主将那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要能替主将分忧,把战前准备做好。不求每战料敌机先,但至少得明白自己一方士兵虚实,每支军队每rì能行多远,士气多高,攻击多锐,当得了对手几分。要把一切算得清楚,才不至于做出毫无根据的谋划来。如果连最基本的数术都不懂,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嘿嘿,恐怕多是吹牛!”(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咱去做地方官还不行么?”有人垂头丧气地小声嘟囔。杜规的话对众人积极xìng打击实在太大,照他的说法,此番入丞相幕的官员,十有**是废物,需要重新回炉。

    “做地方官员,至少也得清楚治下多少百姓。每年税收中留出多少,才能补贴劳力不足之家,使其不至于心生怨恨,铤而走险。要算出每年雇佣多少民壮,才能修整河道,平整道路。还得清楚要多少开销,才能完成陛下所托的教化万民之责!”杜规向南方拱了拱手,义正词严地补充:“如果做官只是写写诗,拍拍上司马屁,恐怕人人都能做得,何须委屈诸位高才?做了这般糊涂贪佞官,逼得百姓怨声载道,我们行为,与那蒙古人有何区别?换句话来,任由如此糊涂官员当道,做我大宋百姓,与做蒙古百姓有何差异!”

    “你,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如同油锅里溅了滴水,人群立刻炸了开来。叶旭等人虽然被杜规挤兑得无地自容,但本能的反应,还是斥责杜规的说法目无君上。

    “是不是大逆不道,咱不清楚。约法里也没有这一条。咱老杜没读过多少书,心里却明白,这当官的是百姓雇的小伙计,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若不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甚至祸害地方,无论有心无意,都是昧了良心的王八蛋。诸位骂老杜时,先拍拍胸脯想想,这几千年来,是百姓养活了咱当官的,还是咱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从小到大,大宋的读书人受到的都是这种教育,无论其出身王侯之家,还是在农村野地,凭着父辈的血汗钱供养寒窗苦读后一举成名,都在心里把自己归类为劳心者,归类为众人头上的jīng英。却从来没人想过,到底是jīng英们哺育了百姓,还是jīng英们承受了百姓的供养。

    在福州,胆大妄为的杜规借着发号牌的机会,给他们上了破虏军第一课。无论杜规的话能否被其接受,人们的观念中,除了天地君亲师外,至少被强塞了个百姓二字。

    《临时约法》规定,所有大宋百姓生而平等。但是,约法中并说明如何实现平等,并未指出任何道路。在杜规眼里,这条约法比起佛家的众生平等还虚无。但杜规在不知不觉间,向他人灌输着同样的道理。(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非但他,破虏军乃至大都督府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强化、传播着文天祥的理念。这个过程中有反复,有磨合,甚至有阻碍,但那些烽火岁月里,以文天祥为核心,很多理念不知不觉间向外扩散开去。

    过程中,有人承受不了新观念的冲击而离开,有人愤然走到了文天祥的对立面。但无论如何,新的观念以各种方式由《天书》走到了人间,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籽。

    把冗员们连哄带劝送上前往邵武的客船后,杜规匆匆赶回城内。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很高兴自己又替文天祥做了一件事。文大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杜规总希望自己能给其更多的回报。

    辅佐着丞相大人达成他的每一步心愿,就是杜规认为的回报之一。为此,他纵使呕心沥血,也无怨无悔。

    “杜大人,去视查港务了,怎么样,货栈够用么?”城门口,巡城官魏定国看见了杜规的马车,远远打招呼。他与杜规同时入的破虏军,虽然现在级别差了很多,但彼此之间情分非浅,交往起来也没半点拘束。

    “没,送了批人去邵武读书,文丞相说他们都是可造之材。一旦感悟,将来可堪大用!”杜规从车厢内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答。

    关于行朝冗官的安排,大都府内部曾经有过一番争论。刘子俊、陈子敬二人认为冗官皆不可用,政见亦与大都督府不合。最好办法是安排些微不足道的闲职给他们,逐步将他们驱赶出决策中心以外。而陈龙复和文天祥认为,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才智也不算低,以前无所建树,只是因为他们所学的东西和个人见识有所不足。大都督府要推行新政于天下,就要有包容天下的心胸,与其将冗官们弃置不用,不如尝试改造他们,发掘其身上的潜力。

    杜规为人圆润又不失原则,所以才受命去安置行朝官员。

    “噢,那大人赶快回去议事吧,估计丞相还等着大人呢。今天门口过了一批海商,长得其貌不扬,携带的货物也极其粗糙。但一个个却好像有多少钱似的,烧地很呢。我听说他们来自什么高丽,对,是高丽国,就是那个蒙古人的奴仆,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

    自从破虏军攻下第一个出海口后,与外界通商的事情就由杜规统一管理。他出身商贾,自知学问有限,所以着实对沿海各国情况下了番功夫去了解。据杜规所知,此刻巡城官魏定国口中的高丽,乃是大宋东边的一个小国,北元的藩属之一。虽然国号为高丽,但与被唐所灭的古高句丽国没半点关联。相反,却与边陲小国新罗有不解之缘。史载,“唐衰,新罗战乱,弓裔自立称王,国号摩寰。后其将王建杀之,建高丽,定都松城。”

    高丽建国后,一直趁着中原战乱的机会扩张疆土,贪得无厌地将国境推进鸭绿江边,结果惹恼了刚刚崛起的蒙古。窝阔台汗派大将撒礼塔来攻,高丽人望风而降。撒礼塔撤兵回国,高丽王降而复叛。反复数次后,高丽彻底变成了蒙古的属国。并且积极帮助蒙古人打造战船,训练水师,从受害者摇身一变,变成了蒙古人南下攻宋的得力鹰犬。而蒙古大汗也知道不时地赏赐这头恶犬块骨头以奖励其忠心。不但派兵帮高丽王镇压国内叛乱,还先后把耽罗(济州岛)、西京(平壤)等地赏赐给了他。(酒徒注:从历史变迁看,现在的韩国领土,应该继承于新罗,向北最多到平壤。如今他们把中国东北算做韩国的一部分,这个算法非常无耻。)

    在杜规的印象中,大宋与高丽的贸易量很小,并且多以民间交易形式进行。虽然从福州、泉州两大商港去高丽的路途不远,沿途海况也算平静,但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与高丽人来往。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高丽王惧怕蒙古,不允许国内商人与大宋海商进行大规模贸易,更深层原因是,高丽货质量实在太差。那些高丽人出售的物品表面看上去光鲜实足,用起来却没几天便损坏了。在福建未曾大规模生产民用刀具的时候,还有高丽商人假冒rì本刀具来港交易。待到福建、泉州等地大规模水力作坊出现后,高丽人的假冒伪劣产品便再也没有了销路。每次随船而来的,不过是些麻布、药材等物,实在卖不上什么价钱。

    “来一大批海商,还要求见丞相大人,他们想做什么?”杜规有些怀疑这伙海商的来历。没有商业利益为驱使,这批海商的来历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高丽的官员,而不是商家,至少,他们的到来是奉了某种特殊使命。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走到了大都督行辕外。杜规跳出车厢,刚要向行辕内迈步,看见参谋长曾寰匆匆自里边跑了出来。

    “杜大人回来了,快些进去吧。文大人有事情安排给你呢!”看见杜规,曾寰的脚步缓了缓,低声说道。

    “马上去,是什么要紧事么?”杜规见曾寰的脸sè不太好看,惊异地问。

    “来了伙高丽人,自称是高丽王的使节,很嚣张。丞相下令赶他们出去,他们又赖在驿馆不走。很麻烦……”曾寰摇头说道,脸上的表情充满鄙夷。

    “赶他们出去?”杜规更加觉得奇怪了。与文天祥相处三年多来,他很少看到对方发这么大的火。即便是在黎贵达投降,福建西部被达chūn血洗时,丞相大人待人也保持着应有的礼貌。这伙高丽人到底说了什么,惹起的风波这么大?

    带着一肚子疑问,杜规走到文天祥常办公的内堂。只见比自己早回来一步的侍卫长完颜靖远、福建安抚使陈龙复,还有监察院长刘子俊等人都在,每个人脸sè都青黝黝的,仿佛和人刚刚生过一场恶气。

    “报告丞相,杜大人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杜规的身影,完颜靖远大声禀报道。

    “赶快进来,子矩,我们正在等你。冗官的事情安排得怎样,还算顺利么?”文天祥听见杜规的名字,放下手中事务,关切地问。

    “还好,大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虽然不开心,也都接受了丞相的安排!”杜规简明扼要地将劝说众人前往邵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根本没提起叶旭等人当时如何刁难自己的事。

    听杜规说完,文天祥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肯去就好,他们读书多,若肯用心思,学东西也应该比别人快!这件事先放一放,眼下有更麻烦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他对杜规如此处理冗官安置问题很赞赏,在他眼里,杜规是个难得的干才。虽然读书不多,但心胸气度和处理事情能力,都远在这个时代一些所谓的“名士”之上。

    “但凭丞相吩咐!”杜规不知不觉间挺了挺胸,大声道。能被丞相如此赏识,他心内觉得甚为得意。看了看刘子俊等人的神sè,又赶紧低声补充了一句,“卑职愿尽力而为,定不负丞相和诸位大人所望!”

    “没有那么严重,好了,大家都笑一笑,犯不着跟那些人生气!”文天祥先安抚了一下众人情绪,然后对杜规介绍道:“来了伙高丽商人,却自称为高丽国的使节。拿着些不值钱的东西却想换咱们的大船,并且提出要求,要咱们限制船只进出港口,不准到高丽附近海面贸易。我一生气,就下令把他们赶到了大街上。后来与大伙一核计,觉得这背后有文章。所以才需要子矩出马,摸一摸他们的底细!”

    “丞相莫非以为他们有恃无恐?”杜规小肉眼一眯缝,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对,刚才陈大人分析,高丽人作为别人的鹰犬,主人还没发话,却自己扑过来做势yù扑,这番举动实在过于蹊跷……”刘子俊点了点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众人的分析说于杜规知晓。

    来的高丽主使名字叫宋桐,副使名字叫王全。据他们自己说是奉了高丽王的命令前来堪合贸易。想与大宋约为兄弟之国,但希望大宋每年赠给给他们白银五万两做友好费。同时,希望用一批劣质漆器,换一艘新式海船。

    当然,他们不好意思说交易,而是说海船用做给高丽王的回礼。

    “商不像商,官不像官,实在蹊跷!”刘子俊疑惑地说道,“子矩和这些外邦打交道多,过去看看,应当知道他们确切身份!”

    “并且如果他们yù要挟我等,派使节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打着商人的旗号前来!”陈子敬在一旁跟着补充,刚刚接替了刘子俊的敌情收集工作,他干得非常尽职。但情报部门的jīng力主要集中于北元,对海外各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了解不多。

    “我听说高丽王王愖最近娶了忽必烈的女儿,为了表示忠心,把名字改成了王昛。他们敢如此嚣张,估计和在北元面前得势有关。”杜规想了想,快速给出了关于高丽国的最新传闻。北元在高丽施行羁縻政策,任命高丽王为大元忠烈王,替大元管理高丽。同时,还任命了几个达鲁花赤在高丽驻守。市井传言,在没娶到北元公主前,高丽国王见到北元的达鲁花赤都得赶上前施跪拜礼。娶了北元公主后,自觉腰杆子硬了,已经敢与元将并肩而坐。

    这种在宋人眼里觉得是耻辱的事情,吃顿牛肉就能吹嘘三年的高丽人却觉得甚为光荣。虽然眼前平安是做了女婿换来的,可毕竟与强者搭上了关系。(酒徒注:高丽缺牛,所以牛肉只有上层社会可以食用。直到现在牛肉价格依然昂贵)

    “所以,我认为这事可以从两个角度看,一种可能,高丽狗仗人势,想借着北元撑腰从我大宋捞取好处。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高丽王试图与大宋建立联系,以便将来有机会对抗北元。”介绍完了高丽形势,杜规总结道。

    “你先晾他们几天,等他们等得着急了,再与他们交流一下。那些人带了批货物来,自称为世间品质第一。你也看看,值得不值与他们做别的交易。海船是绝对不能给的,等价货物可以考虑。你与他们小心周旋,顺便打听一下,蒙古驻高丽军的最近得情报!”将杜规的分析综合在一起想了想,文天祥命令。

    杜规领命而去,屋子内的气氛很快又恢复凝重。刘子俊、陈子敬、陈龙复等人的目光,陆续落到了参谋们刚刚摆好的沿海地图上。

    高丽人不但是仗着北元的势力妄生事端,他们敢找上门来出言要挟,手中除了北元这支力量外,应该还有其他凭借。

    文天祥皱着眉头,脸sè慢慢开始变得冰冷。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见高丽二字,就压不住心头怒火。好像有一股浓浓地恨意埋藏在心中,左右着他的思考,让他无法静下心来,对高丽人的真实目的做出判断。

    “即便高丽人真的打算助纣为虐,恐怕也力有不逮。咱们离高丽有数rì海程,他yù跨海来攻,未必过得了水师这一关!”想了一会,陈龙复低声道。“咱破虏军如今对北元最大的优势就在海上,高丽为北元的附属国,水师力量应该比北元还差。如果他真的想趁着元、宋交战之机捞好处,也应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实力。”

    “不怕他没有实力,怕的是他自己认不清自己的斤两。进攻福建,高丽力有不逮。但如果他出兵sāo扰北方海上商路,咱们却防不胜防!高丽认虽然是蒙古人的奴才,但一向表现比蒙古人还坏!”刘子俊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丽人仰慕汉文化,所以多能说得汉语。凭借这种本事,他们在北元军中一向很吃得开。蒙古人四处烧杀抢掠,高丽人就作为他们的“通译”,或者传声筒,四下大捞好处。

    一股怒火再次涌上文天祥心头,无尽的杀意从记忆深处传来,毒蛇般撕咬着他的内脏。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高丽人成见如此之深。这份恨意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文忠的记忆。

    在文忠的记忆里,正是这个号称高丽的民族,跟在rì本人身后杀进了中国。从东北三省到江南,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罪恶的身影。凭着流利的汉语和对华夏民族习惯的熟悉,他们坏事做尽。以至于华夏百姓中流传这样一句话,“杀人的rì本鬼子,剥皮的高丽棒子!”

    rì本鬼子喜爱滥杀无辜,但rì本鬼子不熟悉中国,很多时候找不到百姓藏身地点。而高丽人在自己国家灭亡后于中国生活过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凭此,他们充当rì本人的眼线,打手,做坏事的手段有时比rì本人还凶残。

    两份不同的怒火重合在一处,使得文天祥很快做出了决定。轻轻敲了敲地图,他低声道:“不管他们有什么打算,有备无患为妙。先让水师到福州戒备,让方家也准备一下,等曾寰回来,让他带着参谋们拟一份作战计划。适当时,水师得护着商队去一趟高丽,看看这些人有什么叫嚣的资本!”

    东方海面,早晚要清理一下。无论是为了打击北元,还是为了自身发展。

    陈龙复等人楞了楞,显然没想到文天祥这么快就做出了准备出兵的决定。众人互相以目光交流,都觉得现在并不是四下树敌的好时候。

    临时约法刚刚通过,大都督府也刚刚正式建立了自己号令天下的权威。大宋内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理顺,这个时候贸然跨海东征,会给内外敌手留下无数可乘之机。

    “丞相,末将觉得此事还需慎重!”沉默了片刻,刘子俊上前劝道。他今天给大都督府带来了一叠非常重要的情报。据监察院在安插的细作反馈,因为削减冗官的动作过于猛烈和地方权力安排过于向破虏军内部倾斜,导致了很多人的不满。一些有心之士已经暗自联络,发誓要用一切办法为大宋皇帝夺回权柄。还有几个表面对大都府政策甚为温和的重量级人物,也打算采用“非常”行动,以当年大宋对付权相的办法,“为国除jiān”。

    虽然这两伙人目前都没将意向付诸实施,但牵连人之多,涉及层面之广,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曾经发生的权力争斗。

    这是导致大伙心情沉重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的大宋,就像久病初愈后的一个人,随时还有可能再倒下去。虽然最近丞相府成功整合了各方力量,虽然在军队与丞相府官员的联手压制下,大伙通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约法。但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

    《临时约法》不是终极目标,它只一条契约,一种最大限度整合各方力量的契约。约法大会也不是开过后就一劳永逸的锦囊妙计,大宋面临的一切矛盾不是凭着一次或者几次大会就可以完满解决的,它只是一个手段,一个有助于大宋走出困局的手段。

    没有一处是可一劳永逸的事,对比约法大会召开前,大都督府只是得到了名义上的抗元主导权。除此之外,面临的其他问题非但没减少,而且随着力量整合的过程逐渐增多。

    短时间内,大都督府需要保证北方的乃颜能与忽必烈抗衡下去,让北元主力无法大举南下;大都督府需要解决困扰着福建和两广的粮食问题,保证百姓和军队的需求;大都督府需要赚钱,需要扶植新兴产业,为自己培养支持者;大都督府还要睁大眼睛,防止有人借着皇家的名义篡夺权力,煽动内乱……,所有这些归结于一句话,大都督府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保证在不得不与北元倾国之力决战那一刻,积蓄起足够的力量。

    一切才刚刚开始起步,高丽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前来下绊子。这朝来寒雨晚来风,大都督府能挺过去么?

    文天祥看了看刘子俊,再看看摆在案头上那一摞绝密报告,脸上明显出现了几分犹豫。

    比高丽人横插一脚更让人头疼的就是来自大宋内部的矛盾。送冗官们去邵武学习、实践的举措是必须的。这条策略的成败,不但关系着大都督府能否顺利整合原来属于行朝的力量,还关系者将来收复部分失地后,如何让各地读书人,数万名进士和数十万名儒生更好地为新政所用。

    这些书生虽然迂腐,虽然学无所用。但是他们受到的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教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华夏千年文明要通过他们的手来传承。如果能顺利解决好这个问题,新政的推广将无往不利,解决不好这个问题,纵使在军队的威力下,新政强行得到推广。恐怕华夏文明也要面临一次大的断裂,这条裂痕,不知道后世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去修补。

    送他们去邵武书院学习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花时间让他们认识到,时代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孔夫人做论语那个年代。外族的压力和内部的矛盾,需要儒学和儒学的传承者去适应,去改变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抱残守缺。

    如果从第一步开始,就有人已经试图以暴力来反抗的话。接下来的融合工作,还有希望么?

    难道同样是为了国家兴盛,只要政见不同,就非得流血千里么?

    难道重新获得一次生存机会的大宋,依然要重复历代王朝那种,对外仁慈,对内残忍的“仁政”么?

    文天祥心里没有答案。

    “要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对高丽,还是几位大人,毕竟他们还没有进一步行动,罪责还未明显!”陈龙复犹豫着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对刘子俊提出过的,立刻采取非常手段,将所有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的看法,他有些与心不忍。

    说完,他谨慎地看看文天祥的脸,唯恐听见一个不字。

    他没听见文天祥的回答,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叹息过后,文天祥如老僧入定,脸上一切喜怒哀乐皆归于虚无。

    文忠的经验里,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方案。但是,文天祥下不了决心采用。他知道,自己没有文忠维护信仰时那种绝决。

    对自己人,他下不去手。

    那些曾经与行朝共存亡的人,不是叛逆,也不是软骨头,他们的人格远比见风使舵者高尚。但他们的固执程度,和给新政带来的阻力,也远远超过一般庸庸碌碌者。

    和他们一样固执者,全天下恐怕不止百万。大都督府难道一路砍过去,直到最后一个敢说实话的人倒下么?

    如果不,大宋该怎样做?

    同样,在大宋复兴过程中,还会遇到无数个高丽这样见风使舵的周边小国。在夹缝中生存的本能,注定他们在某个时候会借北元之威,成为大宋复兴的阻碍。

    这些事情,大宋该怎样处理?

    没有固定答案,没有一个可以采用后将一切矛盾都解决的办法。圣人之言不能,临时约法同样也不能。

    一切刚刚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总是最迷茫,也最艰难。

    屋子里的呼吸声渐渐粗重,文天祥、陈龙复、刘子俊思考着,思考着,在黑暗中寻找那一线可能的微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侍卫长完颜靖远受不了屋子内的压抑气氛,借机跑了出去。片刻,他扶着一个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的保镖,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南洋战乱,葛郎国攻击我靠港商船队,截断海路。焚我粮船二艘,杀水手六十余人!”保镖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白绢,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腆着有些微微发福的肚子,杜规走在去往专门接待各国海商驿站的路上。他的步伐不快,或者说刻意放的很慢。几个贴身侍卫知道杜大人有边走路边想事情的习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面。

    对自己目前的身份,杜规很满足。所以,他倾尽全力地去为大都督府的近一步发展而效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眼中容不得任何一点对大都督府不利或不满的举动,与文天祥的热忱和刘子俊的严格不同,杜规的生意人出身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角度。

    生意人讲究讨价还价,不怕人给自己的货物挑毛病,大多时候,挑毛病最厉害的那个,往往是一个真心想出钱的买家。他嚷嚷的声音大,只是为了最后和你讨价还价时占些上风而已。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死硬的御史,在杜规眼中不过是讨价还价者,甭看他们现在叫嚷得欢,等他们真正认识到了新政的好处,或切身享受到了新政的好处,将立刻转变为新政的鼓吹者和全力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比他们现在捍卫传统还卖命。

    同样,在杜规眼里,新政也并非完美到不可挑剔的地步。无论是《临时约法》和大都督府现在的很多措施,在执行过程中都有这样那样的偏差。但杜规不打算跳起来挑毛病,他认为,挑毛病的事情容易,无论是给大宋的传统制度还是给现在的新政挑,长眼睛的人都能找出其一大堆不足来。但大家毕竟是大宋百姓,心中最希望的是振兴这个国家,而不是毁灭这个国家。所以,与其给新政挑一万条毛病出来,不如踏踏实实做好一件事,或想出一个改进方案。

    想改进方案,那是文天祥和陈龙复这种大智者的责任。而踏踏实实以实际行动修补完善这个制度,辅佐新政从起步走到强大,杜规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用自己擅长的一方面,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杜规愿意为了大都督府,为了新政和文天祥,与各种人讨价还价。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在乎谈判的对方是佛前童子,还是地狱妖魔。

    被软禁在通商馆驿把角处一个小院子里的高丽商人,显然不是恶魔。地狱里的恶魔也不会像他们一样没皮脸。远远地看见有官员向自己这边靠近,两个带队的使节不顾士兵们的拦阻,全力冲向大门,边与监护自己的士兵撕打,边扯开嗓子大喊道:“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啊!”

    福州开港后,对过往各国海商接待都很优厚。这家靠近闹市的驿站,就是专门安排海商们居住的地方。房租公道,内部设施也完善。破虏军士兵很少进入里面,更甭说专门辟出院子关人了。所以几个高丽商人误打误壮,创造了很多福州“第一”。住在附近院落的商人的目光早就被他们所吸引,听到喊冤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

    ‘冤枉?你道本官是问案的么。即便是问案的,谁敢问丞相府的公事?’杜规被几个高丽商人的古怪举止逗笑了,摆摆手,吩咐士兵们把他们放开,然后以非常和气的口吻问道:“几位客商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冤枉?为什么不去衙门告状,反而在本官面前喊冤。难道你看不出来,本官的职责不是问案么?”

    “哄!”周围的看客都笑出声来。平素出入海关,众人总是能看到杜规的身影,知道他是主管大宋对外商贸的第一人,也知道这位杜大人待人素来亲厚。几个高丽人主管商务的大人面前喊冤,难道不是肚子疼拜阎王爷,烧香烧错了衙门么?

    “我,我们不是真冤枉,不,不,我们是冤枉。此冤枉不是彼冤枉,我们……”从周围看客善意的笑声中,几个高丽人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迷迷乎乎地看看杜规的官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我们是说,我们受了委屈,误会,对,是误会!”

    “就你们这样子,没法让人不误会!”周围的几个不明国籍的海商cāo着流利的汉语奚落。汉话都说不利落,就想来福州做生意,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高丽人有“冲劲儿”。

    “什么误会,你且慢慢说!看看本官有什么能帮忙的!”杜规客气地说道。凭借几句话,他基本已经认定了这几个高丽人不是真正的商人。真正的商人不会连对方底细毫无了解,就一头撞上去。(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这也让杜规心内松了口气,起码,得罪这些高丽人不会给大宋造成什么实际威胁。

    “我们带了一船珍宝,前来堪合,不,交易,不不,前来朝贡。不知言语间怎么得罪了文大人,他就把我们轰了出来。交易不成,我们做不了买卖无所谓,影响了两国的关系,那,那可大大不妙,大大不妙。烦劳这位大人回禀文丞相一声,就说我们还有要事和他商量,请他再见我们一见!”两个使节见杜规说话客气,瞬间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渐渐不着边际。

    “早知这样,多关他们几天好了!”杜规心里暗自骂道。脸上依然带着几分笑眯眯的样子说道:“几位不用去见文大人,本官负责大都督府对外贸易,有什么话,直接跟本官说好了!”

    “你能做得了主?”两个使节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他是海关总长杜大人,户部尚书!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吧!”周围看热闹的海商不屑地数落。心中暗骂两个高丽商人有眼无珠。(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有心给往来海商们留下大宋官府处事公道的好印象,杜规客气地回答:“本官当然可以作主。你们带了什么珍宝,能否拿出几件样品来,让诸位同行估个价。如果真的值得交易,我愿意为你等斡旋。至于其他要事,咱们先把交易的事情理清楚了,慢慢再说不迟!”

    “杜大人别理睬他们,打出去算了。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骗子。做生意哪有他们这样子的,还交易呢,连规矩都不懂!”围观者中终于有人按耐不住,跳出来给杜规帮忙。

    “对,这伙人肯定是骗子,杜大人小心些。”海商们纷纷附和。从几个高丽人的举止和说话的语态上,他们也感到了蹊跷。纷纷出言提醒杜规小心,防止这几个高丽人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目的。

    “不妨,诸位可在旁作个见证。我大宋对于真心前来做生意的,一向以礼相待。对于那些成心捣乱的,也不会客气!”杜规笑嘻嘻地做了个罗圈揖,说道。

    围观者见他丝毫没有官威,甚觉受用,纷纷还礼,笑着回答:“那我等就在旁边看着,帮大人揭穿这些家伙!”

    说话间,高丽使节的从属已经将货样取来,十几个漆得铮亮的木盒子,看上去甚为jīng致。正使宋桐下令打开木盒,露出里边蓝丝绸包裹。打开一层层漂亮华贵的包裹,入眼的是几把镶嵌着松石、玳瑁、水晶、珍珠的黑sè鱼皮刀鞘。刀鞘上的宝石虽然质量参差,大小不一,但摆放的非常繁杂,隐隐约约,居然把长刀衬托出几分贵重意味道来。

    “rì本唐刀!”几个识货的海商惊诧地叫嚷。大宋境内铁矿质量差,所以rì本制唐刀,特别是用玉钢打造的rì本唐刀前几年在市面上甚受欢迎。一把随船而来的普通唐刀亦能卖到四千文铜钱,若是名家锻造,则着实能称得上珍宝。(酒徒注:宋人喜爱rì本刀,欧阳修曾写诗赞颂)

    但制造一把这样的刀颇为不易,玉钢乃是用木炭低温炼制,成品率低,质量也不易控制。通常需要一年半时间才能打出一把好刀来。所以,rì本唐刀价格高,收藏价值大于实用。尽几年随着邵武钢的面世,rì本刀已经渐渐被挤出了福州市面。

    眼下几个高丽人随便就搬出十几把rì本刀来,并且妆饰的如此花哨,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兴趣。众人均未像文忠一样经历过后世之痛,对rì本刀好感颇深。指指点点,低声计算起来。如果真如高丽人所说,他们带了一大批名家打造的rì本刀来,这批货物着实价值不菲。

    两个高丽使节见吸引的众人目光,自觉很有面子,将一把刀从鞘中少少拔出部分,尽量远离杜规,放下,然后毫不谦虚的说道:“这不是rì本货,是我们高丽货,天下最好的刀具。我们来这里,带了五百把刀,就是为了换一艘帆船!”(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高丽货?”商人们立刻变了脸sè。高丽货向来以华而不实著称,如果五百把rì本名刀的话,的确有换艘小小的新式海船的价值。但如果是高丽货,恐怕连个桅杆都换不得。

    “韩兄弟,能否借你的腰刀一用!”杜规的小肉眼眯缝更细,笑着从贴身侍卫韩楚腰间,解下把断寇刃来。(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天下第一刀是吧,敢问这位高丽兄弟贵姓?”杜规一手擎刀,笑眯眯地问。

    “姓宋,名桐。”高丽正使jǐng觉地后退了几步,大声回答。手一指旁边的副使,这位“姓王,名全。”

    “哄!”周围又响起一阵哄笑。在大宋民间历练过几年的人,谁不知道宋桐这个名字与“送铜”谐音,而“王全”在市井之间的意思乃做“不是人的王八”之解。两个高丽骗子连这点都没弄清楚,就到福州来行骗,无怪被人关押起来。

    “宋桐是吧?”杜规强忍住肚子里的笑意问道,“敢问宋先生,能否拿你这天下第一刀,和我邵武最便宜的腰刀互砍一下,看看哪个更锋利些?”

    “有何不敢?”宋桐上前将杜规手里的断寇刃接了过去,拔出,刃口朝上。旁边的王全与他配合默契,抓起一把仿rì本长刀,奋力砍了下来。

    “犯规!”看热闹的人齐声叫道。互砍的意思,自然是用刀刃互相击打,以检验兵器质量的好坏。拿自己的兵器由上向下砍别人的兵器,力量上占了太多便宜,即便赢了,也不光彩。(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铮!”刀刃处传来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众人眼睛突然一花,再看去,断寇刃口出了一个蚕豆大了豁,显然不能用了。再看王全手中的“天下第一刀”,下半截握在他手里,上半截已经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呸!”众人齐齐吐了口吐沫。侍卫韩楚从王全手里将自己的兵刃夺回来,望着缺口,肉痛得直跺脚。

    两个高丽使节全傻了眼,三天前他们在文天祥面前献宝,大言不惭地提出很多无礼要求,认准的就是宋、元交兵,大宋缺乏优质兵器。而直到今天才发现,大宋的制造技术已经高出自己太多,一个寻常小兵的佩刀,都比自己手中的利器结实。

    “大伙散了吧,剩下的事情,就不是有关商务的事了!”杜规朝周围海商拱拱手,笑着说道。(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知道杜规准备惩罚高丽骗子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纷纷离去,本来他们中有人还出于误解,对高丽报着些同情。如今,同情心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是鄙夷。

    “二位,还用我问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此什么目的?”杜规拔腿走进了内院,淡淡地问。

    周围的破虏军兵士将几个面如土sè的高丽人拖将回来,顺手闩住了院门。

    “我们是高丽使节,以经商为名,意yù与大宋定交。这些刀剑,就是给大宋皇帝的礼品。请杜大人收纳,并给我王回赠!”假冒海商宋桐依然嘴硬,虚张声势地叫嚣道。

    “骗子被拆穿了,还如此嚣张,如果没被拆穿,你们还不反上天去?”杜规心中暗骂高丽人无耻,冷哼了一声,问道:“你高丽现在已经是蒙古人的属国,根本无对外订交之权。这堪合一说么,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高丽虽然被蒙古所征服,但依然自成一国。国王现在不过是在韬光养晦,待时机一到,定会驱逐蒙古,还我河山。所以才愿意与大宋私下交往,约为兄弟!”那几个高丽骗子也怪,见商人身份被杜规拆穿,反而越发咬定了自己是奉命前来的使节。

    “他nǎinǎi的,要不给你们些颜sè,你们还真当我老杜是羊牯!”杜规心中怒火上撞,收起笑容,拱手说道:“几位,这种没边际的盟约,我大宋实在不敢当。况且堪合贸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现在与海外诸国皆平等贸易,不互相赠送。几位还是收了‘宝物’租船回国吧,杜某不再打扰!”

    说吧,一甩袖子,做势yù走。两个高丽骗子一见杜规态度如此强硬,心下有些慌了,上前几步,抓住杜规的袍袖哀求道:“杜大人且慢,大人且慢!”

    “何事?”杜规回头,不悦地问,“杜某主理海关,每天要管上百件事情,难道你等回国的客船,还得杜某联络不成?”

    “不敢,不敢。杜大人,我等其实还有其他要事相告。待我等说完后,你在看咱们值得不值得交易,成不?”(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不值得,你等不是海商,也决不是高丽王座下使节。如果真的希望以一点点财物,换取百倍回赠,我看你们还是向北边去。不过别装作高丽使节,随便换一个国家名字,大都城那位还不是回赠优厚?若知错不改,非要冒认使节的话,这可不在我海关能处理的范围内了?我大宋矿井里边,正需要补充苦役呢!”杜规冷笑几声,假做生气地威胁。

    来人不是高丽使节,高丽人对大宋非常了解,绝对不会派出这两个活宝来现眼。但这些人也不是普通骗子,普通骗子手里不会有这么多在高丽属于管制物品的刀具。意识到骗子背后还有秘密,杜规只能耐着xìng子与他们周旋。

    “我,我等是高丽王麾下侍从,他叫林声,我叫金正强!”高丽骗子红着脸解释。

    “你们叫什么我不关心,如果再自认为是高丽使节的话,我就派人把你们押送到江西边境去,丢给蒙古人。看达chūn能否逼你们说出真实身份!”杜规的肉眼泡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寒光,盯着高丽人的脸说道。(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别,别,大人息怒,我等的确是高丽王座下侍从,但不是现在那个伪王的侍从,是林衍将军和王温陛下的旧部……”两个高丽骗子被杜规吓得面sè发白,恨恨地说。

    “林衍将军是谁?王温又是哪个?”杜规吃了一惊,追问。

    “难道杜大人没听说说林衍将军,他老人家可是我高丽的大英雄!”金正强大声抗议,随即,想想自己国家与大宋比起来的确太小,自己国家的事情,宋人没听说过也不能算无知。讪讪地低下头,解释道:“林衍老将军是我高丽的大英雄,他们一家都是英雄。大元攻破高丽,高丽举国投降。人人望元旗而唯唯,只有林将军敢说个不字。后来林将军战死,裴仲孙将军拥立承化侯温为高丽王,与蒙古人抗争…….”

    两个高丽骗子低声说着,道出了高丽内部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酒徒注:最近几章涉及高丽史部分,皆为正史。其他部分与正史略有出入,但酒徒保证不比韩国的历史学家们“创造”得多。

    “这两人不是做骗子的料!”没等林声和金正强两个把高丽百年史痛说完毕,杜规在心里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时,他也不认为这两人是做使节,或者武将的料儿。尽管两个高丽人说到**处慷慨激扬,在一边听故事的杜规心里却涌不起半分感动。相反,他倒打起如何用高丽人内部矛盾给破虏军捞取好处的主意来。

    按林声和金正强的说法,并不是所有高丽人在蒙古人面前都是软骨头。那么大个国家,喝醉酒后切自家手指,或用夜壶砸自家脑袋的硬气人总是有几个。高丽王投降后,一部分高丽人不甘心被征服,在林衍将军的带领下废其王。忽必烈派大将辇哥率兵平乱,高丽统领崔坦、李延龄等以西京(今平壤)五十余城归降。从此高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至元七年,蒙古人南下,林衍病死。其部裴仲孙等拥立承化侯王温为王,退守珍岛(今南金罗道)坚持抗元。但高丽民族喜欢投降的比喜欢抵抗得多,没多久,抵抗者内部分裂,被元军各个击破。王温等人均被处死,一些侥幸逃得xìng命的残部退入大海,成为海盗。

    林声和金正强就是一支海盗的大头领,带着一千两百多号人,在眈罗(济州岛)一带干得风声水起,特别是北元攻击rì本失败后,高丽水军损失严重,大大增长了海盗们复国的信心。但是就在去年,高丽王突然下令造船,大建水师。十几个船厂同时开工,光四千料以上大舰就造了数十艘。水师平素没有攻击目标,就以周边海盗力量练兵。林声和金正强招架不住,被人家追得无处容身。

    二人想来想去没有对策,就打起了大宋走私商船的主意。眼下高丽王奉北元命令,不准南方商船入港。但商人们总是能找到办法“走私”,地方高丽官员们也因为对中国货的需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丽水师虽然经常在海上巡逻拦截,但他们的船速慢,根本追不上海商的走私船。

    林声与金正强等人和手下核计后,认为对付高丽水师,非走私商船或方家用的那种布帆大海船不可。他们听说这种船在福建可造,就凑了一批高丽“最好的刀”,前来买船。到达福州后,又被福州的繁华所吸引,于是就动起了歪心思。

    金正强很多年前听人说过,大宋对外来使节赏赐丰厚。于是二人决定冒充高丽使节,若能凭着蒙古人的威风,骗大宋送一艘新式帆船,则此行大赚。如果骗不到,则以朝贡交易为名,争取让大宋“回赐”一艘新船。

    二人主意打得倒是好,谁料到文天祥似乎对高丽人成见甚深。没等林声把第一招“狐假虎威”表演完,就命人直接将他们打了出来。

    “好在丞相不喜欢高丽人,如果换了陈丞相,说不定真让你们给骗了!”听完高丽冒牌使者的话,杜规心中暗叫一声好险。中华上国向来对外大方,陈宜中出使安南,把属国变成了兄弟,还倒贴进两船珍宝。如果让他看了高丽骗子的表演,倒贴十艘大船的交易都可能达成。

    “高丽与中华向来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我等名义上在为高丽复国,实际上却是帮助大宋保卫疆土。望…….”林声看看杜规的脸sè,嘴巴又开始不着边地瞎忽悠。

    “停,停,别一衣带水。离得近不假,可每次都是你们占便宜我们吃亏。看我们这没便宜可占了你们就帮别人动手。跟蒙古人这档子事情咱暂且不说,当年大宋和金国对阵的时候,你们怎么没念一衣带水的交情?”杜规的心里可没有大国风范,开口就把林声的话噎回了肚子内。

    “那,那不是迫,迫不得以么?”林声被噎得喉咙里“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在高丽时,听老一辈人说大宋官员都是彬彬礼,对外人客气有加。怎么轮到他这,就全变了样子?

    “行,您别迫不得以保卫大宋了,您先保卫一下自己就好。这些刀具,你到路边摆个地摊去儿卖,我给你免税。卖完了赶紧回国,继续抗元也好,投降也罢。都是你们自己国内的事情,与大宋无关。但要是以次冲好,招摇撞骗,嘿嘿……”杜规小眼睛一眯,笑容说不出有多yīn险。

    “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这样啊。咱们可给你带来了重要消息啊!”林声哭丧着脸哀求,表情仿佛被人偷光了回家的盘缠般晦气。

    “什么情报?你什么时候给我情报了!”杜规故做糊涂地问。

    “高丽伪王打造水师啊,在合蒲等沿海大港,从中原抓来的工匠集结了两万多,把周围的山都伐秃了。大人啊,您怎么翻脸就不认帐呢?”林声无可奈何地哭叫道。

    “他造战舰剿灭你们,关我大宋何事?”杜规继续装傻,就是不肯许给两个高丽骗子半分好处。

    “咱们一千多人,哪值得那么多船来打。造那么多船,还不是来伐宋的?”金正强受不了杜规的“狡诈”,大声抗议道。

    “啊,原来你们才一千多人啊。不是一直在保卫大宋么?”杜规做恍然大悟状,抓住刚才对方吹嘘时留下的话柄不松手。

    两个高丽骗子面面相觑,知道这回碰到了硬对手。无论撒泼耍赖或是摇尾乞怜的招数都不见效果,把心一横,跪倒在杜规面前,频频叩首。

    “如果大人能以大宋水师相助,我们兄弟愿充当向导,将伪王战舰尽歼灭于港!”

    “起来,起来,这对外作战的事情,不归本官管辖范畴。况且了,两位高丽兄弟,我大宋为你们出兵,也不能白去啊。你们也曾说过,蒙古人作战凶猛……”杜规伸手相搀,嘴巴上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敲打”。

    “若大宋能仗义援手,我高丽愿意生生世世,永为藩属!沿海二十岛弟兄,皆归大宋驾驭。”林声知道今天不付出大代价,从杜规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举掌立誓,“如违此誓,我林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别发誓,别发誓。这念头,很多人发誓转眼就忘!”杜规笑嘻嘻地嘲讽道。他也不想逼得二人过甚,如今大都督府立足未稳,有一伙这样的外援,虽然力量薄弱,却聊胜于无。打仗不用指望,至少今后高丽那边的消息有了着落。

    想到这,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蒙古人凶残,以天下百姓为奴。动辄灭人国家,屠人城市。凡世间有血xìng者,皆不yù从之。二位既然有心抵抗,我大宋看在同仇敌忾的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仓猝之间出兵,一无粮草军需,二需要皇上应允。所以能否出兵相助,出多少兵,怎么个打法,杜某也不敢轻易允诺。二位且在驿馆小住,待某将此事禀告丞相之后,再给你二人答复!”

    “多谢大人!大宋之恩,高丽百姓永世不忘!”林声和金正强喜出望外,再次拜谢于地。

    “罢了,只要将来你高丽人别忘了今rì之事即可!”杜规摆摆手,说道。他才不相信什么永世不忘的话,在杜规眼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就像商号与商号。只有利益,没有交情。利益相同时,则可联手。利益相左时,立刻翻脸。与其图对方rì后补报,不如签个合同,把本钱和利息写清楚稳妥。

    “子矩能如此想,难能可贵!”傍晚,大都督府,文天祥听了杜规的汇报,颔首赞道。

    “属下,属下只是想那些高丽人虽然jiān诈,却并非无可用之处。作为盟友,他们的确不够资格。但是作为前锋,却是可用之棋。只是咱不能白白替他出头,至少要让他付出点代价。否则一旦成了习惯,将来反而会尾大不掉!”杜规被文天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道。

    闻此言,曾寰、陈龙复、刘子俊等人心中暗叫一声惭愧。众人先前光顾着为高丽骗子大言不惭举止而恼怒,却没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待听杜规说完两个骗子的真实身份后,又光顾着气恼和担忧,没想到如何利用这两个有利棋子。而杜规的学问、名声都不及大伙,对外见识,却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些饱读圣贤之书者。

    “水师去高丽一趟,势在必行。派谁去,打到什么程度,我会叫参谋作个规划。子矩擅长与外人打交道,就负责和这些高丽人签个合约,帮他们做的事情,都有代价。即便眼下还不起,将来有机会也得还上!”文天祥点头,认同了杜规的建议。

    据文忠的记忆,北元曾经两度自高丽出兵,征伐rì本。在自己的这个时空分支,第一次已经发生过了,以失败告终。第二次征rì,rì期好像就是今年。

    但究竟北元在高丽国打造的船只,是为了伐rì,还是为了攻宋,文天祥不敢确认。自己这个时空,随着破虏军的逐渐壮大,已经与文忠那个时空越离越远。那个时空的很多历史,已经不能再借鉴。(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苗chūn他们上次火烧登州,已经烧了北元战舰二百多艘。这次北元又在高丽也大举造船,恐怕就是冲着咱们来的!”陈龙复见文天祥陷入沉思状,低声在一边提醒。

    “再委托方三当家送一千把骑兵弩,两万枝短箭去乃颜那,顺便打探一下,乃颜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文天祥低声吩咐。

    让乃颜与忽必烈互相残杀,流干蒙古人的血,是大都督府上下取得共识的良策。相关参谋接过将令,飞跑出去安排。文天祥对着地图想了一会,抬起头,对曾寰吩咐道:“将南洋的事情跟子矩说一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曾寰点头答应,拿出一叠案卷,将最近南洋葛郎郡发生的袭击大宋商船事件以及爪哇国的资料交给了杜规。

    原来大宋南方海中诸国林立,都曾经有使节与大宋往来。破虏军入主福建后,大都督府鼓励海上贸易,沿海诸国与大宋的关系愈发密切。各路海商赚钱赚得顺风顺水,渐渐对当地土人失去了jǐng惕。

    商队往来大小东洋(历史上对菲律宾、印尼),都喜欢去爪哇停靠。那里的铜器和锡器价格便宜,运回福建后利润巨大。

    爪哇国是南海第一大国,不仅统治着东、西爪哇,还征服了马都拉、巴厘,并是三佛齐等国的宗主。但最近二年,随着蒙古人的势力渐渐向南渗透,缅甸、占婆、清迈和速古先后表示臣服北元(酒徒注:正史,东南亚各国起初投降,后因不愿将国土划入北元,先后反叛),蒙古人趁着这个机会与爪哇建立了联系,yù和他们相约夹攻大宋,但遭到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拒绝。

    十rì前,大宋船队在爪哇一个叫葛郎的地方靠港,与当地百姓交易。当夜,葛郎地方土酋哈只葛当带着万余士兵驾驶小舟袭击了大宋船队。大宋船队仓猝起锚迎战,被焚毁粮船二艘,其他船只抛弃大部分货物,夺路逃回报信。

    “只怕是在蒙古人帮助下,爪哇已经内乱!”杜规翻看完情报,低声分析。

    “你是说哈只葛当并非受到其王指使?”刘子俊惊诧地问。他也有这种预感,但具体详细消息,还没有斥候从南海送回,所以他不敢确认自己的判断。

    “那些海岛国家可不像咱大宋。他们一个岛上的土酋就是一方霸主。所谓国王,有时候根本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杜规点点头,仔细剖析爪哇国最近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各岛名义上是一国,实际上互相不服气。再加上蒙古人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打起来才怪。不过,这对咱们也非坏事…”

    “难道子矩有什么妙计?”陈龙复看了杜规一眼,问道。与杜规共事三年,对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矮胖子他可不敢小瞧。甭看此人平时不笑不说话,实际上两眼一眯缝就能给人下一串绊子。

    “商队说,最近爪哇和三佛齐都发现了铜矿,纯度很高?”杜规低声说着,小眼睛里,放出了咄咄光芒。

    曾寰、刘子俊、陈龙复,甚至包括文天祥都楞住了。在杜规没进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如何出兵保护航线的事情。但大伙的思考角度仅仅局限在大都督府应尽保护百姓之责的位置上,从来没有人动过抢劫的心思。

    护航的开销很大,船只入海后,粮食、淡水、蔬菜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但杜规一句话,解决了所有困难。

    他的话与大国形象和圣人之道完全不符。但他的话,却在众人面前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窗口。

    “打仗耗粮耗钱,况且放着故土不收复,去征讨海外,对百姓和朝廷都交代不过去。但如果一仗打下来能稳定后方,并且拿下个钱罐子,大粮仓出来,这仗就值得一打!”杜规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jiān笑着说道。

    “听你的话,咱大宋一点都不像个天朝大国!”刘子俊笑着推了杜规一把,调侃道:“倒向个占山聚义的强盗,天天盘算着如何大块分金!”

    “能做占山为王的强盗,总比被人亡国灭种好。能抢劫外敌,总比抢劫自己的百姓好。我倒是想以德服人,可别人不认识这个德字,咱怎么办?”杜规笑着回应,从刘子俊的语气中,他听出来对方支持自己的看法。再将目光移向文天祥,却看见文天祥的表情极其古怪。

    “这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做法,伤天害理!”文天祥心头突然涌现了一股抵触情绪,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杜规所描述的利益压制住了。

    仗势欺人,抢人财产、粮食,既不符合文天祥平生所学忠恕之道,也不符合文忠的国际主义jīng神。但现实却告诉文天祥,这是解决目前面临错综复杂难题的一个突破口。对南洋如此,对高丽也如此。

    “子矩,你说说看,咱们是出兵将南洋诸岛统统拿下,还是逼他们道歉赔偿?”文天祥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惹得陈龙复等人纷纷侧目。

    丞相大人变了!陈龙复等人这样想,约法大会召开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大伙觉得距离文天祥非常遥远。而此刻,却发觉他又变近了,比原来更贴近凡俗。

    “不需要派很多船,派几艘大船去,以威压为主。扶植其中一方,让他取得相对优势。然后要求战败者以铜矿、粮食为赔偿。战胜者以关税、矿石和粮食做咱们出兵帮忙的酬谢。咱们尽量直接作战,或少作战。但必须保证大宋在诸岛的最大利益…….”杜规见文天祥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兴奋得双眼放光,一个接一个坏得冒烟的点子,接连从他嘴巴里蹦了出来。

    “祸水外引,因外部胜利缓解内部矛盾。这个杜规,嘿……”陈龙复在心中默默地想。

    “啊嚏!”正在晒太阳的哈只葛当酋长突然打了个喷嚏。放下部属进贡来的战例品,他站起来,遥遥向海面上望去。

    “宋人不会来报复吧,蒙古使节说了,宋人马上要亡国了,没有力量派兵出海!”已经宣布自立为葛郎王的哈只葛当不安地想。从占婆绕路赶来的蒙古使臣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旦宋人派舰队出海,蒙古人立刻从江西攻入福建。

    江西和福建都是哪里,哈只葛当不知道。他只知道大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与大元比,大宋的武力微不足道。

    “啊嚏!”高丽国主王昛(王愖)紧了紧衣领,偷眼看了看自己家的王妃忽都鲁洁丽米斯,生怕因为一个喷嚏惹了这个王妃不快,否则,就不但自己一个人麻烦,整个高丽都要鸡犬不宁了。

    “王怎么了,不舒服么?”忽都鲁洁丽米斯伸手摸了摸王昛的额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王昛的身体明显一哆嗦,颤抖着声音回答。向自己的妻子陪着笑脸,心中却在忐忑不安地想:“她怎么对我如此好,不会是战船偷工减料,被蒙古人发现了吧!”

    直到走出从大都督府,水师天旋分舰队提督陈复宋还没明白手中的命令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看身边由大都督府新委派的副手,破虏军第七标副统领,原石牌寨寨主李翔那满脸陶醉的模样,陈复宋真的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在文丞相面前许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承诺来。

    这下好了,丞相大人没让自己赴汤蹈火。他只是架了口油锅,让自己和李翔往里跳。偏偏李翔这家伙还利yù熏心,只想着如何立功,根本不想想此行有没有生还的希望。

    “唉!”陈复宋看看李翔,故意大声叹了口气。希望以此引起这位临时搭档的注意,以便跟他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怎么,陈老板舍不得刚娶的老婆么。丞相大人不是说了么,咱们不再归军队统辖,可以带家眷随行!”李翔惊诧地看了陈复宋一眼,笑呵呵地问道。一双手在脸上拔来拔去,显然对脸上新生的黑毛,比即将面临的困难更感兴趣。

    老板?陈复宋怎么听这个词怎么别扭。奉大都督府之命,跟着水师千里迢迢从广南西路赶回来,陈复宋本以为凭借自己在杜浒麾下立的战功,可以把护肩上的金杠添一道,甚至把两条杠杠变成一个金星,如果能把军衔从中校升到少将的话,非但新娶的妻子会跟着高兴,陈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脸上也有光彩。

    可丞相大人根本没提升职的事情,只是找他去问了半个时辰西南沿海剿匪情况,考教了他一番对海战的理解,然后就突然说了一句,如果有一个任务需要他做出点牺牲,他陈复宋是否肯做。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jīng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陈复宋一冲动,立刻并拢双腿,挺着胸脯说了一句无所畏惧的豪言。结果,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就是,暂时退出水师,去做南洋商团的首任团长,任期五年。

    “你暂时退出水师,皇室、大都督府、东海方家、流求苏家还有泉州联号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资组成了一个南洋商团,需要一个jīng通水战和陆战的正副掌柜,我们和贵卿(杜浒)、定国(陶老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和李翔两个人担任正副掌柜的职务。”文天祥微笑着安排,仿佛给予这样的任命,是对陈、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当时,陈复宋就懵了,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质问一下文天祥为什么要强令自己退役。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作战不够勇敢,还是品行不够端正。但是,看了看身边笑嘻嘻接受任务,好像莫大荣耀的李翔,他强迫自己咽下了这些问话。

    丞相大人处事一向公道,他不会做没来由的事。本着对文天祥的一贯信任,陈复宋接下了这个任务。

    但是,接受任务,并不等于愿意效命。

    “你们二人有二十万块银币,三艘战舰和十艘新式货船作为本金。各家股东共派了一百五十个年青才俊归你二人调遣。名单和职务在这卷文件里,你们二人带回去慢慢翻看。你们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半个月之后,和大宋水师一块出港。先到葛朗,给被杀的宋人复仇,问其不宣而战之罪。然后的作为,就归你们两个自行决定!”文天祥将委任文凭交给陈、李二人后,参谋曾寰如是向二人介绍任务。

    “至于其他人手,你们可以在泉州、福州和漳州招募退役老兵加入,多少不限。但要记住,出了海后,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再代表大宋。换句话说,你们是一个有武器的商团,负责保护出资客商在南洋的商路,并且为客商谋取最大的回报。但你们不属于破虏军一员,所做一切与破虏军及大都督府无关。具体阶段xìng任务和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问杜规大人,他会跟你们详细介绍……”参谋长曾寰交代的话至今还回荡在陈复宋耳边,他至今不敢相信,这是从破虏军总参谋长嘴里说出的话,也不敢相信,曾寰说这些话时,一向持身以正,足以成为士人楷模的文丞相就在旁边站着,不说一个字阻止。

    一排晶莹的汗珠在陈复宋苍白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暖冬的风中,他突然沉得浑身发冷,后背cháo哄哄的被风吹成了冰凉的一片。

    “这就是丞相大人所说的平等真意么?”陈复宋拒绝相信。作为大都督府的铁杆追随着,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婴儿一样干净。人世间的欺诈、肮脏、巧取豪夺行为绝不应该出现在新政身上。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他,新政不是善举,也非恶途,这个新政本无善恶,它只是一种方式,一种可以让国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丧失了道德制高点后的他很迷茫,但是,他还是决定把文天祥的命令执行下去。“但愿,通过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陈复宋这样想着,身影渐渐消失于冬季的福州街头。

    街头巷尾,不止陈复宋一个迷茫者。关于南洋商团的正义xìng的讨论及其后来的行为的关注,贯串了漫长的世纪,甚至慢慢发展成了一场旷rì持久的论战。伴着这场论战,新政和传统,新学与旧学,约法与祖制,野蛮务实与仁义清高,所有带有时代烙印的东西,在思想领域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一点,非但文天祥和杜规等几个商团的始作俑者没有预见到,整个大宋的儒林都没预料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北方局势未稳,大都督府如此大张旗鼓去惩办一个不知名的蛮荒小国的举动是否应该时,一个怪兽,已经悄悄地从新政和约法的蛋壳中探出头来,张开了长满獠牙的大口……”几百年后,一个在华夏国立zhōng yāng大学做研究西方哲学家在给朋友的信中如是写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传说中拥有一本上帝赐给的天书的话,他应该做得更好,避免这些血腥和肮脏原始积累。很遗憾的是,他没有做到。在我们西方,同样也没有人做到……”

    这篇充满个人感情因素的信在报纸上发表后,顿时成为一派社会科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场不小的轰动。但一些冷静的学者,却对此嗤之以鼻。经过研究,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混乱、迷茫,还有那个时代与约法jīng神相抵触的武装商团,不过是在华夏旧的主流思想即将消亡,新的思cháo诞生之初的一种表象。表象下面的本质是,以陈龙复等人为主导的新派儒学渐渐战胜旧派儒学,成为新时代的理论基础!”

    这个结论很有说服力,祥兴三年福建发生的历史大事,在后世眼中也的确也表现出了这种端倪。特别是武装商团诞生,更是突破了传统儒学的框架,也将华夏几千年来的外交思维带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传统儒学的指导下,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政策可大体归纳为三种模式。第一是吞并,在王朝建立之初,对于受中原文化影响深远的地区,一定会吞并其于版图之内,从而达到儒学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种模式为羁縻,对距离中原王朝首都过于远,或者百姓过于“野蛮”的地区适用。中原王朝通过外交或军事途径,让“蛮夷之邦”前来朝拜,进贡。从而达到四夷来朝的儒学标准。但这个方法同常会出现偏差,那些不知道礼仪廉耻为何物的周边小国往往体会不了中原王朝只让你表示恭顺,就给很多回赐的“良苦用心”,动辄造反,宣布不服王化。而宣布不服王化后,他们亦没有太大损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xìng地惩罚一下,让小国继续进贡,但随着使节回赠的物品会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复无常居然成了一些“蛮夷”小国讨要好处的手段。以朝贡为名义的勒索行为,也让中原王朝大为头痛。

    第三种模式则为输送,这是大宋的独创。在大宋自太宗之后与中原周边的国家战争中,无论占了上风还是处于下风,都喜欢以子女玉帛来平息对方的怒气,顺便显一显大国风范。以至于北方民族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直到成为套在大宋脖颈上的绞索。

    为几个商人的损失攻打他国,并派武装商团随军掠夺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华夏的大国风范。用当时大宋负责外交方面事务的丞相陈宜中的话来说,“这简直是侮辱华夏斯文!我中华上国的颜面何在?我堂堂礼仪之邦,从此之后,就成为强盗之国矣!”

    以陈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来看,抢掠是违背圣人之道的。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诚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于被葛朗国杀死的那几个海商,他们算什么,在不过是几万海商中的一员,一棵杂草而已。为了达到圣人之世,这几个海商理所当然要被忽略掉。绝对不能几个刁民的生命,调动一个国家的全部力量去强出头!更不应该通过战争的手段来谋利,战争必须是义战,不义之战纵然取得短暂的胜利,最终也得不到好结果。

    空荡荡的朝堂上,陈宜中的声音寂寞地回响着。几个留在皇帝身边的官员不耐烦地盯着廊柱,仔细研究其上面阳光移动的速度。(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少年皇帝赵昺打了个哈欠,看看众人,在看看一脸激愤之sè的陈宜中,慢吞吞地问道:“众卿家有什么看法啊,如果没人附议陈丞相,朕可就要在与葛朗国的宣战文告上用印了。”

    说完,熟练地打开锦盒,拿出传国玉玺。

    “臣附议!”枢密副使张世杰出班,颤抖着声音说道。自江淮军全军覆没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曾经在兴宋军中将养了一段时间,最近兴宋军应文天祥之邀,将总部搬往福州。张世杰觉得无颜去见当年旧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挂了一个枢密副使和禁军副统制的虚职。

    赵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盖印的动作。《临时约法》规定,他有一次驳回大都督府决议之权。当决议被驳回后,如果大都督府坚持己见,则皇帝不能再驳。但赵昺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权力,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来的政令上看都不看盖印,然后尽快命人将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只有履行完这个义务后,他才能回到后宫中与邓光荐等人读书、赏画,听他们议论天下大事还有大宋之外各国发生的故事。才能有时间跟着苗chūn留给他的侍卫们学习格斗技巧,兵器与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赵昺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这个目睹了哥哥在绝望中惨死的孩子,比同龄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隐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宫不是最安全的,身边纵有二十万宣誓效忠的兵马,依然难逃“失足”落水的命运。口口声声为了大宋,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诚,今天满脸忠义的人,明天就可能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诺卖了皇家。儒学不是唯一的治国经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时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办法。新儒和旧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与陈宜中等人毕生所学,有着本质的区别。赵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问。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丰满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现就是装稚嫩。

    “臣以为,大宋目前危机在北,而不在南。与其倾水师之内征讨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辽东,长江以南,只有达chūn和赛因德齐两路大军。而赛因德齐主力尽在云南,只要我军击溃达chūn,则两江两浙故地,尽可恢复!”

    跟张元等人在兴宋军中交流了一段时间,张世杰的大局观见涨,对眼下江南战局,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吊眼和李兴在两浙步步紧逼,范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达chūn却不发一兵援救。这充分说明瘟疫对元军的打击也很大。如果破虏军能抓住这个机会趁势一击,将元军赶出江南亦不无可能。

    “喔!”幼帝赵昺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个动作十分可爱,连本来气愤添膺陈宜中都被逗得莞尔一笑。金殿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为数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机笑着议论道:“是啊,是啊,这么好的机会,丞相大人怎么没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积蓄力量吧。最近兵马调动频繁,兴宋军到各地接替破虏军剿匪与维护地方治安之责,就是在为此做准备。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后,大宋背后无忧,前方才能集中力量。况且臣以为,水师这次出击,不会耗时太久!”

    帝师邓光荐笑着议论道,“既然陛下将战守之权皆交给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职责。否则,三军不知听命与谁,反倒耽误了大事!”

    “臣以为邓大人之言有理!”赵时俊出班,站到了邓光荐身边。虽然平素与邓光荐往来不多,但此时,赵时俊非常感激邓光荐能秉公论事。

    张世杰与陈宜中以目互视,都感觉有些尴尬。二人事先并未有过沟通,但无意间,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虽然彼此的见解有分歧,但被抛离权力核心之外的空旷感,却把彼此的关系慢慢拉近。

    “既然朕与丞相有约在先,则不宜多问。况且文丞相那里看局势,肯定比朕这边看得清楚。”赵昺挥了挥手,大度地说道,“张爱卿可以将你们的建议写下来,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会采纳!至于南征葛朗么……”赵昺犹豫了一下,脸上出现了几分跃跃yù试的表情。(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陛下,根据《临时约法》,大宋有保护治下百姓之责。所以文相此举,虽然声势过于巨大,于法却无可厚非!”

    陆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启奏道。他的头很低,没有人看清楚说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但有机灵者却清晰地看见,陈宜中、邓光荐、张世杰等人的脸部,同时跳了跳。

    没有人想到,陆秀夫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说话。

    “如此,朕就用印。众卿还有什么事情启奏,若无事情…….”赵昺抓起玉玺,轻轻盖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执事太监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恭送陛下!”陆秀夫与陈宜中带头,二十几个留守大臣同时躬身施礼。

    赵时俊偷眼看了看陆秀夫,试图从对方面部表情上知道这个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顺眼的人,为什么最近屡屡为大都督府说好话。令他失望的是,陆秀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掩盖了一切感情的痕迹。

    “这个陆书呆,只会坏事!”陈宜中心里暗暗骂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皇权只会越来越旁落。当皇帝完全成为盖印的泥偶时,文天祥篡不篡权,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陈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张世杰。她欣慰地看到,拥有出入皇宫之权的禁军副统制张世杰,正将目光偷偷地看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点点头,不动声sè地向一边挪去。

    如果能偷偷觐见陛下,取得一道圣旨?陈宜中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如果陈丞相支持,能重返前线组建江淮军,张世杰心中涌起几分期待。

    镇殿将军,禁军统领张德在旁边将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耸耸肩,没说话,慢慢地向皇宫外走去。

    “也许平静的rì子太长了吧!”张德边走边想。自己的禁军该支持谁呢,是文相还是陈相?他们到底谁真正忠于陛下?

    张德心里很迷茫。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说华夏复兴时代所有英杰中,有谁从始至终都相信文天祥,从来没怀疑过他任何命令的正确xìng,无论任何时候都能给其于最大的支持,答案里的人数绝对不超过三个。

    第一个是萧资,自从百丈岭炼钢成功后,他就坚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远见的。作为文天祥的贴身侍从和得意门生,他对自己的老师有一种狂热的崇拜。正是这种崇拜感,驱使着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层面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标走得更远。

    第二人就是完颜靖远,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于其手。完颜靖远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报。这种朴素的感情和对政治的完全无知,让其无论任何时刻都追随在文天祥身后,对他的所有见解从不怀疑。

    至于其他人,包括陈龙复所代表的地方势力和邹洬、杜浒、张唐、陈吊眼等人所代表的军方,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或多或少与文天祥有些分歧。在个别时刻,他们甚至想方设法去影响文天祥,试图让他做出极不情愿的决定。(请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第三个人,从来没反对过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从来没质疑过文天祥的任何决定,总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始料不及支持。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补新政因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这是一个史家有意曲笔淡化,但文天祥身边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陈淑贞。

    “陈淑贞,抗元义士许文龙之妻。元军南下,朝廷避其锋樱于海上。福建大姓陈、许两家散尽家财慕壮士抗贼,兵败,族中青壮皆死于索都之手。淑贞于乱军中杀出,招旧部于群山之中,誓死不降。世人敬之,称其为许夫人……”

    自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许夫人就坚信,此人可以带领大伙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领兴宋军,给了文天祥无条件的支持。

    这次,许夫人给文天祥的支持是,整支兴宋军。

    《临时约法》通过后,随着内部矛盾的逐渐理顺和军队建设速度的加快,兴宋军的归宿问题,就摆到rì程上来。

    对此,文天祥曾经很为难。因为不光是兴宋军,整个大宋旧地,大大小小活跃着尽千支抵抗力量。随着失地的陆续收复,这些抵抗力量如何对待,就成了一个大麻烦。于情,这些人曾经与北元誓死抗争,破虏军应该承认他们的地位,至少要敞开怀抱接纳他们。但是,与理,破虏军做不到。

    就拿目前与陈吊眼并肩作战的民军领袖镇常山何淑明来说吧,他麾下的兵马加一起三万多,却有两万以上为老弱妇孺。与破虏军比起来,战斗力非常有限,军纪败坏。如果破虏军不顾一切接纳他们,只会让军队的战斗力削弱,后勤补给更加困难。

    但是,不接纳他们,非但会让天下英雄寒心,还有可能将他们推向反面,甚至推向北元的怀抱。

    关键时刻,许夫人给文天祥写了一份条陈。在条陈中,许夫人建议,将自己的兴宋军去芜存jīng,jīng锐部分并入破虏军。剩下的分为两部分,年龄大按军功大小的发给土地和安置费用,返乡务农。青壮则以队为单位分散到各地,承担起地方保卫和剿灭残匪任务。这样,破虏军就可以将力量集中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北元。

    条陈送到后,整个大都督府为之震惊。陈龙复、曾寰、杜浒、邹洬、吴希奭,所有自认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声惭愧。

    “咱们必须给许夫人,不,给陈将军足够的回报,否则,难以面对天下英雄!”领军出征在即的水师统领杜浒赞叹着说道。空有世家子弟虚名,自己的见识居然不如一个女人。她这样一做,无疑成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一股忧伤而又无奈的感觉慢慢扩散开去,充斥于天地之间,让人感到难以呼吸。

    最近三年来,随着福建、两广的渐渐稳定,破虏军高级将领们纷纷娶妻,成家。空坑之战在心中留下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平复。惟独文天祥还一直还是形影相吊。用林铮老汉的话来形容说,“老文rì子过得难,大冬天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邹洬、吴希奭、陈龙复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过,想帮他再娶个妻子。如果他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空坑之战失散的家人,纳一房小妾也好。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声,很多好人家会争着把女儿送上门来。

    对此,文天祥总是笑而不答。实在被众人逼得紧了,就以没有时间考虑为说辞搪塞。可这种理由又如何说得通,“娶个妾么,要什么时间,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过来洗脚暖被就是了!”自诩为粗痞的张唐曾经这样讲。结果被医护营的女兵女将们群起而攻之,差点“牺牲”在疆场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寻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陈龙复新娶的妾侍如此评价。这话说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难过的老人都赞同。但谁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虽然他在百姓眼中几乎无所不能。

    虽然他可以凭一人之力,让破虏军死而复生。可以凭一隅之地,抵御北元十万铁骑。可以通过一部约法,将残宋内部支离破碎的力量整合起来,让华夏慢慢恢复昔rì的生机。

    但他无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礼法,作为破虏军的核心,万众瞩目的焦点,文天祥在个人道德方面必须没有任何暇癖。任何私人方面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夸大和推动下,成为致命的缺点。都会给外敌和内部的权力窥视者提供可乘之机。到那时,带来的冲击和动荡,比破虏军打了败仗还巨大。

    “丞,丞相若无其他吩咐,末,末将去筹备出征事宜了!”杜浒受不了屋子里这种尴尬气氛,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吧,抓紧时间准备。南洋不比广西,情况要复杂得多。水师速去速回,灭掉葛朗郡国,给商团打下落脚地后,就立刻赶回来。等你回来时,咱破虏军各标士兵也修养补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把话题引向军事安排方面。从南洋水师的战术动作说到破虏军兵源的补充,东一句,西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条理。

    “如此,末将告辞了!”杜浒强打jīng神说了一句。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现在很乱,但他亦知道自己无法帮丞相任何忙。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面对得看他自己的悟xìng,别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

    “末将去营里边巡视一下,刚刚从前线撤回来,那帮野小子别惹出什么是非!”

    “末将去看看火枪兵演练,那东西谁都第一次碰,马虎不得!”

    “末将去检查一下军粮储备,嗨,一天不看,还真不放心!”

    邹洬、曾寰、陈龙复等人纷纷找借口告辞,逃命般离开了文天祥的书房。无意间一语惹出事端来的吴希奭走在最后,临出门前,回过头,非常无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实……”

    “你去看看军校新毕业的炮兵学员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着推了吴希奭肩膀一把,说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吴希奭毕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转身离去。

    文天祥冲着众人的背影连连摇头,众人的担心显然是太多余了。自己身为一国丞相,难道这点儿女私情都看不开么?况且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许夫人,许夫人又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自己?

    冬rì的阳光透过花格子玻璃窗洒了进来,照得书房内温暖如chūn。一年中最寒冷的rì子已经来临了,透过一叶叶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内的梅树在寒风中颤抖着虬枝。在黑sè的枝桠边缘隐隐透出几天暗暗的红,那是初生的花苞。不经意间,它就会绽放,给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缕俏丽的颜sè。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学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项民用发明。以目前邵武的技术能力,大块平板玻璃的价格还无法降到普通人家买得起的程度,萧资和杜规也不愿意通过大幅度提高产量将其价格降下来。但小块的杂sè边角料已经不再成为珍品,为了让这些边角料不被浪费,科学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通过在窗棱间增加不规则小木格的方法,将玻璃生产中的面积较大,厚度相对均匀的残次品利用起来。镶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纸窗、纱窗保温效果好,透光xìng也提高甚多。

    为了让客户满意,在实际生产过程中,聪明的商人们还将不同颜sè小玻璃块排出不同的花sè。这样,站在窗子后从向外看,可以看见出人意料的缤纷世界。

    “丞相!”完颜靖远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后,低声嘟囔道:“其实丞相喜欢谁,娶谁,是自家的事情。跟别人根本没关系。任何人说三道四,都是没事找事。丞相完全不用理睬!”

    “靖远,你不懂!”文天祥笑着摇头,没做任何解释。完颜靖远的话,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后向外看,由于站的角度不同,阳光亦是不同的颜sè。

    女真人崛起的时间短,衰亡的速度太快。对问题的看法还保留着原始的古朴、实用阶段。在草原民族中,寡妇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女人能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而中原不同,几千年文化传承留给了华夏民族丰富的遗产,同时也留给了它沉重的负担。

    “那有什么不懂。丞相不说过‘参与立约的民族,都是华夏子民,人人平等么?’汉家的风俗,在这一点上,我没看出比我们女真高明出多少来。用我们女真人眼光看,许夫人家族财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间又颇具影响,加上她麾下那几万兴宋军。丞相喜欢她,娶了她,只会给破虏军和大都督府带来好处,大伙跟着高兴还来不及……”完颜靖远不服气地反驳道。

    他不明白,为什么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赏的人?这事儿在大金国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政治联姻。所有幕僚和朋友都会千方百计地劝文天祥把握时机。怎么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陈龙复、邹洬、吴希奭,这些平素以远见著称者明里暗里纷纷婉言劝谏,不希望文天祥的行为超越雷池一步?

    “靖远,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摆手,打断了完颜靖远的话。想跟完颜靖远解释一下宋人和金人因为生活地域不同,习俗之间也有所差异。突然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欢许夫人么?文天祥扪心自问。自从兵出邵武以来,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战争一场接着一场,内部争端一波接着一波,自己从来没有闲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如今,随着约法的建立和官制的初步调整成功,大宋内部矛盾稍微缓和。终于有了点儿闲暇时间,文天祥却发现自己其实很迷茫。

    如果说对许夫人一点好感都没有,那是骗人的话。否则,陈龙复、邹洬、吴希奭也不会看出端倪来,慌不急待地试图防患于未然。可自己真的喜欢陈家碧娘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么。真的为了娶她可以不惜为她而与整个儒林为敌,不惜在刚刚稳定下来大宋内部制造一场分裂么?文天祥蓦然发现,其实自己心里根本没有答案。

    “对,我不懂。不懂你们眼中的大英雄,为什么一定是不食人间烟火!”完颜靖远愤然道。作为侍卫长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乐。生活中除了战争和权谋外,还能拥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文天祥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完颜靖远的疑问。如果人们的传统观点能轻易地改变,吴希奭将军又何必枉做恶人。约法和新政推行过程中没遭到过大的反弹,一方面是因为破虏军实力足够强大,另一方面是因为它使大多数人从其中受益。而自己如果真的违背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届时与自己为敌的,不仅仅是几个儒林人物。

    yù改变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只能像院子中的那几株寒梅,在不知不觉间积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对爱的渴望,虽然美好,但既然他的灵魂跟着自己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必须受到这个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觉间,文天祥下意识地把对许夫人的好感归咎到文忠的头上。找到逃避办法的心渐渐平静,目光所及处,花苞在寒风中透出暗暗的红。

    突然间,他看见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树前闪过。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发现许夫人带着两个女侍卫,一边与院子里的幕僚们打着招呼,一边向自己的书房行来。

    “靖远!”文天祥低呼了一声,无端觉得有些紧张,匆忙从窗前转过身,走到书案之后。

    “属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颜靖远显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办公之所靠近,促狭地回答。

    “倒几杯清茶来!如果有人求见,直接请他进来吧!”文天祥的命令毫无条理。目光落在桌案许夫人关于整军的条陈上,入眼是一排清丽的小字。

    许夫人的表现还是像三年前一样落落大方。因为身上具有部分畲家人血统的缘故,她的瞳孔颜sè偏深,呈一种明澈的亮黑sè。每当目光向人扫来,即如泉水般,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马生涯,磨去了她脸上三十多岁女子应有的风韵,代之是一种坚毅与刚强,就像一束寒梅伫立于风中,令人无法不瞩目其夺目的冷艳。

    “夫人为何而来?”文天祥尽力将目光从许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声音问道。

    “当然是整军之事情,不知丞相考虑得如何了?”许夫人笑了笑,低声问。随即,促狭地追问了一句,“难道无事时,我即不可进丞相府么?”

    “当然,当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发觉自己原来如此笨拙。看着许夫人盈盈的笑脸和挺拔的身躯,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了一股无法诉说的**。

    “夫人以一品诰命,兴宋军统制的身份,当然可以随时到大都督府来议事。地方治安,还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终于找到一句自己认为合适的说辞,低声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这兴宋军统制,一品诰命夫人呢?”许夫人仿佛没注意到文天祥的尴尬,以无比明澈的大眼睛望着文天祥,追问了一句。

    “当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杰,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诸事皆在草创之际,宋瑞欢迎夫人随时前来赐教!”文天祥的话突然流利起来,仿佛冲破了内心一道魔障般,站起来,落落大方地回答。

    许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阳光般瞬间照亮了这个屋子。接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已经了悟到什么天机般淡然说道:“这次冒昧前来,一是关于兴宋军整编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讨一下其中细节。第二是关于舍弟陈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遇到了些麻烦!”

    “整编的事情,我正与大伙商议。明天一早,夫人请带几个兴宋军将领到议事厅来,我想多听听他们的意思。兴宋军为国争战多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寒了心!”文天祥微笑着回答,“至于吊眼,他在两浙不是打得很好么?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你这当姐姐的出面?”

    “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来信说,喜欢上了一个姓曾的参谋。偏偏他这个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内心恐慌得不得了。我想这位曾姑娘与参谋长曾寰必然有些联系,所以想给他们做个媒,顺便请丞相去信将曾参谋的身份说明一下,免得吊眼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许夫人显然对族弟的“糗”事觉得很好笑,一边说,一边擦去脸上笑出来的眼泪。

    “原来如此,这个吊眼?”文天祥摇头,微笑。“当从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对,宋瑞也愿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

    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经历了开头的生疏,文天祥与许夫人的交流越来越融洽。关于陈吊眼的婚事,关于兴宋军的安排,关于南洋战事以及高丽方面隐藏的威胁,关于辽东局势和江南战场的下一步举措,二人谈谈说说,彼此之间补充着对方看法的欠缺与不足,不知不觉谈到了傍晚。

    晚钟声从天际外传来,许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辞。

    文天祥写了封信,唤进完颜靖远,吩咐他快马送往陈吊眼处。然后,亲自送许夫人走出丞相府,挥手作别。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这个文丞相,跟张狗蛋一样虚伪!”许夫人的侍卫红叶打马跑出了几十步,小声骂道。

    “嘘,别让夫人听见了,否则,又要骂咱们多事了!再说,狗蛋他也是没办法,破虏军刚刚站稳脚跟,天下大半还在鞑子手里!”女侍卫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低声抗意道。

    “还、没、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说话,羞、也、不羞!”女侍卫红叶伶牙俐齿,笑着奚落。

    “纵被无情弃,不知羞!”海棠用刚刚学会没几天的汉诗回了一句,提了提缰绳,快速追向渐渐去远的许夫人和几个同伴。

    “呸!”红叶啐了一口,打马跟上,边追,边小声嘀咕,“明明喜欢咱们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会拒绝他,就是没胆子说。绕来绕去的,他们汉人,唉!真麻烦!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居然由着他来绕圈子!”

    “你不懂,红叶!”海棠摇头,轻叹。

    “不懂什么?”跟在许夫人身边的其他几个女侍卫刚巧听到这句话,在齐齐转过头来问。

    “不懂?”海棠看了看许夫人平静无波的面孔,不知该怎么向大家解释如此繁琐的问题。跟张狗蛋接触久了,她已经多少明白了一些汉人的习俗和传统,虽然不赞同,却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男欢女爱这么简单。

    “如果有来生,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黑暗深处,传来一句低低的戏此。下班了,此刻正是街头戏班子的黄金时间。写词的人显然有些功底,婉转处,道出了很多无奈与心酸。

    “如果有来生,

    让我在未嫁时与你相逢。

    当我送你双明珠时,

    希望换回的不仅仅是眼泪……”

    夜幕中,传来旦与生低低的共唱。分不清谁起的第一句,也听不到结尾。

    “夫人,真的有来生么?”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冷,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酒徒注: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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